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愈始者望见吾子于人人之中②,固有异焉;及聆其音声③,接其辞气④,则有愿交之志;因缘幸会,遂得所图⑤,岂惟吾子之不遗⑥,抑仆之所遇有时焉耳⑦。近者尝有意吾子之阙焉无言⑧,意仆所以交之之道不至也;今乃大得所图⑨,脱然若沈疴去体⑩,洒然若执热者之濯清风也⑪。然吾子所论:排释老不若著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⑫。若仆之见,则有异乎此也!
夫所谓著书者,义止于辞耳。宣之于口,书之于简,何择焉?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殁⑬,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⑭。仆自得圣人之道而诵之,排前二家有年矣⑮。不知者以仆为好辩也;然从而化者亦有矣,闻而疑者又有倍焉,顽然不入者,亲以言谕之不入,则其观吾书也,固将无得矣。为此而止,吾岂有爱于力乎哉⑯?
【注释】
①张籍:字文昌,唐代诗人。是韩愈大弟子,其乐府诗与王建齐名,并称“张王乐府”。
②吾子:我的朋友,此处为尊称。人人:众人。
③聆(líng):聆听。
④接其辞气:接触到你的言辞语气。
⑤因缘幸会:因为某种缘由和机会有幸相识。遂得所图:于是实现了结交的愿望。
⑥岂惟:难道只是;何止。不遗:不嫌弃。
⑦抑:发语词,大约,大概的意思。所遇有时:碰上了好时机。
⑧阙(quē)焉无言:指没有听到对自己的批评。
⑨大得所图:完全满足了自己的意愿,指终于听到了朋友对自己批评的肺腑之言。
⑩脱然:轻松的样子。沈疴(kē)去体:积郁多年的重病大愈。疴:病。
⑪执热者之濯(zhuó)清风:拿着热东西的人受到清凉之风的吹拂,比喻凉爽轻松。濯:洗,沐浴。
⑫嚣(xiāo)嚣多言:喧哗啰唆的意思。徒相为訾(zǐ):只是互相攻评。文中指作者排斥佛老的言论。訾:说人坏话,语言攻击。
⑬轲(kē):指孟轲,孟子,名轲,邹国(今山东邹城)人。战国时期著名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殁(mò):死,去世。
⑭万章、公孙丑:都是孟轲的学生,传说是他们在孟子死后编纂成《孟子》一书的。
⑮前二家:指佛、老两家学说。有年:有许多年了。
⑯吾岂有爱于力:我哪是害怕耗费气力呢?意思是我不吝惜全力去宣讲,但那些人不可教化。爱:爱惜,吝惜。
【译文】
我刚开始在人群中见到您时,您固然是与平常人不同;等到听了您说话的声音,接触到您的文章,我就有了想和您交往的愿望;因为缘分的遇合,很幸运地和您相会,于是我得以满足心愿,这岂只是您不嫌弃我的缘故,大概也是我碰到好时机了。近年来曾经遗憾得不到您对我发表意见,我以为是我和您交往的途径不够;如今却大大满足了我心中所愿,一下子就像多年沉积在身体内的陈年老病突然间离开身体一样轻松,洒脱得就像拿着热东西的人突然沐浴到凉风一样清新。但您所说的这种言论:排斥佛老,比不上写书,吵吵嚷嚷多说话,只不过是在白白地互相指责。若依我看来,就与这大有不同之处了!
您所说的著书,大义只限于文辞而已。口头宣讲,刻写于简上,有什么可选择的呢?孟轲的《孟子》一书,并不是孟轲自己著写出来的,而是孟轲去世之后,他的弟子万章、公孙丑一起记下孟轲曾经说过的话而编著成书的。我自从得到圣人的大道并传诵它,坚持抵制排斥佛、老两家学说,已经有许多年了。不了解我的人,以为我喜欢辩论;但听从我的言论而被教化的人也有很多了,而听了以后却有所怀疑的人数又要比前者多一倍,固执得听不进我的言论的,如果亲自用言辞教育都听不进去,那么他看了我的书,也必将无所收获。其实,为了阻止这种情况,我怎么会有所吝惜而不尽全力去改变呢?
