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读《史记》,有所感而述之。
【原文】
夷齐
二子让国,相将海隅。天人革命[1],绝景[2]穷居。采薇高歌[3],慨想黄虞。贞风凌俗,爰感懦夫。
箕子
去乡之感,犹有迟迟。矧伊[4]代谢,触物皆非。哀哀箕子,云胡能夷?狡童之歌[5],凄矣其悲。
管鲍
知人未易,相知实难。淡美初交,利乖[6]岁寒[7]。管生称心,鲍叔必安。奇情双亮,令名[8]俱完[9]。
程杵
遗生良难,士为知己。望义如归,允伊二子[10]。程生挥剑[11],惧兹馀耻。令德永闻,百代见纪[12]。
七十二弟子
恂恂[13]舞雩,莫曰匪贤。俱映日月,共飡[14]至言。恸由才[15]难,感为情牵。回也早夭,赐[16]独长年。
屈贾
进德修业,将以及时[17]。如彼稷契[18],孰不愿之?嗟乎二贤,逢世多疑。候詹写志,感献辞[19]。
韩非
丰狐隐穴,以文自残[20]。君子失时,白首抱关[21]。巧行居灾[22],忮辩[23]召患。哀矣韩生,竟死说难[24]。
鲁二儒[25]
易代随时,迷变则愚[26]。介介[27]若人,特为贞夫[28]。德不百年,污我诗书。逝然不顾,被褐幽居。
张长公
远哉长公,萧然何事?世路多端,皆为我异。敛辔朅来[29],独养其志。寝迹穷年[30],谁知斯意。
【注释】
[1]革命:改朝换代。《周易·革卦·彖传》:“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2]绝景:绝影,销声匿迹。
[3]采薇高歌:化用《史记·伯夷列传》引伯夷、叔齐《采薇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4]矧(shěn):况且。伊:语助词。
[5]狡童之歌:化用《史记·宋微子世家》:“其后箕子朝周,过故殷虚,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其诗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所谓狡童者,纣也。殷民闻之,皆为流涕。”
[6]乖:违逆,引申为冲突。
[7]岁寒:见《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8]令名:美名。
[9]完:完美。
[10]允:诚信。《诗经·小雅·车攻》:“允矣君子,展也大成。”
[11]程生挥剑:见《史记·赵世家》:“赵武冠,为成人,程婴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赵武啼泣顿首固请,曰:‘武愿苦筋骨以报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遂自杀。赵武服齐衰三年,为之祭邑,春秋祠之,世世勿绝。”
[12]纪:记载。
[13]恂(xún)恂:忠厚的样子。
[14]飡:通“餐”,意为品位。
[15]才:指颜回。
[16]赐:端木赐,指子贡。
[17]及时:见《周易·乾·文言》:“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指赶上举用之时。
[18]稷契(xiè):舜帝时两位贤臣。
[19]候詹写志,感献辞:见《楚辞·卜居》:“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此句犹言屈原明其志也。《鸟赋》:贾谊所作名篇。
[20]丰狐隐穴,以文自残:化用自《庄子·山木》:“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
[21]君子失时,白首抱关:意谓君子如果失去时机,到老只能屈居下位。抱关:指监门小吏。《史记·魏公子列传》:“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不肯受,曰:‘臣修身絜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
[22]巧行居灾:是句犹言,小聪明招致大灾祸。
[23]忮(zhì)辩:强词夺理。
[24]说难:一语双关:韩非著《说难》指出游说很危险,同时他死于游说。
[25]鲁二儒:汉高祖刘邦初定天下,叔孙通谏议定礼仪,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26]指叔孙通忘记节操,详见上注。
[27]介介:耿介,耿直。
[28]贞夫:志节坚贞之人。
[29]敛辔朅(qiè)来:意为辞官归隐。
[30]穷年:直到离世。
【译文】
我读《史记》,有所感悟而加以记述。
夷齐
伯夷、叔齐互相推让君位,相伴逃离至海滨。周武王顺天应人讨伐商纣,伯夷、叔齐匿迹于那里僻远穷困。采薇充饥而高歌,慷慨之中怀想黄帝虞舜。坚贞风骨凌驾于世俗之上,感奋鼓舞激励着懦弱之人。
箕子
