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君讳适①,姓王氏。好读书,怀奇负气②,不肯随人后举选。见功业有道路可指取,有名节可以戾契致③,困于无资地④,不能自出,乃以干⑤,诸公贵人,借助声势。诸公贵人既得志,皆乐熟软媚耳目者⑥,不喜闻生语,一见辄戒门以绝⑦。上初即位,以四科募天下士。君笑曰:“此非吾时邪!”即提所作书,缘道歌吟⑧,趋直言试⑨。既至,对语惊人;不中第,益困。久之,闻金吾李将军年少喜士⑩,可撼⑪。乃踏门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适,愿见将军白事⑫。”一见语合意,往来门下。卢从史既节度昭义军,张甚,奴视法度士⑬,欲闻无顾忌大语。有以君平生告者,即遣客钩致⑭。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谢客⑮。李将军由是待益厚,奏其为卫胄曹参军,充引驾仗判官,尽用其言。将军迁帅凤翔,君随往。改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观察判官。栉垢爬痒⑯,民获苏醒。
【注释】
①讳:古人行文时为表示尊敬,在其名前加一个“讳”字。
②怀奇:怀抱雄奇的志向。负气:恃其意气,不肯屈服于人。
③以戾(lì)契致:用非常规的方法刻意追求而获取的。这里指曲折达到目的。戾:乖戾,即不避正道。
④资地:资历、地位。
⑤干:干谒,拜见权贵、名人,以请求帮助。
⑥皆乐熟软媚耳目者:都是喜欢听谄媚奉承之言的人。
⑦辄:就。戒门:告诫守门的人。
⑧缘道歌吟:一边在道上行走,一边吟咏自己的作品。
⑨趋直言试:去参加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的考试。
⑩金吾李将军:李惟简,宪宗元和初年任左金吾卫大将军。
⑪可撼:意为可以尝试说动其心。撼:用言语打动人。
⑫白事:谈说事情。
⑬奴视法度士:鄙视那些谨守法度法规的士子。奴视:鄙视。
⑭钩致:招致,罗致。
⑮立谢客:此指立即谢绝卢从史派来的说客。立:立刻。
⑯栉(zhì)垢爬痒:这里是比喻去除弊政。栉垢:梳去头发里的污垢。爬痒:搔痒。
【译文】
君名为适,姓王。喜爱读书,怀抱雄奇的才华,不肯屈服于人下,不肯跟随在别人后面去赶赴科举考试。王君眼看着功勋事业有道路可以很快取得,名誉与节操也可以经过刻苦努力曲折地达到,但苦于没有资格、地位,才能抱负不能够依靠自己显露出来,这才去拜求那些公卿贵人,想借助他们的声望势力实现愿望。那些公卿贵人得其所愿之后,都喜欢看见谄媚奉承的人说着温软讨好的话给他们听,不喜欢听到生硬的话,所以只见过王君一次,就告诫守门的人以后绝对不允许再让他进门。好在正赶上新皇帝刚刚即位,开设四个科目的考试来招募天下的贤士。王君笑着说:“这不正是我的好时机到了吗?”于是立即提着自己所写的诗书文章,沿途边走边歌吟,高高兴兴去参加直言极谏科的考试。到考场以后,王君对答如流的话语令人吃惊;可惜最终还是没有考中,从此更加困窘。这样过了很久之后,听说金吾卫李将军年轻有为,而且喜欢和贤德的士人结交,觉得可以尝试说动他的心帮助自己实现壮志。于是王君就登门拜见报告说:“天下奇男子王适,希望能见到将军陈述事情。”没想到两个人一见面就谈得很投机,于是王君便可以经常出入李将军门下。卢从史担任昭义军节度使后,气焰特别嚣张,鄙视那些遵守规矩礼法的士人,总想听那些没有顾忌的狂妄大话。有人将王君的生平为人告知卢从史,于是他立即派人去招致王君到他的门下听用。王君说:“卢从史是个狂妄的人,不值得和他共事。”于是立即谢绝了那位说客。李将军因为这件事更加看重王君,并且保奏王君为卫胄曹参军,并充当引驾仗判官,他在处理事务时完全采纳王君的意见。后来李将军升迁为凤翔节度使,王君也随同前往,从此改试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观察判官。王君在任上尽职尽责,就像用梳子清除污垢,抓挠痒痛一般,为人民除去弊政减轻痛苦,使民生获得苏醒。
【原文】
