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在我们吃的所有食物中,都是有灵魂的。这些被上天赋予灵魂的食物被我们消化,就融入了我们的生命,也成了命运的一部分。
城里小吃
一个人生活在一座城,对城市最真切的记忆是什么?我要说,是胃。而我们的胃对一座城市的记忆,来自小吃。一座城,它沉淀于心的影像,如老奶奶的老炉子,在文火里咕嘟咕嘟冒着气味,在小吃的香气里徐徐给予浮现。
人到中年后,小吃越来越清晰地指引着我对故乡的判定。因为遇到那些小吃,我就把自己放心地融入那小吃散发出来的清香中,如一个农人,在麦浪里露出稳稳的笑容。
我家楼上的老周,五十多岁了,患有肺气肿,走路总是气喘。老马是我在这个楼上最亲近的人,他和我一样,喜欢在家听一点音乐,午睡起来后,喜欢去城市里闲逛,在一棵树下看看报纸,然后磨蹭着去小地摊子上吃一碗酸辣粉、牛肉米线之类的小吃。很多人不能容忍老周清晨起来在阳台上的大声咳嗽,但我能宽容他这一毛病——我俩都是小吃爱好者。我也是这样,有时觉得一天就那样虚度过去了,就跑到一家小吃店里,吃一碗牛肉米粉、芝麻汤圆、骨头豌豆汤。一碗小吃下了肚,如安慰的暖流,抚慰着我的胃,一颗悬空的心落了地。
一年之中,我总要去外面旅行一些日子。其实我是故意的,我想试探一下,我到外面去了,我还能想起常年居住的城市里的什么内容。我在外地行走,一旦思乡,就是抽动着鼻翼,那些小吃的香味、最亲的人身上的气息,就从千里之外抵达了。令我眷念的,还是那些躺在城里不起眼地方的小吃,是一个一个话不太多但一个眼神就能交流的人。
我去外地行走,最喜欢去县城,去那些小城里的偏僻角落里漫游。再说,民间的小吃,往往在那些大山怀抱里、河流边上的小城里悠悠飘香。古代的四大美女,不就是诞生在鸡声茅店边么,因为那里有山泉、绿树、白云、鸟语。知道我怎样看一个地方的人生活得是不是从容安定吗,我一般看人的标准是看他是否像鹿那样温良,眉毛平顺而不是杂乱地纠结在一起,鼻孔里的鼻毛没粗俗地露出来。而一个地方的小吃,就是它最真实气流的一部分。
那些小吃店,有时也像一个历经世事的汉子一样不修边幅,你只管随意走进去,用目光,用鼻息,就能感觉到。在东北一个小城,那个小城最高的楼只有八层,我吃到了血肠米粉,就是在猪大肠里灌的血香肠,里面加了坛子里的大白菜,柔和香浓,绵软巴口,我吃了一碗后,又叫了一碗。东北的秋天,风有一些凉了,吹得脸上紧绷绷的,吃了两碗血肠米粉,似乎把我的经脉給调理疏通了一下,感到舒坦了许多。在云南一个小县城,我吃到了一种野菜煮的粥。吃着那粥,感觉山野大地上的地气,正在我体内聚集升腾。一个人对我说过,所有的食物,都是植物动物们付出生命而来,你能不感恩小吃吗?
