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中《河滩上的舞者》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这天早晨和以往的无数个早晨一样,孙大勇是在老婆的唠叨声中睁开眼睛的。老婆走到他卧室门口,拿腔捏调地咳嗽了一声,看他仍闭着眼睛像木條一样直直地躺着,就开始唠叨:“你就是一头猪,只知道吃和睡。工作都找了一个月了还没着落,居然还睡得这么香。家里只有三万多块钱了,孩子上学正是花钱的时候,一点都不知道发愁。你的体重应该比正常人轻一些,因为你没心没肺。”

老婆唠叨着走开了,去拉窗帘、开窗户,然后去卫生间洗漱。这当儿,孙大勇翻了个身,睁开眼睛,面对着白色的墙壁,咧着嘴得意地笑。老婆洗漱完毕,去厨房做早饭,同时又开始了唠叨:“咱们可是说好了,一个月以内必须找到工作,可是今天已经是第三十天了。今天你要是再找不到工作,就死外面别回来了。”

孙大勇的老婆以前不爱唠叨,是从最近三四年开始爱唠叨的。对她来说,唠叨就像呼吸一样,是一种生理需求。看见衣服扔在沙发上,看见茶杯没盖盖,看见饮水机反复加热……都禁不住唠叨。想起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也唠叨。这些旧事包括:和孙大勇谈恋爱的时候,孙大勇经常给她做鱼吃,结婚后一次都没做过;孩子小的时候,上幼儿园都是她接送,孙大勇从来没管过;十年前孙大勇有过一个相好,当时周围人都知道了,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她过生日,孙大勇从来没给她买过一件礼物;结婚十八年,孙大勇从没陪她逛过街……

为了躲避老婆的唠叨,三年前孙大勇开始和老婆分屋睡。他家的房子是两室两厅,老婆睡卧室,女儿睡书房,他睡饭厅。饭厅和厨房连着,中间有一扇推拉门把两个空间隔开,就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吃饭只能在客厅。这间本来是饭厅的卧室只有八平方米,放一张单人床,放一张电脑台,再放一个衣橱,就满满当当的了。

每天晚上,孙大勇都把自己关在这间小屋里,在网上看新闻、听音乐、斗地主。老婆在客厅里,蜷缩在沙发里看电视;她喜欢看相亲节目、娱乐节目和电视剧。电视里插播广告的时候她会大声问:“你在干吗?”孙大勇大声说:“没干吗。”老婆又问:“没干吗,那你在干吗?”孙大勇大声说:“没干吗,就是没干吗。”有时候,孙大勇在网上看到了骇人的新闻,比如飞机失联、客轮沉没等,就会呼地从电脑台前站起来,抬腿往客厅走,想和老婆说说。可是,当他开了门探出脑袋,看见老婆正张着嘴对着电视机哈哈大笑时,又把脑袋缩了回来,轻轻地关上门。他坐下来,使劲伸着脖子盯着电脑显示器,不住地惊叹,自言自语地发一通感慨。

老婆做早饭的时候,孙大勇麻利地起了床。今天他穿了黑色的西裤、白色的短袖衬衫、锃亮的黑皮鞋,看上去很精神。老婆在厨房里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透过推拉门的玻璃瞄了他一眼,说,四十好几的人了,孩子都上高中了,还打扮得跟相亲似的,真是脑袋瓜子进水了。孙大勇进了卫生间,把门插上,还开了灯。蹲完马桶,洗漱完毕,他在这个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嘴里哼着优美的曲子,肩放平,膝放松,大腿和臀部夹紧上提,抬头,挺胸,收腹,立腰,转胯,旋转,留头……他跳起了拉丁舞。

