弭兵之会后,各诸侯国都把目光从国外转向国内。有些国家致力于改革,比如郑国;有些国家则陷入无尽的动荡之中,其中以齐国最为典型。
弑杀齐庄公后,崔杼俨然成了齐国的太上皇。他掌控着这个国家的生杀大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家事却令他有些心烦意乱。
起因还是那个令齐庄公死于风流账下的女人棠姜。
棠姜在嫁给崔杼后,把她与前夫棠公所生的儿子棠无咎也带到崔家。别看崔杼这个人心狠手辣,他还真是个大情种。因为疼爱自己的女人,爱屋及乌。棠无咎在崔家也得到特别优待,甚至连棠姜的弟弟东郭偃也成为崔杼的心腹。
棠氏一家人的得宠,令崔杼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恨之入骨。崔杼的这两个儿子,一个叫“崔成”,一个叫“崔强”。他们本来是崔家的小少爷,自幼便养尊处优。可是突然间半路杀出棠氏一家三口,在崔府里权势甚至超过他们两兄弟。看着父亲被小狐狸精迷得团团转,两兄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操把刀将棠氏一家子全都宰了。
不久后,棠姜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崔明”。崔杼老年得子,对幼子十分疼爱。棠姜是个有心计的女人,知道崔成和崔强兄弟对她恨之入骨。一旦崔杼死了,自己在崔家的地位不保。于是便打定主意,得让自己的儿子崔明成为崔家的继承人。
崔杼迟疑了,虽然他对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并没有很深的感情,但长子继承制一直是社会传统;另一方面,他又无法抗拒心爱女人的催促,因而心烦意乱。
公元前546年,崔成得了一场重病。崔杼正好以此为借口,剥夺了他的继承权,而把崔明立为崔氏家族的继承人。
崔成估计是病得不轻,被剥夺了继承权后他只提了一个要求。即前往崔氏的采邑去养病,打算将来老死在采邑。此时崔明同母异父的哥哥棠无咎与舅舅东郭偃站出来阻挠说:“那怎么行呢?采邑是崔氏的宗庙所在的地方,一定要留给宗主才行。”崔明被立为崔家的继承人,就是宗主。
崔杼一听,好像有道理,便没有同意崔成的要求。
崔成与弟弟崔强气得不得了,准备干掉东郭偃与棠无咎,怎么办呢?他们想到了一个人,即齐国的第二号人物庆封。对,在齐国国内除了崔杼之外,权力最大的就是庆封。如果能得到庆封的帮助,这件事就好办了。于是两人跑到庆府,对庆封说:“我父亲的事情,您大概也知道吧?他现在老糊涂了,只信任棠无咎与东郭偃两个人,其他人的话他统统不能接受。我担心他们两人居心叵测,可能会加害于老父,所以特来向您禀告。”
庆封一听,这是崔家的家事。崔杼权倾朝野,这个事情不好办啊,于是他对崔成兄弟说:“你们先退下吧,这件事我得考虑一下。”
庆封手下有个谋士,名叫“卢蒲嫳”。此人颇有计谋,他对庆封说:“崔杼是杀害国君的主谋,我看老天爷是准备要抛弃他了。如果他们家族发生内乱,您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崔家的势力被削弱了,您的势力不就增加了吗?”
