事情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一年前,在秦国充当人质的晋国太子圉突然不辞而别,偷偷回国了。太子圉是在韩原之战后入质秦国的,秦穆公对他还算是招待得挺周全,还把女儿嬴氏嫁给他。秦穆公并非活雷锋,他有自己的政治算盘。太子圉是未来晋国的统治者,又是自己的女婿,无疑秦国对晋国将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很明显,秦穆公的意图是把太子圉培养成为亲秦的势力。
太子圉对秦穆公始终抱着十分戒备的心理,首先自己是堂堂大国的太子,居然作为战败国的人质,在秦国一待就是六年,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奇耻大辱的事;再者,太子圉出生于梁国,母亲是梁国公主,但在公元前641年,梁国被秦国所灭。对于太子圉来说,这是旧怨添新仇。
公元前638年,晋惠公病重的消息传到了秦国。
太子圉对自己的政治前景忧心忡忡,他入质秦国已六年之久,国内还有好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对国君宝座虎视眈眈。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他不能及时回国,恐怕会夜长梦多。
太子圉想秘密离开秦国返回晋国,但他是作为人质被秦国扣留的,要逃离谈何容易,逃跑计划一定要得到他的秦国妻子嬴氏的支持。他对妻子嬴氏说:“我父亲病倒了,生命危在旦夕。如果有不测的话,我远在秦国,大臣们会另立其他公子为国君。我离开晋国这么久,在国内没有支持的势力。本来还可以依靠梁国的力量,但是梁国被秦国灭了。我在秦国不过是受人轻视的人质,我想离开秦国返回国内。趁父亲尚在人世,巩固太子的地位,夫人你也跟我一起逃走吧。”
嬴氏对太子圉说:“夫君贵为一国太子,忍辱含垢在这里充当人质,着实委屈了夫君。父亲命我嫁给你,是要安你的心。现在你要逃回晋国,我可以帮你。但我不便跟随,也绝不会泄露任何机密。”
在妻子嬴氏的帮助下,太子圉成功逃出秦国,返回晋国。
太子圉未必不知道强大的秦国就是自己最好的外援,但是六年近似囚犯的人质生涯,使他对秦国一点好感也没有。他也不想自己继位后,还受到秦穆公的摆布。
太子圉的逃离,令秦穆公雷霆震怒。当初秦穆公让太子圉入质秦国,并将女儿嫁给他,都是苦心经营的一盘棋局。现在人质跑了,六年所耗费的心血也付诸东流。
公元前637年,晋惠公病逝,太子圉继位,史称“晋怀公”。
年轻的晋怀公绝非善良之辈,他上任后发布的第一道命令是针对重耳集团成员在国内的家属,要求他们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召回追随重耳流亡的家族成员;否则将治以重罪。
狐突的儿子狐毛与狐偃都追随重耳,晋怀公威胁老人说:“你把两个儿子召回来,我就放过你。”
狐突回答说:“按照传统的礼法制度,只要儿子有一官半职,做父亲的就要教导他们忠诚不贰。如果三心二意,就是不忠诚了。臣的两个儿子在重耳手下已经有好多年了,如果召他们回来,是教导他们不忠诚。如果一个父亲教导自己的儿子不忠诚,又如何对国君忠诚呢?”他拒绝召回狐毛与狐偃。
因为没有在限定时间内召回狐氏兄弟,所以狐突被晋怀公逮捕,处以死刑。
晋怀公的做法大失人心,这位年轻的君主还不满二十岁。在秦国当了六年的人质,在国内并没有一个稳固的政治基础,一上台却大开杀戒。卜偃评论说:“自己不贤明,却杀人以图快意,这能让人心服口服吗?人民看不到君主的德行,只见其杀戮,他的后代怎么能享有禄位呢?”
