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悼公匆匆忙忙地从萧鱼起程回国。
从晋文公称霸至今,晋国雄霸中原七十余年。与齐桓公的短暂霸权不同,晋文公奠定了晋国在中原地区的长期霸权。特别到了晋悼公时代,晋国更是呼风唤雨。每有出征,屁股后面就有十几个喽啰国追随。连曾经不可一世的齐国,都夹起了尾巴。即便是阳奉阴违,表面上也得对霸主毕恭毕敬。
曾经首鼠两端的郑国人已经彻底归附了,当然还有陈国和蔡国这两个国家仍在楚国人的掌握之中,但这两个平庸的小国实在不足以影响大局。
楚国固然还是第一号敌人,但秦国也未可小视。毕竟楚国距离晋国远,中间还隔了好几个诸侯国,楚军想打到晋国那是做梦。可是秦国就不同了,秦与晋有漫长的边界线,秦军随时可能光临。
这几年,晋悼公忙着收拾郑国。可是秦国人总是偷鸡摸狗般地突然发动侵略,晋国蒙受了很大损失。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不行,得干掉秦国人,至少要好好教训一下。
计划赶不上变化。
总司令荀罃还未来得及制定作战计划,便溘然而逝。不久后,下军副司令士鲂也紧随其后尘。仗还没开打,晋军八大将领便死了两人,迫使晋悼公不得不推迟伐秦战争的时间。
对晋悼公而言,荀罃与士鲂的去世并不见得是坏事。长期以来,晋国卿家势力强大,公室权力屡屡被架空。以晋悼公的雄才,仍然无法压制卿家势力。他只是以极高超的手腕,大搞权谋,使得几大家族的势力相互牵制,以谋求平衡。
原先的八大将领中,荀氏占据两席(荀罃和荀偃)、士氏占据两席(士匄和士鲂),其余四席分别是韩氏(韩起)、栾氏(栾黡)、赵氏(赵武)和魏氏(魏绛)。如今荀罃与士鲂突然病逝,对晋悼公来说这是天赐良机。荀氏与士氏都只剩下一席,这样一来六大卿家势力扯平了。
为了达到这种平衡状态,晋悼公不惜裁撤新军。
自晋文公始,晋国的军事编制出现过几次变化。最多时曾扩充至六个军,后来又压缩成四个军。荀罃死后,晋悼公借口没有合适的将领,将新军建制取消编入下军。
六大将帅的排名也出现微妙的变化,排定座次为中军元帅荀偃、中军副帅士匄、上军司令赵武、副司令韩起、下军司令栾黡和副司令魏绛。
士匄、韩起和栾黡三人的排名不变,荀偃由第三擢升为第一;“赵氏孤儿”赵武由第七跃升至第三;后起之秀魏绛由第八上升到第六。
将帅排名的微妙变化,浸透着晋悼公的良苦用心。荀氏与士氏虽然各少一人,但排名仍是前两名;赵家独苗赵武和新权贵魏绛因为家族力量单薄且对公室威胁不大而被超升。不过晋悼公也许想不到,日后赵氏与魏氏竟然成为晋国的掘墓人。
荀偃走马上任后,开始着手制定伐秦作战计划。
公元前559年夏季,被推迟了两年的伐秦战役打响了。
晋国一如既往地调用了喽啰国的军队,总计有十二个国家。在这些军队中有一个新面孔,就是刚刚归降的郑国。
表面上看,晋国这次伐秦来势汹汹,军威盛大。可若仔细观察,便发现其中大有水分。荀偃率领大军出发后,刚抵达泾水边准备渡河时,他惊诧地发现所有喽啰国的军队都止步不前,不肯渡河了。
这些喽啰国互有默契,心照不宣。
在他们看来,秦国已经有七十年未涉足中原了。对中原防务根本没有任何威胁,秦国人只是与晋国人有仇。那你晋国人自己去解决好了,何必要兴师动众,把我们这些无关的人卷入战争的旋涡呢?不错,晋国是霸主,是中原诸侯国的保护伞,可是各诸侯国难道没有付出代价吗?且不要说这些年跟在晋国屁股后面南征北战,每年也要缴纳不少钱给盟主啊!
