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内斗的传统源远流长,一百多年下来,好多曾经显赫一时的名门望族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倘若与春秋晚期的内斗相比,那么以前的故事未免显得小巫见大巫了,内斗最终也葬送了曾经笑傲江湖的霸主晋国。
春秋末期大内斗的导火线是从赵鞅杀赵午开始的。
经过几代人的火并,晋国形成六大家族掌控大权的局面,这六大家族分别是赵氏、魏氏、韩氏、中行氏、知氏和范氏(士氏)。六大家族轮流执政,自从向戌弭兵后,晋国的历代执政分别是赵武、韩起、魏舒、士鞅和荀跞(知跞,又称“知文子”)。基本上轮流坐庄,这就是有晋国特色的六卿制度。
荀跞执政时,赵鞅为副执政。虽然地位上略逊于荀跞,但他正值盛年,有雄才伟略。锋芒毕露,风头反倒盖过荀跞。
公元前497年(这一年孔子从鲁国出走),发生了赵鞅杀赵午的事件。
这一年,赵鞅突然想起一件事。原来在三年前,由于卫国叛晋投靠齐国,并出兵攻打晋国的邯郸,所以赵鞅率领晋军进攻卫国。卫灵公害怕了,便送了五百户人给赵鞅,以换取和平。赵鞅将这五百户人安置在了邯郸,后来他想将这些劳动力转移到自己的领地晋阳,便指示邯郸大夫赵午去办这件事。
赵午是赵鞅的同宗,他回到邯郸后,与父亲兄弟商量这事。大家都反对,因为这五百户都是卫国人,要是贸然迁到晋阳,会影响与卫国的外交。赵午一听,也觉得有道理,便把这事一拖再拖。
赵鞅发怒了,赵午居然不执行自己的命令。索性派人将赵午抓到晋阳,关入监狱中。赵午的随从涉宾到狱中探监,狱卒们要求涉宾解下佩剑,才可以进入监牢中。涉宾不肯,双方就起争执了。赵鞅是赵氏宗主,他认为赵午是公然挑衅自己在赵氏家族中的权威。不仅对自己的命令不执行,连他的随从也狂妄嚣张。一怒之下,他下令处死赵午。
赵午死得有点冤,其实他的出发点也是为国家考虑。而赵鞅却纯粹是为了一己之私,滥杀无辜。赵午死后,悲愤的涉宾回到邯郸扶立赵午的儿子赵稷为邯郸城主。并起兵反叛,声讨赵鞅,晋国的内战遂爆发了。
赵鞅是个极其果断且才干非凡之人,年纪轻轻时父亲赵成便去世了。他接替父亲成为晋六卿之一,在晋国政坛上活跃了二十多年。地位也不断上升,最终成为晋国中军副帅兼副执政。当邯郸叛乱的消息传来时,赵鞅没有丝毫迟疑,马上下令平定叛乱并派遣上军司马籍秦率军攻打邯郸。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由邯郸引发的叛乱竟然是晋国大内斗的序幕。
六大家族中的中行氏和范氏拒绝围剿邯郸,原来赵午与中行寅(即荀寅,攘夷英雄荀吴之子,中行氏与知氏均为荀氏之分支)关系密切,他是中行寅的外甥。中行寅早就对赵鞅的锋芒毕露心怀不满,如今外甥无辜被杀,更让他大为震怒。他秘密联络范吉射(即士吉射,士鞅之子),联合反对赵鞅。中行氏与范氏有姻亲关系,范吉射一口答应中行寅的请求,两大家族遂开始集结军队准备进攻赵氏。
赵鞅手下有一位谋士,此人名叫“董安于”,是一个有勇有谋的人。他打探到中行氏和范氏准备联手倒赵时,便匆匆跑去见赵鞅,力劝道:“现在中行氏和范氏准备与邯郸联手了,我们还是先发制人吧。”
可是赵鞅对形势的严重性估计不足,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晋国有国法,先造反作乱者死,我们还是后发制人吧。”董安于心里一想,都什么时候了,还搬起法律条款。这可不是一般人的造反作乱,而是权倾晋国的两个大家族。于是他又对赵鞅说:“与其让叛军先发制人,使得生灵涂炭,不如让我一个人承担率先发难的罪名,请您务必同意我。”赵鞅默然不言,董安于只得悻悻而退。