重耳流亡集团在国内有许多同情者,甚至是支持者,在国际上也得到了齐桓公和楚成王这样政治巨头的礼待,声名卓著。晋怀公这个刚长大成人的新君主,年纪不大却学会了政治上的残忍,他对政治对手的打击却给了秦穆公一个报复的机会。
晋怀公继位之后,对秦国没有一丁点好感,充满厌恶与憎恨。
秦穆公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他想到了流亡到楚国的晋公子重耳。萌发了让重耳取代晋怀公的想法,便派出特使前往楚国,邀请重耳投奔秦国。
重耳的谋士们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重耳流亡在外已经十九年了。离开故国时正值壮年,如今已步入老年,岁月不饶人哪。楚成王虽然礼待有加,但楚国距离晋国遥远,似乎不太可能劳师动众护送重耳回国。秦国与晋国则是接壤的,更为重要的是太子圉继位后,晋秦两国的关系跌到了冰点。
在这个时候,秦穆公向重耳抛出橄榄枝,自然别有深意。重耳那些精明的谋士群,更从中窥见回国的机会已趋成熟。秦穆公必定会以他强有力的手腕,助重耳一臂之力。
重耳入秦国后,受到了秦穆公的热情接待。
为了拉拢重耳,秦穆公送给他五位美女,这位六十出头的晋国公子艳福匪浅。更令人吃惊的是五位美女中竟有太子圉(现晋怀公)的夫人嬴氏。去年太子圉逃离秦国时,嬴氏虽然没有随他逃跑,却出了不少力。丈夫跑了,秦穆公不忍心让心爱的女儿守寡,想给她安排个去处。
重耳似乎一开始并不太知道嬴氏的身份,把她当做女仆使唤,要她端一盆水进来。嬴氏满心怨气,但没有吭声,端来了一盆水。重耳洗了手之后,把手甩了甩,水滴洒在嬴氏身上。嬴氏忍不住了,冲着他发泄了怒火,说:“秦与晋的国际地位差不多,你为什么要瞧不起我呢?”
这句话一说出来,重耳吓了一大跳。这个时候,他可能才意识到这个女人身份不一般。赶忙脱去新衣服,一个劲地谢罪。
秦穆公得知此事后,对重耳说:“我的女儿中,属她最有才能。当年太子圉作为人质时,我把这个女儿许配给了他。现在太子圉跑回晋国了,我心里最疼这个女儿。想将她许配给公子,又怕公子落得个坏名声,没敢举办盛大的婚礼。现在出了这件事,让公子受辱了。这都是我的过错,我女儿就听凭公子处置吧。”
重耳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女人不好惹,还是推掉婚约最好。
谋士胥臣反对道:“公子跟太子圉形同陌生人,他不要妻子。你把她娶过来,以便成就大事,这有什么不好呢?”
重耳没有主意了,他瞅了瞅身旁的狐偃,问道:“你看这事怎么办?”
狐偃绝对是个实用主义者,他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您就要夺取太子圉的国家了,娶他的妻子算什么呢?您还是依从秦国君主吧。”
重耳还是不太放心,又转头问赵衰:“你看这事怎么办呢?”
赵衰说道:“以婚约的形式同秦国交好,您接受秦君所爱的女儿,秦君必然喜欢您;您听从他的主意,他就对您有好感。现在我还担心他不把女儿嫁给您呢,您还有什么可疑惑的呢?”
