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冬苓《告诉你什么叫爱》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路敏离开家时是下午三点,那时儿子林林还在摆弄他的计算机。急匆匆出门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天,天上只有一丝云彩,尽管太阳还高悬在天上,那丝云彩却有点发红。咪咪叫着追在后面,她大声呵斥着它,把它关回屋里。她听见小东西把门抓得刷刷响,便大声地喊着林林:“别光趴在那儿,你喂喂咪咪。”

听不见儿子回答,只听见键盘还在噼里啪啦响。她走了,一边走一边想,这孩子这样下去可不行,一条生命全被一台电脑占去了。

路敏是去晚报参加一个读者座谈会的。她是本市有名的作家,大约一年以前,她在晚报上开了个专栏,专栏有个很矫情的名字“告诉你什么叫爱”,那是她第一篇随笔的题目,便被编辑拿来做了专栏的名字。事实上刚开始的时候路敏对这名字颇为欣赏,可越到后来越觉得它矫情。爱是别人可以告诉的吗?再说了,像她这样一个离异多年,在社会上冲冲杀杀像女光棍一样一剑闯天下的中年女人,有资格去告诉别人什么叫爱吗?可悟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她的专栏成了晚报的名牌,一年中,它拥有了大批少男少女读者,更得到了许多旷夫怨妇的青睐。每天晚上她蜷缩在沙发上,抱着咪咪读着一封接一封的读者来信,心里便不由得涌出对自己的崇拜之情。那些信千奇百怪,什么故事都有,有些故事她做了下篇随笔的引子,另一些便做了自己小说的素材。

开完座谈会又和晚报老总共进了晚餐后已是晚上八点半了,晚报用车把她送到住宅门口。开门时,她很兴奋,那是一种类似醉酒的感觉,她在想做名人的感觉其实并不错,只是不知道可以做多久。

首先扑上来的是咪咪,她抱起它,美美地亲了它一下,就在那时闻到了一种异味,一种甜丝丝黏乎乎湿漉漉的腥味。她觉得那气味是咪咪身上带来的,抱着它仔细看了一眼,发现咪咪的胡子上似乎沾了什么发黑的东西。她一边用手去给它抹,一边大声喊:“林林,你给咪咪吃了什么?”随后她看着自己摸过咪咪的手愣了——手上红红的,是血。

她快步冲进客厅,客厅里很乱。她又冲进儿子卧室,儿子的电脑还开着,但却没有儿子的影子。她用变腔的声音叫着,一头撞进厨房,然后便顺着门框瘫坐在地上。

“凶手是从厨房里进来的,可以认定是谋财害命。从现场情况分析,他以为屋里没人,便从厨房的后门撬锁进屋。那时候,您的儿子一定沉溺在电脑里。可凶手进屋后发出的声响惊动了他,他找到厨房,两人便在这里发生了搏斗。凶手杀人的凶器是您家的菜刀,根据出血情况看,他第一刀就砍断了您儿子的颈动脉,所以血溅得满墙都是。您儿子继续和凶手搏斗,但由于失血过多,渐渐体力不支,凶手又砍了他几刀,终于……”

“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路敏躺在医院里,胳膊上打着吊瓶,终于忍耐不住,冲那个年轻的警察嚷起来,“你说这些干什么?我还不知道我儿子已经被人砍死了吗?告诉我他是谁?那个砍死我儿子的凶手,他是谁?”

那警察垂下眼睛,有几分窘迫地搓着自己的手:“遗憾的是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是谁。从现场情况看,他不是个有经验的凶手。杀人以后他慌了,他只匆匆在客厅里翻了一下便逃掉了,您不是也说,家里并没丢什么吗?”

“那为什么还抓不到他?他没经验,而你专门干这个,总该算有经验的了,为什么抓不到他?”

“路老师,您不懂,没经过周密策划的犯罪,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好破。您分析考证半天,他那边并没什么逻辑。现在我们仅仅可以断定的是,他不像当地人,很可能,他是路过此地,手里没了钱,想找一家弄点钱花花。他敲了门,可是您儿子没听见,他就进去了。杀人后,他逃了——您家屋后就是院墙,墙外就是山,他逃走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看见。此刻,他也许早就在外地了。”

“这么说,我儿子白死了?再没人对他的死负责了?”

“我们没这么说,但路老师您不要着急,您得给我们时间。您好好养着,注意自己的身体……”

“身体,身体!”她一下子爆发了,一把扯掉吊瓶,从床上跳起来,“儿子没了,我唯一的儿子没了,我活着的希望没了,还要身体有什么用?”

三天以后,她出院回了家。

回家时她的前夫坐在客厅里等她,一见到她便迎上来,嘴里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站在那里,耐心地等着他说完,然后便冷冷地说:“你走吧,我还有事要做。”

家已经被前夫收拾过,墙壁刷得雪白,儿子的血迹被掩住了。她在死一样寂静的屋里走来走去,脑子里的神经绷得弓弦一样紧。一个影子老是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一个巨大的问题压在她心头,这问题就是——那个人,那个杀了她儿子的人,他是谁?

她压根儿不相信凶手是外地人的说法,只想一想她家的地理位置就可以明白了:如果他只是从本市路过,手头缺了钱,他会在靠近铁路或公路的地方作案,而她家远离交通线。想弄几个钱就走,他何必舍近求远?

不,凶手一定就在本市,离她家不远,现在,他一定藏在自己家里,密切注意着案件的最新发展。也许,在凶案发生后的这几天里,他还躲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远远地到过她家。凶手没经验,这一点她倒同意警察的看法,也许,他和她的儿子差不多大,但应该比林林强壮,比林林高大。她似乎已經模模糊糊看清了那张面孔,那应该是一张十分凶残的面孔,当他挥刀砍向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时,他的眼睛会因为渴血而变得通红。她看到林林的血像雨点一样喷射到他脸上,她听到林林疼得大叫,而他却在这叫声中兴奋得张大了鼻孔。

她要见到他,她一定要见到他。就是这个人,无缘无故杀掉了她的儿子,夺去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唯一的爱,她却对他一无所知,这事想一想就让她觉得荒谬。他要把他找出来,一定要把他找出来,认识他,熟悉他,知道他的身世,他的母亲,他的家,以及,他杀人后的感觉。现在,这已经成为她活在这世上的唯一理由。

几天以后,她来到晚报,晚报的人已经知道了她家的不幸,一看到她,便纷纷上前,握着她的手想表示慰问,而她只一把抓住了其中副刊部主任的那只手。

“我有事和你谈。”

她说出的话那位主任闻所未闻。

“什么……什么?您是说,您想给凶手写信,把这些信登在您的专栏里?”