赵鞅不肯先发制人,但中行寅与范吉射却不管那么多,他们联手向赵氏发动进攻。令赵鞅没有想到的是,在此关键时刻,他派往镇压邯郸的上军司马籍秦竟然临阵倒戈,加入到中行寅与范吉射的反赵阵营中。
籍秦的倒戈令反赵联盟军的实力大大增强,赵鞅的军队很快被打败了。赵鞅落荒而逃,逃到了自己的领地晋阳。
面对赵氏、中行氏和范氏三家的内战,知、韩和魏三大家族不可能袖手旁观。是支持赵鞅,还是声援中行寅与范吉射?三家心里都有一个小算盘。
韩氏家族领袖韩不信(韩起的孙子)与中行寅有矛盾,魏氏家族的领袖魏曼多(魏舒的孙子)与范吉射有矛盾。看来晋国六卿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因此韩不信与魏曼多选择站在赵鞅一方。
晋国元帅知跞(荀跞)的态度很重要,毕竟他是晋国的实际执政者。知跞有自己的打算,他有一名亲信,名叫“梁婴父”,深得其信任。知跞有意将他扶植为六卿之一,取代中行寅。而此时范氏家族中一位名叫“范皋夷”的族人,因为与范吉射不和,便前去投靠知跞。希望能取代范吉射,成为晋国六卿之一。这样,知跞便自然而然地站在反对中行寅和范吉射一方。
知跞、韩不信和魏曼多三家便联合起来,共同声讨中行寅与范吉射。
三大家族推举知跞为代表,前去见晋定公。面对晋国几大家族的大火并,晋定公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正好这个时候,知跞前来求见,晋定公赶紧起身迎接。知跞对晋定公说:“以前晋国君主曾经发布法令,率先发动战祸者要处死。如今中行寅、范吉射和赵鞅目无国法,开启战端。现在赵鞅已经被赶到晋阳了,而中行寅和范吉射却没有受到惩罚。这样有失公平,请下令驱逐中行寅与范吉射。”
知跞对赵鞅与中行寅和范吉射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其实暗中是帮助赵鞅打击中行寅与范吉射。
晋定公一听,也对,现在赵鞅逃了。中行寅与范吉射气焰嚣张,那可不行,得打击一下他们。于是发布命令,对中行寅和范吉射发动进攻。
这下子热闹了。
晋国六大卿家全部卷入内战,知跞、韩不信和韩曼多共同出兵声讨范吉射与中行寅。但是没有料到范氏和中行氏的军队竟然十分顽强,挫败了三家联军的进攻。
在这场较量中,范吉射与中行寅显然处于不利的境地。两家对抗四家,况且对方还扛着晋定公的大旗,师出有名,怎么办呢?范吉射与中行寅两人坐下来商量,认为知跞控制了晋定公,大有挟天下令诸侯之势。看来最好的办法是把晋定公抢过来,只要自己掌握住晋定公这张牌,便可以控制政治舆论了。
可是这个决定遭到高强的强烈反对,高强就是那个在齐国四大家族内斗中败北逃亡的家伙,现在成为范吉射与中行寅的参谋人员。他指出:“如今知、韩和魏三家内部并不团结,如果逐一击破,是可以打赢的,到时晋侯自然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如果现在攻打晋侯,那只能促使知、韩和魏三家的团结。”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经历过齐国内斗的高强,显然更加明白,晋国内部家族斗争之激烈远甚于齐国。知、韩和魏三家貌似团结,其实各自有小算盘。只要分别对待,挑拨离间,是可以瓦解其阵营的。但范吉射与中行寅并没有看到这一点,他们急于求成,想要扭转政治上的被动局面,不惜铤而走险。
然而不出高强所料,中行寅与范吉射很快陷入困境之中。他们联手进攻晋定公,这无疑使他们成了叛逆的角色。国人们都站在晋定公一方,反对中行寅与范吉射。在知跞、韩不信和魏曼多三家的反击下,叛军终于战败了。
中行寅和范吉射落荒而逃,逃到了朝歌。
如何处置赵鞅呢?