孙大勇迷上拉丁舞有半个多月了。

一个月前,也就是五月中旬,孙大勇失去了工作。这是他第二次失去工作。第一次是九年前,他所在的服装厂倒闭了。他们厂没有自主品牌,主要业务是承揽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国一些服装企业的来料加工,赚取加工费。他的岗位是仓库搬运员,工作不太累,收入还凑合。他曾打算这辈子就当搬运员了,一直当到退休。没想到,在他当了十四年搬运员之后,那些客户终止了合作,服装厂倒闭了。孙大勇的老婆也在厂里,是缝纫工,和他同时下了岗。之后,老婆一直在一家超市做理货员,每天早晨九点准时出门,风雨无阻。孙大勇则在一家高档写字楼干物业,具体工作是管道维修。他每天穿着咖啡色的工装,工具包里背着扳子、钳子等工具,在各个楼层穿梭。他那身工装很像电影里旧上海英租界巡捕的制服,裤腿还有些短,看上去很滑稽。“巡捕”一当就是九年。一个月前,那家高档写字楼更换了物业,他就第二次失去了工作。

从失去工作的第二天开始,除了周末,孙大勇每天都骑着电瓶车,带着晚报的招聘专版出去应聘。却总是无功而返。他没文凭没技术,年龄又大,那些用人单位让他等通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想继续在物业公司干管道维修,可是跑了几家物业公司,都不需要人。他原以为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找个工作是小菜一碟,没想到那么难。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心里也越来越惶恐不安。他仿佛跌进了深不可测的谷底,使出吃奶的劲儿也爬不上来;又仿佛在漆黑的地道里爬行,一丝光亮都看不到,不知道该往哪儿爬、能不能爬出去。

孙大勇真想去建筑工地上搬砖,真想骑电瓶车跑快递、送外卖,真想去农贸市场租个摊位卖菜,真想每天早起炸油条、摊煎饼馃子,真想在小区看大门。甚至真想收废品。他们小区院子角落里有几间物业的平房,有个从农村来的收废品的老头儿租住在那里,晚上听收音机打发时间,一天三顿吃面条,身上总有一股刺鼻的汗臭味。他很羡慕那个老头儿,真想向老头儿请教请教这一行的规矩,然后自己也买一辆三轮车、一杆秤,去别的小区收废品。只要有事干有钱赚,不怕出大力流大汗,干什么都情愿。可是,这些营生他是不能干的,因为会给老婆和女儿丢人。

半个月过去了,孙大勇找工作没着落,老婆就让他去连襟的物流公司或小舅子的饭店上班。连襟和小舅子都表示愿意接纳他,并安排他从事“管理工作”。比起搬砖、收废品等,不知舒服多少倍。可孙大勇心里已打定主意,哪怕让他干副总,他都不干,因为那毕竟是“寄人篱下”。连襟和小舅子都是能人,喜欢穿西服打领带,头发梳得像狗舔的一样,看上去牛哄哄的。连襟比他小四岁,和他说话的时候一口一个“大勇哥”,脸笑得跟菊花似的。但他知道,如果他成了连襟的下属,连襟那张脸就不总那么好看了。小舅子的饭店他更不能去,因为十年前的那次外遇,他被小舅子揍掉了一颗后槽牙,至今看见小舅子还想咬,哪能再去端他的饭碗?做人,总要有一点骨气的。他咬着后槽牙向老婆承诺:一个月内一定找到工作。他继续带着晚报的招聘专版,一家一家地去报名、面试。

这段时间,孙大勇每天晚饭后都出去走走。一天晚上,在一家休闲广场,他被吸引住了。在广场一角,有人用绳子圈了一个边长大约七八米的正方形,花花绿绿的绳子固定在四辆电瓶车上。正方形里面有二十多个人,五六个男的,其余都是女的,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男人正在教拉丁舞。老男人高高的瘦瘦的黑黑的,大长脸,抬头纹很密,眼皮有些耷拉,因而眼睛成了三角眼。打扮得却像个文艺青年:长头发扎成马尾辫,穿着印有杰克逊头像的黑色短袖T恤、满是口袋的黑色休闲长裤、马靴一样的黑色休闲皮鞋。他腰里挂着个扬声器,麦克风在嘴边,不断地向大家发出各种指令:方形步、影子位、古巴摇摆……老男人还不时放着音乐跳给大家看,那么个老男人舞居然跳得很火辣很魅惑。