【原文】
然有一说:化当世莫若口①,传来世莫若书。又惧吾力之未至也②。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③。吾于圣人,既过之犹惧不及④;矧今未至⑤,固有所未至耳⑥。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冀其少过也。
吾子又讥吾与人人为无实驳杂之说⑦,此吾所以为戏耳;比之酒色,不有间乎⑧?吾子讥之,似同浴而讥裸裎也⑨,若商论不能下气⑩,或似有之,当更思而悔之耳。博塞之讥⑪,敢不承教;其他俟相见⑫。
薄晚须到公府⑬,言不能尽。愈再拜。
【注释】
①莫若:不如。
②力之未至:力量还没有达到,意思是还没有倾尽全力。
③四十而不惑:出自《论语·为政》,这是孔子的自我报告,意思是,人到了四十岁,才不为外物所迷惑。
④犹惧不及:还恐怕没有尽到最大努力。
⑤矧(shěn):况且。
⑥有所未至:指在学识志向上还没有达到成熟不惑的境界。耳:文言语气助词。
⑦无实驳(bó)杂之说:荒诞无实的学说。
⑧比之酒色:和沉溺于酒色相比。不有间乎:不是还高出一筹吗?
⑨似同浴而讥裸裎(chéng):好像一同洗浴之人讥笑别人光着身子一般。裸裎:裸体。
⑩下气:指低声下气,谦让别人。形容态度恭顺。
⑪博塞(sāi)之讥:指张籍对韩愈为文博杂冗塞的讥笑嘲讽。
⑫承教:受教。俟(sì):等待。
⑬薄晚:临近傍晚。薄:将近,临近。公府:此指董晋府上。当时董晋出任宣武节度副大使,镇守汴州,韩愈任其门下推官。
【译文】
但也有一种说法:教化当世之人,不如亲口宣传的方法好,流传于来世,没有比著书更好的方法了。可我又担心我的能力达不到。孟子曾说过,三十岁应当有所成就,四十岁才不为外物所迷惑。我和圣人相比,已经过了三十而立的年龄,还是担心不及圣人;何况如今还没有达到圣人要求的那样,而且本来就有无法达到的地方。请让我等到五六十岁以后再来做著书的事吧,希望书中能少犯些错误。
您还指责我和众人做了没有实际意义、驳杂的论说,这样的说辞我认为是玩笑话;和贪恋酒色相比,不是有很大的差距吗?您指责我这一点,就像一同洗浴却嘲讽他人裸体一样,如果说商讨时我没能低声下气谦虚一些,或许像这样的情形是有的,我自当深刻反思并改正了。对于博杂不通的指责,我斗胆不敢听从教导;其他的等到见面后再谈吧。
现在临近傍晚,我必须到公府去,恕我不能详细说尽。韩愈在此再拜。
【赏析】
本文约作于贞元十三年(公元797年),当时韩愈辅佐董晋于汴州。在此之前,张籍曾写过《上韩昌黎书》,批评韩愈“喜博塞,好为无实驳杂之说”,并说他“排释老不若著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所以韩愈很不服气,于是写下这封书信加以反驳,并且针对张籍的质疑逐一给予答复,面对张籍所“讥”之言,据理相争,可谓气势恢宏。
文章开篇,首先描写张籍给自己最初的印象是在众人之中无须张口说话,就能一眼看出他“有异焉”,接下来又分别在说话声音、文章等方面,高度赞赏了张籍德才卓然超群,表明与他交往是自己期盼已久的愿望,在这样机缘巧合的机会里相遇并结识,自然是喜形于色。忽然笔锋一转,一句“然吾子所论”,引出下文。
接下来的议论当中,文字起伏荡漾,先扬后抑。先赞赏张籍博古通今,才学深广,表示自己的谦恭;随后指明意见,道明不能苟同。韩愈先后就张籍说他“排释老不若著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陈述自己见解,如同剥茧抽丝,列举《孟子》一书并非孟子亲身所著,而是孟子的学生在他去世后根据孟子平时的学说内容共同回忆编著而成的。由此阐明了“宣之于口”和“书之于简”没有什么两样,并说明自己宣扬传播儒家学说不遗余力的态度,意在申明自己之所以现在没有著书,是因为“又惧吾力之未至也”,所以“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意思是说,不是我光说不写,也不是我宣讲孔孟之道排斥佛老之说无法著书,而是要等到积淀成熟,一定会著书传世的。
因韩愈与张籍之间交情较深,所以在动笔时相当用心,既要维护朋友间的情谊,又要表明自己的立场,给对方明确的答辩。所以全文用语机智委婉,略带诙谐,既有谦恭,又不失时机加以据理,使文章起伏跌宕,一波三折,一如沉伏在浩瀚江河之中,令人惊魂动魄,又回味无穷。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