韩不信与魏曼多出面为赵鞅求情,但知跞颇为老奸巨猾。在他看来,赵鞅的势力显然已经对自己构成威胁,如果轻易赦免,那不足以打击赵氏势力。但是也不能把赵鞅列入黑名单中,因为韩不信与魏曼多都替他说话了。倘若一意孤行,那就得罪两大家族了。
知跞给赵鞅出了一道难题,他把开启战端的罪责归结到赵鞅心腹谋臣董安于身上。即认为是董安于的挑拨造成中行寅与范吉射的反叛,要求严惩董安于。
赵鞅心里犯难了,董安于忠心耿耿,智勇双全。如果给他治罪,不仅有昧良心,也将使手下其他谋士失去信心。这时董安于听到风声,他自己站出来,对赵鞅说:“如果我的死能使赵氏的地位稳定,那一条命有什么好吝惜的呢?再说我也活了一大把年纪了,够本了。”回到家中后,董安于悬梁自尽,以死报赵鞅。
董安于之死,令赵鞅深感内疚。但如今他身陷危局,只能屈从知跞。他向知跞报告说:“您要求严惩董安于,现在他已经死了。”
知跞心里偷着乐,因为董安于是赵鞅的左膀右臂,他的死对赵鞅绝对是个重大打击。于是他又假装慷慨,与赵鞅和解,并结为同盟。
范吉射与中行寅逃到朝歌,朝歌是春秋时期的一座名城,原本是卫国的首都。后卫国受狄人入侵,卫懿公被杀。朝歌破败,卫国迁都,当过名城的朝歌便结束了其光辉的历史。如今范吉射与中行寅在内战中战败,退居朝歌,这里又成为一个政治中心。
晋国爆发内战,对雄心勃勃的齐景公来说,这是最好不过的消息了。他高兴地跳起来,让晋国人去内耗吧。无论哪一方取得胜利都将使晋国元气大伤,而齐国将成为最大的受益者。齐景公立即与鲁定公和卫灵公紧急会晤,商量对范吉射及中行寅提供军事援助的事宜。
对晋国人来说,更要命的是一直摇摆不定的宋国这时见虎落平原,宋景公与齐景公在洮地举行会议,宋齐两国结盟。
郑国政府也宣布,支持中行寅及范吉射对抗晋国政府军。
反晋的力量还在积蓄,曾经被荀吴打趴在地的狄人也收容中行氏和范氏的部将,并且派出军队协助他们杀回晋国。
一时间,晋国政府陷入了晋文公以来最大的尴尬境地,中原诸侯国几乎都反叛了。霸主的威风不再,而齐国的风头大有盖过晋国之势。
可是晋国元帅知跞要向诸侯国证明,即便成了一头瘦死的骆驼,也仍然比马要大。
中行寅与范吉射的部将析成鲋及小王桃甲逃到狄人区,在狄人的支持下,杀气腾腾地杀回绛都。然而在晋国政府军的反击下,狄人仍然难逃失败的命运。一战下来,狄人不支撤走了。析成鲋与小王桃甲成为两位光杆司令,一人逃到周王室避难;另一人则逃到朝歌,投奔范吉射与中行寅。
但是晋国面临的危险还未过去。
中行寅与范吉射收拢旧部后,以朝歌为基地,开始进行反扑。反政府军又一次杀回国内,直逼晋都。中行寅和范吉射之所以在吃了败仗后还有恃无恐,正是因为背后有包括齐、郑、鲁、卫和宋诸国的强有力支持。郑国政府更是一马当先,派出一支军队,与中行寅的反政府军并肩作战。
历史开了个大玩笑。曾几何时,各诸侯国唯晋国马首是瞻。只有晋国政府干涉他国的内政,何时轮到他国来干涉晋国的内政呢?