“是的。”

“可是……可是,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必须这样做,我心里有个声音叫我这样做,不这样做我没法活。”

“您觉得有必要吗?给一个凶手写信,这有点像……像……对不起,像对牛弹琴。”

“我相信他也是个人,我相信我儿子是他杀的第一个人,这件事一定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会给他心理上造成冲击。我相信就像我想认识他一样,他也会想知道杀掉我儿子后造成的后果。我要把他钓出来,我相信假如他是个没经验的凶手,那么我便能。”

“可是……可是,这太非同寻常了,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如果……如果他真被你钓了出来,如果他去找你,就会给你带来新的危险。”

“我不管,那正是我想要的。你别拦我,你听我说,假若我找不出杀我儿子的凶手,那我就会死。”

主任惶惑地看了她一眼,便进去请示主编,主编一听便拍了一下桌子。

“同意。想想吧,一位失去了儿子的母亲给凶手写信。相信不相信?我们的晚报会因此而多卖十几万份。”

你杀了我的儿子。

在八月二十三日的那个傍晚,你从我家的后门进入我家厨房,当我儿予发现前来阻止你的时候,你凶残地用我家的菜刀殺了他。你一共砍了他十一刀,其中第一刀就足以使他毙命,可你还是继续给了他其余的十下。

你杀了他,无缘无故地把他杀死了。他只有十六岁,他的生命之花还没来得及绽放,便被你掐断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天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如果我发现有什么异常,我根本不会离开家。那天我的儿子像平时一样伏在他的电脑前。我的儿子是个孤僻的孩子,在这个世上,除了我,他所拥有的只有那台电脑。他正在搞一个简单的程序设计,以他小小的年纪,能搞出那种设计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对我谈过他的设计,我对电脑不懂,所以没仔细听,可我听出这设计让他很骄傲,谈它的时候他苍白的脸颊泛出红光,两眼闪闪发亮。在这个世上他所拥有的东西如此之少,因此他对属于自己的东西和梦想才会那样珍重。他对我说他要当电脑专家,以他的天资和他的努力,我相信他会实现。可是这一切都被你破坏了,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用一把菜刀切断我儿子通向梦想和未来的路!那菜刀我前几天磨过,原来是用它切莱的,你却用它来结束了我儿子的命。你砍断了他的脖子,鲜血当时一定溅了你一脸一身。你闻到那股气味了吗,那股从我儿子血管里冒出的气味?我一进门就闻到了,你闻到它,见到那血像喷泉一样喷出来还在继续砍吗?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只是想要钱,你本来可以砍伤他后放过他,迈过他的血和身体去其他的房间,在那里有你所需要的东西。你本来得到那些东西并不需要结束他的生命,可你却在他失去反抗能力后继续挥舞着那把血淋淋的菜刀,直到把他砍得面目全非。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他?当你在鲜血喷涌中挥舞菜刀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有过对面前这个弱小少年一丝丝的怜悯吗?有过对自己罪行一点点的恐惧吗?有过一刹那间的犹豫吗?离开我家后产生过难以忍受的后怕吗?你现在在做什么?在自鸣得意?在玩味别人的痛苦?在体味杀人的快感?在尖着耳朵听街上响起的警笛?抑或,这一切都没有,你还像平时一样活着,该吃的时候吃,该喝的时候喝,好像你从来没杀过人,也没有一个无辜的人因你而死去过?

你记住,从今往后我会不断给你写信,直到你被抓住或者我知道你已经死去。你记着今天,一九九六年八月三十日,从今天起,每个星期你都会接到我的信,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醒着或是你睡着,无论你读不读,看不看,这些信存在着,这些字将追逐着你,拷问着你,追得你无处逃遁,直到你被它们追进地狱。

你记着,这是一个母亲的誓言!

你读到我给你的第一封信了吗?

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你在这一个星期里干了什么?你想过被你杀死的那个少年了吗?今天是我儿子十六岁的生日,我在他的电脑前摆上了一个小小的蛋糕,在蛋糕上插了十六支蜡烛。本来应该由他自己来吹灭这些蜡烛的,是你把他吹蜡烛的权利剥夺了。这个小小的仪式我们是年年进行的,每年的蜡烛都会增加一支,是你使这蜡烛的数目永远无法增加了。你使我的儿子再也无法吹熄自己的生日蜡烛,也使我再也看不到他吹蜡烛时那兴奋庄重的神情,你用你那凶残的手剥夺了两个人的幸福,而这一切给你又带来了什么?

你知道你杀掉的是个什么人吗?你知道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其实并不需要做你现在做的事情吗?如果你敲敲我家的前门,从那里走进来,向我的儿子讨你想要的东西,他会给你的,可能比你想要得到的更多。是的,我的儿子就是那样一个人。他是个感情纤细、性格温顺的孩子,由于在童年时期就离开父亲,使他变得敏感、怕羞。在他九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买来一些河蟹,当我把它们放进锅里煮时,那些活着的蟹子满锅爬,我儿子看着,变得面色苍白,他抓住我说,求求你,妈妈,求求你,放掉它们吧。我赶快连水带蟹子一起泼掉了,可尽管如此,我儿子还是大病一场。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买过蟹子。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他爱小动物,爱朋友,爱一草一木,他看不得身边有人乞讨,有人受苦,别人向他要求什么,只要他能够做到,他从来不曾拒绝。所以,如果你从前门进去,告诉他你没钱了,告诉他你急需一点钱,你无论编一个什么需要钱的理由,他都会粗信,他会帮助你,给你钱,连同他的信任和友谊,可你不要这一切,你宁愿凶残地举起刀,使自己手上沾满了血,用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做代价,只为了一点点钱。

如今,他死了,但我每晚还看到他,看到他羞怯地微笑着站在我床前,你看到他了吗?你是看不到他的微笑的,当你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脸上只有恐惧和憎恶。当你挥刀砍向他的那一刹那,我儿子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对你说了什么?他恳求过你?他呼过救命?你不会把那一霎间的事情忘掉吧?当你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你不会在黑暗中一次次地看到当时的情景?那细节不会一遍遍地在你面前温习?如果你真忘了,那么在读我这封信时就仔细地回忆一下,想一想我儿子当时的面孔,想一想那些溅在你手上脸上的血。你闻到它的气息了吗?甜丝丝、黏乎乎、湿漉漉,那是我儿子的血的气味。记住它,不要忘记。从今以后,那张脸,那种气息,将永远一步不离地追逐着你。当你吃饭的时候,当你做梦的时候,当你面对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的时候,如果你能逃脱惩罚长大,如果你竟建立了自己的家庭,那么,当你面对你将来的妻子、孩子的时候,你将闻到那股气息,那是你手上沾着的血腥气,哪怕你喝一口水,吸一口空气,它也将随着它们进入你的身体,还有那双无辜的眼睛,它将在你的灵魂深处盯着你。

你那天杀了我儿子,然后用你带血的手在客厅的餐桌上拿走了二十几块线(二十几块我记不清了,但最多不超过三十块),你对这事怎么看?你是不是觉得得不偿失,像做了一桩赔本的生意?这件事对于你的意义仅止于此吗?

天平的一边放着二十几块钱,另一边是一个十六岁的生命,你想过这样一种可怕的对比吗?是不是在你心里,一条命的价格只有这么多?

也许你从来没想过别人生命价值这个问题,那么你自己的生命呢?你想过你自己的生命值多少吗?如果你被抓住了,如果你因杀人而被送上刑场,那么你为了二十几块钱丢了自己的生命,你想过值也不值?

生命价值,也许你从来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吧?一条生命生下来,长大了,他消耗了多少物质,是一个可以量化的数字,但他得到的关怀和爱却是无法估量的。但是一条生命的价值还不仅仅在于此。更重要的是,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一切价值观念都是以人为坐标设定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的生命价值才是至高无上的。你毁了它,为了二十几块钱毁了一条生命,毁了我们这个星球上至高无上的价值观念,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你把自己从人类中孤立出去,你成了人类的公敌,人人皆可诛而杀之,你将永远被追逐,被诅咒,被唾弃,直到你被一颗枪子追上!

自凶案发生,已经一个月过去了,这一个月你過得怎么样?晚上做噩梦吗?听见警车叫心惊肉跳吗?那血腥忘了吗?我儿子的面孔还记得吗?

