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①,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②。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③。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④,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⑤,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⑥,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⑦。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仕。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⑧,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⑨,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注释】
①困厄(è):指困苦危难,或处境艰难窘迫。闾(lǘ)里:指乡里。
②庸人:指平常的人;见识浅陋、没有作为的人。语出《韩非子·内储说上》。孺(rú)子:多指幼儿、儿童。易:轻视。
③季子:苏秦,字季子。买臣:朱买臣。西汉人,曾以卖柴为生,妻子不能忍受穷困,弃朱而去。朱买臣做了大官后,妻子要求复婚,被拒。后来朱买臣叫人端来一盆水泼在马头前,让她再全部收回来才肯复婚。
④旄(máo):竿顶用牦牛尾作为装饰的旗。
⑤骈(pián)肩累迹:肩挨肩,足迹相迭。形容人多拥挤。骈:并列。咨嗟(zī jiē):赞叹。
⑥骇汗:因惊恐、惶惧而流汗。
⑦大:是尊称。魏国公:指韩琦,北宋大臣,执政多年,并与范仲淹率兵同抗西夏,世称“韩范”。不然:不是这样。
⑧高牙大纛(dào):高官的仪仗队。牙:牙旗。纛:仪仗队的大旗。
⑨桓圭(huán guī):古代三公所执玉圭。衮冕(gǔn miǎn):古代帝王及上公的礼服和礼冠。
【译文】
出仕为官升迁到将相级别,获得了财富与华贵回到故乡,这是大家都认为非常荣耀的事,也是从古到今都一致公认的。一般来说,当读书人的生活艰难穷困时,只能在乡里过着困苦艰难的日子,就连平民和儿童也都来轻视或者侮辱他。比如古时候的季子不被他的嫂子以礼相待,朱买臣因为贫苦困厄而被妻子抛弃。然而一旦穷苦的书生做了高官以后,他们就可以乘着四匹马驾驭的高大豪华的车子,有旗帜在前方开道,又有骑兵卫队在其身后簇拥着,这时候在街边的人,纷纷挤在一起肩并肩脚挨脚地争相观看,而且一边仰望一边赞叹,而之前所说的那些平民男子与愚弄过他的妇女们,则会奔走相告,惶恐惊惧吓得满头大汗,有的甚至惭愧得低头弯腰,慌忙跪在车轮扬起的灰尘和马蹄子中间,虔诚地叩拜并向新贵人悔过请罪。这就是一个普通士子,在他成功得志之时的意气风发,也正是以前人们所比作的那种,穿着锦绣荣归故里的荣耀之事啊!
只有大丞相魏国公则不是这样夸耀自己的。魏国公,是相州人士。从祖辈开始就世世代代都具有美好的德行,都是当时享有盛名的公卿。魏国公在年轻时就已经考取了科举高榜,顺利登上显要的官位。四海之内的人士都能听到他传布四方的德音,仰望其风采播撒的光辉,这样大概也有很多年了。人们所说的做将相,得富贵,都是魏国公平素积累而早就应有的。不像那平素穷困的人,凭一时侥幸得志,出乎庸男和愚妇的意料而使他们惊异,并向他们夸耀。然而威武仪仗、高牙大旗,不足以显示魏国公的荣光;桓圭和礼服,不足以为魏国公显贵。只有恩德遍及百姓,功勋建于国家,骄人的事迹刻入钟鼎碑石,美名被传播在声乐和文章里,以此光耀后世得以永世不朽,这才是魏国公的心志,故而读书人也应该在这点上向魏国公学习才是啊。哪能只谋求于一时的夸耀,只在一乡荣光呢?