可是历史又是残酷的,强与弱不是永恒不变的,最强大的帝国也终究有凋零的一天。
晋国由盛转衰,这是不可逆转的趋势。不过这个衰落速度是缓慢的,一百多年的雄厚积累,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
在知跞和赵鞅等的指挥下,晋国政府军顶住巨大的压力。先是在潞地大败中行寅与范吉射的反政府军,俘虏重要将领籍秦和高强。紧接着晋军乘胜追击,又在百泉取得一场辉煌的胜利,打败了协助中行氏和范氏的郑国兵团。
晋国政府军尽管连战连捷,但是漫长的战斗使得双方都有些筋疲力尽,战局也出现了胶着状态。
公元前494年,晋国内战已进入第四个年头。
显然知、赵、魏和韩四大家族无论在兵力上还是在财力上都占上风,这场旷日持久的内战,对中行氏和范氏一方十分不利。
与中行氏和范氏并肩作战的,还有赵稷及涉宾控制下的邯郸城。邯郸叛乱是晋国内战的序曲,政府军用了三年多的时间,仍然无法攻克邯郸。在中行寅和范吉射已露疲态的情况下,邯郸城也岌岌可危。
齐景公准备再度干涉晋国内战,他与卫灵公会晤后组建起一支齐卫联军,驰援邯郸城。打败了围攻邯郸的晋军,并乘胜包围晋国的城邑五鹿。
晋国内战已经演变为一场小型的国际战争。
救援邯郸成功后,齐景公在晋国的乾侯城又一次与卫、鲁和鲜虞(狄)等国家政要碰头,讨论下一次的计划。在会议上,齐景公认为必须对晋国政府继续施压,以缓解中行寅和范吉射的军事压力。会议达成协定,齐、卫、鲁和鲜虞(狄)四国军队共同出兵,参加对晋战争。
在四国联军的猛攻下,晋军放弃了棘蒲城。
晋国的军事战略向来是以积极主动著称的,而且晋国将领也有很高超的战略和战术水平。面对齐、卫、鲁、郑和鲜虞的轮番干涉,赵鞅力主先发制人,不能躲在国门内消极防御。赵鞅的提议得到其他将领的认同,于是他便集结兵马,准备直接进攻中行寅与范吉射的老巢,即卫国的朝歌。
赵鞅把打击目标直接对准朝歌,这是一步好棋,同时也是一步险招。
说好棋,是因为攻敌要害之处。黑虎掏心,一举端掉叛军的老巢,这才是决定性的胜利。只要打掉朝歌,占据邯郸等地的叛军将面临被切断外援的危险。说险招,是因为朝歌的叛军有齐、卫和郑等国的支持,赵鞅必须要做好以晋国一力迎战中原诸雄的准备。倘有一丝疏忽,可能全盘皆输。
这是一次大赌注。
但是赵鞅的运气不错,公元前493年,晋军还未进攻朝歌时,传来卫灵公去世的消息。卫灵公是反晋先锋,他的死又引发了卫国的一场权力之争。
卫灵公的夫人即著名的南子,孔子在周游列国时曾经在卫国待过,见过南子。南子是个多情的女人,她嫁给卫灵公后,还私下与老情人相会。这事让卫国太子蒯聩知道了,太子觉得十分羞耻,便打算杀死南子。机警的南子看到太子眼神不对,赶紧逃走。太子追了上去,南子便一边逃往卫灵公处,一边喊道:“太子要杀我了!”卫灵公听后便跑出来,并下令逮捕太子。太子蒯聩知道事情不成了,转身便跑。一溜烟逃往宋国了,这是发生在公元前496年的事。
三年过去了,老迈的卫灵公终于死了,他当国君整整四十二年了。临死前,卫灵公打算立庶子公子郢为继承人,可是公子郢却拒绝了。南子害怕太子蒯聩回国,便宣布由公子郢为国君,不想他还是拒绝了。这下子糟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啊,君位总不能空着啊,怎么办呢?公子郢说这样吧,前太子蒯聩的儿子还在国内,不如先立他为国君吧。
南子一听,心里不太乐意。因为蒯聩是她的死敌,现在立死敌的儿子为国君,对自己不利。不过如今也没办法,她转念一想,反正蒯聩的儿子年幼,也就是个摆设罢了,这样大权不是还操纵在自己手里吗?行,那就立个小娃娃吧。便同意公子郢的建议,这个小娃娃史称“卫出公”。
儿子成了卫国的国君,老子却在国外流浪,这像话吗?前太子蒯聩当然不甘心了,他得回卫国去,可是掌权的南子怎么会让他回去呢?