重耳一听,得,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干脆就明媒正娶吧。这一大群人就忙了起来,先把嬴氏送回到秦穆公那儿。然后重耳送上聘礼,举行迎亲仪式,正式迎娶嬴氏。嬴氏之前嫁给太子圉(现晋怀公)时,称为“怀嬴”。后来嫁给重耳(晋文公),改称为“文嬴”。
这桩政治婚姻,对重耳来说是人生的转机。他不仅是晋国的公子,也是秦穆公的女婿,而文嬴的前夫太子圉(现晋怀公)则成为秦国的敌人。
秦穆公设宴招待重耳,重耳要试探秦穆公的真实意图。他让狐偃一同去参加宴会,狐偃推辞说:“在宴会上有朗诵诗歌的节目,我的文采不如赵衰,还是让赵衰去吧。”
秦晋都是属于比较僻远的诸侯国,在文化上与中原诸侯国有些差距。越是这样,越发要展示自己的文化修养。在宴会上,秦穆公对重耳以国君之礼待之,并且朗诵一首《采菽》。这首诗是描写诸侯朝见天子,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乐只君子,天子命之;乐只君子,福禄申之。”
赵衰听到这里,便对重耳说:“您快到台阶下拜谢吧。”重耳起身,下堂拜谢秦穆公,秦穆公赶紧也下一步台阶辞谢。重耳说道:“国君朗诵《采菽》篇,是期望重耳得到周天子的命服。重耳岂敢安逸享乐,岂敢不下阶拜谢您呢?”这些话,是赵衰教他的。拜谢完后,重耳又登上台阶,继续酒宴。
接下来轮到晋公子重耳表演了,赵衰让重耳朗诵《黍苗》:“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朗诵完毕后,赵衰站起身来说道:“我公子仰慕君主的美德,就像黍苗仰赖着雨水。如果君主能细加荫护与滋润,黍苗将长成好谷。可以进荐到宗庙之内,这岂不是您的功劳吗?贵国先君秦襄公在骊山之变时,率领军队东渡黄河。再建周室,功劳何其大也。君主您如果能发扬先祖的荣耀,协助我公子返回晋国,成为国君。到时秦国的命令,晋国能不听从吗?四方诸侯,还有谁不听从您的命令呢?”
秦穆公暗自称奇,重耳的这些追随者们,确实都拥有非凡的本领。眼前的赵衰能言善辩,知书达理,如果有一天重耳能登上君位,晋国一定是前程无量的。秦穆公谦虚地回答:“以后能号令诸侯的,我看就是眼前的这位晋公子了,我哪能做得到呢?”他又朗诵了一首《鸠飞》(即诗经中的《小宛》),其中有几句:“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是一首劝勉的诗篇。
赵衰听完后,又让重耳朗诵一篇《河水》:“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意思是说,时值国家动乱之际,兄弟、邦人和诸友都没能制止混乱,现在只有秦穆公可以施以援手了。
这次诗歌朗诵会颇有意思,古人说诗以言志果然不假,双方都通过诗歌来委婉地表示真实意图。秦穆公又朗诵了一篇《六月》,其中有“以匡王国”、“以佐天子”和“以定王国”等诗句。暗示重耳如果当上晋国的国君,一定会为周王室立下奇勋。
赵衰当然听出弦外之音,他非常机智。马上跳了出来,对重耳说:“快拜谢恩赐吧。”于是重耳心领神会,便走下台阶向秦穆公行礼叩头。秦穆公也起身走下台阶,表示不敢接受这种大礼,赵衰说:“您把辅佐周王的重任交予重耳来承担,重耳怎么能敢不拜谢呢?”
这次诗歌外交后,秦穆公确定了武装护送重耳回国夺取大权的方针。
重耳与他的谋士表现机智,进退有度,秦穆公意识到这个老头绝不是普通的角色。此时的晋国政局,已是暗流涌动。
晋怀公上台后,在国内镇压异己势力。大开杀戒,处死狐突,大失人心。更重要的是,晋怀公长期居住在秦国,在国内缺乏稳固的根基,只得到晋惠公的旧臣吕甥和郤芮等少数人支持;以大夫栾枝和郤穀为首的另一派政治势力则暗中策划迎回重耳。作为晋献公九个儿子中硕果仅存的一个,重耳自然成为国内反晋怀公一派势力眼中最合适的国君继承人了。
这年的十二月,栾枝和郤穀均派人到秦国与重耳秘密联络。一切似乎水到渠成,流亡在外十几年之久的重耳,开始迎来他人生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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