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寝迹[1]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眄[2]莫谁知,荆扉昼常閇[3]。凄凄[4]岁暮风,翳翳[5]经日雪[6]。倾耳无希声[7],在目皓已洁[8]。劲气[9]侵襟袖,箪瓢谢[10]屡设。萧索空宇[11]中,了无一可悦。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12]得固穷节[13]。平津[14]苟不由[15],栖迟讵为拙?寄意一言外[16],兹契[17]谁能别?
【注释】
[1]寝迹:止息踪迹。全句指隐居。
[2]顾眄:顾盼。
[3]閇(bì):通“闭”。
[4]凄凄:寒凉。《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5]翳翳:晦暗不清的样子。
[6]经日雪:终日下雪。
[7]无希声:化用《老子》:“大音希声。”
[8]皓已洁:“已皓洁”,已经皓白明亮。
[9]劲气:劲峭的寒气。
[10]谢:谢却,此处引申为“不能”。
[11]宇:屋宇。《楚辞·招魂》:“高堂邃宇,槛层轩些。”
[12]谬:谦词。
[13]固穷节:固穷的节操。《论语·卫灵公》:“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14]平津:原意为平坦的水路,在此指仕途。
[15]由:践行。
[16]全句意为在“栖迟讵为拙”之外另有深意。
[17]契:契合。
【译文】
我衡门之下停留,远远地和世事相隔绝。左顾右盼没有我的知音,于是柴门在白天也时常关闭。凄寒的风在年尾刮起,晦暗蔽日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天。凝神静听没有半点声音,一片皎洁映入眼帘。劲峭的寒气侵入襟袖,一箪一瓢也不能常设。空空荡荡的屋宇中一派凄凉景象,没有一样事物能激发喜悦的心境。我遍览了千载以来的书籍,时时可以看见古人的热血。如此高尚的节操不是我所能企及的,我只想恪守君子固穷的义节。我不想踏入平坦的仕途,隐居的生活不也是很好的选择吗?这句话另有深意,这种默契除了你,谁能够体会?
【赏析】
本诗所作之年与前面两首相同,均为公元403年。作者之所以未及不惑就似乎放下了一切事物,是因为无力遏制桓玄的篡位,因此心灰意冷。
前面那首《悲从弟仲德》,一个亲人的过世让作者悲恸欲绝,可见陶渊明很重视亲情。本诗写的他的另一个堂弟陶敬远,和他(至少在血缘关系上)更为亲密。不仅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他们的母亲也是亲姐妹,两人年龄相差十六岁。几年后陶渊明写了《祭从弟敬远文》,其时作者四十七岁,而陶敬远的生命,则被永远定格在三十一岁。
开头很超然的“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对应于《诗经》的“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恰与本诗中的“栖迟讵为拙”遥相呼应。而作者不久前写的“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都用了可以理解为心死的字:那首诗是“冥”,而本诗是“邈”。看似是说给别人听,实际上真正在意的听众,是他自己。
“顾眄莫谁知,荆扉昼常閇”,“荆扉”暗指作者的心门。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这句话有三种含义:萧条晦暗的场景;风雨如晦的心情;东晋王朝大厦将倾的结局。由于作者已心死,加上有下文的铺陈,所以更多地只是描写场景。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这里写出了一份乡居生活的静谧之美。不同于后世王籍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里只是朴素而单纯地呈现出一片白茫茫的寂静的场景,和下文共同衬托出作者隐逸的心情与心灰意冷的绝望。
“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此处作者自况于颜回,结合时代背景与上下文,“箪瓢谢屡设”的原因主要是心情不好。在这个对于东晋江山无望的冬天,作者的心意是萧索乃至绝望的,一边是曾追随的桓玄,一边是一心尽忠的晋室河山,由景过渡到情了。
“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不同于晏殊的“一番萧索禁烟中”,也不同于柳永的“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陶渊明在这里要表达的是一腔悲愤,亦即对东晋王朝的所剩无几的感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字里行间,充斥着陶渊明满腔的悲愤和绝望。
为了使文风过渡得自然一些,也是为了情绪的缓和,诗人写道:“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我遍览了千载以来的书籍,时时可以看见古人的热血。可能他又想到了曾祖父陶侃,后者曾与王敦等人一起,鼎定了东晋虽偏安一隅但依然绵延万里的河山。
“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作者此时也许了解到自己只能是后者。
“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作者不想踏入平坦的仕途,于是隐居的生活也成为很好的选择。作者很清醒,知道自己没有陶侃兼济天下力挽晋室于狂澜的本领,所以只得选择隐居独善其身。隐居只是一种形式,它不是目的,真正的隐居是心意识的隐居,亦即不动心。
“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上面这句话(栖迟为拙)另有深意,而这种默契除了你,还有谁能够体会?颇为耐人寻味。可能上面一段的分析已然给出了答案。
全诗融情于景,从隐居的生活写起,写到寒冷的冬天和自己心力的疲倦,引出古人的伟岸与自己的无力作为对比,言明自己的隐居是无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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