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三年十一月, 余谪处宜州半岁矣。官司①谓余不当居关城中,乃以是月甲戌抱被入宿子城南子所僦舍②喧寂斋。虽上雨傍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愦③,人以为不堪其忧。余以为家本农耕,使不从进士, 则田中庐舍④如是, 又可不堪其忧邪?既设卧榻, 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之机相直⑤为资深。书此卷, 实用三钱买鸡毛笔书。
( “四部从刊” 影宋本《豫章黄先生文集》 卷二十五)
注释 ①官司——官府。②僦舍——租赁的房子。③喧愦一声音大而嘈杂。④庐舍——简陋的小屋。⑤相直——彼此一致,相合。
赏析 世间万事,正如潮涨潮落、月圆月缺,纷繁变化,谁能悟其道?人生百年,恰似花开花谢、云卷云舒,盛衰荣辱,难以求其真。惟有秉持平常之心,笑看宇宙变化,方能去留无意,宠辱不惊。宋代诗人、书法家黄庭坚的一生,可谓命运多舛,路途坎坷。他多次贬官,四处漂流,但可贵的是,他总是能以平常心对待这一切,转而在艺术创造中寻求解脱。他的晚年生活更多磨难。在世事沧桑和禅学思想影响下,更往往看空功名勋业,追求一种特立独行的境界。《题自书卷后》可见此一斑。
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黄庭坚再次被贬官到宜州。这次贬官更加惨苦:以风烛残年而远适异乡,被人冷落,想居住在城中也不能够,不得不“抱被”向朋友租赁一间破屋暂时住下来。这是怎样的一个生活环境啊! 房屋破旧至“上雨傍风,无有盖障”, “市声喧愦”,邻居屠牛之声相闻, “人以为不堪其忧”。但在一生坎坷的黄庭坚看来,这算不得什么。此时的黄庭坚“已忘生死,于荣辱实无所择” (《答王云子飞》), 因为“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清明》)。参透了生命的真谛, 生活的艰辛也就置之度外了。况且, 黄庭坚“家本农耕”,早经磨炼, 因而面对自己所遭遇的这些磨难, 他这样安慰自己:“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 又可不堪其忧邪?”如此开朗旷达,既是黄庭坚一生的秉性,又与他晚年崇尊佛老不无关系。为应付逆境,澡雪心灵,他曾深入研读佛学、《庄子》,认为“古之人不得躬行于高明之势, 则心亨于寂寞之宅。功名之实不能使万夫举首,则言行之实必能与日月争光” (《答王太虚》)。绝望于功名仕途,而在佛老之中寻求安慰,这既是黄庭坚无奈的选择, 又是他最好的选择。
黄庭坚在喧寂斋以价值三钱的鸡毛笔书写的“自书卷”如今人们很难看到了,但我们可以想见他书写此卷时的情景: 自然、超脱、潇洒、磊落,又有些孤寂、落寞。这种风格在现存的黄庭坚的书法作品中仍能看得到。如他的晚年代表书作《松风阁诗卷》,笔画如长枪大戟,结字似奇峰危耸,气势浩大, 自然洒脱;晚年的《廉颇蔺相如传》草书卷则萧散敦古、绵密沉雄,看似平和简淡,其内在力量正如蓄势待发的强弩,力透纸背。黄庭坚作书自谓“无法”,他曾说:“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蚁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辄尽,亦不计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所以黄庭坚作书,实际上是为了抛开人格面具,体验更真实的自我,在艺术中寻求真正的自由。因而苏轼高度评价他的书法有“返璞归真”之妙,可谓十分确切。
这篇《题自书卷后》也是典型的“返璞归真”之作。寥寥百余字,既写出了作者处境的艰难, 又写出了他性情的潇洒、心胸的旷达,语言平淡、自然、冷静。今天读来,仍可想像得出作者彼时彼地的处境与心境,使人据案浩叹,感慨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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