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古之君子①,其责己也重以周②,其待人也轻以约③。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④,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⑤。
【注释】
①君子:指有道德或有地位的人。指旧时贵族阶级士大夫。
②责:责求,要求。重:严格。周:周密,全面。
③轻:指宽容。约:简约,简要。
④予:同“余”,我。
⑤就:完成,完善。舜:传说中的上古帝王。中国上古时代父系氏族社会后期部落联盟首领,建立虞国,治都蒲阪,被后世尊为帝,列入“五帝”之列。
【译文】
古代的君子,他要求自己严格而且全面,他要求别人既宽容又简约。对自己要求严格而全面,所以不会懈怠自身的道德修养;待人宽容而简约,所以这样的人很乐于做好事。听说古代有个叫舜的人,他是恪守仁义的人。探求舜之所以成为圣人的道理,君子就会常常责问自己说:“他,是人;我,也是人;他能这样,可是我却不能这样!”于是,早晨和晚上都会思考反省自己,改掉那些不如舜的地方,完善那些与舜相同的地方。
【原文】
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
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①。一善易修也②,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③。”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注释】
①恐恐然:惶恐的样子;提心吊胆的样子。
②善:好事。修:学,做。
③是:这。足矣:足够了。
【译文】
我听说古代有位叫周公的人,他算是多才多艺的人了。人们探求周公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原因之后,就会自责说:“他,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够这样,而我却不能这样!”于是早上和晚上都会思考和反省自己,改掉那些不如周公的地方,完善那些接近周公的优点。
舜,是一位大圣人,后世的人没有能比得上他的;周公,是大圣人,后世之人也没有谁能比得上他。于是这些人就说:“我不如舜,我比不上周公,这是我的缺点。”这不就是要求自己严格而又全面的表现吗?他们转而对别人说:“那样的人啊,能有这样的优点,就称得上是足够善良的人了;能够擅长这一点,就能算得上是足够有才能的人了。”肯定其中一点,就不再苛求他具有第二点;只看他现在的表现,不去追究他的过去。总是提心吊胆地唯恐他们得不到做了好事应得的利益。其实,一件好事容易做到,一种才能技艺也是很容易学会的。可是他们面对别人时,就会说:“能有这些优点,这就足够了。”又说:“能够擅长这些,这也足够了。”这不就是要求别人宽容而简约的表现吗?
【原文】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①,其待已也廉②。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
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③,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注释】
①也:文言语气助词,表停顿。详:周详,全面。
②廉:少。
③举:列举。
【译文】
如今的君子却不是这样的。他们要求别人严谨而全面,他们要求自己却稀少而宽泛。他们对别人严谨而全面,所以别人很难把事情做好;对自己要求宽泛而简约,所以他们自身所能获得的东西就很少。自己没有什么优点,却说:“我有这些优点,这也就足够了。”自己没有什么才能,却说:“我能有这些本事,这也就足够了。”对外用来蒙骗别人,对内就是欺骗自己的良心,还没有多少收获就停止不前了,这不也是要求自身太少的表现吗?
他们面对别人时,就这样说:“那人虽然能做到这些,但他不值得称道;那个人虽然把事情做得很好,但这样的本事也没有可称道的价值。”列举人家某一方面去评论,而不去计算人家十个方面的长处;只追究别人过去的不足,却不看别人现在的成就,整日里惶惶不安地唯恐别人有好的名望。这岂不也是指责别人而在周全自己吗?那就是所谓的不用常人的标准来衡量自身,却用圣人的标准去期望别人,我可没看出来他这是在尊重自己啊。
【原文】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①,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儒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②。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③,德高而毁来。
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④,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⑤,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⑥!
【注释】
①原:通“源”,根源。
②畏:畏惧。这里指害怕他的人。也:用于句尾,语气助词。
③事修:事业成功,有所成就。谤:诽谤。
④光:光大,昭著。
⑤有作于上:在高位上有所作为。
⑥几:几乎,差不多。理:治理。
【译文】
虽是如此,这样做的人也是有他的思想根源的,那就是怠惰和妒忌。怠惰的人就是不能提高自我修养而妒忌的人,就是害怕别人的修养提高而超过自己。我曾经做过这样的试验,我曾尝试着对众人说:“某某是个贤良的人,某某是个有才能的人。”那些随声附和我的人,一定是某某人的同伴好友;否则的话,就是跟他疏远,与他没有共同利害关系的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就是畏惧他的人。倘若不是这种情况,强硬的人一定会生气地说出反对的话,懦弱的人也必定会显露满脸怒色了。我又曾在众人面前说:“某某人不是贤良的人,某某人不是贤良的人。”那些不理睬我的人,就必定是他的好友;不是这样的话,就是跟他疏远,没有共同利害关系的人;否则,就是畏惧他的人。倘若不是这种情况,强硬的人定会高兴地说出赞同的话,懦弱的人也必定会喜形于色。所以说,当一个人有所成就时,诽谤也就随之产生了,随着德望提高,险恶的毁誉之词也就接踵而至了。
唉!读书人活在这个世上,希望名誉闪烁昭著的光芒,希望仁义道德能够畅行推广,简直太难了!
身居高位而想要有所作为的人,听取我所说的这些道理并且能够牢记心中,那么国家差不多也就可以治理好了吧!
【赏析】
这是一篇论述和探究关于毁谤的文章。本文的宗旨在于探索毁谤之根源。作者首先站在君子的角度,先从正面开导,由古到今,从正到反,意在说明如何正确对待自己和对待别人,才符合君子之德、君子之风,然后指出不合乎准则的行为,最后重申了其根源及危害性,借此抒发了心中的愤懑与感慨:“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感慨之余,又寄望于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要“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从而强调了倘若相互倾轧毁谤,贤能的人不能得以重用,奸佞之人横行,国家何以为兴的道理。
文中先从“古之君子”说起,而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的行事风格,正是“古之君子”的表现特征,也是中心论点。责己、待人是两个方面的并列论题,论证也从此入手逐一铺开。接下来以从古至今一直都被后人尊为圣君、圣贤的舜帝和周公为例,从而增强了说服力和可信性,达到令人信服的目的。
当然,以上所列举论述的关于“古之君子责己待人”的正确态度,并非正题,而是衬托,引出下文。因为作者要以“今之君子”的态度去探求谤毁之源,所以接下来转而对“今之君子”的表现和认知态度进行剖析。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文章谈古之君子的态度时用的是“责己”“待人”;而谈“今之君子”却作了一个颠倒,变为他们是如何“责人”“待己”的。虽是一字之差,表现却恰好相反,同时也给论证提供了鲜明的对比,使论点更加明确。
这篇文章运用“摆事实、讲道理”的严谨的论证方法,结尾用三句话收束论题,简捷有力,既交代了文章的写作目的,呼吁当权者纠正这股毁谤之风,又语重心长地寄托了自己对国家兴旺所寄予的深切期望。
全篇行文严肃而恳切,结构严谨,逻辑严密,语言生动形象,“责于己曰”“早夜以思”等排比句式,真可谓是针针见血,入木三分,又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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