荀偃发布了渡河的命令,可是各诸侯国还是无动于衷,消极怠工。没有人吭声,一片沉默。新任总司令觉得很没面子,他心里窝了一团火,暗暗骂道:“这群不识好歹的家伙,要不是有晋国在这里挡着,秦国军队恐怕早就蹂躏中原了。”
鲁国人怎么也按兵不动?荀偃想起几个月前,晋国刚刚减免了鲁国对霸主所应缴纳的费用。这么快,鲁国人就忘记了吗?还有宋国人,晋国不是攻下偪阳城,送给了宋国吗?这些都是忘恩负义之辈!
元帅荀偃派叔向去游说鲁军统帅叔孙穆子。
叔孙穆子有点不好意思了,原来晋国作为中原霸主,有保护各诸侯国的责任。而各诸侯国也有缴纳礼金的义务,这也成为晋国的一笔经济来源。由于鲁国的表现积极,亲晋的立场坚定,所以晋国政府特地减轻了鲁国的费用,这可是其他诸侯国享受不到的优惠哦。
叔向前来问话,叔孙穆子自知理亏。于是表示鲁国愿意为诸侯国军队做出表率,率先渡河。
郑国远征军统帅子蟜一直采取观望的态度,与其他喽啰国不一样,郑国是新近才归附的,第一次参加联合军事行动。由于彻底脱离了楚国,郑国更需要得到晋国的保护。子蟜想表现积极点,让老大满意。可是当他发现其他国家都止步不前并不打算渡河时,他没有抢出头,只是暗中观察。
如今鲁国人渡河去了,其他诸侯国还在观望,子蟜得站出来表现一番了。
子蟜先找到卫军统帅北宫懿子,对他说:“现在我们都归附晋国了,就得表现得坚定点。不然容易引起晋国的厌恶,这样对国家是不利的。”
北宫懿子虽然心怀不满,消极怠工,可是说到底,晋国这只老虎还是得罪不起啊,不敢与晋国撕破脸皮。子蟜说得有道理,行。既然鲁国人过河了,郑国人也要过河,那卫国人也不要太落后了。
紧接着,子蟜又会晤齐、宋和曹等国的统帅,逐一进行劝说。经子蟜这么一说,大家想想,还是硬着头皮走吧,于是十二国的军队先后渡河。
荀偃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可是很快麻烦事又来了。
联军渡过泾水后,在河边安营扎寨。早有防备的秦国人使出了阴险的一计,在泾水上游投毒。联军士兵有不少人喝了有毒的河水后,毒发身亡。仗还没打,就出现大量的非战斗性伤亡。对联军的士气更是一大打击,大家又开始赖着不走了。
荀偃真的很没面子了,他这个“联军总司令”有名无实。不要说打仗,就是行军都困难重重,他开始有点手足无措了。所幸的是,有一个人出来为他解围了。
这个人还是郑军统帅子蟜。
子蟜摆出一副效忠晋国的姿态,跑去跟荀偃说:“我们郑国士兵愿意充当先锋。”其他诸侯国统帅们都对子蟜使白眼,心里暗想你郑国倒好,第一次出兵就要出风头。我们出了多少次兵自己都数不过来了,你不累,我们可累着呢。心里这样想,可不敢说出来,只有总司令荀偃对以蟜投以感激的目光。
郑国军队出发了,其他诸侯国没有办法,只好继续跟进。
就这样,这支多国部队拖拖拉拉地行军抵达了棫林。
荀偃的打算是利用人多势众的优势,以多欺少,不战而屈秦之兵。
然而秦国人不怕死,也可能得知了联军的内讧。明白这所谓的十三国军队其实是中看不中用,人多心杂。秦景公断然拒绝晋国的施压,摆开架式,准备与联军决一死战。
既然如此,那就战场上见分晓吧。
荀偃传令各军:“天亮鸡鸣之时套好马车,填井平灶,唯我马首是瞻。”“马首是瞻”的成语典故就是从这里来的,意思是看我马头的方向。
