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记
在我的脚下流,汽车奔驰在凌空架在山间的高速路上
在我的身边流,在丙安古镇的临河小街
走上大同古镇的观音殿顺山势迂回的台阶
有一瞬间,我看见赤水河在我的头顶,向上,飞升
在遵义革命纪念馆,我看见赤水从八十年前的
一帧黑白照片,流经川黔滇,疾行,迂回
历经四次渡河的壮怀激烈,缓缓流向身后
宿在赤水的两个夜里
赤水河都在我的梦里泛滥
整整三天,我和赤水河相互缠绕
云贵高原的山峦耸起,落下,连绵
赤水河安静,温顺,纤柔
不期而遇的瞬间,我心中一凛
那吞下炮火轰鸣的河水
泛着生锈的红
酿的酒,泡的茶,滋养的草木和生灵
潜入我的血液,日夜奔腾
终于告别,飞机腾空
在九千米的高空,白云覆盖了大地
我听到了血管里赤水依旧轰鸣
携带着枪声,炮火,对持,沿岸的厮杀声
我在土城等你
我想要一座依山而建的千年古镇
我要它商贾云集,地坦人稠
船帮,盐号,酒作坊,绸布庄一字排在百年老街
木板门,石板路,我还要循着土城墙
找到它的秦币,汉砖,古陶
川盐入黔的驼铃声……
赫然陈列的,却是密密麻麻的弹孔
像一只只冷眼看人世的眼睛
擦肩而过的人脚步匆匆
女红军,奔跑在女红军街上
29个女人,29个柔美的身影明媚了灰扑扑的土城
恍若时光倒流,枪炮声激烈
青杠坡战役已经打响
红军要渡赤水,战湘江,从土城古镇
开启漫漫长征……
第30个红军女战士跟上来了
身影在吊脚楼临街的墙上定格:白石灰涂抹去时间的印痕
一个发丝飞扬的女孩,一行飘逸的字迹
“任时光老去,我在土城等你……”
青杠坡战役
不是毫无预兆,青杠坡战役的惨烈
使解说员至今哽咽
围歼和反围歼,拉锯和反拉锯
进攻,后退,僵持……阵法和兵书都在实战中恍然如白纸
尸体摞尸体,一层是红军的
一层是敌人的。肉身奔赴枪口,含住子弹
青杠坡的青草倒下了,青杠坡的大树
倒下了,青杠坡的山峰被炮火削平了
鏖战,在不足两平方公里葫芦形隘口中展开
军事地图上,胜败一念间,阵地在漂移
血流成河,染红了赤水
山炮和辎重,堵塞了河道
架浮桥,渡赤水。撤出战斗
夜色掩护着毅然西行的人
八十年后,我看到的青杠坡
青山葱郁,赤水汤汤,再也淘洗不去血腥的红
彼岸花
空气是昏暗的,光线是昏暗的
竹签,镣铐,烙铁,老虎凳,杠子……昏暗的牢房里
毛骨悚然的刑具,八十年时光
不能散去锈住的血渍
站笼、木牢,坐电椅、点天灯、车轮战……
惨绝人寰的酷刑都在这里了
人性的恶都在这里了
在息烽集中营,我举步维艰
挪近猫洞,断臂带着手銬,断肢
锁在脚镣里,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时空中
大地疼得发抖,冷风抖着鞭子
啪啪地抽打洞口的崖壁
彼岸花,从岩石缝里挺起腰肢,猩红,妖冶
“曼珠沙华,又称彼岸花,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
“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花叶永不相见”
我看见彼岸花伸出一千根手指
一千束光芒指向黑暗中前行的路
腊子口
当炮火封锁了腊子口,当硝烟腾起
止息了两岸猿啼,天上飘下的细雨落在绝壁
人间小小的甬道上
湍急的腊子河水也消没了声息
机枪,步枪,手榴弹填满了腊子口
厮杀和军号镇住了腊子口
红军和敌人胶着在腊子口
天堑腊子口啊,甘川的咽喉
梗住尘世的入口也是唯一的出口
一个叫云贵川的苗族小战士,一根带钩子的长杆
勾住崖缝,他爬上绝壁,放下绳索
当战士们一个个攀上险峻的高峰
白色信号弹升空,显示迂回成功
红色信号弹发出冲锋的号角
敌人溃去,咽喉疏通
腊子河水依然清澈,澎湃而去
青山安静,只有那些小野花一朵朵
捡起嵌进崖缝里的殷红血滴
在高吉村
我以为这就是天堂了
山峦重叠,达拉河穿过岷山,渐趋清澈
宽阔的河谷里铺满金子——
秋天到达了高吉村
收菜籽的藏族阿妈盘坐在锦上
踏板房建在半山腰,土屋和木楼
静谧端庄。开门的老阿妈说
这是她爷爷的院子,1935年9月11日深夜
土屋里油灯燃到天亮
一个人,要不断修正自己脚下的路
一支队伍要不断修正自己的方向
经岷山,过腊子口,沿白龙江一路下行
抵达红军俄界会议遗址,我看见丰碑高耸
秋天的目光又抬高了一寸
凌晨五点的会宁
这一次,我听到的是锣鼓喧天
红旗猎猎,凌晨五点的会宁大街上
出操的战士,步履铿锵
梁峁起伏,沟壑跃动
祖厉河谷回荡着激昂的号子“一、二、三、四……”
舞动红绸带的民众
在扬眉吐气的秧歌里眯起眼睛
我更愿意相信,这是1936年,欢呼的人群
涌向7月1日,红二、红四方面军在西康甘孜会师
涌向10月10日,红一、红四方面军在会宁会师
涌向10月22日,红一、红二方面军在会宁会师
小锣鼓,铜唢呐,衣衫褴褛的军人
向蓝色的天空,挥舞细痩的枪杆
“会宁会师,天下安宁”
沸腾的黄土,倾斜的塬地
陇秦锁钥,在会宁大会师纪念遗址
我看见三股激流凝聚,并流淌成碑林的红河
们心里都会热浪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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