那些经营小吃的主人,你如果在那里吃久了,一眼望去,他们的举手投足,往往就有一种亲人的感觉。在古代,他们就给归类了,是属于市井里那种引车卖浆者。一个小吃摊,一般就是一家人维持生计的全部寄托。一些经营小吃的,还有祖传秘方。那年,小城里的胡老汉落气前,就是把一块卖凉面的牌子,颤抖着递给了他的儿子。儿子传了下来,孙子却在一个大都市里安家了,他做的是房产开发生意。
一群人,望着灰尘滚滚的城市,挖掘机推土机在轰鸣,那是老城在拆迁,一只田野里的青蛙惊慌地蹦跳着,它失去了家园。我最后的故乡呢,就是那些安卧在城市角落里的小吃了,它们袅袅飘散的气息,像望不见的炊烟升起。
我庆幸,我收藏了城市的胃,是它们,让我认领了一座又一座城。
乡野美食
正如高手往往隐匿在民间,许多的美食也在乡野大地飘着暗香。这些纯朴的食物,蒸腾着大地赐予的气息,当然凝聚着着那些民间厨师的智慧。
一旦爱上了这些乡野美食,或许一颗心就和它终身相许了。
我对乡野美食的眷念,让我这些年爱上了徒步行走。我行走的地方,望不见城市的阑珊灯火,听不见城市里整日的车流滚滚声。
那是群山丛林中的小镇饭馆,我要徒步而去,享受一顿山药清炖猪蹄花儿、粉蒸老南瓜、红焖猪大肠、羊肉土扣碗……还有土碗里那么一口纵情的老酒。
从城市出发,如果望见天上有了蠕动的积雨云,我就把那顶悬挂在墙上的斗笠背在肩后。斗笠是那年我在乡下收集农具时收藏的。
徒步于沿途,大多是高山大树,溪流潺潺,那些崇山峻岭之间的公路,如结绳记事的麻索,疙疙瘩瘩缠绕在山谷之中。我喜欢在这样的公路上行走,步伐悠悠,常常于半途停歇在一棵树边,靠在树下迷糊一会儿,有时,还索性在一股清泉流淌的石头边,睡一觉再出发。我在山野里睡觉,苍苍大树送来的滚滚氧气,把我的肺叶也浸透成绿色的了。
有次在赶往小镇途中,在公路上遇见开着拖拉机的汪老大,他是在给山民们运送化肥种子油盐酱醋之类的生产生活物资,那是那个小镇上最后一辆还在行驶的拖拉机。拖拉机有时噗嚓一声喷吐出一股黑烟,如一个乡下林间连滚带爬的打屁虫。汪老大踩住刹车,大声喊我:“走,跟我走,我送你去馆子。”我摇摇头,摆摆手说:“我自己走路。”汪老大笑笑,驾驶着拖拉机开走了。我突然猛跑起来,想去跟拖拉机赛跑,发觉这样实在是不给汪老大面子,就停住了脚步,靠在山崖边一棵松树上傻笑起来,自己跟自己,较啥真呢。
我在山梁上,望见了小镇上成老二的饭馆,那饭馆名字就叫老二饭馆。小镇在山下一字排开,就一条独街如老藤串起小镇。早些年,小镇上这样的饭馆还烧煤炭,屋顶上还立着一个烟囱,烟囱里吐出的烟,让一个小镇也香遍了,也让那小镇,如一幅朦胧诗画一般,诗意地镶嵌在山野怀抱里。这些年,小镇上用起了煤气,烟囱已绝迹了。在小镇漫游,我有时还怀念那些烟囱,浮现起镇上一个卖煤炭的男人爬到屋顶烟囱边边喝酒边唱山歌的情景。
我在那个叫磨盘寨的小镇饭馆里,古人一样拖起长腔吆喝店老板:“老二啊,来一盘花生米,两个土扣碗,切一盘猪头烧腊,打半斤烧酒!”成老二乐呵呵上了菜,他肩上搭一条灰白帕子,习惯性地用那帕子掸掸桌椅上的灰。老二在酒坛子里泡的老酒,里面用了十多种药材,他说,喝了那酒,男人补肾。这个我信,我有次喝了那酒,回去时狂奔了好几公里路。
老二烧得一手好土菜,都是本土乡野里的食材,肉也是喂养的土猪土羊土鸡土鸭,吃着那肉,香浓黏嘴。老二有一个菜,叫高粱粑煎土腊肉,实在是我的最爱。寂静乡野,种高粱的乡人,也差不多绝迹,但老二自己在山梁上种了一片红彤彤的高粱。秋天,还没等到霜降,饱满的红高粱在风中如少妇摇摆,我去高粱地里转悠,如一个醉酒的人那样兴奋。
在一家临河吊脚楼的老饭馆里,旁边有一棵参天梧桐树,我和一些赶集来饭馆喝上一杯再回家的乡人,成了知己。在他们面前,我有时散吹着一些城里逸事,也听他们唠叨山野桑麻事,有次,一个乡人突然向我问起了一个航空母舰的细节问题,我支吾着,没回答上来。
在那些名字和打扮都土得掉渣的小镇饭馆里,乡野美食,喂养着我的身体,似乎也喂养着我的灵魂。
李晓,男,重庆万州人,1969年8月生人。现供职于万州某行政单位。自1989年从事创作以来,在全国报刊发表随笔、散文、纪实等文体文章400余万字,获各类文学奖项70余下次。出版随笔集2部。中国散文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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