看着那个老男人跳拉丁舞,孙大勇忽然头皮发麻,脊梁沟子发紧,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我也要跳拉丁舞。他站在那个四方形外面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散场的时候,他问老男人学费是多少,老男人说二百块钱包教包会。他急忙从裤兜里掏出钱来,把两张百元钞票塞进老男人手里。老男人说明天他就能来跟着学了。

孙大勇白天在外面找工作,晚上在广场上学拉丁舞。找工作还是没眉目,學拉丁舞却渐入佳境。老男人鼓吹说,拉丁舞是催生爱情的魔法舞蹈,是穿着衣服的性挑逗;还是一项绝好的健身运动,能充分释放情绪、减轻精神压力,同时对腰、腹、臀部曲线塑造作用明显。孙大勇从没想过要挑逗什么人,也没打算塑形,但却明显感觉到心态的变化:一跳起拉丁舞,他就觉得自己像换了一个人,不是下岗工人孙大勇了,而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上过大学,是大公司的白领,月薪上万,像绅士一样优雅;老婆是知识女性,漂亮、温柔、贤惠、端庄、大方;孩子很优秀,将来上清华、北大没问题,读了硕士读博士。孙大勇还有一个神奇的感觉:一跳起拉丁舞,身体就像长出了翅膀,简直能飞起来。

吃饭的时候,老婆向孙大勇下了最后通牒。虽然是口头形式,但语气之严肃比打印在纸上的通知都正式。内容如下:第一,按照承诺,今天是找工作的最后一天,必须找到;第二,如果今天没找到工作,要么死外面别回来,要么从明天开始去妹夫的物流公司或弟弟的饭店上班。

孙大勇吃完饭出门的时候,老婆围着围裙、掐着腰站在门口,又把最后通牒重复了一遍。他打量了老婆一眼,发现老婆的眉毛描得一边高一边低、一边粗一边细,看上去很有喜剧效果。他盯着老婆的眉毛,皱了一下眉头,咂巴了一下嘴,挎上那只黑色帆布挎包开门下楼去了。

按照约定,孙大勇今天上午十点和下午两点,分别到一家保洁公司和一家高级会所面试。

从他家到那家保洁公司,骑电瓶车顶多需要二十分钟。也就是说,他九点半出门都不晚。但他不到八点就出了门。他不知道时间怎么打发,就骑着电瓶车在大街上慢慢转悠。

路过这座城市最著名、在全国也很著名的那家百年学府门口时,孙大勇看见一个大学生模样很像自己的女儿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身材高挑,长发披肩,上身穿一件浅黄色的短袖T恤,下身穿一件紧绷绷的牛仔裤,脚蹬白色休闲鞋,走起路来步子很轻盈,脚底下像装了弹簧。女孩子怀里抱着一摞书,袅袅婷婷地走进了学校大门。孙大勇骑着电瓶车跟过去了。女孩子向“物理楼”走去。因时间还早,孙大勇在校园里转悠起来。校园很漂亮,也很安静。办公楼、教学楼、图书馆、学术中心都很气派。树林、操场也很大,在拥挤的城市里显得很奢侈。每栋宿舍楼的墙根下都有一大片五颜六色的暖瓶。宿舍窗户外面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校园的路上,男孩子一个个朝气蓬勃,女孩子一个个青春逼人。

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孙大勇在一片树林里的木椅上坐下来,点了一支烟。他慢慢地吐着烟圈,想起了自己高考的事情。他上中学的时候学习很好,考大学可以说是手拿把攥。可是高考前两天,他夜里吹电扇着凉了,得了重感冒。吃了药进考场,结果在考场上睡过去了。他从小就想上这所大学,高考时填报的第一志愿也是这所大学,可那场重感冒却让他成了搬运员和“巡捕”。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希望女儿有出息。如果女儿能考上这所大学,将来再读硕士、博士,他做梦都会笑醒。可惜的是,女儿不太争气。

