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记事起,小强就是个傻子。周围的人,无论多大,见了他,都叫他小强,哪怕是三岁小儿。在我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中,小强个子挺高,背有点驼,走起路来一拱一拱的。一年到头,他的鼻子总是一抽一抽的,仿佛有个鼻涕罐子长在眼睛下面嘴巴上面。舌头似乎短了半截儿,说的话这一片那一块的,总是连贯不起来。别人一欺负他,他就乌拉乌拉地说一大堆,舌头似乎更短了,脸也涨红了,像是关公的半拉子本家。
在我印象中,小强似乎一直把我们家当成他的第二个家。每天吃完早饭,如果不去村里的林业队干活,他就一直待在我们家里。我们吃饭的时候,他也回家去吃饭,吃完饭又立刻回来。我和弟弟做作业的时候,他就在我们家坐着,等我们收拾完书包,他就凑过来一起玩。夜深了,我妈提醒他:“小强,该回家睡觉了。”他才起身走了。时间一长,我们似乎都接受他了,哪天没见他,大家都会问:“小强呢?今天怎么没来?”
小强到我们家来,一开始是因为我妈。村里把他分到林业队干活,别人都欺负他,只有同在林业队干活的我妈为他出头。他惹了祸,我妈也会出面劝解:“算了吧,他是个傻子,别跟他计较。”小强于是对我妈言听计从,甚至他妈说不听的事,只要我妈一跟他说,他立刻就顺从。他对我和我弟也很顺从,他舌头不灵光,但耳朵没问题,眼神也挺好。据说他是小时候生病,吃错了药,才有点傻的。我们俩有什么事,一招呼他,他立马跟上,一派忠心耿耿的样子。
村子南头有条公路,过了公路走大约五分钟,便会看见一大片果园,那是林业队负责的地盘之一。春天的时候,果园是个大花园。杏树、梨树、桃树、苹果树们,铆足了劲儿比赛开花,引来成群嗡嗡的蜜蜂。每棵树就是一大束花,等花落的时候,地上一大圈一大圈的粉、红、白。树们可没有时间叹息花落,因为它们接着去忙结果子了。果子们由小变大的过程,也是熊孩子们欲望不断滋长的过程。每到夏天和秋天,看管果园的任务就非常艰巨。矮小粗笨的老姜头,气得脸通红,一天到晚地咒骂。他拿着棍子去打一个男孩,其他男孩就从果园的木门翻进去,边吃边偷边糟蹋。小强也拿着棍子,在果园里愤怒地追打。那些调皮捣蛋鬼们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兴致勃勃地采用声东击西的办法捉弄小强。他们把树上的果子当手榴弹,每当手榴弹在小强身上开了花,他们便哈哈大笑:“傻子小强!傻子小强!”等果园里安静下来,地上一片狼藉,果树们就像经了一场十级大风。
苹果树最有大将之风,不急不躁,深秋之时,别的果树都退场了,它的演出才真正开始。经历了漫长的风吹日晒,每个果子都站稳了自己的位置,红的艳丽,黄的明媚。有的独自霸占着一根枝条,有的抱团挤在一个枝头。一入秋,林业队的大人们便开始编柳条筐子。先盘一个筐底,然后拾级而上,纵横交错。柳条虽然硬,但大人们总有办法,让它最后变成一个结实漂亮的大筐子。柳条筐子编好了,就到了摘苹果的日子。我那时只要没事,就去果园帮忙摘苹果。小强负责把柳条筐子拖到苹果树下,他一边拖一边唱,傻傻地笑,谁也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他有时会跟筐子们说话,大手一挥,发出隐晦的指令,有一种沙场秋点兵的豪气。等到筐子们各就各位后,大家便开始摘。摘的时候,按照大小质量将苹果分成不同的等级,放在不同的筐子里,预备将来按级别出售。
摘果子的喜悦,是无与伦比的。长大以后,我有时还会梦到站在树上,伸长胳膊去摘果子。第二天醒来,仿佛沾了一身果香。第一次读到《雅歌》,里面说“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我大为感动,觉得真是遇到了知音。“玉树临风”,如果不是苹果树,在我看来也算不了什么。
