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亲戚住在乡下,晚饭后人渐渐散了,我搬了张竹椅,独自坐在屋前的小草坪上。风带着泥土的芳香和青草被烈日炙烤过的气味,轻轻拂来。蛙声起伏,虫儿呢喃,萤火虫在狗尾草的绰影中飞舞。苍穹之下,远山的轮廓龙蛇似的在天际蜿蜒,银河宛如远眺中的夜市,一片朦胧的璀璨。不禁想到,宇宙微尘,沧海一粟,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此情此思似曾相识,那是在上山下乡出夜工时,还是在某次夜行的途中?忽然就想,如果人的记忆是一条隧道,那么它最初的起点在哪里?那里又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呢?
忽感脖子酥痒,伸手一抹,原来是只蚂蚁。倏地脑海里现出一段影像:母亲腆着大肚子,一手提着里面放了个搪瓷盆的圆竹篮,一手牵着我,蹒跚着走过两旁种有蕉芋的土路,又穿过一条铺着鹅卵石路面的小巷,进入一孔青砖砌的小圆拱门,里面是一个很多人吃饭的大厅。我独自溜出去玩,看到地上有许多蚂蚁。只见一堆蚂蚁紧围着一个饭粒,推的推,拉的拉,慢慢往墙跟移动。不远处另有一长队蚂蚁,急急往前走,似在寻找着什么,到了水沟边,又折回那堆蚂蚁旁,围着转了几个圈,似乎很焦灼。这时母亲走了出来,搪瓷盆已盛满了稀饭。我说:“蚂蚁找不到吃的,挺可怜的。”母亲叹了口气:“人都快没饭吃了,哪还顾得上蚂蚁?”她用手指在盆里抠出几个饭粒,吃力地蹲下身,放在那队蚂蚁的前方,蚂蚁很快围了上去。我高兴得跳了起来。
和母亲谈起这段回忆,她想了想说:“这大概是我怀着你妹妹时的事。那时城里居民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吃食堂,但孕妇在临产前几个月,可以将饭从食堂带回家里吃。记得打饭的大嫂说,肚子那么大了还自己出来打饭,要小心点,还多打了小半勺稀飯给我。”
想来那时我才三四岁,这件事大概是我最早的记忆了。
时隔不久,与两个同事一道出差,三人背对列车前进的方向并排坐着。列车进入漆黑的隧道,忽然有一种在时光隧道里逆向疾驰之感,又想起了最初记忆的话题,和同事聊了起来。
一同事沉默良久,说起上幼儿园时的一段往事。有一次父亲陪他去医院看病,父亲见地上有个小红包,就捡了起来交给医生。第二天老师一进教室就将他拉到讲台旁,说:“这位同学看病时捡到红包,交给了医院,这种拾金不昧的精神很值得小朋友学习,奖给他三朵小红花。”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这堂课老师讲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满心羞愧。放学回到家,他噙着眼泪说:“红包不是我捡的呀。”父亲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表扬了就好。同事说,更早的事大约都忘了,而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复杂情绪,至今难以忘怀。
此时,眼前突然一片明亮,列车出了隧道。另一个同事也轻声谈起了他最初的记忆。那也是上幼儿园的年纪,一天放学时他经过老师的宿舍,见一个房间的门敞开着,空空荡荡的,地上有些废弃物,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桌子已经拉开的抽屉里,有个已经破了的乒乓球,他觉得好玩,便带了出来。刚走几步,一个老师就快步赶来:“有个老师刚刚搬走,你就来偷东西,你是哪个班的?”他吓懵了,递上乒乓球,并报上班级,一路哭着回家,一晚上都在想如果老师在班上批评自己偷东西怎么办。第二天什么也没发生,但他对自己良心的谴责一直挥之不去。
我们坐在列车上继续后退着,花草、树木、田野、河流、青山,不断在我们的前方远去,目的地却是越来越近了。我想,人生经历了许多事,也淡忘了许多事,但最初的记忆总是难以磨灭,它有如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一抔散发着清香的净土,真实地刻录着一个人人性初始的风景。无论那其中夹杂着怎样的情感,每每想来,心里大概都是柔软而温暖的。守护好心灵深处那片丰茂的原始森林,是一件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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