孙大勇的女儿在郊外一所封闭式民办高中上高二,两个星期回家一次。那所学校教学质量较高,几乎每年都有学生考上清华、北大。当然,学费也不含糊。当初孙大勇是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才把女儿送过去的。可是女儿的学习成绩一直不理想。她谈恋爱。老师都把孙大勇叫过去好几次了。他想劝劝女儿,可这孩子伶牙俐齿,咄咄逼人,说她一句,她有十句等着,他总是被她气得干瞪眼。这孩子很讲究穿,衣服和鞋非名牌不买。有时候说说笑笑,有时候阴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她什么似的。喜欢唱稀奇古怪的听不清一句歌词的歌。如果一起看电视,遥控板一个晚上都会在她手里。脾气像她妈,动不动就扯着嗓子叫嚷。半个月不见她就想得慌,可是她一回家又觉得很闹心……

孙大勇忽然很想跳拉丁舞。可是,总有三五成群的学生从附近的小路上经过,他又不好意思跳。又坐了一会儿,他骑上电瓶车出了校门,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路过一家大商场时,孙大勇遇见一个老熟人,他的老相好小宋。

这家商场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比肩接踵,熙熙攘攘。大都是中老年人。从里面出来的人要么提着大包小包,要么推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车。有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正弯着腰、撅着屁股,把购物车里的商品一件件地掏出来,装进大大小小的方便袋里,那些方便袋在地上摆了一大片。她不时直起腰来拍拍手,东张西望;大概因为东西太多,她看起来有些无助。就在她直起腰来东张西望的时候,孙大勇注意到了她,一眼就认出她是小宋。他们九年没见了,小宋看上去老多了,腰身也有些笨了。

孙大勇在距离小宋五六米远的路边停下来,一只脚支地,悄悄地打量着她,心里犹豫着跟不跟她打招呼。犹豫了一会儿,他想起老婆的最后通牒,意识到保洁公司的面试千万不能耽搁,于是决定不打招呼了。可是,他正要走,小宋却抬头看见了他,冲他摆了摆手,大声说:“哎,孙大勇,你是孙大勇吗?孙大勇你愣着干吗?快过来呀,帮我一把!”

孙大勇只好推着电瓶车走到小宋跟前。小宋问他去干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干什么。小宋问他今天不上班吗,他说今天休班。小宋知道他在那家高档写字楼干物业。他本来不爱撒谎,可这次丢掉工作的事却不愿说。小宋说:“那好,帮我把东西送回家吧。”说着,她把地上那些方便袋往孙大勇的车后座上绑。方便袋里有花生油、酱油、洗发液、卫生纸、火腿等。她自顾自地说,现在物价太高了,这些东西看上去不起眼,就四百多块呢,幸亏今天商场搞活动优惠,省了一百多。还说,她不在老地方住了,搬家了。去年她家的老房子拆了,给了二百多万的补偿,就在这附近一个小区买了套新房子。还说,孩子他爸出差去外地了,一个多月了还没回来;儿子去年考上大学了,在北京。在孙大勇印象中,以前小宋没有这么多话……

孙大勇小心地推着电瓶车,小宋在后面扶着,一起去小宋家。孙大勇心里想着面试的事,头上脸上开始出汗。小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老同事的情况,谁谁谁去外地照看孙子了,谁谁谁跟孩子出国了,谁谁谁去世了等。自从九年前孙大勇从厂里下了岗,他和那些老同事都没联系过,经常想念他们。但这个时候,那些老同事的情况他一点都不关心,小宋的话他也一句都没记住。

