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本韵书自宋代以后流传日少,偶有传本,辗转于收藏家之手,也只作为古代的书画来珍赏,对书的内容并不重视。自20世纪初,唐本韵书迭有发现。除蒋斧本《唐韵》和故宫博物院所有的两种《刊谬补缺切韵》以外,其他都出于甘肃敦煌莫高窟和新疆吐鲁番地带。出于敦煌的,在1907年至1908年之间都被外国侵略者所劫掠。英人斯坦因劫去的藏于伦敦博物院图书馆,法人伯希和劫去的藏于巴黎国家图书馆。出于新疆吐鲁番的,在1902年间为德人列考克所得,藏于柏林普鲁士学士院。这些出自敦煌和吐鲁番的古韵书, 少者存几行,多者有几卷,现在所能见到的存于国外者总计有27种不同的写本和刻本。
这些写本和刻本流入外人之手以后,深闭固扃,几十年间,不曾整理。原物皱摺的既不能装潢展平,零散残破的也不能安排整治。有的随便粘贴,任其杂乱;有的前后倒置,上下不接。同是一种书,或分裂为两段、三段;有的不是一种书,而又粘接在一起。甚至于把一叶粘附在另一叶的背后,用纸糊起,不能展开来看。卤莽灭裂, 出人意表。足见他们对此完全无能为力。其中还有些写本斯坦因与伯希和各掠夺其一部分, 而分散在伦敦和巴黎两处。例如王国维曾经抄印的《切韵》第一种存上声“海”韵至“铣”韵, 原物在伦敦(斯坦因编号2683), 但很少有人知道还有上声“感”“敢”“养”三韵字一段在巴黎(伯希和编号为4917)。又例如伯希和编号3693、3694以及3696的一部分与斯坦因编号6176同是一书,本来是相连接的, 而被割裂为二, 东西异处, 难为延津之合。总之,这些写本和刻本韵书为外人所攫夺、所损坏,要希望他们去加以整理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有责任把这些分散在各处的韵书, 不论多少, 都编印在一起,分别异同, 辨章源流,使这些沈霾千载的古籍能成为人人可以取用的资料。
在这一方面,我国的学者曾经费过很多的精力,做了不少辛勤的工作。在1921年,王国维首先把伦敦所藏的3种《切韵》残卷根据照片抄录印行。1925年, 刘复又把从巴黎抄回的王仁晌《刊谬补缺切韵》和两种《切韵》的序文刻入《敦煌掇琐》。后来, 在1936年,北京大学又出版了 《十韵汇编》,把当时所能见到的几种唐五代韵书都编辑在内。1955年,姜亮夫先生又把自己以前在国外摹录的一些韵书集为一编,名为《瀛涯敦煌韵辑》,对原本的行款、纸页的大小和内容都有细致的介绍, 同时也做了很多研究工作。至于单篇论著,数量也很多。足见我国的学者对敦煌所出的古籍一直是关心的, 并且尽可能摹录刊布, 以便学者研究探讨。这也正是我国人民一向珍视自己的历史文物的表现。可是由于原物远在国外, 受着种种限制, 不能把所有的韵书都能摹录出来, 所以还有一些重要的写本在以上各书里都没有能收录。就是在已有的摹印本和刻本中, 文字和行次也都不免有脱误, 不见原物,就不能校正。所幸北京图书馆经过多年的努力,大部分的材料都有了照片。王重民先生在这方面曾经尽了很大的力量。解放以后, 中国科学院又获得斯坦因所劫去的全部敦煌古籍的显微胶片。这样,我们就完全有可能把国内外所存的唐五代韵书都尽量利用照片影印出来, 供人研究。
韵书是按照字音分韵编排的一种字典。这些唐五代的韵书对我们研究古代汉语的用处很多。它不仅是我们研究六朝以迄隋唐古音的重要凭藉, 而且也是研究文字、词汇以及词义的重要资料。因为从隋代陆法言编定《切韵》以后, 到唐代,就《切韵》进一步刊正字体和增字加训的书很多,这些书中在字形方面记载了很多异体字和简体字,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不少文字在表音、表义和书写方面发展的情况和规律。另外, 在这些书当中虽然以字为单位,但是一个字所代表的是一个单音词还是一个复音词的一个词素, 一般从训解中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所以, 一部韵书既是字典,也是词典, 可以作为我们研究唐以前词汇的材料。更值得注意的是有些韵书在书面语词汇之外还记载了很多当时的口语词汇,这对研究近代语的参考价值更大。在韵书中,字的训解总的发展趋势是由简单而趋于繁富,除采自训诂书以外,还往往增添一些当时通行的新的意义。由此来看, 要研究训诂和词义的发展,韵书也是相当重要的材料。总起来说,韵书的用处有考词、定字、辨音、明义四个方面。如果仅仅认为唐本韵书对研究汉语的中古音有用,那还是不够全面的。我们应当善于从中发现对我们实际有用的东西, 不能只看到一方面, 而忽略其馀。
现在所编录的韵书包括唐五代的写本和刻本, 一共有30种。其中没有著者姓名的居多, 有些连书名也没有,现在只能根据书的体例、性质和内容来编列。凡体例、性质、内容相近的则归为一类。这样大体可以分为七类:
(1)陆法言《切韵》的传写本。这一类写本收字少, 没有增加字,通常应用的字大都没有训解。全书分为193韵。韵纽第一字下先出训解, 后出反切和又音,再记一纽的字数。如果没有训解, 则只有反切和字数。与以下几类韵书相比较, 时代较早,应是陆法言书的传写本。
(2)笺注本《切韵》。这一类书以陆法言书为底本, 分韵和体例与陆书相同, 只是字数略有增加, 而且在原注之外往往附有案语。其中案语, 或解释字体,或补充训释,一律以说文为准。新增的字也大抵出自说文。这一类都属于长孙讷言笺注本。
(3)增训加字本《切韵》。这一类书重点在于增训或增字。韵次和纽次还是陆法言书的面目, 而反切用字或小有不同。其中有的则是在一纽第一字下先出反切, 后出字数,训解则列在最后,在体例方面与陆书不同。但作者都无可考。
(4)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王仁昫书根据陆法言书重修, 刊正谬误,增字加训, 分为195韵,比陆书增多两韵。全书字数大有增加,每字下都有训解,而且详载异体。每韵一纽第一字下一律先列反切, 后列训解和又音以及或体,最后记出一纽的字数, 与以上三类体例不一样。
(5)裴务齐正字本《刊谬补缺切韵》。这是根据长孙讷言笺注本《切韵》和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等书编录的一部韵书, 分韵为195韵, 但韵目的名称和次第大有变革, 在字的归韵方面也与王韵有不同, 所以作为另外一类。
(6)《唐韵》写本。这一类都是属于孙愐书的一系。孙愐《唐韵》分为195韵(详后考释), 在陆韵之外, 又增加数千字, 而特别详于训释, 引书繁富是其特点。现存的蒋斧本《唐韵》,去声有59韵,入声有34韵, 分韵又有增加。但每纽第一字下先出训解, 后出反切和又音,最后记出一纽的字数, 仍与陆韵体例相同。遇有增加字, 则加字数目与原来字数合计,然后再注明其中有哪几个字是新加的,体例比较谨严。
(7)五代本韵书。这一类是在《刊谬补缺切韵》和《唐韵》之后分韵最多、收字最广的《切韵》。不仅“真”“淳”、“寒”“桓”、“歌”“戈”三类四声开合有分, 而且“仙”韵的合口也分立为“宣”韵。在反切用字方面与王韵、《唐韵》也很有不同。有的韵书又把“仙”韵入声“薛”韵的合口分立为“雪”韵。有的韵书从“齐”韵内又分出“移”韵。这些都与以上各类韵书不同。
以上七类韵书当中,除陆法言书以外,著作年代比较清楚的是长孙讷言笺注本《切韵》、王仁晌《刊谬补缺切韵》和孙愐《唐韵》,其他虽然没有年代可考,但是根据书的内容与这三部书相比较,也可以大体上区分出一个先后类别来。这样,既可以从中看出唐代韵书发展的情况, 同时也可以了解宋修《广韵》与唐五代韵书的关系。现存的这些韵书可以说都是切韵一系的韵书,如唐人所作《韵英》 《韵诠》一类的书并没有发现。尽管有些残本没有书名,但不妨根据内容拟名为《切韵》。
现在能够见到的这些韵书,凡是有照片的都用照片影印。有的原本污黯,摄制不够清楚, 则另附摹本或摹刻本,以便参阅。在这些写本中都不免有错字,要全部校订是不容易的,现在只取其中行数少的稍作比勘, 写成校记, 其他不能细校,读者当善于辨析, 不可为写本所误。书中所收每种韵书, 都略为考释,说明原书的体制、内容及其特点, 并与有关的韵书相比较,指出异同, 阐明彼此之间的关系, 以便读者参照比证, 作进一步的探讨。
本书除汇集这些唐五代写本和刻本韵书之外, 还收录两部分资料。一部分是敦煌所出与音韵有关的一些书籍的写本, 包括字母等韵与依韵摘抄的一些材料。另一部分是唐代郭知玄、韩知十、蒋鲂、薛峋、裴务齐、麻杲、武玄之、祝尚丘、孙愐、孙伷、弘演寺释某、沙门清澈等诸家韵书的佚文。这些佚文对我们了解唐代韵书的发展和字的音读训解都有一定的用处。
另外, 最后附有两个表。一个是《切韵系韵书反切沿革异同略表》,一个是《唐韵前韵书收字和纽数多少比较简表》。这两个表对了解唐代《切韵》系韵书的发展情况是有帮助的。
这部书的编写始于1945年,随手摹录,并举其要点,辨章源流,著成考释30余篇。尔后随着新材料的发现和认识的改变, 又陆续有所更订和补充。不过搁置多年,未加整理,期待有更多的材料,加以增补。但是,20余年之间, 竟无所获。因不辞谫陋, 即以此问世,使千馀年前先民精力之所寄, 得以彰显, 不致废坠无闻。全书分上下两编,上编包括总述、唐五代韵书30种, 又韵字摘抄和有关字母及等韵的写本9种,下编包括考释、辑佚和附表。书中“考释”部分未必完全允当, 尚希读者指正。
全书在编写和印刷过程中, 曾得到北京图书馆、中华书局的同志热情襄助。所用的照片一换再换, 又都是赵诚同志想尽办法,竭力求其美备才得以付印的。谨在此统致谢意!
周祖谟序于北京大学 1978年元月
(《唐五代韵书集存》, 中华书局, 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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