等把装满苹果的柳条筐子一个个运回果园中间的屋子里存储时,摘果子才算结束。想想吧,冬天的夜晚,饱满结实的柳条筐子沿着墙边一排排站好,苹果们安稳地睡在筐子里,呼出甜蜜的芬芳,那是任何化妆品的香气都比不上的。宽大的屋子一头,是一个宽大的火炕,能同时盘腿坐十几个人。火炕连着下面的灶台,炉灶里塞着晒干的果树枝,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映红了灶台前的一大片地方。滚烫的灶灰下面,埋着肥大的红薯,发出神秘诱人的香气。十二人口的大锅热气腾腾,锅里煮着一套猪下货或是其他美食。大人们辛苦了一年,坐在火炕上打牌聊天,等着享受劳动成果。几个父母在林业队干活的孩子们在屋子里欢快地奔跑,或者站在锅边等着自己的美味。小强也跟着我们跑来跑去,鼻子下挂着鼻涕。有人喊:“小强,鼻涕要过河了!”他就抡起棉袄袖子一擦,拦住流到嘴边的鼻涕,继续跑。因为鼻涕来来回回地摩擦,小强的鼻子下面总是有两道红红的印子,像是两条红色的河道。有人问他:“小强,你是鼻涕鬼托生的吧?”他听懂了,瞪着眼,生气地低吼一声。
天寒地冻的时候,果园冬眠了,但果园里仍有可玩之处。果园里有一种常见的毛毛虫,平时钻进果子或枝干里饱餐,冬天到来之前,产下虫卵,外面用一个小小的碗状的硬壳紧紧扣在树皮上。那小虫在壳里暖暖活活地长大,准备来年春天爬出来过神仙日子。但其中不少熬不过冬天,因为成了我们的美食。我带着小强和其他几个小孩,每个人手里拿着螺丝刀一类的工具,把那做美梦的小虫连壳一并从树皮上撬下来。因为树多虫多,半天便可以收集一塑料袋子。小强很卖力,特别是高处的虫子,我们都要仰仗他。“小强,这儿!”“小强,这儿!”小强因为有了价值,兴奋得脸都红了。把虫子拿回家,放在蜂窝煤炉子盖儿上,翻来覆去烤几下,便听见“啪”的一声爆裂,小虫从壳里蹦出来,再稍微烤一下,等到小虫身子弯曲颜色变黄便大功告成了。趁热抓起放在嘴里,轻轻一嚼,酥脆油香,妙不可言。大家围着炉子,咋咋呼呼,机会均等,轮流品尝,含笑点头,心有灵犀。有了美味小虫,漫长的冬天也不那么难熬了。
小强除了跟着大家吃小虫,冬天里他还喜欢吃白菜帮子。大白菜是以前北方冬天最常见的菜,浑身都是宝,有“百菜不如白菜”的美誉。家家户户都会种白菜,等到下了霜,一棵棵粗壮结实的大白菜便被從地里拔起来,存放进早已挖好的土坑里,帮着千家万户越冬。白菜吃法多样,可炒,可炖,脆嫩的白菜心还可以凉拌。白菜猪肉馅水饺,是过年必不可少的美食。就是那看起来没用的白菜根儿,用各种调料腌一腌,也是口感极好的小菜。我每逢拔白菜,总替白菜抱不平。小学课本上一年年光说拔萝卜,这其实是站在小白兔的立场。小白兔占据了小学语文课本很重要的领地,让我疑心编课本的人都是属兔子的。但编课本的人也许不知道,小白兔不仅爱吃萝卜,也爱吃白菜帮子。
因为储量丰富,白菜那些外层的老帮子通常会被扒掉,丢给猪鸭鹅们吃。家里屋子墙角会堆几棵白菜,便于临时吃。小强吃的便是那些老帮子,他边吃便剥,剥到嫩处便不肯剥了,于是再换一棵白菜。冬天的夜晚,因为天气清冷,小强默默吃白菜帮子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脆。我劝他:“小强,我们家有的是白菜,你不要吃那些老帮子!”他只是笑,边笑边吃。白菜帮子好像是他漫漫冬夜里的小零食,可以磨牙,也可以消磨时间。白菜帮子还有汁水,于是他连喝水的问题都解决了。
小强有一阵儿特别能吃,总是饿。有一天,他妈气急败坏地出来说:“刚包好的一锅包子,还没来得及蒸,搁在灶台上。我出去拿柴火,准备回来烧火。没想到小强从外面回来,像个饿佬儿。我抱着柴火回到屋,一看包子全没了!他正往外跑,我把他喊回来,问他包子呢?他指指肚子,说全吃了!我的天哪,那可都是生包子啊!”