小宋的家到了。很大一个小區,一片崭新的高楼,绿化也很好。小宋的家在一栋二十二层楼的第十三层。孙大勇帮小宋把那些东西提进家。小宋请孙大勇在客厅沙发里坐下来,她忙着沏茶、找香烟,然后去了卧室。孙大勇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差几分钟就十点了。从小宋家到保洁公司最少需要二十分钟,面试已经晚了。但他又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于是掏出手机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非常抱歉,因家里有急事走不开,现在不能去面试,可不可以再约个时间。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妇女,声音懒洋洋的,阴阳怪气地说,哦,家里有急事,那就先忙家里的事吧。孙大勇还想再说点什么,对方已挂了电话。

小宋穿着一身粉红色的宽松的家居服,从卧室里出来,紧挨着孙大勇坐下来。她看孙大勇一脸汗,问用不用开空调。孙大勇急忙说不用。说着,他从茶几上抽了一张面巾纸,擦了擦脸上和脖子里的汗。小宋从茶几下面捧出两个直径大约一尺的花花绿绿的铁皮盒子,打开,一个是葵花子,一个是西瓜子,两个盒子都满满的。她抓了一把葵花子和一把西瓜子,放在孙大勇面前的茶几上,招呼他吃。她自己则抓了一小把西瓜子,一粒一粒地扔进嘴里,又“噗”地吐出皮来。

孙大勇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过十点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笨拙地嗑着瓜子,侧脸偷偷地打量小宋,发现她以前的鹅蛋脸现在变成了圆脸;笑眯眯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很密,神情居然像个慈祥的老太太;长发也变成了短发,烫得蓬蓬松松的,一根根的白发在黑发中很刺眼;腹部很丰满,“救生圈”轮廓分明。

小宋嗑着瓜子说,她如今在一家艺术类的立学校当宿舍管理员,和另外几个老娘们儿轮班,隔一天上一天班。那些孩子的家长都很巴结她们,来看孩子的时候都给她们带东西,其中瓜子最多,一天到晚嘴不闲着都吃不完,几个人就分了带回家去。学校里有个小游泳池,她每次去上班都抽空游一个小时。她本来对游泳不感兴趣,但本校职工游泳是免费的,不游白不游,她和几个老娘们儿就都学会了。小宋问孙大勇会不会游泳,孙大勇说不会,他是个旱鸭子,如果跳进深一些的水里,肯定会淹死。小宋有些惊讶地问,你真的不会游泳?孙大勇说,我不会游泳很奇怪吗?小宋笑了笑说,游泳很好学的,没想到你不会。

说到在水里淹死,小宋忽然想起了他们的一个老同事,电工小罗,半年前猝死了,才四十六岁。小罗下岗后开出租,开的是夜班,有一天早晨交班后回到家里,忽然很想穿刚买的新衣服。他把新衣服找出来换上后,坐在沙发里翻报纸,翻着翻着,脑袋忽然往沙发靠背上一耷拉,眼睛一闭,没气了。小宋感慨地说,她越上岁数越怕死,年轻的时候觉得属于自己的日子多着呢,没想到一眨眼就老了。半夜醒来的时候,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死,觉得特别可怕。孙大勇点了一支烟,使劲吸了一口,咕哝了一句,死有什么可怕的,人活着不就那么回事吗,活就活,死就死,无所谓。小宋咬着一粒西瓜子,研究着孙大勇的脸,说,大勇,你今天好像有点怪怪的。

孙大勇说忽然很想跳拉丁舞。小宋哈哈大笑,惊讶地问,大勇你会跳拉丁舞?真的假的呀?孙大勇就说起了学拉丁舞的事。他正说着,小宋打了一个面积大约二十平方厘米的哈欠,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忽然大声说,哎呀你看看,快十一点了,光顾着说话,忘了做饭了。说着,她从沙发里站起来,拍了拍手,去了厨房。孙大勇又给那家保洁公司打电话,电话没人接。他叹了一口气,打开电视看体育节目。