庆封一听,捋了捋胡子,点点头说:“这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过了几天,崔成与崔强两人又登门造访,庆封对兄弟俩说:“如果对老人家有利,那你们一定得除掉棠无咎与东郭偃。到时有危难,我会帮助你们的。”崔成与崔强一听十分感动,还以为庆封这么仗义,其实庆封的真正算盘是挑拨崔氏家族的内斗。
两人仗着有庆氏撑腰,召集了一伙人,将东郭偃与棠无咎杀死在崔家大厅。崔家大乱,家丁和仆役怕惹祸上身,纷纷逃走了。这下子崔杼也没有主意了,他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在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他想先去庆封家中避一避。
庆封见到狼狈不堪的崔杼后,假惺惺地说:“崔和庆如同一家人,崔成与崔强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呢?请您准许我讨伐他们。”崔杼坐在一旁,大骂逆子,答应了庆封的要求。庆封心中暗自高兴,他马上派卢蒲嫳率一队甲士,前去攻打崔成兄弟。
崔成杀死东郭偃与棠无咎之后,本来以为庆封会站出来善后,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当他看到卢蒲嫳率着甲士杀气腾腾而来时,心中一慌。明白了,庆封不过是想借他们的手铲除崔家的势力。困兽犹斗,崔成当即下令关闭崔府大门。
卢蒲嫳带着甲兵多次进攻,但是攻不下来。他急中生智,号召民众来帮助。看来崔家真是不得人心,很多百姓自愿参加攻打崔府,最后崔成兄弟顶不住了。卢蒲嫳率众甲士杀进府中,乱刀砍死崔成兄弟,并且把崔家的钱财收罗一空。而崔杼的老婆,那位令齐庄公丢了性命的美女棠姜,也在绝望中上吊自杀了。
镇压崔成之乱后,卢蒲嫳回到庆封府中向崔杼报告动乱已经平息,然后驾着车子送崔杼回家。第二天,人们发现崔杼悬梁而死了。
据史书的记载,崔杼回到家中后发现自己家破人亡了。痛心之下,上吊自杀了。不过这个记载很令人怀疑,第一,庆封血洗崔府,并把崔府的钱财都搜刮走了。很显然庆封这样做之前,就应该想好了崔杼必须得死。如果崔杼不死,庆封就不怕他报复吗?第二,家破人亡并不足以成为崔杼自杀的理由。在这场动乱中,崔杼最疼爱的小儿子崔明并没有死,成功地逃跑了。第三,庆封派亲信卢蒲嫳送崔杼回家,显然是别有用心,应该有特殊的任务。
历史的真相,应该是卢蒲嫳送崔杼回家后把他绞死,然后制造了悬梁自尽的假象。
另一个间接的证据是,崔杼的小儿子崔明在黑夜的掩护下逃到墓地,第二天逃往鲁国。崔明既没有参与动乱,又是崔氏的继承人,为什么要逃跑呢?理由只有一个,庆封要铲除他。这也证明崔杼之死,并不是悬梁自尽这么简单。
不管事实是否如此,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即庆封当国,“当国”就是执掌国政。
庆封这个人,荒淫无度,比起崔杼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有三大癖好,第一,打猎;第二,饮酒;第三,女人。
自从他当国之后,哪有时间处理政务呢。索性交给儿子庆舍去打理,自己带着妻妾,跑到亲信卢蒲嫳家中住。庆封与卢蒲嫳大搞换妻游戏,庆封搞卢蒲嫳的老婆;卢蒲嫳搞庆封的老婆。搞得不亦乐乎,其他时间则饮酒作乐。
卢蒲嫳的家很快成了齐国的另一个议政中心,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跑到这里来拜见庆封。庆封的傲慢显然激怒了一些有头有脸的家族,反对的势力总会像小溪流向江河一样汇集力量。高氏家族的子尾、栾氏家族的子雅、陈氏家族的陈无宇和鲍氏家族的鲍国,先后成为庆封集团的劲敌。
但是要整垮独裁者庆封还需要有一个人穿针引线。
所幸的是,这个人很快出现了。
他叫“卢蒲癸”,曾是齐庄公的亲信。崔杼弑君后,大肆捕杀庄公的党羽。卢蒲癸侥幸逃跑,奔往晋国。庆封整垮崔杼后,大权独揽。为了彰显自己的正义,他把弑君的罪名统统推到崔杼头上。并宣布大赦被崔杼迫害而逃亡国外的政敌,允许他们返回国内,就这样卢蒲癸回到齐国。
卢蒲癸是个意志坚定且胸怀大志的豪杰志士,多年来,他最大的心愿便是为齐庄公复仇。如今崔杼死了,他便把矛头对准庆封,因为当年弑君案中庆封是帮凶。可是庆封的权力太大了,是个独裁者,要铲除他并不是容易的事。
怎么办呢?