小强虽然饿,虽然能吃,但他从来不在我们家吃饭。我妈一让他吃,他就指指我和我弟。大概他私下里觉得,要把饭省给我俩吃。我有时看他眼馋,给他留点好吃的,并私下里坚决塞给他,他也就接受了。他一边吃,一边嗯嗯地点头称赞,张开两只大手捧着,舍不得掉一点儿碎渣渣。他右手的大拇指像个巨大的豆瓣儿一样裂开,一个瓣儿大一个瓣儿小,看上去像一对母子。因为这个,小强有时被骂作六指怪物。一旦被视为怪物,总是多了几分危险。我那时听说我们邻村一个女人生下来三胞胎,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一个黑脸,且一生下来就都长着牙齿。那女人月子里不但没有鸡蛋吃没有鸡汤喝,还天天挨打。更不幸的是,她拼命保护的三个孩子不久便被扔掉了,她自己也成了疯子。我对此颇为气愤,觉得那家人真是蠢。他们难道没有想到,那三个孩子将来可能成为刘关张式的大人物吗?
小强没有因为他的六指被扔掉,于是我觉得他妈还是很了不起的。小强的两只手很灵巧,修理东西很在行,似乎那个特别的小拇指就是溢出来的灵感。有时我们家某个东西坏了,他会不厌其烦地修,直到修好。时间一长,邻居家有东西坏了,也会跑到我们家来借用小强。小强这时候总是很开心,出出进进,俨然专业人士。小强也有力气,需要抬什么重物的时候,大家都会喊他搭个帮手。小强会主动担任最重的一头,于是常常满头大汗。要给他什么礼物,他急忙摆摆手走了。每逢这时,大家都会感叹:“小强这个傻子,还真不错呢。”
有一阵子,小强很认真地陪我和弟弟写作业。他似乎被那些方块字迷住了,我们一边写,他一边用手比划,嘴里还嗯嗯地发声,似乎在给自己加油。他是个傻子,自然上不了学。不过我看他认真的样子,就问他:“小强,你也想写字吗?”他使劲点点头。我跟他说:“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他一下子露出欣喜的神情,然后就跑了。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匆匆跑回来,原来是去小卖部买本子了。我给他本子皮上写上“小强”两个字,并教他念,他含混不清却充满渴望地跟着念,一边念一边用手抚摸那两个字。我又教他写,他学得很慢,但终于学会了。于是开心地大笑起来,拿着本子又跑了,一边跑一边喊:“小强!小强!”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每天会教他几个简单的数字和字。他对我日益尊敬起来,把我看成是他的老师。有一天他拿出一个本子,我吃了一惊,原来他每天回家还写作业。虽然歪歪扭扭,但是一个字写一行,真是下了功夫。我被他感动了,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个好学生,只要你肯学,我就教你。”过了几天,他有点害羞地拿出一个新本子,双手递给我。我一看,本子封面竟然写着我的学名。我问他:“你怎么会写我的名字?”他指指我的作业本封面,原来是暗暗学会的。他含糊不清地说:“老师,送给你,学习,学习。”我收下了,他便露出高兴的样子,呵呵地傻笑。
自从小强会写字以后,他一有空就坐在那里写,写了一本又一本,有时写得很快,龙飞凤舞。我瞥了一眼,发现很多根本不是字,只是一些横杠竖杠斜杠。我问他:“小强,你写的什么呀?”他有点不好意思,指指自己的胸口。我有些心酸,这可怜的傻子,满心的话,却不知道怎么写。但他埋头写的时候,似乎很知道怎么写他的心里话。他有时是兴高采烈的,一张纸上,嚓嚓嚓只划了几道,便赶紧翻页,又嚓嚓嚓划几道。一个本子不一会儿就划没了,他郑重地收好,又拿起另一本继续划。有时他也不高兴,胳膊高高地抬起来,重重地落下,像是砸下一把大锤子,嘴巴里还气愤地哼哼,一个本子划不了几次就戳透了。那些比划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似乎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字,勾画他自己的世界。