卫国内部的矛盾给了赵鞅一个绝佳的机会,他马上派人找到蒯聩,并说晋国可以以武力护送他返回卫国。蒯聩听了十分高兴,便欣然与晋军同行。
公元前493年夏,赵鞅率晋军向卫国戚城挺进。快到戚城时,天色已暗,晋军迷路了。赵鞅忧心忡忡,这时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先渡过黄河,然后向南行进,就可以抵达戚城了。”赵鞅一看,却是从鲁国叛逃而来的阳虎。
自从在鲁国发动兵变失败后,阳虎逃到齐国,被齐景公软禁。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度越狱,奇迹般地逃跑了。到了晋国后,他对晋国六大卿家的内斗冷眼旁观。最后发现赵鞅最有潜力,便前往投靠赵鞅。赵鞅雄心勃勃,他觉得阳虎是一代枭雄,收罗到门下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霸图有所贡献的,便收留了阳虎。
这件事传到孔子耳中后,孔子叹息一声说:“赵氏看来会出乱子了。”在孔子看来,阳虎这种人就是投机倒把和以下乱上之徒,赵鞅收留他一定会倒霉的。赵鞅的一些部下也有些担心,便劝说道:“阳虎是窃权高手,您可得当心哪。”赵鞅呵呵一笑说:“阳虎之所以可以窃权,那是因为别人有机可乘。只要我不给他机会,他怎么窃权呢?”这番话,实见赵鞅之雄气与自信,他深信可以驾驭这位桀骜不驯的奇才。事实证明,圣人孔子对政治的判断并不一定高明,而赵鞅才是高明。这不,在赵鞅迷途之时,阳虎站出来指点迷津了。
在阳虎的指引下,晋军终于到了戚城之下。
天色已黑,戚城的城门已经关闭,赵鞅心生一计决定要智取。怎么智取呢?赵鞅想了一个办法。他让蒯聩摘去帽子,用白布裹在头上,装成服丧事的模样;另外又派了八个士兵,也穿着丧服。这样,九个披麻戴孝的人就哭哭啼啼地走到了城门下喊话。城头上的守卫一看,这些什么人哦?便高声问话。蒯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答道:“我们是从卫都来的,老爹死了啊——”又猛号几声。这城头上的人听了觉得怪可怜的,便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不想黑灯瞎火的,周围早埋伏了许多晋兵,一起冲了进来。守城卫兵一看傻了眼了,好心办坏事了,还是缴械投降吧。
这样赵鞅兵不血刃,夺取戚城。
戚城位于朝歌与齐国之间,可见赵鞅的战略便是要切断朝歌反政府武装与齐国的联系。在反晋集团中,以齐、卫和郑三国最为坚定。可是卫灵公死后,卫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卫出公年幼,政权掌握在灵公夫人南子手中。而卫出公的父亲蒯聩又站在晋国一方,显然这使得卫国政府进退两难了,援助范氏和中行集团的重任自然落在齐和郑两国的身上了。
齐景公显然也意识到了赵鞅的威胁,倘若没有齐和郑等国的军事援助与财力援救,范氏和中行氏集团是撑不了多久的。面对赵鞅的步步紧逼,齐景公必须要出手。他与郑国政府商量怎么支持范吉射和中行寅的反政府军,最后双方达成一致意见。即齐国人出钱粮,郑国人出兵,援助范吉射和中行寅集团。
齐景公深知此番作战的重要性,倘若赵鞅被打败了,无疑齐国坐定了中原第一把交椅。为此他不惜血本,提供了一千辆车的粮食,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从齐国前往朝歌要从戚城附近通过,必须要防止粮食落入赵鞅之手。为此,郑军提供护送任务,由子姚和子般率领一支颇为精锐的战车部队押运粮草。说实话,郑军的战斗力还是不差的,并且据守朝歌的范吉射也派出一支军队前往接应。
这批粮食物资能否顺利运抵朝歌,直接关系到中行氏和范氏集团的生死存亡。赵鞅显然不可能轻易让庞大的粮食车队顺利地从眼皮底下运过,因而战争的焦点,便集中到了这场粮草抢夺战。
不过赵鞅却有一个担心。