他决心先潜伏进庆封集团内部,由于庆封一心想着玩女人,早已把政事都交给儿子庆舍。庆舍实质上也成为齐国的实际执政者,卢蒲癸便想方设法赢得庆舍的信任。
卢蒲癸是逃亡人士中的佼佼者,又曾是齐庄公的亲信。庆舍对他的到来很欢迎,不仅授予官职,还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其实庆氏与卢蒲氏本是同宗,都是从姜姓中分出来的,庆氏与卢蒲氏通婚有违“同姓不婚”的传统。但两人各有自己的算盘,庆舍想拉拢卢蒲癸为其效力;卢蒲癸则想通过婚姻,达到潜伏在敌人身旁的目的。
庆舍成了卢蒲癸的岳父,卢蒲癸乘机向他建议允许流亡在外的王何返回国内。庆舍没有丝毫怀疑,同意了。王何是卢蒲癸的好朋友,也是齐庄公的亲信。两人怀着同一目的,即干掉庆氏家族,为齐庄公报仇。王何回国后,在卢蒲癸的推荐下,也潜伏在庆舍身旁。自作聪明的庆舍自以为得到了两个不可多得的优秀人才,其实巨大的危险正向他逼近。
为了干掉庆氏,卢蒲癸与王何积极联络栾、高、陈和鲍四大家族,秘密碰头,约定在这一年(公元前545年)冬季的一次祭礼大典中向庆氏发难。
虽然卢蒲癸与王何的行动很是诡秘,但有些事总瞒不过自己的老婆。
卢蒲癸的妻子是庆舍的女儿,她被称为“卢蒲姜”。卢蒲姜对丈夫的异常行为有所发觉,就问丈夫:“你是不是在策划什么事情,如果你不告诉我,这事情准办不成。”卢蒲癸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也许是担心瞒着妻子,妻子一怒之下去向庆舍告密,那这事就完蛋了。索性将计划全盘托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妻子。
卢蒲姜听了之后大惊失色,她遇到了当年郑国雍姬的困境。雍姬的旧事过去了一百多年,当然她不一定知道。当年郑厉公想杀祭仲,雍姬在父亲与丈夫之间做了艰难的抉择。最后保全了父亲,出卖了丈夫。卢蒲姜对丈夫说:“我父亲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如果没有人劝他,他不会出来,就让我去劝劝他吧。”
说实话,卢蒲癸冒了天大的风险。如果妻子把整个计划泄密,那么不仅他与王何两人死无葬身之地,而且齐国栾、高、陈和鲍四大家族全部会受到牵连。现在这些人的命,都捏在妻子一人的手中。
究竟卢蒲姜会不会出卖他呢?卢蒲癸心里也没有底,只有冒险一试了。
十一月初七,齐国有一个重要的祭祀活动,就是太公庙的尝祭。庆封基本不理朝政,他跑到莱地(以前的莱国)打猎了。庆舍作为全权代理人,理应出席这次重大的祭祀。这时,卢蒲姜前来见她的父亲,对他说:“您还是别去了,有人想趁机对你下手。”
卢蒲姜采取了一种非常中立的说法,谁想造反,是自己的丈夫,但她不能出卖丈夫;否则有失妇道。现在她知道这件事了,她不能不提醒父亲;否则有失孝道。庆舍这个人现在是齐国实际的统治者,他听女儿这么一说,不禁笑道:“谁敢这样做,那不是找死吗?”不听女儿的劝告,命人备车,准备前往太公庙。
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卢蒲姜长叹一声。父亲与丈夫,必定有一个要死。至于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对她来说都是钻心之疼,因为这就是政治啊。
庆氏当国遭到很多人的反对,对此庆舍是有戒备之心的。他到太公庙后,马上命令甲士将太公庙团团围住。并让卢蒲癸与王何两人手执短戈,追随自己的左右。庆舍的布置固然很严密,但是百密一疏。他并没有想到,他最信任的卢和王二人恰恰是这场阴谋的主角。
卢蒲癸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他身后有栾、高、陈和鲍四大家族的支持。
要顺利刺杀庆舍,必须要支开太公庙外的甲士。陈氏和鲍氏两家特地准备了一个马戏表演,又弄了些酒来,给外面的这些甲士喝。这些甲士边喝酒,边看马戏表演,不时爆出喝彩声。这酒一喝、戏一看,这些兵士们觉得拉着马匹又穿着皮甲挺累的,索性系马解甲,图个快活。就在这个时候,栾、高、陈和鲍四大家族的家兵们,偷偷地把这些甲士卸下的皮甲偷走,穿在了自己的身上。高氏家族的子尾见发难的时机成熟了,便用木头在门上敲了三下。这是与卢蒲癸约定好的信号,表示外边的情况控制住了,你们可以在里面动手了。