如果不是小强开始迷恋娶媳妇儿,我几乎忘了他还是个男的。那时村里娶媳妇儿,一般都要放鞭炮撒喜糖,小孩子扎堆围观抢喜糖。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新媳妇儿进了大门。她被人簇拥着进里屋上了炕,坐在一堆鲜红的大棉被中间,像是坐在一堆红云之上。炕下和窗外挤满了人,大家肆无忌惮地盯着新媳妇儿,交头接耳品评她的相貌衣着服饰,数算她的大红被的数量。如果她的大红被又厚又多,说明她的嫁妆丰厚,她就会得到比较高的评价,反之就会被轻视。有的新媳妇儿脸皮薄,众目睽睽之下很快就招架不住了,脸比大红被还要红,头恨不能藏进大红被里。小孩子一般不关心大红被,主要关心分发喜糖。等新媳妇儿在炕上坐定了,便会有一个人拿着一大袋子喜糖,站在一个高凳子上,大声说几句喜庆的话,然后抓起一大把四下一扬。小孩子们应声而动,伸出手去抢,有的跳起来直接抓住了糖,有的看着糖落了地,便扑倒压在身下,还有的去别人手里硬抢,引发一阵混战。
小强一开始跟着大家一起去抢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糖不感兴趣了,只是抽着鼻涕去看新媳妇儿。看着看着,他傻笑起来,含含糊糊地叫:“新,新,媳妇儿!”还一个劲儿往炕上蹭,伸手去抓新媳妇儿。新媳妇儿吓得叫起来,大家就把小强打出去。新媳妇儿看多了,小强有一天在家里哭闹起来,跟他妈要新媳妇儿,结果被他妈狠狠打了一顿。但从此他有点糊涂起来,在街上看见个大姑娘便上前叫“新媳妇儿”,惹得大姑娘们对他又恨又怕。他妈有一阵子打算给他换亲。所谓换亲,就是两家用女儿交叉互嫁的方式,解决双方儿子娶亲的难题。这种事,通常都是儿子有毛病或者年龄太大,按正常娶不了亲。说到底,就是牺牲女儿成全儿子。我们村有几个老光棍,都是通过妹妹换亲才娶上了媳妇。我一个本家堂姐,嫁给邻村一个患羊角风的男人,给她三十多岁的哥哥换来一个很能干的小媳妇儿。每次那个堂姐回来,都要哭上一阵子。如果好几天不回去,那个羊角风男人就会来把她拖走。我有一次看到他们拉拉扯扯之间,那人突然摔倒在地,口吐白沫。人命关天,吓得大家赶紧一拥而上。还好有个老太太见多识广,伸出黢黑的长指甲,猛掐那人鼻子下面,直到掐出了血,那人方才睁开眼。从那以后,堂姐就不敢在家逗留时间长了。
但小强的换亲最终没有成功。其中一个原因是小强只有一个妹妹,而那個妹妹考上了县中,坚决不肯换亲。等我上了高中,离开家住校,就很少见到小强了。再后来,我们家搬到城里。据妈妈说,每次回老家,小强都欢天喜地。返程的时候,他会跟在车后面,跑好一段路才停下。又过了几年,妈妈忽然说起,小强没了。原因不太清楚,有人说他闯了祸,大白天欺负一个姑娘,被人打坏了。也有人说,他吃了一种药,晚上睡了一觉便没了。总之,那个傻子,就这么从世界上消失了。他没了,大概不少人松了一口气,就像一口痰终于被吐出,落进了垃圾桶里。我却有几分内疚,我们当年的搬离,似乎是撇弃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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