【原文】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①,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雔、矜名誉为可薄②,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③,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④,可谓社稷之臣矣⑤!其丰功盛烈⑥,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⑦,乃邦家之光⑧,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
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注释】
①至和:宋仁宗年号。武康之节:韩琦是以武康节度使的官衔担任相州知州的。
②雔(chóu):同“仇”。矜(jīn):自大,自夸。
③绅:官服上束在衣外的大带子。笏(hù):大臣上朝时所执的手板,以便用来指画或记事。
④措:安放,安排;放置。
⑤社稷(jì):土神和谷神的总称,古时君主都祭祀社稷,后来就用社稷代表国家。
⑥盛烈:盛大的功业。烈:此指功业。
⑦彝鼎(yí dǐng):泛指古代祭祀用的鼎、尊等礼器。
⑧邦家:国家。邦:古代诸侯封国的称号,后来泛指国家。
【译文】
魏国公在宋仁宗至和年间,曾以武康节度使之职,来此地治理相州,于是在后面园圃空地修建了“昼锦堂”。随后又刻诗于石碑上,以此留给相州的人们。诗中说快意于感恩报仇、自我夸耀声望名誉的行为,都是值得鄙薄的,但他不以昔日人们所夸耀的为荣,反而作为自己的警戒。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魏国公是如何看待富贵的,而他远大的志向又怎能轻易就测量出来呢?因此他能出大将而入为丞相,一生勤劳为朝廷做事,而且不论平顺之时,还是险难之时都一样恪守节操。至于面临重大事件,决策重要异议之时,总是从容不迫地献计献策,只见他衣带垂而不乱,手中笏板端正,面容不动声色,仿佛把天下放置得像泰山一样安稳,真可以称得上是国家的重臣了!他那丰厚的功德、盛大的功业,都被刻上钟鼎,而且谱成歌曲传唱不衰,这是国家的荣光,而不仅仅是乡里的荣耀啊。
我虽然没有机会登上魏国公的厅堂,却暗暗庆幸曾诵读过他的诗篇,高兴的是魏国公大志有成,令人欢喜的是我可以借此向天下宣告。于是就写下了以上这些文字以作记录。
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赏析】
本文是为位于相州的“昼锦堂”写的记。昼锦堂,是当年魏国公韩琦在仁宗至和年间,以武康节度使身份来此地治理相州之时,在州府后面园圃空地修建的庭堂。
作者围绕“昼锦”二字,先描述了一介寒士,寒窗苦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然后就可以高官得坐、骏马得骑,那种跨马游街、荣归故里的荣耀是所有人所仰慕期盼的。而那些“困厄闾里”的士子命运则是“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这简直是天壤之别,但不得不承认,这正是一种世俗现实,是古今所同的。接下来作者生动描述了古人衣锦还乡、得意扬扬的场面。然后以季子、朱买臣为例,进一步说明了读书人穷困时,连庸人孺子都可以轻侮他,而一旦成了达官显贵,那些庸夫愚妇都争着来俯首请罪,生怕得罪了声势正旺的官人。以上这些简述,意在为下文做铺垫。
接下来一句“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引出了魏国公与众不同之处。仅仅轻带几笔便道出了魏国公的身世经历,然后着重说明了他之所以能做将相,得富贵,都是他早就应当有的,所以“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只有恩及百姓、建立丰功伟业、为国为民名垂青史、光照后代,才是他的毕生志向;然后实写相州昼锦堂的来历,并由昼锦堂石碑上他的诗句“其言以快恩雔、矜名誉为可薄”,进一步肯定了魏国公对富贵的态度以及他的志向。一句“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深度赞誉了魏国公面临重大事件临危不惧的风度与卓然超群的政绩积淀。为了突出魏国公的超凡脱俗,反映他高远的抱负,欧阳修主要采取了对比的写作方法,又通过几处反问的句式,使想要表达的思想更加突出与肯定。
文中通过对魏国公的反复赞叹,充分表达了作者对魏国公的敬佩之情,寄寓了自己对为官从政的政治见解,以及作者本人的人生追求。全文叙事简洁有力,含蓄隽永,论理含情,沁人心脾,是历来公认的名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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