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的权力结构颇为复杂,在阳虎掌权的五年里,家臣号令国家成为春秋一道独特的风景线。阳虎兵变失败后,三桓家族重新掌权,然而家臣的势力依然强大。鲁定公在孔子的大力支持下,也努力从三大家族手中收回权力。鲁定公、三桓和家臣之间明争暗斗,孔子时代的鲁国,政坛上暗流涌动。
公元前500年,夹谷之会刚结束,鲁国便爆发了侯犯的叛乱。
侯犯叛乱是鲁国三桓家族内部斗争的一个写照。
侯犯是叔孙家的家臣,叔孙家的老板叔孙州仇与公若藐有仇,便指示侯犯谋害公若藐。当时公若藐是郈宰,就是郈邑的长官;而侯犯是郈邑的马正。要杀公若藐,当然比较容易,可是侯犯一口拒绝了。叔孙州仇没有办法,便雇一名刺客,刺杀了公若藐。
公若藐被刺,使侯犯勃然大怒。他认为叔孙州仇是个无耻之徒,索性召集部下占据郈邑,举兵叛乱。
郈邑是叔孙氏的封地,这又是一起家臣反抗主公的叛乱。叔孙州仇马上联合孟懿子,率军镇压侯犯。然而郈邑的防备森严,叔孙州仇无法攻克。情急之下,他请求齐景公出兵相助。齐景公乐意出兵,并不是他这个人助人为乐,而是想通过讨好三桓家族来增强对鲁国政府的控制力。
即便有齐军参战,叔孙州仇仍然没法取得进展。郈邑固若金汤,岿然不动。叔孙州仇有点泄气了,这时驷赤前来见他。驷赤曾经当过郈邑的工师,是个比较有谋略的人。叔孙州仇像见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赶紧上前拉着他的手道:“唉,现在郈邑叛乱了。这不仅是我家族之祸,也是国家之祸啊,您说要怎么办?”
驷赤对叔孙州仇说:“那让我去试试吧。”叔孙州仇听了大喜,赶紧向驷赤拜谢。
驷赤一个人进了郈邑,他与侯犯曾是同僚,关系不错。驷赤对侯犯说:“你现在孤零零的,夹在齐和鲁之间,日子肯定长不了。你为什么不投靠齐国?有了这座靠山,以后就不怕了。”
侯犯一听,说得有道理啊,便派人前去见齐景公。而这时驷赤便在郈邑城中广散谣言,称侯犯准备把郈邑交给齐国人。而齐国人将会把居民统统赶走,并声称齐军马上要来了。郈邑城中的百姓一听,这还了得。等齐国军队来了,我们都要成为难民了。众人群情激昂,纷纷拿起武器杀到侯犯家中,把大宅团团围住。
这下子可把侯犯吓坏了。
这时驷赤还假意操了一把弓,准备要跟民众开战,侯犯赶紧阻拦道:“不行啊,他们人多势众,我看还是逃吧。”
侯犯便打开家门,跟这些民众谈判,对他们说:“郈邑不会交给齐国人的,你们也不会流离失所的,放心吧。现在既然你们信不过我了,那就让我离开这里,这样行吧?”这些老百姓心里一想,你侯犯要走最好不过了,不过不能耍花招。
于是侯犯把家里所有财物都打包,装在车上,然后离开郈邑。郈邑是一座设计严密的城市,有好几座城墙都设有城门。百姓们手上拿着武器,跟着侯犯,怕他耍花招。侯犯每通过一个城门时,便把这个城门关上。直到他的车队全部离开最后一道城门,大家总算放下心来了。
看来驷赤明白一个道理,即人民是有力量的。
依靠人民的力量,侯犯被驱逐了,他逃入了齐国。
侯犯之乱,再次暴露出家臣对三桓家族的威胁。
经历阳虎之变与侯犯之乱后,三桓势力已显疲态。而这正给了致力于匡扶公室的孔子以可乘之机,孔子乘机抛出了“堕三都”的主张。
三都指的是季氏、叔孙氏和孟氏三大家族的领地费邑、郈邑及成邑,所谓“堕三都”就是拆毁这三座城邑。孔子为什么要堕三都呢?他理想中的社会,应该是一个有秩序的和谐社会。君主位于权力金字塔的顶部,下面是卿大夫、吏和平民等。这个权力金字塔是逐级下降的,各等级的人都尽自己的职责。可是现在社会变样了,先是周王失礼,权力落到诸侯手中。既然僭越制度的潘多拉盒子打开了,社会秩序开始混乱了,大家都要争权夺利了。于是乎卿大夫想方设法架空了君主,成为国家实际的统治者。但不幸的是,卿大夫又被家臣架空了,家臣反倒成为执国命之人。在孔子看来,社会乱了套,尤其是鲁国。必须要扭转这种颠倒的社会秩序,这便成为这位圣人的政治理想了。“三都”在城市建设上都大大超越了礼制的标准。根据礼制,大夫之城不超过百雉,而费邑、郈邑和成邑的面积已大大超标了。这三座城邑不称为“三城”而称为“三都”,就说明三桓势力实际上左右着鲁国的政局,他们的领地就像陪都一样。
孔子很讲究正名,他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所以他为政的首个出发点,便是正名。“三都”就是属于名不正,大违礼制。要扭转权力倒悬的局面,要加强公室的集权,就必须要拆毁三都。这样乱臣贼子就恐惧了,这是孔子的想法。
那么季氏、叔孙氏和孟氏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领地被拆毁吗?堕三都是否切实可行呢?会不会遇到三桓的强大阻力呢?对此孔子是有所考虑的,他认为胜算还是挺大的。为什么呢?因为三桓也遇到了尴尬的事,他们对三座城邑的控制力也越来越弱了。
三都究竟是谁的三都呢?
