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②,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③,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④,吾仇也;燕王⑤,吾所立;契丹⑥,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⑦!”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⑧,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注释】
①《五代史》:记载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王朝共53年的历史。有新旧两种,《新五代史》为欧阳修著。
②庄宗:后唐庄宗李存勖(xù),他宠用伶官(宫廷演员),任其横行不法,终成兵变。
③晋王:庄宗之父李克用,西突厥沙陀族人,曾参与镇压黄巢起义,封晋王。将终:生命将要终止。
④梁:指后梁太祖朱温,曾追随黄巢,降唐,成为军阀,与李克用长期对峙。
⑤燕王:刘仁恭父子。刘因李克用之荐而为卢龙军节度使,据守幽州。后背晋,其子刘守光受梁封,为燕王。
⑥契丹:辽国。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曾与李克用结盟,不久又与朱温联合反晋。
⑦乃父:你的父亲。
⑧少牢:古称祭祀用的猪和羊,称少牢。告庙:通常是指古代天子或诸侯出巡或遇兵戎等重大事件而祭告祖庙。
【译文】
呜呼!国家兴盛与衰败的道理,虽说是天意,难道就没有人为的缘故吗?探究前朝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以及后来他之所以失天下,就可以知道其中的奥妙了。
世人传说晋王李克用临死之时,曾把三支箭交给庄宗,并告诉他说:“梁,是我的仇人啊;燕王,是我亲手所扶立的,契丹,与我订立盟约结为兄弟,可是最终都背叛了我而归附于大梁。这三件事,是我终生的遗恨啊。我给你三支箭,希望你不要忘记你父亲报仇的志愿!”庄宗收下这三支箭并将其藏在宗庙里。此后每次出兵打仗时,就会派遣官员以一种少牢之礼祭祀于宗庙,恭敬地取出那三支箭,然后放入锦锻织的袋子里,背着锦囊冲杀在前,等打了胜仗凯旋归来之时,再把箭重新放回宗庙收藏起来。
【原文】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①,函梁君臣之首②,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③,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④,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⑤?抑本其成败之迹⑥,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⑦,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⑧,而智勇多困于所溺⑨,岂独伶人也哉⑩?作《伶官传》。
【注释】
①系燕父子以组:913年,李存勖破幽州,擒刘仁恭。刘守光出走,不久也被擒。组:丝带。
②函:木匣,这里指用木匣盛装。梁君臣之首:923年,李存勖灭梁。梁末皇帝朱友贞及大臣皇甫麟自杀。
③仇雠(chóu):仇敌。雠:同“仇”。一夫夜呼:926年,唐军哗变。李存勖出京避乱,所部二万五千人,不久就被打散,李被乱兵杀死。一夫:一人,指唐庄宗同光四年(926年)发动贝州兵变的军士皇甫晖。
④誓天断发:剪断头发放在地上,并向天发誓。
⑤岂:难道。欤(yú):表疑问的语气助词。
⑥抑:表转折的连词,相当于“或者”“还是”。本:考究。迹:事迹,道理。
⑦逸(yì)豫:安逸舒适。
⑧忽微:形容微小的事。忽:寸的十万分之一。微:寸的百万分之一。
⑨溺(nì):溺爱,对人或事物爱好过分。
⑩也哉:语气词连用,表示反诘语气。
【译文】
当庄宗用绳子捆着燕王父子,用木匣装着梁王君臣的头颅,进入宗庙以后,便把箭交还给先王,向先王禀告报仇成功消息的时候,他意气之盛,可以说是无比豪壮啊!等到仇敌已灭,天下已经平定以后,从此开始歌舞升平。忽然有一天,只听一个人在夜间呼喊一声号令,叛乱的人们便四方响应,庄宗立刻仓皇东逃,还没等见到敌人,官兵们就逃散了,只剩下君臣互相瞧着,不知投奔哪里是好。以至于最后他剪断头发,对天发誓,那时候只见他眼泪沾湿了衣裳,这又是多么的衰败啊!难道真是得天下难而失天下容易吗?还是回过头来推究他成功与失败的原因所在吧,难道都是来自于人为的缘故吗?
《尚书》中说:“自满招致损失,谦虚得到增益。”忧患与勤劳可以使国家兴盛,贪图安逸舒适的享乐可因此丧失性命,这是很自然的道理。所以当庄宗气势旺盛时,全天下的英雄豪杰无人能同他对抗争雄;等到衰败时,几十个歌舞伶人将他困扰,就可使他命丧国亡,为天下人所耻笑。可见那祸患常常是由微小的事物积累而成的,智慧勇敢的人大多常被所溺爱的人或事困扰,难道仅仅是伶人的过错吗?于是作此《伶官传》。
【赏析】
这是欧阳修编撰《五代史》中的一篇,主要记述了唐庄宗李存勖宠幸伶官,沉溺于酒色,最后死于兵变的史实。这是一篇论理清晰、辞情并茂的著名史论文章。
借助一段伶官演变的历史事件,欧阳修在序文中提出“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这样的问题,并列举史实,阐述了国家的盛衰,事业的成败主要取决于人事的道理,同时提出“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的论断,不得不说十分令人信服。很显然,作者在文中并未赘述庄宗身世以及伶官逸事详情经过,也未过多地列举史例,而是从之前纷繁的史料中,只选取了具有传奇色彩,颇具典型意义的庄宗得失天下的事件作为线索,展开论述。结尾以一段“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精彩的言辞,给出了庄宗亡国的答案,从而使“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昭然纸上。而“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更是通过庄公失天下的事实得到了验证。纵观全文,如同醍醐灌顶,令人不胜警醒。
全文以沉重充沛的感情,抑扬顿挫的语调,雄壮饱满的气势,一唱三叹,阐明“安邦定国”的道理。细细品味,这既是对当时朝廷的告诫,也对后世治国者有借鉴作用,所以说,此文极富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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