晋国远征军的战车数量并不很多,根据晋军探子发回的情报,负责押运粮草的郑国兵团拥有大量的战车,在数量上远远超过晋军。战车是春秋时代最重要的攻击武器,也是衡量一个国家军事实力的标志。尤其在平原地区作战,战车更是突显其重要性。在内战之前,晋国拥有的战车数量超过四千辆,雄居中原诸国之首。然而内战叛发后,一部分战车被反政府武装所控制;另一方面,知跞有意坐山观虎斗。晋国的军事力量并未倾巢而出,而主要是赵氏所属的军队,这自然大大影响了赵鞅的兵力。虽然赵鞅远征军的战车数量并不多,但晋国有一个优势,即其军事将领的指挥水平及整体作战水平都要高于郑国军队。
又是阳虎向赵鞅出谋献计。
阳虎建议道:“敌人的战车数量比我们多,我看最好的办法是采取心理战。可以把旌旗遍插在战车上,虚张声势,对敌军产生一种威慑力。郑国士兵必定会有畏惧之心,这样打胜仗就有把握了。”这位被称为鲁国乱臣贼子的人,确实有鬼才的一面。脑瓜子灵活,很有计谋。
赵鞅听后大喜,看来他收留阳虎确实是一个十分正确的选择,当年的投资如今取得回报了。他马上传令,依阳虎的建议在战车上遍插旌旗。然后杀出戚城,截击郑军护送的粮草车队。
这时粮草车已经行抵戚城附近,朝歌的范吉射深知赵鞅必定会截击,他也亲自率领一支军队准备在此接应车队。
一场大战不可避免了。
出战之前,赵鞅举行了一次誓师大会。并且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他说道:“范氏和中行氏大逆不道,有违天命,杀戮百姓。想窃取晋国大权,杀害国君。而郑国人助纣为虐,支持叛臣。与晋国君主对抗,实毫无道义。如今我威武之师,顺应天命。听从君主之号召,张扬德义之精神,为国家洗清耻辱全在此一举。在战场上克敌立功者,上大夫可受封一县;下大夫可受封一郡;士可受得十万田地;庶人工商可以享受士的待遇;奴隶可以恢复自由。”
赵鞅的这些承诺,无疑大大鼓舞了士气。这不仅是为国家而战,也是为自己的前程而战。从上到下没有不摩拳擦拳,跃跃欲试的。
八月七日(公元前493年),战斗拉开序幕。
赵鞅的兵车在队伍前头,给他驾车的是邮无恤,担任战车右护卫的是卫国前太子蒯聩。与身经百战的赵鞅相比,蒯聩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他站在战车上,抬头看到对面的郑国兵团。车辚辚马萧萧,雄赳赳气昂昂,看来子产的改革使郑国的军事力量跃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了。蒯聩看得有点心慌,竟然两腿发软,“咕咚”一声摔到车下了。你想想,赵鞅的战车在队伍的前头。蒯聩这一摔下来,全军上下都看到了,他觉得羞愧难当。驾车的邮无恤伸出手,把蒯聩拉上了车。蒯聩还没来得及道谢,邮无恤就使白眼,对他说:“你真是个女人样。”
蒯聩上车后,赵鞅在战车上检阅即将参战的部队。口才一流的他又开始给部队鼓气,他先列举晋军中一位已故的战斗英雄,此人叫“毕万”。赵鞅对全体士兵说:“毕万原本是个平常的百姓,但在战场上作战勇猛。参加过七次战役,每次都有俘获敌人。最后他晋升为一员将领,统领百辆战车,最后得以善终。这就是大家的榜样,诸位努力吧。只要你足够勇敢,是不会死在敌人之手的。”
这时因腿发软摔下车的卫国前太子蒯聩也念念有词地祷告说:“晚辈蒯聩斗胆昭告列祖列宗,如今郑国助纣为虐,追随叛军。晋国有难,不能平息叛乱,派赵鞅征讨他们。我不敢自求安逸,要拿起戈矛参加战斗。列祖列宗若有在天之灵,请保佑我在战斗中能生还。使敌人不能伤我筋,断我骨,毁我容。助我成就大事,勿令先祖蒙羞。”看来蒯聩决心要以自己的英勇表现来驱散恐惧,一雪耻辱。
赵鞅身先士卒,他的战车冲锋在前。后面的战车紧紧跟从。战车上旌旗摇曳,雄壮威武。郑国兵团车多人众,可是一眼望去,只见得一片旗帜的海洋。数不清敌人到底有多少人,多少车。晋国与郑国曾多次交锋,战绩上当然晋国有着压倒性的优势,这也使得郑国士兵在心理上对晋国人是相当恐惧的。
在兵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赵鞅仍然果断地发起进攻。
