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回来,我发现老徐独自坐在小区一角的石凳上,闷闷地咂着烟,无精打采地望着天。
我有些疑惑,悄悄近前,发现他嘴里还在自言自语。
我忍不住近前喊了一声,老徐,咋了?
老徐慢腾腾地将头一歪,瞥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快要死了!
我想,老徐最近心情不好,准是开玩笑。
老徐跟我隔着一栋楼。小区的业主,大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平日,我极少搭话。自从老徐来了,一听口音亲切,聊了几句,既是同姓,又是同乡,两人就熟了,而且谈得很投机。他比我大几岁,我就喊他老徐。
老徐说他是被逼无奈进的城。老伴五年前就病死了,儿子一家都在城里工作。
他老家早就没几个人住了,可他一直舍不得老屋和那盘土炕。乡下人有三宝:老婆孩子热炕头。老婆没了,孩子走了,他就剩下热炕头了。
我笑他,城里生活多舒坦,土炕有啥贪恋的。
最初老徐还一脸幸福,不住地给我絮叨进城的所见所闻,说自己吃喝拉撒都不出屋,就跟圈里养的猪一样,半个月就长了十多斤的膘。
只是,过了个半月,老徐就明显有些不适应了。再见面就跟诉苦一样,说他在乡下一人浪荡惯了,虽然儿子儿媳没反感,买菜不用他,煮饭也不许他动手。可是他烟不能随意抽,痰不能随地吐,尿也不能随意撒。小孙子聪明伶俐,见老徐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也对他大呼小喝。儿子少小离家读书,爷俩也没啥共同语言。就是同一张桌子上,或者吃个饭,不过两句话。媳妇干脆借口工作忙,早出晚归。问她啥都是嗯嗯几声就算了。他在家就像一个多余的木头,放在哪里都会碍人的手,就跟蹲监坐狱一样难受。
老徐开始怀恋老家,那薄薄的炊烟,悠长的小巷,潺潺的小溪;还有一到秋天就挂满了枝头的金灿灿的柿子……更重要的是那些熟悉的老伙计。吃完晚饭,几个糟老头蹲坐街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长短。那条温顺的老狗,也亲热地摇着尾巴走来走去。每天一早,挑两担清凉清凉的水,到自家翠绿的菜地里泼上几大瓢,好像干了活,才有理由去吃个早饭。
我总是劝慰老徐,要学会适应生活,再说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人老了,不跟着他还能跟谁啊?
这时,老徐见我站在跟前,将余烬的烟头,扔到脚底踩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透出实情。说人老了,别的养不成,病却好养。饭吃得好好的饱饱的,这些日子肚子却隐隐作痛,还不停地打嗝反酸,人也像撒了气的皮球见风就瘦。儿子催了几次,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他怎么也不肯去。最后,他痛晕了,送到医院一检查,竟是胃癌晚期。
我闻之一怔,仔细打量老徐,就见他突然间老得就像一截枯黄的木头,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腰也佝偻了起来。
我连忙劝老徐,不要怕,赶紧住院治疗,还有希望啊。
老徐摇摇头说,这把年纪了,死不可怕。住了几天院,看到病房里那些浑身插满管子的病人,我害怕了,这不是躺着活受罪吗?我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我要回老家,死也死在自家的炕头上。
我有些担忧,试探着问,这样能行吗?
果然,老徐的儿子不同意。可老徐倔上劲儿不住院不治疗,儿子无奈之下还是同意了。
老徐走的时候,我去送他,他一脸坦然地说,在老家要么重生,要么葬身在此。
没想到,老徐在老家竟然学会了微信,一直跟我联系。他说老屋一切如故,土炕还能走烟。人也没闲着,先是砍掉了影响通风透光的榆树、杨树、柿子树,种上桃树、苹果树、石榴树。劳累一天,饭也吃得香,浑身也舒坦,一个人优哉乐哉。转眼一年就过去了,老徐虽然清瘦,面色却红润了许多。
儿子带老徐去市医院做检查,原来如山压顶的癌症指标竟然都趋近于健康值。医生惊叹不已,问他是不是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啊?
我也替老徐高兴。老徐非要带我去他的老家瞧一瞧。
我早就想去探探老徐的仙府圣地。我踏进院门,眼前好一个碧绿的五族大世界:攀藤一族是葫芦、葡萄和丝瓜;地潜一族是山药、胡萝卜、土豆;鲜果一族是大桃、蘋果、石榴;草莽一族是野菜、黄花、金银花。
土院里的一切都是原生态的,土坯房、柴火灶、鸡窝、茅坑,窗台晾着黄花、金银花、苦菜根。
须臾饭熟,一桌庄稼菜勾人食欲。老徐特地烀出一锅焦黄干脆的贴饼子,冒着热气的面倭瓜,一股股植物的本味勾起我许久以前的记忆。饭后,我抢着刷碗,那刷碗后的水沿着一条小沟缓缓流到果树下。
黄昏,藤架下,两人攀谈。老徐说他这一年啥都看开了,一个人虽孤单,可天天有事做,心里充实,没烦恼,活一天就当赚的;吃自己种出来的宽心菜,喂出来的土鸡蛋,吸几口大粪干味道的新鲜空气,再放声哼上几句。
说着,老徐一仰脖,真就放声唱了起来:“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
一阵晚风拂来,轻柔舒爽,土院外伴来几声狗吠和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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