这个成语现在我们用熟了,不觉得别扭。但当时在晋军其他将领与各诸侯国的统帅听来,这是一句很刺耳的话。怎么说呢?这句话有点独断专行的味道。荀偃接替荀罃担任晋军元帅,可是他的威望不及荀罃。有一个人对他很不服气,这个人就是下军司令栾黡。
栾黡是前元帅栾书的儿子,这个人的特点是霸道,敢于顶撞上级。因为栾氏家族在晋国国内势力很大,其他家族不能不买他面子。荀罃当元帅时,他就已经是下军司令;荀罃死了,荀偃当了元帅。他还是下军司令,地位并没有水涨船高。他以前顶撞过荀罃,现在又要跟荀偃唱对台戏了。栾黡一肚子不高兴,骂道:“晋国从来没有这样下达军令的,元帅说要马首是瞻,我的马头偏偏要向东。”说完后掉转马头,把部队撤走了。
其实不仅是栾黡,下军副司令魏绛对荀偃的命令也十分不满。他命令所部军队跟在栾黡后面,也准备撤走了。这时他的手下跑过来问:“不等元帅的命令吗?”魏绛说:“元帅要咱们马首是瞻,现在我的上司栾黡走了。我跟着他走,这有违反命令吗?”
看来魏绛倒颇为狡诈,撤退他不落后,而且一股脑儿地把责任推到栾黡身上。
栾黡与魏绛的下军一撤退,心里最高兴的恐怕是各诸侯国的军队。晋军都走人了,我们还待在这儿干嘛呢?各诸侯国统帅开始做好撤退的准备。
晋军总司令荀偃没想到一句“马首是瞻”,竟然引起这么多麻烦,他懊恼不已。如今栾黡和魏绛的下军撤走了,诸侯国的军队也准备开溜。一点儿士气也没有,仗还怎么打?
荀偃不得不打退堂鼓了,撤销了对秦军发起进攻的计划,宣布全军撤退。
但是有人不想撤退。
栾黡的弟弟栾鍼就是一个积极的主战派,他对哥哥的临阵脱逃很不以为然,他对部下说:“大军出征是为了报仇,如果无功而返,是国家之耻辱。”他与中军副司令士匄的儿子士鞅是好朋友,两人各自带着自己的部队拒绝撤退。
身为武士,战死也比逃跑光荣。
栾鍼要选择光荣之路,他与士鞅合兵主动出击,迎战秦军。这次出击没有任何援兵,以弱击强,以寡击众。但栾鍼没有丝毫胆怯,他视死如归,冲入敌营……
这是荣誉之战,栾鍼赢得了荣誉,但牺牲了性命。在秦军优势兵力的阻击下,栾鍼英勇战死沙场。士鞅则率残兵突出重围,回到了晋国。
栾黡对弟弟之死大为悲痛,他把责任推到士鞅身上。他向士鞅的父亲、中军副帅士匄讨公道:“我弟弟本来不想打仗,是你儿子怂恿的。现在我弟弟战死了,你儿子却活着回来了。是他害死了我弟弟,如果你不把儿子驱逐出境,那么我就亲手杀死他。”
其实栾黡是瞎捣乱。
栾鍼之死,其实就是栾黡一手造成的。正是因为他临阵逃跑,栾鍼为了捍卫武士家族的尊严,宁可选择战死沙场。可是栾黡却归罪于士鞅,并公然威胁士匄。
按理说,士匄作为中军副帅,在军队中排名第二。而栾黡作为下军司令,排名第五,栾黡怎么敢威胁中军副帅呢?这正是其家族背景在起作用。当年栾书杀晋厉公并立晋悼公,其家族之势力如日中天,无论是荀偃还是士匄都不敢轻易得罪栾氏家族。
士匄不得不做出重大让步,让儿子士鞅出国避避风头。
伐秦之战虎头蛇尾,草草而终。战争的节奏非常慢,诸侯国联军无心作战。每到一处就拖拖拉拉,故意耗时间。最后晋军内讧,对秦国的打击不了了之,后来史家把这场战争叫做“迁延之役”。
迁延之役暴露了晋国的两大问题。