卢蒲癸一听到暗号,马上操起短戈,朝庆舍背后捅进去。只听得一声惨号,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庆舍还没来得及反应,本能地转过身去。只见亮光一闪,又一把戈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就觉得左臂一阵巨疼,“啊——”又是一声惨叫,右手捂住左肩。但左手臂已经被斩断,掉在地上,血不断地从左肩滴下来。
这个庆舍,也是一个勇士,他一脸疑惑与茫然地望着卢和王二人。虽身负重伤,但并没有趴下。他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就是这些家伙要叛乱了。他来不及细想其中的原因,右手按住左臂的伤口忍着剧痛,“噌”地一声跳上案台。这时太公庙外的四大家族已经发难,制服庆舍的甲士一窝蜂地冲进庙内。
您还别说,这庆舍还是有些能耐的。只见他抓起案台上的青铜祭器,往乱军丛中一扔,砸死了几个人。然后又往上一窜,抓住屋上的椽木。但他只剩下一只手了,摇来晃去的,庙里的横梁都“嘎嘎”作响。左臂的伤口处鲜血直流,在地上聚为一滩血洼。虽然他吊得很高,乱兵够不着。可是很快由于失血过多,支撑不住了,“扑通”掉了下来,死了。
在太公庙祭祀的还有齐景公,他被吓坏了。
这一年是齐景公三年,他当了三年傀儡。先是受制于崔氏,后又受制于庆氏。在太公庙发生血光四溅的一幕,把齐景公看得是魂飞魄散。庆舍一死,卢蒲癸与四大家族掌控了局面。并向齐景公解释这样做是为了消除权臣势力,恢复国君的尊严与权力。
庆舍之死并不意味着政变已经成功。
庆舍只是全权代理父亲庆封在朝中的权力,庆封才是最关键的人物。当太公庙政变爆发时,庆封刚从莱地打猎回来,他的车队正在返回国都的途中。当他听到儿子庆舍被乱兵所杀,勃然大怒,马上杀向国都。先是在西门发动进攻,未能攻克,便转而攻打北门。在庆封的严令下,他的士兵终于攻破北门,杀入城内。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存亡之战。
庆封的军队杀入都城,声势浩大。并且节节进逼,一直打到齐景公的内宫。如果内宫被攻破,参加政变的所有人将遭到残酷的镇压。在这种危急关头,只能背水一战,一决雌雄。齐景公的宫中卫兵,栾、高、陈和鲍四大家族的军队,以及卢蒲癸等豪杰义士精诚团结,顽强顶住压力,终于挫败了庆封的进攻。
庆封不甘心失败,又向四大家族下战书,要求决一死战。但是四大家族对他的挑战置之不理,坚守不出。很快庆封就陷入被动的局面,因为他攻打齐景公。这叫以下犯上,是造反。他几乎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众叛亲离。想要夺回大权,希望太渺茫了。唉,看来在齐国是混不下去了。他选择了出走,跑到鲁国去避难。
齐国政府照会鲁国政府,不得收留逆党分子庆封。鲁国不敢得罪齐国,庆封一看不对头,又向南跑逃到了吴国。
吴王余祭收留庆封了,而且给了他一大片土地。据一些史料分析,吴国收留庆封,主要是通过他搜集各国的情报资料。庆封的族人陆续从齐国逃到了吴国,庆封这个人搞权谋有一套,搞钱财也有一套。他居然很快又发达了,积累的财富甚至超过了以前。有人就感慨道:“老天爷大概是要让坏人先富起来吧,庆封又暴发了。”
这就是庆封的能耐,除了打猎、喝酒和泡女人外,他还能搞钱。很多年后,庆封死于楚国人之手,这件事等后文再述。
庆封集团的垮台,谁成了最大的受益人呢?
是齐景公吗?不是,这个傀儡国君,还得继续当傀儡。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参与政变的四大家族,即栾、高、陈和鲍四个家族。齐国的大权从庆氏手中转移到四大家族手中,而为政变立下殊功的卢蒲癸,已完成为齐庄公复仇的心愿,也不愿染指权力。他逐渐从政坛淡出,但却是真正的英雄。
齐国政府开始对崔和庆两个独裁者进行秋后算账,庆封的亲信卢蒲嫳被放逐到北燕;杀害齐庄公的主凶崔杼虽然已经死了,尸体仍然被挖出来,戮尸示众。
崔氏与庆氏两大集团的垮台是齐国内部权力斗争的一个缩影,这种内部斗争还没有结束,四大家族联合执政后一场新的矛盾又随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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