阳虎的出现绝不是一个特例,而是“三桓”政权衰落的缩影,三桓对自家的城邑已经失去了控制力。叔孙家的郈邑,刚刚发生了叛乱;季氏家的费邑,掌握在家臣公山不狃的手中;孟氏家的成邑,掌握在家臣公敛处父的手中。
孔子“堕三都”的主张得到了三桓家族的默许,此时的三桓、鲁定公和孔子坐在同一辆车上。孔子的意图是重振公室的雄风,而三桓则想借助孔子,铲除尾大不掉的家臣势力。想法不同,但目标却是一致的,这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三桓的默许与孔子的支持下,公元前498年,鲁定公宣布了“堕三都”的命令。
第一座被拆毁城墙的城市是郈邑,这次拆除行动没有遇到麻烦。因为郈邑刚刚经历了侯犯叛乱,叔孙州仇显然已经把这座城堡看成是叛乱的堡垒。侯犯虽然逃跑了,但他的那些部下还在,叛乱随时可能重演。与其这样,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孔子去把郈邑拆了吧。
第二座被拆毁的城堡是费邑,但这次并不太顺利。
费邑是季氏的领地,为了取得季桓子的同意,孔子还是颇有心计的,将自己的得意门生子路安排到季氏家中担任季家总管。子路是孔门中最勇敢的人,他利用职务之便,与季桓子商讨拆毁费邑的事宜。季桓子对费邑长官公山不狃早就非常不满了,当年公山不狃与阳虎相勾结,发动兵变并囚禁季桓子,这个耻辱季桓子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如今阳虎败逃了,可是公山不狃依然占据着费邑,拥兵自重。孔子要拆费邑,季桓子心里舒服。他甚至一马当先,自己带着军队到费邑去主持拆城行动了。
公山不狃早把费邑当做自己的地盘了,如今季桓子居然联合孔子来拆城,这不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吗?老子偏不让你拆。公山不狃索性带着军队出城把季桓子赶跑了。这样还不解恨,主持拆城的鲁定公和孔子还在国都哩。要是不把鲁定公和孔子这些人都赶跑,这城迟早要被拆了。
一不做,二不休,公山不狃干脆把费邑军队开到鲁都。长期以来,鲁都的防卫是很薄弱的。因为鲁国的军队基本上都被三桓瓜分了,而三桓的军队又被家臣们所掌控了。公山不狃的军队杀入都城里,这下子鲁定公、季桓子、叔孙州仇和孟懿子这四大巨头都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才好,只得先逃到季桓子府中。这时叛军又杀到季氏家中,在季府有一座高台,叫“武子之台”。这本来是季家饮酒作乐的地方,现在成为抵抗叛军的堡垒。
叛军攻势如潮,眼看形势岌岌可危了。
这时挺身而出的,居然是大学者孔子,当然他现在的身份是鲁国大司寇。孔子带了军队赶到武子之台,增援鲁定公。这时叛军已经开始仰攻,箭矢如飞。有几支已从鲁定公身旁掠过了,把他吓得脸色发白。孔子赶紧命令申句须和乐颀两位将领率军冲下高台,与叛军血战。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政府军的英勇抗击,居然打败了叛军。此时鲁都的百姓也纷纷拿起武器,赶来支援政府军,看来当时百姓还是很有政治意识的。在义勇军与政府军的联手反击下,公山不狃的叛军被彻底打垮了,他逃到齐国避难了。
费邑的城墙也被拆毁了。
如今郈邑和费邑都被拆了,堕三都的计划完成过半,就只剩下孟氏的领地成邑了。
三桓集团向来是共同进退的,如今季氏和叔孙氏都拆城了,孟懿子当然也无话可说。可是有一个人有意见,这个人就是孟懿子的家臣,即成邑长官公敛处父。
比起季桓子与叔孙州仇,孟懿子实在有理由感到欣慰。在阳虎一手遮天的时代,季氏与叔孙氏两个家族都出了不少败类,投靠阳虎。但孟氏呢?一个也没有。在阳虎试图发动兵变时,是谁成为中流砥柱呢?当时季桓子一路狂逃到了孟家,而叔孙州仇还成了阳虎的俘虏。而孟懿子则因为忠诚的公敛处父及时率领成邑军队赶到,才赶跑了阳虎,挽救了三桓的命运。在侯犯和公山不狃先后叛乱后,只有孟氏内部没有叛乱。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公敛处父。
如今三桓势力今非昔比了,经过阳虎和公山不狃造反后的季氏,已经没有什么实力了。三桓之中,能取代季氏的只有孟懿子。
说实话,孟懿子并不想拆毁成邑,因为孟氏还是比较稳定的。特别是成邑长官公敛处父,并没有阳虎、侯犯和公山不狃等人的劣迹,这个人还是靠得住的。然而郈邑和费邑先后被拆了,成邑能独存吗?