在儿子一个月的忌日里,我去看望了他,他的骨灰存放在栗山公墓第三栋第六排第三十二号。如果你忘了他,可以随时去那儿看看他,看着他过去的模样,你会在他面前产生一些新的感受。你不想去吗?他在那儿等着你,下一次你出门的时候,也许会身不由己地往那儿走。

……

她就这样一封接着一封给那个凶手写着信。她在信里反复发泄着自己的仇恨、温习着凶杀的细节。她想既然现在关于凶手可以肯定的只有他的没经验,那她就要把这一点牢牢抓住。她得在精神上控制住他,控制的方法就是保持并不断加强杀人这件事给他造成的恐惧,使他紧张,使他失态,甚至,使他精神崩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不断在自己心里强化着对凶手的仇恨,并每天都回忆着那天一进门时呈现在她面前的血淋淋的场景。她不断地在信里描述着儿子的惨死,以及那种浮在空气中的甜丝丝的血腥气。她想象着凶手看到这些信时的心理感受,被仇恨充斥的心里就感到一丝快乐。

一个晚上,那个年轻的警察又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老头。那老头个头不高,两只眼睛也不大,老是微微眯着,脸皱得像核桃皮,生活要怎样蹂躏,才会把一张脸蹂成这副模样啊。

年轻的警察介绍说老头姓王,叫王守一,是刑警队的前副队长。路敏点点头,在灯下挑衅地看着老头那张脸,等待着他要说出的话。她知道,老头是因为她的那些信而来的。

“不要再写那些信了。”王守一开门见山地说。

“为什么?公民没有通信的自由吗?”路敏挑衅地反问。

“您在玩火。”

“对谁?”

“对您自己。”

“我不怕。”路敏走到窗前,把打开的窗户给他看,“您知道吗?自从那一天起,这扇窗晚上就没关过。我在等着他,等着他上门,那正是我想要的。”

“也许,危险还不仅止于此。”

“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我只有这一条命,我已经把它置之度外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怕的吗?”

王守一眯着他那双藏在褶皱里的小眼睛看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路女士,您是位作家,我的小孙女就爱读您的那些随笔,她说您教给她什么叫爱。您一定读过许多书,记得在《一千零一夜》里有一个关于所罗门的瓶子的故事吗?”

“一个渔夫在大海中捞上个瓶子,他耐不住好奇,把它打开了,一股青烟从瓶里冒出来,变成一个魔鬼,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您应该去考中学生。”

王守一又叹一声:“是啊,魔鬼一旦被释放出来,就不会受您控制了。”

“可是您忘了那童话的结尾:渔夫略施小计,还是把魔鬼装了回去。”

王守一走了,临走时叹了最后一声:“路女士,好自为之吧。记着,对付杀人凶手,您不如我们内行,万一有什么情况,及时与我们联系。”

路敏站在门阶上,微笑着看着他们俩离去。前队长,还是副的,却来和她大谈什么文学。

路敏就继续写她的信,每星期一封。给凶手写信变成了她生活的中心,它点燃了她全部的热情,调动起她全部的生命,激发了她全部的活力,刺激了她全部的欲望。她苦思冥想,字斟句酌,想方设法把她的仇恨磨得更锐利,把凶杀的细节灌得更鲜活。她想把她写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一粒火炭、一根尖刺,一旦到了凶手那儿,就把他烫伤,把他钉住。在她那支生花妙笔的雕琢之下,凶杀和仇恨得到了这样完美的表现,简直变成了一门艺术。

但是始终没有凶手的动静,这些信唯一的作用就是使晚报的销量大增,每逢周六,人们都纷纷抢看路敏的信,一边看一边发出心满意足的感叹,其热情远远超过当年对琼瑶言情小说的迷恋。有一天,路敏到晚报送最近一封信,主编竟大笑着老远就迎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说:“写得好,写得好!接着写,还可以写得更生动一点。”一直到说完了,才想起这话有哪儿不妥。

路敏却陷入惶惑之中,她想,怎么回事?不该来的全来了,该来的怎么没动静?难道真像警察说的,那凶手是列过路车,早就开了过去?那她那些信不是白写了?像独角戏,像单相思,或者,更难听的,像老百姓常说的,烧火棍子一头热。如果真的这样,她这几个月的表演不是显得很可笑了吗?

不,那凶手是本市的。尽管没有证据,但她有直觉。她的直觉没错,错的是她的信,她一定写得不妥,一定还没打到凶手的痛处。

于是她把自己的信件一封封仔细研究,把那些打磨得润如珠玉一般的文字一粒粒重读,突然恍然大悟:当她把凶杀和仇恨变成了表现艺术的时候,它们就失去了自身的生命和活力。它可能打动所有的局外人,但也可能把局内人隔离到局外,也就是说,这个时候,那个凶手很有可能像本市其他读者一样,以一种好奇的目光读着她那些文字,看着她怎样用最恰切的语言表达自己的仇恨,描绘着那场凶杀。

她的错误就在于此。她只注意了场景,而忘了置身于这场景中的那两个人:杀人者和被杀者。

我今天再一次清点了我儿子的遗物,发现他一直佩戴在身边的那块玉不见了,是你拿走了吗?你大概以为那是个很值钱的东西吧?可是我告诉你,它是我花了三块钱从一个小摊上买来的。那时候我儿子三岁,整个冬天,他一直在反复感冒咳嗽,要不就是扁桃体发炎。在那前一年,我刚刚和他的父亲分手,因此,每当他又病了——而他往往在夜间发病——我都不得不一个人抱着他去医院。对于一个孤身女人来说,那是一段很漫长的路,去的时候,我不大想到别的,回来的路上,我会经常感到恐惧。我就对儿子说,林林,哼一个给妈妈听听,我的儿子,无论他烧得多么厉害,听到我的话,便会有节奏地哼着,不是歌,但比歌还好听。就在那个冬天,我听了别人的劝告,给他买了那块玉,人家说,玉可以避邪。我给他找了根红线绳把玉穿起来,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挂在身上。那块玉只花了三块钱,但一个母亲全部的爱和关怀都凝聚在上面,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倒也算识货。可是当你从我儿子那儿把它偷走以后,那上面的爱已经全部失落,你偷走的只是那三块钱,对你而言,那块玉只是一块石头。

你身边有过这样一块玉吗?你的母亲不曾送你一块玉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以寄托她对你的关心和爱吗?如果没有,那么说明你可怜,你尽管比我儿子活得长久,你尽管窃走了属于我儿子的玉,但你远不如我儿子富有。我儿子十六岁的生命里,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关爱,而你却永远也得不到。如果你有,那么想想你的母亲,当她把那玉送给你的时候,是希望你成为一个杀人犯吗?

最近这些天,我请来一位电脑专家,请他清查了我儿子的电脑。那位专家终于弄懂了我儿子临死前设计的那个程序,这是一个关于爱和理解的游戏。游戏的开始,A和B被隔膜着,互相寻找着,他们必须为接近对方找到适当的语言,打通一条道路,有点类似于我们过去的迷宫。当他被杀时,他已接近了这游戏的终点,他正为最终找到使A和B相通的渠道苦苦思索,而就在这时你闯了进来。你有多大?十八?二十?总之,你和我的儿子算是同龄。如果你当时坐下来,和我儿子一起玩那游戏,也许,我儿子留下的就不是一道无解的方程,而你,这次闯入找到的也会是一个朋友,而不是一个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昨天夜里,我梦到了我的儿子,我梦到他坐在我对面和我说话,当时我们俩都笑得很开心,在梦里,我一点也想不起他已经死去,后来我笑醒了,懵懵懂懂起来去给儿子盖被子,看到他空着的床,才想起他已经死了,被你夺走了生命。我在他床边坐下来,在那里我哭了。自从他死后,我第一次流下眼泪。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就想不到杀死一个儿子会给母亲带来的悲伤吗?想一想,如果你被人伤害了,你的母亲该有多伤心!

