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其一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1]。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其二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2]。春醪生浮蚁[3],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荒草无人眠,极视正茫茫。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4]。
其三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5]。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6]。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注释】
[1]空木:棺木。
[2]是句犹言杯中徒然斟满酒。
[3]酒熟后酒糟浮于水面似一队蚂蚁。
[4]良:诚然。《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央:白天。全句一作“归来夜未央”。
[5]嶕(jiāo)峣(yáo):高耸貌。
[6]朝:白天。
【译文】
其一
人出生就会逐步走向死亡,早夭也算不得生命短促。昨天晚上还是活着的人,而到了今天清晨就人鬼殊途了。魂魄飘散去了哪里?在棺木里只留下枯槁的身躯。娇儿悲伤地哭泣,索要父亲,亲朋好友抚着我的身躯来哭泣。得与失已经没有感觉,是和非又如何察觉?等到千秋万代以后,谁能知道我的荣光与耻辱?只是遗憾在世的时候,没能把酒喝足。
其二
先前在世的时候没有酒喝,如今死去以后酒徒然斟满。春酒已熟,蚂蚁列似的酒糟浮起,什么时候能再度品尝?酒桌前的灵案摆满了美酒佳肴,亲朋好友在我的身边哭泣。想要说话却不能出声,想要看东西眼中已没有光泽。先前在高高的草堂睡觉,如今安眠于荒草丛生的旷野。荒野中也无人睡眠,竭力远望也只见一片白茫茫的场景。一旦出了家门,再回来就只能是漫漫长夜。
其三
荒草是白茫茫一片,白杨树亦是落木萧萧。九月深秋,送我的灵柩到远郊安葬。四下里无人居住,只有一座座高高耸立的坟茔。马为之仰天悲鸣,风也因而萧瑟作响。坟莹一旦封闭,纵然千年也不见日光。千年不见日光,纵使贤达之士也无可奈何。前来送葬的人们,也纷纷回到各自的家中。亲戚朋友中有的还有着些许伤悲,有的也已为我写下了挽歌。死亡又何所畏惧?形体已然回归到山川之中。
【赏析】
本诗作于公元427年,除了这三首诗之外,时年六十三岁的作者还留下了一篇《自祭文》,这些文字是他通过超越死的方式,留在世间的最大的精神遗产,也是他留给这个娑婆世界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坦荡。写这组诗时的陶渊明,因饥饿而身染重病,于九月写下了这组绝笔,两个月后自然而然地完成了生命历程。
如果说《自祭文》(见本书最后一篇)中存有些许温情,这组诗则冷峻而无情。这组诗从不同侧面描述了死亡。第一首是纯粹的死亡视角,第二首是想象自己已然死去,而第三首则是对于死亡的超越。层层递进,最后终于完成了生命的圆满。这首诗中,作者已经放下生死,以坦然的心态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历代诗人都认为第三首诗是真正的精华,昭明太子的《文选》中甚至只选择了这一首。为力求圆满,现一并鉴赏三首。前两首可以视作第三首的铺陈。
一开始陶渊明便开宗明义:“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这种思想在更早的年代就已经以文字的方式出现:“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但是这些文字多以生之视角来看问题,而陶渊明则直面死亡。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从生之视角来看,这一场景是令人悲痛的。但面对自己的死亡,陶渊明反而以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些话,理由如下:“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身后事和他无关,和亲朋好友关系也不大。
和他有关的事物是死亡,而他已然超越了它。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不同于杜甫书写李白时“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的伤感,此刻的陶渊明,是坦然的,甚至是轻松的,哪怕是面对死亡。这两句同时也为下文结尾做了铺陈,“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很幽默地调侃了我们讳言的死亡。不经意地展现出真正的名士风度。
第一首诗末两句很自然地过渡到第二首诗,前面写“饮酒不得足”,第二首诗以“在昔无酒饮”开头,用了不严格的顶针手法。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在陶氏看来很讽刺,生前没有酒喝,或者喝的酒不够,而死后灵案前却摆满了酒。
陶氏眷恋春酒,春是万物生长的时节。联系“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与第三首诗结尾的“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不难看出“春醪”确实是生的意象,但代表的却是重生,或涅槃。
作者继而写到自己“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陶氏的这一丝落寞,并非对死亡恐惧,仅是对寂寞的不适应。而在下文,则加重了这份茕茕孑立的孤独感:“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此时的陶渊明,他的身,包括他的心,都已“诚愿游崑华,邈然兹道绝”(《形影神三首》)。
第三首诗以“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开头,想象着自己下葬的场景。“严霜”“九月”无疑强调了这个过程是在一个肃杀的时节完成的。下文的“嶕峣”,原指山之巍峨高耸,陶渊明用以形容坟茔,一方面暗示了他认为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恰恰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他视死亡为一种涅槃重生。
在这种解读之下,“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结合上下文,这两句放在这里不能单纯地解读为旷达(如上所述)抑或伤悲,它兼具世俗之悲与离世之旷。“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其中二三两句再度强调了这种幽忧的伤悲,下面的两句“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可以视作对于生之人的小结。
如果说第一首是与死亡的和解,第二首表现了面对死亡的旷达,那么第三首——或者确切地讲,最后四句——则完成了作者对于死亡的无视与超脱。这四句,前两句写别人,后两句写自己。
最后四句由悲旷交加转化,或升华为全然的旷达:“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渊明看透生死,淡然处之。作者敢于直面死亡的勇气令人肃然起敬。
元人李公焕曾评价《拟挽歌辞三首》:“昔人自作祭文挽诗者多矣,或寓意骋辞,成于暇日。(祁)宽考次靖节诗文,乃绝笔于祭挽三篇,盖出于属纩之际者,辞情俱达,尤为精丽,其于昼夜之道,了然如此。古之圣贤,唯孔子、曾子能之,见于(孔子)曳杖之歌(“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曾子)易篑之言(‘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俨然将这组诗的地位提升到圣贤之列。笔者认为,单就诗而言,这一评价绝非过誉。
谨以塞内加的一句名言结尾,这应该也是人生苦难的底色: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
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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