小宋在厨房里忙活了半个多小时,做了六个菜,有鱼有肉,还算丰盛;还开了一瓶红酒。孙大勇记得小宋是不喝酒的。小宋说,经常有孩子的家长请她和同事吃饭,她都学会喝酒了,红酒能喝半瓶。孙大勇今天本来不想喝酒,看小宋兴致这么高,不好意思不喝;但下午还要去那家会所面试,又不敢多喝。一瓶酒,小宋喝了大半瓶。渐渐地,她脸色开始变红,眼睛也有些迷离了,不时冲孙大勇嘿嘿地笑,没头没脑地嘟哝一句:“你这个坏蛋,还和那时候一样帅,越老越有味道了。”

吃完饭,孙大勇帮小宋收拾了碗筷,之后和她一起坐在沙发里喝茶。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一点十三分。那家会所面试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从小宋家到会所,骑电瓶车大约需要十分钟,时间还充裕。他打算在小宋面前跳一曲拉丁舞,马上就走。他手机里存着好几首经典的拉丁舞曲,他想跳美国百老汇著名歌手马克·安东尼的那首《I Need To Know》。

可是,他打开手机找《I Need To Know》曲子的时候,小宋起身去了卧室,又从卧室去了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她穿着一件嫩黄色的睡裙,身上散发着沐浴露和洗发露的香气,脸更红了,眼睛也更迷离。她倚着卧室的门框,嘿嘿地笑,说:“你这个坏蛋。”又嗔怪地柔声说,“愣着干吗,快去洗洗呀。”说着,她进了卧室,半掩上卧室的门。

孙大勇嗓子有些发干,他咕咚咕咚咽了几口唾沫,之后点了一支烟。大概因为吸得太急,眼泪呛出来了,哗哗地流。他把吸了半截的烟摁灭在烟缸里,悄悄站起来,挎上那只黑色帆布挎包,蹑手蹑脚地向房门走去,脚步轻得像一只猫。他轻轻地拧开防盗铁门,想轻轻地带上,可是这门不用力带不上,他只好抓着把手使劲拉。“咣当”一声,门关上了。这一声“咣当”也太响了,他浑身的寒毛都乍起来了。他愣了愣神,“哧溜”钻进了安全出口的楼梯,蹬蹬蹬地往下跑。

从小宋家溜出来以后,孙大勇骑上电瓶车,一溜烟地向西又向北,再向西再向北,最后居然来到了城市北郊的黄河岸边。他总觉得小宋在后面追他,好像她是一匹狼,追上来会把他咬死,他只能没命地逃窜。上了黄河大堤,他回头望了望,只见远处一幢幢高楼大厦变成了一片森林,黄河大堤下面的公路上空无一人。小宋并没有追上来,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擦了一把汗,准备去那家会所面试。可是,掏出手机一看时间,他脑袋上像挨了一闷棍,一下子愣住了:两点十四分了。没错,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14∶14”。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时间又变成了“14∶15”。

刚才那一阵狂奔,孙大勇怎么也没想到居然用了五十多分钟。在他的感觉里,时间很短很短,顶多只有十几分钟。可是仔细一算,从小宋家到黄河岸边,距离大约三十公里,还要等七八个红绿灯,骑电瓶车用五十多分钟已经够快的了……

那家会所的面试又错过了。

孙大勇来到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抡起巴掌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啪啪”地扇了几十个耳光,直到满嘴是血。之后又握紧拳头,在柳树上狠狠地砸了几十拳,直到手背上也鲜血淋漓。他的脸火火辣辣地疼,手背一阵阵刺疼,心里倒舒服了一些。

那么现在去哪儿呢?孙大勇不知道。但他知道,家是不能回的。他脑子里很乱,想在这个地方静一静,于是在歪脖子柳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今天偶遇小宋的那些场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同时,沉睡在他记忆深处的那些漫漶的旧事,也像按在水里的葫芦一样,直往上顶。