在那个晚上,十六年的光阴倒转回来,我想起了自从儿子来到人世后的点点滴滴,想起他给予我的每一点微小的欢乐和痛苦。我是个作家,我曾自以为来到这个世上是为写作而生的,自从失去儿子以后,我才知道,每一个女人,生下来就是为做母亲准备的——你用一生来追求成功,追求事业,可到头来想一想,你一生最大的欢乐、最大的成功、最大的心愿,你心之所系、情之所困的,到头来只有你自己的儿子。做了母亲,一个女人的生命才算完满了。如今因了你,我的生命变成了一株没结果实的树,一棵被拔离了泥土的草。你现在知道你做了多么残忍的事了吗?

在那个夜晚,我擦着脸上冰冷的泪,我在黑暗中對你说,但愿有一天,流在我脸上的泪不要挂在你母亲的脸上。

自从我儿子在那个夜晚来看过我以后,我觉得他又回来了,这些天,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看到他的影子,听到他的笑声。晚上入梦以后,我甚至不止一次被他敲击键盘的声音惊醒。

奇怪的是,我怎么也记不起他长大后的神态,一笑一颦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在他小时候,我算不上一位很好的母亲,我总在为自己的事情忙,和他父亲的关系已经开始紧张,因此,我有时对他很好,有时又很粗暴。记得有一次,那时候他才两岁多吧,有一天,我躺在床上看书,他站在床边我跟前,把头拱进床单底下,咿咿呀呀唱着自己的歌。我说,林林,你钻床单底下干什么?林林你把头拿出来。他不听,也许他太迷恋自己的歌声了,没听见。我又说,林林你听到没有?妈妈让你把头拿出来。他还在唱。于是我伸出手去。我伸出去时还是想把床单掀开,把他弄出来,可就在伸出手去的那一刹那我突然冒出一股怒气,于是我隔着床单在他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歌声顿止。他从床单下伸出头,小脸一脸愕然,我和他都愣了,过了一阵,他才用小手拍打了一下床,哭起来,对我说,你干吗呀?我当时就知道错了,我知道自己没控制住自己的坏脾气。我一直记着他那一脸的惊愕,他实在不明白当他唱着歌的时候他的母亲为什么打他。我的儿子,他就是那样,对一切无缘无故的击打都会表现出一脸愕然,他所能表达出的只是自己的不理解。可是,不管他理解不理解,这世界还是无缘无故地击打了他。

窗外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细细的雨声里,她伏在窗前写这些信,写得更加痴迷,更加狂热了。她一边写一边流泪,巨大的悲痛像春潮,一浪高过一浪,把她整个身心淹没了。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多泪的。自从在厨房里发现林林浸在血泊里的尸体后,她还没哭过。在医院里,那个护士好心好意地劝她:“哭哭吧,哭哭吧,哭一哭,对身体有好处的。”她只冷笑,对她说:“你放心,抓不到凶手,我既不会哭,也不会垮下的。”可她没想到自己突然变得这么伤心,这么脆弱,她一边写一边哀哀地哭着,有时候,竟忘了自己写这些文字是为了什么。

就在这样一个夜里,她很晚才上床,头刚一贴到枕头,就陷入昏昏沉沉的梦里。在梦里她又看到了林林,看到了他那张无缘无故受伤害后惊愕的面孔,她哭着去摸林林的小脸,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接着唱吧,妈妈不该打你。”可就在这个时候她被一种细微的声音惊醒了。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屋里死一般静寂,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上每一个汗毛孔都张开了,她调动一切听觉嗅觉侦察着,寻找着,可还是没听到动静。

可确确实实有个声音被她听到了,来自开着的窗户那儿,似乎有一张手曾经在窗上摸过。

她耐心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屋后的山林那边,似乎有树枝被折断的声音。她赤着脚下地,跑到窗户那儿,向外张望。外面一片漆黑,看不到人影。

第二天她就把那个叫王守一的老头找来了。

“王副队长。”

“是王前副队长。”老头伸出一个指头更正她。

“他来过了,他昨晚来过了。”她急急忙忙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王守一,王守一那张老核桃皮一样的脸还是紧紧皱着,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没听懂吗?他来过了,他曾经到我的窗前,后来又悄悄走掉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呢?你在梦中听到你的窗响了一下,后来又听到树林里有树枝折断了。这能说明什么?你对夜没经验吗?在夜晚,人睡了,大自然就醒了,在树林里,即使没人走动,树林自己也会发出声响的。”

“不,是他,一定是他!我有直觉,他来过了!”

王守一眯着眼打量着她。

“好吧,如果是他,那说明你有危险。不要继续写信了。”

“你怎么啦?他出现了。他为什么出现?因为他读了我的信,他耐不住了。在这个时候,我应该继续写,这是我的任务,而你的任务就是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把他抓住,难道不是吗?”

王守一仍然没能劝住她,只好走了,出门后,他立刻变得精神矍铄。

“加强对这一带的监控,那个凶手来过了。”

是的,是凶手来过了,她对这一点坚信不疑。他是本市的,他读过她的信,那些信把他打动了,使他控制不住再次走近这幢房子的欲望,终于不顾危险来过了。她要继续写,继续打动他,他来过第一次了,那压抑的欲望经过这第一次被释放的刺激,会变得更加难以控制。他还会读她的信,一字不漏地读,只要她写进他心里,那欲望就要越来越强烈。他控制不住,他控制不住的,他会再次出现,会走进她的屋里,她终会看到他的,亲眼看到杀害了她儿子的凶手的脸,一想到这一点她的神经就兴奋起来。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她信里写到的什么触动了他,使他产生了走近这座房子的冲动?是她的悲伤,对,是她诉说的失去儿子的悲伤使他触动了。这么说,他还不是个丧尽天良的杀手,他身上还有残存的人性?

残存的人性!一想到这一点,她呆住了。

昨天夜里,你来过了,你走到我的窗前,用手摸过我的窗户。那个时候我在梦里,可是当你的手触到窗的那一刹那,我醒了,我辨出了你,闻到了你的气息。

你为什么來到这里?我相信你不是来再一次作案的,那么你想干什么?是不是像我急于认识你一样,你也想认识我?

今天一天我一直在想着你,做着种种关于你的揣测。我不知道你到这里来的动机是什么,但从昨天开始我知道了一个事实: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你和我一样生活在地狱里。我希望我能从这地狱里挣脱出来,也希望在我出来的同时带出你。

昨天,我儿子的班主任来看我了,自从我儿子死后,我拒绝一切人的探望,她是我接待的第一个人。也许,我们俩算得上同病相怜,就在几个月前,她唯一的儿子死于白血病。

我们俩什么也没说,互相一把抓住,然后就哭了。在那个时候我想到了你的母亲。有一天,当她也失去你的时候,就像今天我急于见到你一样,那时候我一定也急于见到她。我想她岁数应该和我差不多,也一定像我一样,被生活折磨得一脸疲惫,一头白发。我的儿子被她的儿子夺走了,她的儿子又因了我的儿子而失去了生命,这样一对母亲,见了面会说什么?也许会互相道声对不起,也许相视无言,只有四行清泪。但无论如何,仇恨在我们中间是不存在的。上天给了我们相似的命运:我们都有一个儿子,都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但为什么我们都没能保住自己的儿子,而让我们都在走近风烛残年的时候饱尝丧子之痛?

那位母亲的儿子,你想过这一天吗?