成邑长官公敛处父怒气冲冲地跑来找孟懿子,一见面就说:“成邑不能拆。”孟懿子叹了口气说:“现在郈邑和费邑都拆了,成邑不拆怎么能行呢?”公敛处父反驳道:“成邑是鲁国边境重镇,倘若拆毁,齐国的军队便可以长驱直入,直接威胁鲁都。”
孔子之所以要堕三都,是因为这三座城堡非常坚固,易守难攻。担心一旦叛乱,政府军将望洋兴叹。显然,孔子的想法是攘外必先安内,这个想法也无可厚非,在齐鲁夹谷会盟后鲁国受到齐国军事威胁的可能性很低了。但是公敛处父所说的,也有道理。国家的安全绝不能寄托在敌人身上,鲁国堕三都是自毁长城。
当然,公敛处父未必完全是公心,他应该也有小算盘的。作为成邑长官,要是这里的城防都被拆毁了,不消说自己手上的权力就大打折扣了。孟懿子听了他的话后,一声不吭,这时公敛处父又说了:“成邑乃是孟氏的坚强后盾,没有成邑,便没有孟氏。你只要不吭声,保持沉默就行,我不会让他们的拆城行动得逞的。”
面对鲁国政府的强拆行动,公敛处父决心以武力抗拒。
成邑的强硬态度,使得鲁国政府大为恼火,鲁定公亲自率领政府军进攻成邑。可是我们不得不说,鲁国政府军的战斗力实在太差了。在国君的亲自指挥下,成邑仍然毫发无损,鲁定公只能干瞪眼。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鲁国“三都”确实在城防建设上有独到之处,这也是孔子所担心的。一旦君主与这些国内实权派对抗,是丝毫不占优势的。
“堕三都”最终只是堕了两都,成邑的高大城墙仍然岿然挺立着。
孔子的这一旨在打击三桓及其家臣势力的宏伟蓝图最终没能实现,后世的儒者们都景仰孔子在“堕三都”中体现出来的大政治家风范。可是当我们详察史实时,却发现这一行动的得益者却是三桓集团。
季桓子利用鲁定公与孔子的拆城,打垮了长期盘踞费邑的公山不狃。虽然费邑名义上是季氏的领地,实际上早成为家臣的天堂。拆毁费邑,他并不觉得心疼;相反,让家族内部的反叛者失去了一个军事基地。同样,叔孙州仇的郈邑也早就落入家臣之手,借政府拆城行动也消除了侯犯重返郈邑的后患。
与季氏和叔孙氏相比,孟氏没有家臣的反叛,当然不愿意拆城。因此在“堕三都”一事上,表面上看,孔子还是取得了一些成就,拆毁了两城。但说句不好听的,这只是为三桓打工罢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搞政治阴谋上孔子还是学究味浓了点,毕竟斗不过这些老奸巨滑的政客们。
季桓子和叔孙州仇都利用孔子达到目的了,那孔子的政治命运也差不多了。
三桓对孔子的政治主张心知肚明,这个家伙的目的便是剪除权臣势力,重树君主权威。强公室弱私门,将权力归还鲁定公,三桓不会让孔子得逞的。
一旦失去了三桓的支持,孔子还能做什么呢?
鲁定公十三年(公元前497年),以季桓子为首的三桓集团开始架空孔子。这一年,齐景公送了八十名女乐给鲁国政府,季桓子接受了。并且与鲁定公终日沉迷于女乐美酒之间,看来鲁定公的定力也不行。鲁定公本来就权力有限,手头上那一丁点军队,在内战中都没有打过一场漂亮的战斗。这时又被季桓子以酒色歌舞迷惑,原本那点被孔子点燃的斗志也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连鲁定公都不支持了,孔子怎么跟三桓斗法呢,难不成靠他手下那千把个学生?这时门生子路跑来跟孔子说:“夫子可以走啦。”孔子舍不得走,想到自己宏伟的政治抱负就这样泡汤了,他心有不甘,便对子路说:“先等等看吧,很快就要郊祀了。如果祭祀完后把祭肉分给我,就说明他们还想让我干,那我还会留下来的。”
季桓子主持郊祀,孔子眼巴巴地等着祭肉。左盼右盼,终于没有等到。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信号。鲁国政府已经排挤他了,他在鲁国已经无用武之地了。于是乎孔子带着自己的一帮学生,离开了鲁国,开始周游列国。
随着孔子的离去,鲁国的改革也戛然而止,政出三桓的局面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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