孙大勇在服装厂仓库当搬运员的时候,小宋是保管员。仓库一共四个人,两个女的,是管理员;两个男的,是搬运员。闲下来的时候,四个人就看报纸、喝茶、说笑。小宋的老公是另一家大企业的业务员,经常跑外,一出去就两三个月。十年前那个中秋节,厂里发了一些福利。小宋拿不了,老公又出差了,就请孙大勇帮她送回家。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三,孙大勇的老婆下午下班后带女儿去她妈家送月饼,吃完晚饭才回家。孙大勇骑着摩托车,把那些福利送到了小宋家。小宋得知孙大勇的老婆不在家,就留他吃饭。那天晚上小宋的儿子去了奶奶家,只有小宋一个人在家。

小宋平时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这天晚上正吃着饭,忽然流泪了。她说她心里苦,没人疼。她的话一点铺垫都没有,孙大勇一下子慌了,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小宋低声抽泣,不断用餐巾纸擦眼泪和鼻涕。孙大勇抬起屁股坐到小宋身边,用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想到,小宋身子一歪,一下子倒在他怀里,使劲搂住他的腰,两手使劲搓他的脊梁,鼻子里哼哼唧唧的。孙大勇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上,脑袋瓜子嗡嗡的,他愣了片刻,一把抱起小宋进了卧室。事毕,小宋像小猫一样蜷在他怀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掐他一会儿拧他,说他真棒,真疼她,并让他以后好好疼疼她。

小宋脸蛋漂亮,气质好,身材好,在人前很傲气。几位副厂长和车间主任都打她的主意,但她一概不瞅不睬。孙大勇从没对她动过歪心思,平时只是说说笑笑而已。这次事情过后,他越想越感激小宋,觉得不是他疼她,而是她疼他,她对自己有恩。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但他不知道拿什么报;既然她觉得那是他疼她,他就要好好地疼疼她,累死在她怀里也愿意。于是后来,他又偷偷摸摸地疼了她四回。

自从有了这层关系,上班的时候两人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了。同事们都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得透透的。于是风言风语就在厂子里传开了。孙大勇的老婆质问他有没有那回事,他从小就不会撒谎,也不愿撒谎,这次就没咬着后槽牙坚决否认。老婆又哭又闹又抓又挠,摔碎了八只碗,踩扁了三口锅,一个多月没消停。孙大勇也被小舅子揍掉了一颗后槽牙。好在不久厂子就倒闭了,同事们各奔东西,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待下去。

虽然这事儿弄得孙大勇声名狼藉,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不但不后悔,还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美好、最出彩、最值得回味的事儿。在那座高档写字楼当“巡捕”的九年里,他一天一天沉默得像哑巴,那些男女白领都把他当成无色无味的空气,从没人正眼瞧他一眼。但他们大概不会想到,这个沉默的“巡捕”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这株不起眼的“野百合”也有过春天。想起和小宋的那些事兒,他的神情是恬静、柔和的,心里是甜蜜、温馨的。他这辈子活得窝窝囊囊,要是没有这么点事儿,就更黯淡无光了。只是没想到,九年没见,小宋竟然变成那样了。这些年他在心里一直把她当女神供着,今天才发现,这尊女神塑像已被“岁月”这把锤子残忍地敲碎了……

这时,孙大勇看见三辆小轿车从河堤上开过来,停在距离他十几米远的树荫下。从车上下来十几个小伙子,看上去都是二十多岁,像公司的白领。一群年轻人说说笑笑,提着几只方便袋下到了河滩上,都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围成一个圈,蹲在那里喝易拉罐啤酒。过了一会儿,其中的三个小伙子下了水,在水里游泳、嬉戏、打闹,不时嗷嗷地尖叫。