不知不觉,屋外起了秋风,外面的世界,开始了新的秋的轮回。她对季节的变化几乎毫无所知,对她而言,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和他,她在呼唤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这一天傍晚,她被门铃从书桌前唤醒,邮递员告诉她,她的信箱已经塞得满满的了,于是她打开信箱,抱回一大堆报纸和信件来。她把信分了分,其中有一封是单位寄来的,告诉她又开始评职称了,信里夹着一张表格,让她在三天前填好交回单位。她丢在了一边。过去那么热衷的东西,现在看起来却恍若隔世。还有两封约稿信,另外一封是一个影视制作单位寄来的,想花三万块钱买她儿子被杀的故事。剩下的全是读者寄来的,她看也不看就丢在一旁,她知道,每一封信里都寄着泪水和同情,说不定还会夹寄着几张钞票,但她现在不需要这些。

就在她这样分信的时候,她的手突然在一封薄薄的信上停下了。

说不清为什么,只是一封薄薄的信,字很拙劣,在她已经丢到一旁的信里,类似这样的信有好几封,可她的手就在这封信上停下,她的心怦怦跳起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个声音告诉她,这封信非同寻常。

她找了张椅子,慢慢坐下来,抑制着心跳,把信打开了。

是我杀了你儿子,是我!我真高兴。我还该那天晚上翻窗进去,再杀了你。

不要再在报上胡说八道,否则我会要你好看!

她愣了片刻,就扑向桌上的电话。

“王队长,快来,快来啊,他来信了,凶手来信了。”

第二天,那个老头回到她这里,告诉她那封信是从一个郊区邮局发出的,邮局的人对来发信的人没印象,很可能,他把信丢进了邮局门口的邮筒里。

“继续写,不断地写。”老头对她说,“如果你想抓住他的话。”

于是她急不可耐地扑向她的书桌。

你为什么那样对我说话?你的仇恨是从何而来的?你认识我吗?我曾经伤害过你吗?如果没有,你为什么那样仇视我?我被你夺走了儿子,夺走了我一生的希望。我曾经强烈地恨过你,如果在那个时候见到你,你会败在我手下。仇恨使我不可战胜,我会像头母狮,把你扑倒在地下,然后咬断你的脖子,撕烂你的皮。可是现在那种仇恨已经退去,泪水像连绵不断的细雨,浇熄了那些熊熊燃烧的火。此刻,我心头只剩下巨大的悲哀,为自己,为我死去的儿子,也为你。你杀了人,毁了一个家,你真以为这是一件令你高兴的事吗?我曾经断定你是个天良未泯的罪犯,如果你真高兴,那是我错了。

可是你为什么怕我写的信?如果你怕,那说明你的心还没完全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还有一块地方是软的,还有正常的人的情感藏在那个地方,那些情感被我唤醒了。

你听着,不管你愿不愿,不管你恨不恨,我要继续我的工作,我要唤醒它,唤醒它!

什么软不软硬不硬,只有你们这些吃饱了撑着的人才会说这些胡话!

你儿子死了,你成天说你多么伤心,多么不幸,好像世上的倒霉事都叫你碰上了。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为什么其中一个不能是你儿子?就因为他是你儿子,他得到过你那么多的关心,或者用你的话说,得到过你的爱吗?既然他得到过那么多东西,那他死了也不亏了,还有许多人活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呢!

不许你再提我妈,不许你再提那狗娘养的!你再提她,我就要你好看!

你的信使我愕然。

我从来没想到,一个人竟能用这种字眼辱骂他自己的母亲。

几乎所有骂人的话都是指向母亲的,因为对一个人来说,他和母亲的关系最神圣,因此你要骂疼他,莫过于骂他的母亲。

可是你却用脏话骂你自己的母亲,你不觉得那实际上是在骂你自己吗?

你为什么恨自己的母亲?她不爱你?不关心你?或者,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但无论如何,是她给了你生命,她忍着怀胎十月的拖累,忍着分娩时难以忍受的痛苦,生下了你,给了你这个世界。当你自以为她不关心你的时候,你是否想过也许是你想要得太多?因为一个婴儿是没有办法自己长大的,只要你长大了,那么就说明你得到过关爱和呵护。

你为什么不再来信?你不是威胁我如果再谈你母亲你就要我好看吗?而在上一封信里,我一直在谈论她。

我不知道你和你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竟使你这样恨她,但我想一定是你误会了。你的母亲,只要她是个母亲,就不会不爱你。

你可知道水流下不流上的道理?子女孝敬父母,可能是一种道德;父母疼爱子女,却是一种天性。你的生命是自你母亲而来的,她不可能不疼你。倒是你,用那种粗话辱骂自己的母亲是一种罪过。

我也曾有一段时期和我儿子的关系非常紧张,那时候他十四岁,那是个对他和我都很痛苦的年龄。在他,他觉得他长大了,他急于要挣脱我的呵护、我的怀抱,为此,他有意和我过不去。他用粗暴来对待我的慈爱,用反叛对待我的关心,如果我告诉他一句话,即使那句话是对的,仅仅因为是从我口中说出,他就要想方设法找出反对它的理由来。而在我,我是多么恐惧地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从一个扯着我的衣襟不离左右的孩子突然变成一個瘦瘦长长、声音又粗又哑、细细的脖颈上开始有喉结滚动、光洁的面孔长出了疙瘩的小男人啊。我下意识地想留住他,留住他的童年,留在我的怀抱里,让他仍然只属于我自己。我们俩开始成天发生冲突,在每一件小事上都意见相左,而为了这点小小的分歧又恶语相向,互相用恶语伤害对方,一直到伤透了心,一直到筋疲力尽。

有一次,那是他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他对我说,他要请几个同学来家吃饭,用他自己积存的零花钱。我同意了。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是一个单亲家庭,过去,我儿子很少请同学到我们家来,我为他终于有了朋友而高兴。我对他说,不用你的钱,你的钱太少,一切由妈妈来办。为了那个聚会,我从一个星期前就开始忙碌。我专门买了请柬,借了朋友的摄像机,我还暗自为他和他的朋友,每人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礼物,想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可是随着生日的一天天临近,我的儿子越来越沉默了,他开始找事,挑我的毛病,一会儿嫌我的准备太寒碜,一会儿又嫌太铺张。我忍耐着,我不想破坏儿子这平生第一次聚会,我一味对他迁就,一会儿大张旗鼓,一会儿偃旗息鼓。我几乎被他不断的变化搅得头都要昏了,在他生日的头一天他却突然告诉我,聚会取消了。我那时正穿着胶鞋扎着围裙在厨房里用水冲刷我家的厨房,因为儿子嫌厨房不整洁,会使他在同学面前丢脸,只为了他这一句话我就来了个水漫金山,他却在这时候对我说一切取消了,而且,理由也不告诉我一个。我一下子爆发了。我从厨房里冲出来,抓着他追问他为什么。你猜他怎么答?他竟对我说,他觉得没意思。我气疯了,恶狠狠地嚷着让他滚,我对他说,我真后悔生了他。在我说了这句话以后他就走了,临走还把门狠狠地摔了一下。我的气还没出,我一直追到他门外,对着他的背影喊,你走吧,有志气永远别再回来!