两军开始混战了,赵鞅的战车是指挥车。他一边冲锋,一边擂响战鼓指挥军队作战。赵鞅理所当然成为郑军攻击的主目标,在战斗中郑军箭矢如雨,有一支箭射中赵鞅的肩膀。他“哎哟”一声,顿时间血从铠甲中渗出。这时有一辆郑国战车冲过来,一个郑国将领冲着赵鞅便是一戈。赵鞅躲过这锋利的戈刃,但却一个踉跄倒在车上。这时战车右卫蒯聩挥戈与郑国战车大战,他大吼一声使出浑身解数,见招拆招,他要以勇敢来补救自己的形象。在蒯聩的英勇还击下,赵鞅终于得救了,可是他战车上的帅旗却被郑国人抢走了。即便如此,赵鞅裹伤犹战,强打精神擂响进攻的大鼓。
统帅的表现令晋国士兵大为感奋,更加精神抖擞。奋勇向前,一鼓作气打垮了郑国兵团。在战斗中,与郑军并肩作战的范氏集团将领赵罗被晋军俘虏,而齐景公耗费血本所提供的一千辆车的粮食全部落入晋国人之手。
这是一场重大的胜利。
蒯聩准备乘胜追击郑国兵团,赵鞅说:“这样就行了。”在赵鞅看来,齐和郑的这次援助行动已经失败了。
不过晋军将领公孙尨却不肯轻易收手,晚上他率着自己麾下的五百名私人武装突袭郑军营地。一直杀到郑军统帅子般帐前,夺回了赵鞅的帅旗。
粮草被夺的消息传到齐国,齐景公两眼发愣了。
此时的齐景公已经在位五十六年了,他是春秋时期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之一。在半个多世纪的统治时期,他一心想取代晋国,重树齐国霸业,只是如今已经垂垂老矣。如果不能借晋国内乱这个机会,一举打垮晋国,那他还是心有不甘。
没想到郑国人这么不顶用,齐景公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派出齐国的军队押运粮食,而不能交给郑国人。丢了一千车的粮食,郑国人一点也不会心疼的。
接下来要怎么办?齐景公决定再做一次反击。他派人前往卫国会晤卫国政要,要求联合出兵攻打赵鞅所占据的戚城。按理说,卫出公是蒯聩的儿子,而蒯聩,在赵鞅的阵营,哪有儿子打老子的道理呢?可是卫出公是灵公夫人南子所立,如今只不过是个傀儡,没有真实的权力。南子十分害怕蒯聩回来,她一定非阻止不可,这样卫国与齐国共同出兵了。
公元前492年,齐卫联军对戚城发动春季攻势。
赵鞅早料到齐景公不甘失败,迟早要卷土重来,早就严阵以待。精于谋略的晋国人深知瓦解反晋联盟的重要性,对赵鞅来说,北方的鲜虞人是心腹之患。鲜虞是狄人国家,在荀吴攘夷战中鲜虞曾经遭到晋军的重创,但却顽强地生存下来了,晋国始终无法将其消灭。鲜虞后来有一个比较广为人知的名称,即“中山国”。在晋国内战前期,鲜虞支持范吉射和中行寅的反政府武装,并且曾经伙同齐、鲁和卫等国一起进攻晋国。赵鞅认为,鲜虞是一个狄人国家,与齐国和卫国等中原国家并没有很深的关系,只不过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才结为一伙。只要与鲜虞化敌为友,那么不仅可解恩怨,甚至还可以助晋国一臂之力呢。
在晋国的外交攻势下,鲜虞人捞到不少钱财,自然而然退出反晋同盟。当齐卫联军进攻戚城时,赵鞅一面指挥军队顽强抵抗;另一面则要求鲜虞出兵增援。得人钱财,给人消灾。鲜虞的军队大举增援戚城,与晋军里应外合,终于打败了齐国兵团。
没有赵鞅的坚忍,便没有晋军的胜利。
赵鞅此番出征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首先,面对以齐国为首的多个国家联合干涉。来势汹汹,倘若不能顶住,便只能退回晋国。如此一来,反晋力量势必更加强大。其次,在国内赵鞅处境也不妙。晋国元帅兼执政知跞对他有很强的防备心,一旦赵鞅兵败,很可能遭到知跞的暗算。所以他只能胜,不能败;否则赵氏家族在晋国将失去立足之地。
齐国连败两局后,年迈的齐景公失去了斗志,他没有想到落魄中的晋国仍然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啊。
失去中原诸侯支援的范吉射和中行寅只得将兵力龟缩于朝歌,企图负隅顽抗。