离开家乡时的那种难言的感觉,尚且依恋不已。更何况是改朝换天,接触的事物总觉得都已不是旧日的模样。悲痛万分的箕子啊,说什么才能平息起伏不定的心情?感慨之下而作出狡童之歌,哀伤凄凉啊何其悲伤。
管鲍
了解别人并非容易,能够相知更是无比困难。初次交往平淡和美,利益相悖时如同经历严寒的考验但友情不变。只要管仲能得偿所愿,鲍叔牙定心安。珍奇的友情双双辉映,美好的名声一样完美。
程杵
舍弃生命的确很难,但士甘愿为知己者付出一切。向义而求视死如归,程婴和公孙杵臼二位就是这样的人。程婴挥剑自戮,害怕苟活成为以后的羞耻。美好的品德永远被传颂,千秋百代仍然在历史中闪耀。
七十二弟子
仲尼弟子谨恭地学习,没有说不是贤才的。高尚道德个个都辉映日月,一起参悟老师最好的教诲。孔子的悲伤来自人才难得,感悟总是被主观感情所牵制。可惜颜回早早夭折,只有子贡独享天年。
屈贾
增进道德水平学习知识,将用才智为时世所用。就像那古代的后稷与契,谁不希望像他们那样成为有作为的人?唉,两位贤才——屈原、贾谊,受尽世人的猜忌。屈原问卜詹尹以抒发心怀,而贾谊有感鹏鸟作赋嗟叹。
韩非
丰满的狐狸隐藏在山穴,因为皮毛美丽而遭受残害。君子生不遇时,到白头只能做个看门人。机智的行为容易招致灾祸,巧言善辩也能引来祸患。可悲啊韩生,最后竟然死于《说难》。
鲁二儒
改朝换代随时势变迁,糊里糊涂不断跟着变化就不免愚蠢了。孤介正直的像这两个人,特别是坚贞不改的男子汉。高尚的品德传承尚且不到百年,而污蔑我所捍卫的诗书。远远离开不回头张望,宁愿穿着粗布短衣隐居起来。
张长公
距今已然遥远啊长公,寂寞冷落到如此究竟为何事?世上道路有无数起点,都与我的志趣不相同。勒住缰绳辞去官职,独自涵养我的心志。隐藏踪迹渡尽岁月,谁能知道这其中的含意。
【赏析】
这是一组四言诗,风格、情感与《扇上画赞》相仿,作于公元420年,陶渊明五十六岁。不难看出,陶渊明是在借古写今阐述自己的亡国之悲。
本组诗内容上可以视作《史记》的读后感。陶氏读《史记》,多少有着相惜相怜的成分。
全组诗由远及近,分别讲述了伯夷与叔齐、箕子、管仲与鲍叔牙、程婴与公孙仵臼、孔子门人、屈原与贾谊、韩非子、鲁国儒生与张挚的故事。评价标准符合儒家的道德观。
首先讲述了伯夷与叔齐以王族之尊而隐居首阳山的故事,太史公在《伯夷列传》中感叹道:“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而比之于颜回,又徒增一分感慨,突出了他们的凛然大义。陶渊明强调了他们因易代的愤然或超然的隐居:“天人革命”以后便“绝景穷居”。
第二首承接第一首。关于箕子,《史记》中记载他是商王帝乙的长子,纣王的庶兄,宋国的开国之君。“纣始为象箸,箕子叹曰:‘彼为象箸,必为玉桮;为桮,则必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舆马宫室之渐自此始,不可振也。”纣为淫泆,箕子谏,不听。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君之恶而自说于民,吾不忍为也。”乃被发详狂而为奴。遂隐而鼓琴以自悲,故传之曰箕子操。”(《史记·宋微子世家》)
第三首诗,从管鲍之交,笔者读不出亡国之悲,不过笔者想到作者的一些朋友肯定投靠了新朝,于是作者对于友情的理解会有不同。
第四首《程杵》,讲述了一个悲壮的复仇故事,如果进一步解读,则是对于刘裕的讽刺——他不能像程婴与公孙杵臼一般效忠晋朝,“程生挥剑,惧兹馀耻”。
第五首《七十二弟子》,讲述了他心中的儒家氛围,有“风乎舞雩”的场景,有学生们“共飡至言”的思想交锋。最后交代了颜回早夭,子贡长寿。
第六首《屈贾》,则抒发了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感情。借舜帝时的两位贤臣后稷(传说是周朝的先祖)与契来比喻屈原、贾谊两位贤臣。而“候詹写志,感鹏献辞”,则分别指屈原的《怀沙》(也是屈原的绝笔)与贾谊的《鸟赋》。(fú)鸟,可以理解为猫头鹰,古人视为不祥之物。这两篇文章不算很短,都有幽忧之思。
第七首诗讲述了韩非子的生平。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先是原文引用了《说难》,继而讲述了李斯如何戕害同门,虽未提及老庄,但“巧行居灾,忮辩召患”颇有老庄思想。
第八首则写到两位恪守气节的儒生。借古讽今,打了攀附刘宋王朝的人的脸。
最后一首表达了陶渊明的归隐之情。令笔者想到《离骚》的“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等诗句。可以说,陶渊明很洒脱地秉承了孔子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渴慕上古时期的淳朴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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