那天晚上他果然没回来,等到夜间十点半,我开始后悔,一股怒气也烟消云散。我忘了我在他身上操过的心,生过的气,一颗心全悬在他身上:他在哪里?他冷吗?他饿吗?这么晚了,如果他留在外面,会出什么事吗?我自己给自己编了许多惊险故事,在每一个故事里我的儿子都遭遇了不幸。坚持到十一点,我终于彻底缴械投降,我给我的前夫打电话,我猜想也许他还像小时候一样,受点委屈就跑到父亲那里。电话里,他父亲告诉我,我儿子是去过,也向他诉过委屈,但当他父亲留他住在那里时,他犹豫半天,拒绝了。他说,如果我知道他有点事就跑到这儿来诉苦,我会伤心的。我拿着电话,突然间就泪如泉涌,我的儿子,他还是爱我的,他知道怎样体贴我。我放下电话就发了疯一般出门找孩子,一打开门,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身子蹲在家门口。我呆着,看着他站起来,低着头站在我面前。他说:“妈妈,对不起……”我刹那间热泪奔流,我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然后就紧紧抱住了他。

从那以后我们和解了,完全和解了,再也没闹过别扭。我们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母子之间的纽带最牢固、最关情,它从远古传下来,从母亲到孩子,又从孩子到母亲,没有了它,就没有了世界,没有了人类。别的纽带,也许是靠了爱来维系,爱一旦消失,纽带也就会断裂,而只有这种纽带,却是爱里恨里、血里火里都坚韧如故的啊!

你对你和你母亲的关系没这种感觉吗?

无意识间,她给凶手的信越写越长,越写越动情。她在信里不断地写她的儿子,她和儿子之间的爱,曾经在她和儿子中间发生过的一个个故事。不写信的时候,她会把凶手寄来的那封信拿在手里反复看,好像那薄薄的信纸里还藏着什么隐秘的信息。她对着那几句话会不由自主地展开自己的想象:他长什么样子?他为什么恨自己的母亲?是不是他的母亲从来没给过他爱?这么说他是个缺乏爱的孩子?那么当看到她和儿子的故事时他会是什么心情?嫉妒?仇恨?悲伤?她对凶手那种无时不在的想象,完全可以用得上那个词:牵挂。

凶手再没回信,她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焦躁。她开始神不守舍,无论她在干什么,心思总浮在那个素不相识却和她生生死死已经连在一起的青年身上。当她坐在书房里写作时,她的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支起来听着屋外的动静。当邮递员往她信箱里塞信时,她会从屋里飞奔而出,那神态,那步履,像盼望一个初恋情人。有一天,在离她家不远的地方发生了一起重大车祸,一辆公共汽车失去控制,冲上了人行道,轧死了三个行人,车上也有两个人受了伤,其中一个在医院里死去。她听到这消息时,心里一阵乱跳,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死者中有一个与她有密切关系。可是她在本市再没牵挂的人了。晚上,她坐在那里胡想,突然一阵恐慌:天哪,千万别是那个孩子啊。

那个夜里她又哭了,她毫无缘由地相信那个凶手已经死了,从今以后,她写的信没有了收信人,她说出的话再没人听了。听到邮递员来的声音时,她不再出门去迎,偏偏有一天,邮递员却敲开了她的门,手上举着薄薄的一封信。

“路老师,您这些天等的是不是它?”

她一眼就认出了它。她一把从邮递员手里夺过来,用颤抖的手撕开它。

你不要写这些信了,你不要再胡说八道,我跟你说过不许你再提我妈,我说过她是狗娘养的。

只有你们这号吃撑着的人才一口一个爱,实际上,这世界弱肉强食,哪有什么爱不爱?我爹妈在我一岁半时就离了婚,然后各人去找各人的相好,他们爱过我吗?我不到两岁就被他们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他们的饭放坏了倒进下水道,我却饿着肚子。他们爱过我吗?我到八岁半还因为没人替我交学费不能上学。我去求我妈,大冷的天跪在她门外头,有人爱过我吗?到了学校里,那些家里过得好的孩子取笑我,罵我,打我,给我起难听的外号,有人爱过我吗?学校的老师只因为我家穷,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上课专给我出难题,有人爱过我吗?

所以,你就别说那些废话了,我早就不信那一套了,我要真信,我就不对你儿子干那事了。

不管你信上说些什么,你回了信,这是最重要的。

这几天,我一直沉浸在一种可怕的想象里:那天我家附近出了一次车祸,我总怕你赶在那里面。

我的信使你生了气,使你回想起许多往事,从你短短的信里我知道你是个不幸的孩子,生活给你留下了许多不愉快的记忆,那些记忆郁积在你心里,使你最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为什么不把它们说出来?人是需要倾诉的。你要相信世界上有人愿意听你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想象的那样冷酷。说出来吧,此刻,我在听着。

我说出来,说给你听?我,说给你?你忘了,我可没忘,是我,杀死了你的儿子。

你不要再把我当成小孩子了,我已经不再相信什么人。你想引我不断地写信,暴露我自己,然后让警察来抓我。可是我不会上你的当的。警察没告诉你吗?我用不同的信纸、不同的笔,发信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想通过我的信来抓我,告诉他们没门!

你说得对,最初我是有那个意思。当我看到儿子血淋淋的尸体,而警察告诉我一时找不到凶手时,我就萌生了给你写信,引你出现的念头。可是我告诉你,现在这想法已经变了。行动一旦开始,就有了它自己的规律、自己的方向,即使我想左右它,也感到能力不逮了。

你忘了我的身份,我是个作家,研究人、熟悉人、倾听人,是我的本分和天性。我得承认,是你对母亲的咒骂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在想,这个孩子,他到底怎么了?我还想告诉你,给你写信这件事改变了我。记得不幸刚刚发生那些日子,仇恨使我变得偏执而疯狂。在不断的诉说中,仇恨被宣泄了,而忧伤如江河奔涌而出。我把这世界浸在我的泪水里,这其中也包括我和你。

好吧,就算你不是想引我上钩,那么你想听我说什么?

我从来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人想听我说话。从小时候起,每逢我想说什么,总有人叫我把嘴闭上。如果我不肯闭,他们就会用别的方法使我闭上,在这方面,他们总有办法的。

有一回,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的同班同学差不多都是八岁,而我已经十岁了,站在那儿,比他们高出半头。那一天,老师让我通知家长来学校开家长会,我一说你就该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学生家长会,在这种会上,老师会把这些学生做的每一件“好事”详细地当众讲给家长听,让那些家长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可我还是老实地回家去请家长。那时候,我刚从我爸那边被赶到我妈家。我一说这事我妈就火了,先骂我一通,然后说,去找你那个死鬼爹吧,他不管吃不管住,开开家长会也算当了回爹。我就去找我爸。谁知还没等我把话说完,我晚娘就把我推出门。我就这样找了这边又找那边,我哭着求他们,求他们为我走一趟,可他们谁也不肯。后来,邻居家的王奶奶看我可怜,说她愿意冒充我奶奶走一趟。我高兴得快发疯了。我搀着她,来到学校,可教室里一片漆黑,家长会已经开完了。站在那儿,我哭了。从上学起,第一次有人来开我的家长会,却没开上。王奶奶安慰我,孩啊,不要紧,明天,你就跟你老师说,我奶奶脚小,走得慢,所以没赶上。奶奶的话又使我高兴起来,我想,只要把奶奶的话说了,没有人能再责备我。可是我还是太傻了。第二天,老师一看到我就大发雷霆,我越想解释,她越火得厉害。我说我奶奶,她就笑,她说你们听见了吗?他连爹妈都没有,还有奶奶。后来,她让我站在讲台上,让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不肯打,她就过来替我打,所以,我就一口咬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指咬断了一根。从那以后,我就出名了。

你的信我再三读过。

窗外下着秋雨,我坐在窗下读你的信,心里一阵阵发冷。我一次次地抬头向窗外看,如果你那时在窗外,我会招手让你进来,我不会提起那件事,我会给你一杯热茶,然后让你对我诉说。

我从你的信里,依稀知道了你杀我儿子的原因。

我无意再去责备你的那位老师,她对一个孩子做了真正残忍的事情,当听说你变成了一个杀人犯的时候,不知道她是否会想到自己的责任。我想提醒的是你的话不对,不是没人听你说过,比如,那位王奶奶,她是值得你真正记住的人。你应该从她那儿悟到一些东西,比如:爱。

你一定从各种报刊和影视剧里听到过这个字,听他们说爱是奉献,爱是牺牲,爱是付出,爱是无。他们说如果你爱,你就应该像一只羔羊,把自己奉献在供桌上,或者,如果你爱一只老虎,就把自己的身体给它吃掉。当他们这样说的时候,他们已经把爱变成了一种一般人望而却步的苦役。比如,我想如果你听到有人这样劝你,你会振振有词地说,凭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来爱我?