居岁余①,如有所不乐。一旦载妻子入阌乡南山不顾②。中书舍人王涯③、独孤郁、吏部郎中张惟素,比部郎中韩愈,日发书问讯顾不可强起,不即荐④。明年九月,疾病,舆医京师⑤,其月某日卒⑥,年四十四。十一月某日,即葬京城西南长安县界中。曾祖爽,洪州武宁令;祖微,右卫骑曹参军;父嵩,苏州昆山丞⑦。妻,上谷侯氏处士高女⑧。
【注释】
①余:多。如:好像。
②阌(wén):阌乡县,地名,治所在今河南灵宝市境内。
③中书舍人:是中书省下属的官名,掌管进奏参议、起草诏令等。
④即荐:立即推荐。
⑤舆(yú)医京师:用车子送到京城就医。
⑥某日:因作者不知其确切死亡日期,故用“某”字代替。卒:死亡。
⑦丞:县丞,县令的主要佐官。地位在主簿、县尉之上。
⑧处士:古时称有才能而未出仕的读书人。
【译文】
住了一年多,好像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发生了。有一天王君乘车载着妻子与孩子入住闵乡县的南山中,从此果断归隐,对官职毫无顾惜。中书舍人王涯、独孤郁、吏部郎中张惟素、比部郎中韩愈,几人接连写信去问询其中缘故,王君始终没有一点回头之意,看样子不能强迫王君再度出仕为官,于是大家就没有立即推荐他。第二年九月,王君忽然病得很重,家人就用车子将他送到京师去诊治,但最终没有治愈,于当月的某天去世,享年四十四岁。十一月某日,就安葬在京城西南方向的长安县境内。王君的曾祖父王爽,曾经当过洪州武宁县令;祖父王微,曾任右卫骑曹参军;父亲王嵩,曾任苏州昆山县丞;王君的妻子是上谷处士侯高的女儿。
【原文】
高固奇士,自方阿衡、太师,世莫能用吾言,再试吏,再怒去①,发狂投江水。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②:“吾以龃龉穷③,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曰:“吾求妇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④,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即谩谓媒妪⑤:“吾明经及第且选⑥,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⑦。”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邪?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⑧,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者⑨,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视,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⑩,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与王氏。生三子,一男二女。男三岁夭死,长女嫁亳州永城尉姚挺,其季始十岁。铭曰:鼎也不可以柱车⑪,马也不可使守闾⑫。佩玉长裾⑬,不利走趋。只系其逢,不系巧愚⑭。不谐其须,有衔不祛⑮。钻石埋辞,以列幽墟⑯。
【注释】
①再试吏,再怒去:指两次出任官吏,两次发怒而去。
②惩:惩戒。这里是自我告诫的意思。
③吾以龃龉(jǔ yǔ)穷:我因为和人意见不合所以才仕途不顺畅。龃龉:上下牙齿对不齐,比喻意见不合,互相抵触。穷:此指仕途不顺畅。
④可人意:合人心意。
⑤谩(mán):欺骗,蒙蔽。媒妪(yù):媒婆。
⑥明经:唐代科举考试科目之一,地位仅次于进士科。被推举者须明习经学,故以“明经”为名。及第:指科举考试应试中选,因榜上题名有甲乙次第,故名。
⑦金:古时货币单位,汉代以黄金一斤为一金,后代也称一两银子为一金。此指重礼。
⑧无苦:不必苦恼。大人:与小人相对而言,指光明磊落、不使用阴谋的君子。
⑨告身:投予官职的文书。因文书上的印文是“尚书吏部告身之印”,故称告身。其形式是卷子,而当时文人所著诗文也是写在卷子上的,不细看难以区别。