公元前492年冬季,对中行寅来说,这注定是个难熬的冬天。赵鞅对朝歌的总攻开始了,晋军开始发动凌厉的攻势。并很快从南面突破叛军的防线,占据南外城。叛军收缩防线,退入内城。中行寅心里暗暗盘算,如今城中既没粮草,兵力也不足。并且外城又被攻破了,看来守是守不了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可是要走到哪呢?叛军还有一个基地,那就是赵稷与涉宾所占据的邯郸城。对,就逃到那儿吧。
中行寅让士兵出外城与赵鞅的军队交锋,自己却偷偷从北门溜掉了。你想想,在关键时刻主将都溜了,其他人哪里还有心恋战呢?朝歌很快被赵鞅的军队攻陷了,范吉射步中行寅后尘也逃往了邯郸。
以范氏和中行氏为首的武装集团已日薄西山,叛乱的两大基地只剩下邯郸,形势对叛军相当不利。
取得朝歌会战胜利后,赵鞅的军队休整了一段时间。很显然,进攻邯郸的战役很快就会打响。大战之前,总是一片平静,但此时的齐景公心情却一点也不平静。他两度增援朝歌都被赵鞅打败了,可见齐国虽然复兴,但在军事实力上仍然不是强悍晋国兵团的对手。一旦邯郸再被攻陷,晋国的内战就结束了,那他就无法利用范吉射和中行寅等叛乱分子来遏制晋国了。
齐景公又一次出动大军包围晋军驻防的五鹿,声援邯郸。
对齐军的威胁,赵鞅没有畏惧。他多次与齐军交锋,知道齐国人的战斗力不行,尤其是缺少富有指挥才能的将领。齐景公本想通过围攻五鹿,来牵制赵鞅兵团进军邯郸,可是赵鞅不为所动。公元前491年深秋,赵鞅兵团对邯郸的进攻开始了。
自从赵鞅率师出征朝歌,至今已经三年了。在这三年的时间里,赵鞅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以一敌多,与齐、郑和卫等国军队及叛军集团浴血奋战,如今胜利的曙光已现。
邯郸的叛军抵挡了两个月,最终没有盼到齐军的来援,只得举白旗投降。范吉射和中行寅逃往鲜虞,邯郸叛军首领赵稷则逃到临城。
齐国人的反应速度太慢了,直到邯郸陷落后,齐国兵团才加快进军速度。在将领国夏的指挥下,接连攻陷邢、栾、鄗等八座城池,并将中行寅和范吉射从鲜虞迎接到一座名为“柏人”的城邑。
不屈不挠的赵鞅并没有就此罢休,他要一举端掉叛军最后的堡垒柏人。
公元前490年,新年伊始,赵鞅兵团挺进柏人。这座小城池根本无法顽抗,中行寅和范吉射不得不再度逃亡,他们逃进齐国。齐景公接收了他们两人,但中行氏和范氏这两大曾在晋国显赫一时的名门望族,从此在晋国被轻轻抹去了。
从赵鞅杀赵午引发邯郸兵变以后,这场晋国内战总共持续八年时间,这也是晋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内战。这场内战使晋国的政坛发生巨变,六大家族执政的平衡局面被打破,只剩下知、赵、韩和魏四家。其中又以知和赵二氏最强,这又为未来这两家反目成仇埋下了伏笔。
这场内战之所以旷日持久,与反晋联盟对叛军的支持是分不开的。其中以齐国最为积极,齐景公试图与晋国争夺中原霸业的野心显露无遗。赵鞅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以坚韧不拔的意志顶住反晋联盟的轮番进攻。并最终铲除以范吉射和中行寅为首的叛军集团,居功至伟,使得晋国避免重蹈楚国的覆辙。晋国仍然是中原最强大的国家,但其霸业也与南方的楚国一样凋零了。
不过赵鞅有功也有过,毕竟这场内战的导火线是他点燃的。但是这场内战是早晚要到来的,这是制度使然。卿大夫分权轮流执政的制度,使得晋国的内忧一直甚于外患,家族内斗传统由来已久。这些不稳定的因素随着时间的推移,矛盾将越演越烈。中行氏与范氏的叛乱是晋国内斗的一个缩影,如果不是赵鞅力挽狂澜,那么晋国可能会提前分裂了。
晋楚的鼎盛时代一去不复返矣,谁会是新的霸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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