可是我不会那样对你说,我要告诉你,爱,首先是为你自己。

看到我这封信以后,坐下来,平静自己,然后倾听自己的内心,你会听到在你的心灵深处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对爱的呼唤。

也许你会说,你试过了,可你听到的只是恨,那么我来告诉你,你听到的实际上是爱。当你得不到它时,它变换了一种声音,以恨的形式出现了。

人是群体动物,人却是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本能地需要他的同类,需要与他人认同,与他人融为一体,只有这样人才会感到安全,感到有所依傍,人才会感到自己之为人。也就是说,人本能地需要爱别人。爱别人,也就使自己的心理得到了满足;爱别人,也就使自己融进了群体,融入了世界;爱别人,也就认同了自己,也就使自我的价值得到了实现。也许,我们中国古老的文化最早悟到了爱的本质。我们的先贤告诉我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的要义在于它把一己的需要作为了行为的出发点,以一己之心去推及他人之心:我爱别人,首先是因为我自己需要爱,当我爱别人的时候,我自己得到了满足。

还是想一想那位王奶奶,当她在寒冷的夜晚,挪着小脚走过冷僻的街道,去学校开一个原本与她没关系的家长会时,你以为她仅仅在付出吗?是的,她是在付出。可是,当你把自己的小手依賴地交到她手里,像条小尾巴一样随在她后面跟着她走时,她心里的满足也是你想象不到的。她知道一条小生命需要她,信任她,她苍老的生命也许在那一刻里重新变得润泽而丰盈,这一切,都是你给予她的最好的礼物,是她所得到的最好的报答。她为你走了一趟,你终生记着她,爱别人,首先受惠的是自己,这一点还有什么疑问吗?

再想一想你的父母。他们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肯爱,你觉得他们活得幸福吗?也许他们能吃穿无虞,也许他们能纵欲无度,但是连他们的亲生儿子都在诅咒他们,你能说他们幸福吗?

还可以想想你自己,你不爱你的父母、不爱你的老师,你为了一己的私利可以毫不怜惜地剥夺别人的生命,现在,问问你自己的心,你幸福吗?

看一看你周围那些充满了爱心的人们,他们活得从容、大度、心灵富足,充满了童真和生趣,他们以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个世界,在别人锱铢必较的地方,他们却会一笑置之。无论他们身处何处,在顺境,在逆境,在富裕,在穷困,在幸福,在不幸,他们都会以一种宽恕之心淡然处之,世界上的任何不幸都无法伤害他,因为他已经活在了这个世界之上。但是这个世上的任何事情又都会引起他深切的同情,因为在经历了历练之后,他的心重新变得像婴儿一样柔软,他的血肉和这世界的血肉融为了一体……

把这封信拿去发表时,她心里充满了庄严神圣之感。我在救赎一个沉沦的灵魂。她这样想着,就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个被夺走了儿子的母亲,却对那杀人犯进行着爱的启迪,需要一颗多么宽广仁爱的心,多么勇敢无私的精神啊!她几乎被自己奉献的激情陶醉了。

果然,她的信在读者中激起空前强烈的反响。接下来几天里,晚报连篇累牍地刊登着读者来信,几乎所有的读者都用近乎阿谀的语言赞美着她的爱心、她的人格、她的大气悯人。有个读者在读后感里对那个杀人者呼吁,读了这封催人泪下的信,只要你还是人,只要你身上还残存着一丝人的良知,你还不迷途知返,你还不该跪在这位伟大的母亲面前求她饶恕吗?

由于主编的英明,那期晚报已经加印了十万份,但事实证明主编还是低估了这篇文章的感召力:所有那期报纸在发售一小时内被抢购一空。接着许多求购电话打进了晚报,使他们应接不暇,后来他们不得不做出了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决定:第二天撤下了股票信息,重登了这篇文章。

“看见了吗?爱是能战胜金钱的。”一边说着,主编也一边擦开了眼睛。

但是所有这些反应都不是路敏想要的,所有这些信她都不感兴趣,她只等着那个孩子,她相信在读了她这封感人至深的信后,他会回信的。

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王守一到路敏那儿去。这些天来,他也在焦急地等待着凶手的反应。

一进门他就发现路敏不对。她显得神经质,精神似乎处于一种谵妄的状态。王守一吓了一跳,忙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路敏一下子就哭起来,把一封信甩给他。

咱们两个,要不就是我疯了,要不就是你疯了,反正总有一个不对。

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对我大谈这些,你忘了我是谁?

你们这些人,总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实话告诉你,你说的那种人,要不就是已经死了,要不就是还没生下来,反正我没见过。

也许你就是你说的那种人?那么我来问你,你愿意爱我吗?你愿意宽恕我吗?

王守一若有所思地把信装进信封。

“就为了这个?”他有点惊讶地问,“您早该想到啊。”

“他竟要我去爱他,去宽恕他。天哪,他在想什么?”

“不是您说的,充满爱心的人,在任何地方都能淡然处之吗?”

“可是,可是,他是杀我儿子的凶手啊。”

“您在写信的时候不知道吗?”

路敏有些恼怒地看着这个干巴的小老头。她从来都不喜欢他,他那狡黠的小眼睛,他那深藏不露的目光,他那带着嘲讽的口气,好像他是上帝。可是,现在她能依靠的只有他了。她方寸已乱,需要别人替她做出决定。

“我该怎么回答他?”她可怜巴巴地问。

“您在问我吗?”

“我正在问您呢。”路敏有些火。

“您知道,我负有的责任,就是抓捕凶手,无论用什么方法。如果您问我,那么我建议您继续写,告诉他您愿意爱他,愿意宽恕他。您可以写得更好,更动人。瞧,他已经怀疑是自己疯了。”

“可是……可是……”

王守一竖起一根手指头。

“不要把您的可是告诉我,我已经说过了,我负有责任。”

他走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那呆若木鸡的女作家一眼。

“魔鬼从所罗门的瓶子里出来,越长越大了。”他暗暗对自己说。

那天,女作家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夜,即使儿子死的那个夜晚她也没这么痛苦过。天亮时分,她扑到电脑前,给那凶手写下了如下一封信:

你给我出了道难题,你使我感到了痛苦。久已不再流血的心重新血流如注。你知道你要求的是什么吗?

我在反思,从什么时候起,你我的关系变化了。你不再单单是杀我儿子的凶手,我对你也不再单单是置于死地而后快的仇恨,你变成了……变成了……天哪,变成了我另一个不成器的孩子,一个不走正路的孩子,我一封封地给你写信,几乎忘了我那在十六岁青春年华死于非命的儿子。

现在,我拾起来的砖头,打在了我自己脸上。你问我我愿意爱你吗,愿意宽恕你吗?你要一个被你夺走唯一儿子的母亲爱你、宽恕你,你不觉得你对她太残忍了吗?