⑩衔袖:指装在衣袖子里。
⑪柱:同“拄”,支撑。
⑫守闾(lǘ):守门。闾:古代里巷的大门。
⑬长裾(jū):前襟很长的衣袍。
⑭只系其逢,不系巧愚:意思是说,一个人的命运、前途,与其遭逢际遇有关,无关乎聪明与愚笨。
⑮不谐其须,有衔不祛:不合乎当权者的需要,纵有才能也会被驱除而无法得以施展。谐:和,配合得当。须:同“需”。祛:除去,驱逐。
⑯幽墟:指坟墓、坟茔。
【译文】
侯高原本是一位奇特的士人,常以古代阿衡、姜太师自比,认为世上没有人能够采用自己的意见,因此两次做官,两次愤怒离去,以至于后来发狂投入了江水中撒手而去。当初,侯处士的女儿即将嫁出,自我告诫说:“我因为和他人意见不合所以才仕途不顺畅,现在我只有这一个女儿,非常怜爱她,一定要把她嫁给一个做官的人,不会把她许配给平凡之人。”王君说:“我寻求妻室已经很久了,只有这位老先生的话适合我的心意,而且听说他的女儿很贤惠,一定不可以错失这个机会啊。”随即就去欺骗媒婆说:“我是明经科考及第选取的,即将成为官员。侥幸遇到侯老先生的女儿待嫁,倘若能使侯翁将女儿许配给我,我就用百金来酬谢媒人你。”媒婆听后允诺马上就去对侯翁说明提亲之事。侯翁说:“真的是做官之人吗?拿文书来我要看看!”王君没有办法了,只得对媒婆说了实话。媒婆说:“不用苦恼,侯翁是德行高尚的人,不会怀疑别人欺骗他,我只要得到一卷文书,大致像告身文书的样子,然后我笼在袖子里去他家,侯翁也不一定会细看,侥幸的话,就会听信我所说的。”于是王君照着媒婆的计谋去做了。侯翁望见文书半笼在媒婆衣袖中,果然相信她的话不再怀疑,说:“这就足够了!”于是就答应将女儿许配给王君。婚后妻子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一男二女。可惜的是,男孩三岁时就夭折而亡了,长女嫁给了亳州永城尉姚挺,他的小女儿才刚刚十岁。
铭文上写道:鼎不可用来支撑车子,马不可以用它看守大门。身上佩戴宝玉穿着长衫,不利于快步行走。一个人的命运、前途,跟他的遭逢际遇有关,无关乎他的聪明与愚笨。不合乎当权者的需要,纵有才能也会被驱除而无法得以施展。如今只能在这石头上刻下墓志铭词,把它列序埋进王君坟茔之中。
【赏析】
这篇墓志铭是韩愈为曾担任过大理评事的“天下奇男子”王适所作。文中主要围绕墓主的生平、事业、行事风格,以及他在不同时期所体现出来的人生变化展开叙述,铭文庄谐并陈,疏密相间,点染琐事,各尽其详,不愧是传记文学中的经典之作。
文中抓住墓主“怀奇负气,不肯随人后举选”的性格特点展开全文,列举生活中看似平常却暗含异理的事件,突出了他落拓不羁而又注重名节的性格所造成的一生不得志的遭遇。诸如胸有成竹的“趋直言试”;听说金吾卫李将军年轻有为,而且喜欢和贤德的士人结交,马上登门拜见,而且“一见语合意,往来门下”,这与下文中狂妄而无视法度的卢从史派人前来邀请时的怒曰“狂子不足以共事”而立即谢绝见客,形成鲜明的对比;作者将他在科考机遇来临之时高呼“此非吾时邪!”的兴奋与天真之情,应该还带有一丝“天助我也”的惬意,描写得惟妙惟肖。当事实却是“不中第,益困”的结果之时,这难免是一种沉重的打击,然而这就是再现实不过的现实了!不过还好,终于有善举贤才的李将军提携,“奏其为卫胄曹参军,充引驾仗判官,尽用其言”,才得以施展才华,使“民获苏醒”。可是他那“怀齐负气的性格”注定他走不远。时隔不久,他便“载妻子入阌乡南山不顾”,至此,把这个独立特行的“奇男子”写得生动传神、如同站立在读者眼前。
这篇墓志铭打破了历来只叙死者“嘉言善状”的传统写法,记述了王适生平事迹,其间不忘穿插一段生活逸事,这段骗婚故事为他的“怀奇”增添了传奇色彩,同时也表现了侯翁的迂直、媒婆的狡黠圆滑、王适不拘小节的狂放,这种既庄重又诙谐的“出格”笔墨,使王适“奇男子”的形象更加与众不同。
结尾的墓铭,以“只系其逢,不系巧愚。不谐其须,有衔不祛”表达自己对王适怀才不遇的慨叹和愤愤不平之情,令人阅后心潮澎湃,掩卷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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