第一大问题是晋国高层内部充满矛盾,一部晋国史就是一部晋国卿家的斗争史。自从赵氏家族被屠和三郤被诛后,到晋悼公时代晋国卿家之间的内斗有所缓和,但是并没有停止。在迁延之役中,栾黡公然违抗元帅命令是晋军失利的最主要原因。事后他不仅没有遭到处罚,反而还气焰嚣张地向士匄问罪。栾氏家族与其他家族的矛盾日益激化,这也为日后栾氏灭族埋下了伏笔。
第二大问题是诸侯国与晋国之间貌合神离。各诸侯国的军队虽然跟在晋国后面屁颠屁颠的,但早已厌倦了晋国的霸业战争,而且这些国家还要遭到晋国的盘削。一些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诸侯国,当然还是愿意拥晋国为霸主。但像齐国这样的国家,早就憋足了一口气。可以想象得到,只要有机会,齐国一定会向晋国开战。
雄才大略的晋悼公没有时间来解决以上两大问题。
在伐秦之战后的第二年(公元前558年),晋悼公便去世了。晋悼公之死使得公室复兴之梦破灭,之后晋国的卿家势力又开始上演威逼君权和相互倾轧的故事。
晋悼公在位时间总计十六年,英年早逝,年仅三十岁。他是一位颇有才能的君主,在他的统治下,晋国内部相当团结。虽然众卿之间磕磕踫踫在所难免,但并没有引发流血冲突。晋国的国际影响力达到空前的地位,听命于晋国的中原诸侯达到十二个之多。
在与楚国沉闷的争霸战中晋国最终完全胜利,重新控制郑国,从而遏制了楚国北进的步伐。
事实上,楚国已经显露出衰弱的迹象。
楚共王比晋悼公早两年(公元前660年)去世,在临死之前他回想起自担任国君以来,有愧先父楚庄王的事业。令国家蒙受羞辱,因此心中郁郁寡欢。平心而论,楚共王在位三十一年期间,还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让楚国这个巨型航母安全地行驶。然而在与晋国的争霸中,还是落入下风。
这一段时间里,对楚国最大的打击有三,其一,鄢陵会战的失利,在这场战争中,楚共王还被射瞎了一只眼睛;其二,东面遭到后起之秀吴国的骚扰,吴国正悄然成为楚国的心腹之患;其三,在楚共王晚年时,长期归附楚国的郑国最终弃楚从晋,使楚国的霸业再遭打击。
楚共王回顾自己三十一年的君王生涯,不禁心生愧疚,如何对得起祖先之英灵呢?
楚国一直是明君辈出,几乎每一任君王在国家扩张上都有贡献,从楚武王、楚文王到楚成王和楚穆王。在楚庄王时代,楚国的势力更是如日中天。想到这些,楚共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他决定要惩罚自己,怎么惩罚呢?
他把大臣们叫了过来,立下遗嘱。自己死了之后,所用的谥号选择“灵”或“厉”。谥号其实就是对君主一生事业的评价,“灵”和“厉”都是恶谥,乱而不损曰“灵”;戮杀不辜为“厉”。楚共王传话给大臣了,我这一辈子事业无成,只准用这两个恶谥,不然自己会不安心的。
然而楚共王去世后,楚国的大臣们并没有把恶谥加给他。而是认为楚共王所说的,只是谦逊美德的的表现。因此谥为“共”,就是“恭”的意思。
楚共王与晋悼公相续去世,也意味着晋楚争霸渐趋尾声。
有两个国家悄然兴起,一个是齐国;一个是吴国。
齐国将在北方阻击晋国,而吴国则在南方叫板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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