孙大勇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四点三十八分。天不早了,他该回家了。可是……可是他能回家吗?他站起来,手里握着手机,围着歪脖子柳树转起圈来,按顺时针转了二十多圈,又按逆时针转了二十多圈。之后,他叹了一口气,给老婆打电话,叫老婆“亲爱的”,笑得“咯咯”的。他和老婆结婚十八年,最少十七年没叫过“亲爱的”了。老婆似嗔似怒,骂他神经病,并问他找到工作了没有。他笑嘻嘻地说,找到了。老婆问是什么工作,工资多少。他说在一家保洁公司当部门经理,一个月三千多块呢。老婆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大勇,你说的是真的吗?”他说:“是真的,亲爱的。”老婆的语气变得更加温柔:“大勇,这一个月你受累了。今天是周五,咱闺女也回家,晚上咱们下饭店吧,也庆祝一下。”孙大勇的眼泪哗一下子流下来了,他极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好啊,亲爱的。”老婆又悄声骂了一句“神经病”,问他什么时候可以上班,那家公司远不远。他怕老婆听出异常,说了句“回家再说,你忙吧亲爱的”,匆匆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孙大勇“哇”的一声哭出来。从他胸腔里蹿出来的这种哭声尖锐、洪亮,很有穿透力,像狼叫一样。不过,他没哭几声就不哭了,因为他听见有人呼喊:“救命啊——救命啊——”他循着声音向河面望去,只见刚才下水的那三个小伙子在河中央,脑袋一会儿露出水面,一会儿又没在水里,看上去像是没劲了,在拼命挣扎。正在河滩上喝啤酒的几个小伙子急忙跳进水里,奋力向河中央游去。还有两个小伙子从河堤上抬了一架十几米长的木梯,龇牙咧嘴的,拧着身子向河滩跑去。孙大勇愣了愣,终于确认有人溺水了,于是他飞身一跃跳到了河滩上,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蹚着水跑向河中央……

孙大勇去救别人,最先被救上来的却是他。他跑向河中央,跑着跑着就一下子没影了,被卷进汹涌的漩涡里了。旁边一个矮胖的年轻人见状,急忙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漩涡中抓住了他的胳膊,努力向上托举。另两个年轻人则把那架长长的木梯伸向他。他死死地抓住木梯,被拖到了河滩上。他平躺在柔软的河滩上,眼前一片金星,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矮胖年轻人蹲在他跟前,不住地按压他的胃部,浑浊的黄河水一股一股从他嘴里喷出来。

年轻人问他需不需要去医院,他说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他问水里的人都救上来了没有,年轻人说,嗨,那三个家伙是闹着玩的,大家都被骗了,刚才把他们揍了一顿,晚上还得让他们请客吃烧烤。孙大勇咧嘴笑了笑。年轻人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他有些蔫坏地说,今天下午出来没带水,渴得喉咙冒烟,现在喝得饱饱的,感觉很好。年轻人“扑哧”笑了,说,大叔你真萌。他让年轻人别管他,他要躺一会儿。年轻人叮嘱他说,黄河水看起来很浅,其实下面有沙窝子,沙窝子里面有漩涡,以后游泳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他微闭上眼睛,举起手冲年轻人摆了摆。年轻人说了句“拜拜”,站起来走开了。

孙大勇躺了半个多小时,胃里渐渐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了。他睁开眼睛坐起来,向四周望了望。这时天色有些暗了,西边的天空飘满了彩霞;波澜不惊的黄河水也变成金色的了;河岸边的柳树在霞光中变成了黑绿色,仿佛油画里的静物一样。一架银色的飞机在绛红色的云层中时隐时现,向东北方向慢慢飘去。四周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河滩很空旷,一个人影都没有。孙大勇忽然泪流满面,继而嘿嘿地笑,喃喃地自言自语:“活着真好啊,还是活着好。”

他想跳拉丁舞,于是站起来,找到了自己的衣服和挎包,从挎包里掏出手机,把音量调到最大,播放那首《I Need To Know》。在马克·安东尼激越、热烈、令人陶醉的演唱中,他肩放平,膝放松,大腿和臀部夹紧上提,抬头,挺胸,收腹,立腰,转胯,旋转,留头……他跳得精准到位,丝丝入扣,很火辣,很激情,很魅惑。他的身体很白,又穿着白色的内裤,在金色的霞光中宛如一只高贵优雅的白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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