好吧,你要求我爱你,宽恕你,那是你的权利,你的需要,但是首先得问问你自己,你还想伤害我吗?你是不是像我一样也感受到了我们之间关系的变化,你已经把我当成了被你伤害过的母亲?现在,我回答你,只要你愿意向我认错,只要你愿意改过,我愿意爱你,宽恕你。我儿子已经死了,世界还存在着,对于这世界上的仇恨、罪恶,我愿意做出自己的一份努力。我还不是我说的那种人,但是我愿意努力。

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说,真的,我没想到。我真有点后悔,也许我真不该杀了你儿子。我想告诉你,我不是有意想杀死你儿子的,可是我这样说你会相信吗?再说,即使我不是有意的,可反正我把他杀死了,如果我被警察抓住,他们能饶了我吗?

可我真地没想过杀死你儿子,你应该相信这一点。我那天闲着没事儿,到处闲逛,就逛到你家屋后面。我透过你家后阳台的窗户看到了你家的厨房,你把它装成了一个小酒吧。我看到吧台上摆着一排小酒瓶,每一个只有大拇指般大,摆在那里,像是童话。我这样的人也会想到童话你会奇怪吧?可当时我就是那么想的。我趴在窗外看了一阵,突然就想进去,想在那吧台前坐坐,随便地喝上点什么,哪怕是一杯凉水。我接着就撬开门进去了,根本就没想过家里有没有人。我正在那儿入迷地摆弄那些小酒瓶时,听到身后有人,我回过头,就看到了你儿子。我慌了,想往外跑,你儿子过来抓住我,我挣扎,他的劲没我大,可他就是不放手。我一把抓起了那把刀,想也没想就朝他砍去。我砍了他多少刀我也不知道,反正等他抓着我的手松开以后我才停下,停下以后我才发现他已经死了。我那时候把我进去的目的全忘了,既然已经杀了人,就应该从这间屋里得到点什么。我就进了客厅。可是在那儿翻了一会儿以后,我怕起来,所以,我就逃了。

我说的全是实话,要有一句瞎话,天打五雷轰。

你还愿意饶恕我吗?要是愿意,这个星期天的晚上八点钟,你在你家窗台上摆一盏灯,我看见那盏灯就去敲门,我去给你叩头,给你赔罪。

路敏发现,她自己已经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再也无路可逃了。

离星期天的晚上八点还有四十六个小时了,现在的问题是,她在不在她的窗台上点亮一盏灯?

不,问题的关键不在那盏灯,问题的关键在于,当那个小老头来的时候,她是不是把手头的这封信给他?

答案几乎是不言而喻的:她从一开始不就是想引出凶手吗?她成功了,凶手就要自投罗网了,她总不至于要再重复一遍农夫和蛇的寓言故事。

可是,当她在写那些信时,她仅仅是在引蛇出洞吗?难道她一直是在用种种动人的词句来引诱那个虽然杀了入,但却涉世不深的青年,使他由于自己的幼稚和輕信而落网?

不,她在为凶手写下那些文字时,她是无比真诚的。她满怀奉献的激情,苦口婆心地告诉那凶手人应该怎样活着,告诉他什么是人类之爱。她一心想着的是发掘出那凶手身上残存的人性。

她成功了,那凶手收起了他放肆的嘲笑,他要她在窗台上点亮一盏灯,她几乎可以相信,那盏灯只要点亮,就会在那个青年心头亮一辈子。而她,却要利用他身上的人性将他抓住吗?

他杀了人并没受罚,当他想悔罪时,却由于自己的忏悔被抓住了,从今以后,这青年心头还会有灯点亮吗?

可是,他杀了人,应该受罚的,那个老警察不是说过,他要抓住他,无论用什么办法吗?

可是,他是警察,他有警察的责任,而她是作家,她不是一向以人类灵魂工程师自居吗?当她写那些文字时,她不是自诩为是在拯救他的灵魂吗?

如果她把信交出去,这一切就变成了一个大骗局。

他应该受罚,但不应该为自己向善而受罚。

而她,也不应该使爱变成一种可耻的谎言。

可是怎么,她真地要放过那凶手吗?那么儿子的血呢?儿子十六岁的生命呢?她生命的希望和寄托呢?

说一千道一万,是他而不是另外的人杀了她的儿子,不是吗?

那么,她是要把信交出去了?以后,她怎么再写下“爱”这个字?她怎么再写作?她怎么再在黑暗中面对自己?

天哪,她干吗写那些信?说到底,她有什么资格告诉别人什么叫爱呢?

……

星期六晚上,王守一来到路敏家,发现那一向精神抖擞的女作家了无生气地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面前一大堆烟蒂。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吗?”王守一笑吟吟地替她打开窗。

女作家的眼睛都没转一下。

“凶手有消息吗?”

女作家还是没动静,但是王守一看到,一封信摆在桌上,他伸过手去。

“不要拿!”女作家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

王守一嘲讽地一笑:“我不拿,只是帮你递给我。”

女作家低下头去,再没抬起来。

星期天到了,那是一個美丽的秋日,傍晚,喧嚣了一天的都市安静下来,那差不多是一年中最美的日子。

路敏天将黑时才从山林中散步回来。她在林中观赏落日,看那行将坠入黑暗的生命怎样用自己最后的辉煌把整座树林燃亮,把一株株年轻的树变成了一柄柄燃烧的火把,然后,随着它坠入黑暗,所有的火把也熄灭了。

住宅周围很静,几乎看不到人。路敏目不斜视地走过甬道,走回自己的家。

她在黑暗中安静地坐着,当八点来临的时候,她颤抖着手,把台灯端到窗台上,然后把电源插头插进插座。

现在,她的手摸在台灯开关上,只要一动,那灯就在窗台上点亮了。

那是一盏亮在窗台上的小灯,它可以是一个航标,指引着那些失落在人性的荒野上的灵魂;也可以是诱灯,引诱着扑火的飞蛾。

她静静地站着,身后的石英钟已经敲过了八点,可她的手还在开关上没动。

她极力向窗外的黑夜看着,那个孩子,那个杀了人,要来向受害的母亲悔罪的孩子,他来了没来?

她到底是盼他来还是盼他不来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今晚的夜是如此美丽安静啊。

她一下子打开了开关。

似乎世界并没反应,所有的人都早早睡去了。

她不动,仍然站在那儿向外看。她的心狂跳了一阵,慢慢舒缓下来。

她差不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同时,她看到一个瘦瘦的身影从一幢楼的阴影里走出,躲躲闪闪地向这边走来。她的心刹那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想喊,告诉他赶快逃掉,但是,她的嗓子涩住了。于是,她只好惊恐地睁大眼睛,绝望地看着那轻信的青年走近,越走,步履越快。

当他迈上门槛,手搭在门铃上的那一刹那,几条人影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扑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按倒在地下。

与此同时,路敏熄灭了灯,两行热泪无声地流下。

王守一进来了,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

“不去看看他?你不是一直想认识一下他吗?”

她无声地摇摇头。那青年正在几个警察的拖拉下被带走。在这整个过程中他始终没发一言,他只是拼命地回头,极力想看清站在窗台前的那个女人,他的目光里想必充满了愕然。

王守一礼貌地为她对警察工作的配合表示了感谢,告诉她凶手会受到法律的严惩,然后就告辞了。她呆呆地看着他走到门口,在那儿,这一脸褶皱的老警察又回过头来。

“略施小计,就把魔鬼又装进瓶里了,不是吗?”

这次,一向能言善辩的女作家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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