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轩《桃花瞳》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上 部

运河湾里的稀罕话

稀罕话,不稀罕,啃着棒槌当鸡蛋。

鸡蛋清,鸡蛋黄,剥了外壳找不到瓤。

瓤呢?叫棒槌吃了。棒槌嘴呢?叫鸡蛋堵上了。

第一章

二十四节气中的立冬第二天,运河湾里还是落的酷霜,酷霜把运河湾罩得白茫茫的,看着枝枝丫丫都在一夜之间变老了。但是寒气只持续到半晌,接着就被白亮的太阳赶跑了,刚刚还凝结在茅草丛上的霜雪眨眼间又不见了,茅草丛还是蓬松着,还是橘黄色土黄色掺杂着。还有成簇连片的紫柳,挂了霜的那个早晨,怎么看都像是假的。白亮的太阳出来了,紫柳一下子又现出原形,还是那样精瘦,还是那样紫红。运河湾里从来没见过那么白亮的大太阳,大太阳半悬在湖蓝色的头顶上,看着跟煮到半熟的鸡蛋黄差不多,还暖和。立冬节气里突然多了个白亮的大太阳,一个白天暖和得跟入了春一样,连紫云寨村子里的狗也跟着弄出思春样,它们探头扬尾地寻找树荫墙荫,它们还匍匐在地上伸出长长黏黏的红舌。有几只甚至还越过了运河大桥,后来它们装模作样地走到城门楼下,接着就显出了狗性,冲着城门楼撒尿时还把一条后腿翘起来。城门楼上的岗哨就拿了枪瞄准,瞄着说,又犯骚性了是吧,犯骚性你们也去春宵楼啊,老鸨子不要钱你们就赚大发了!

门岗忽然又哇哇地发起邪火,说真他奶奶的邪了南天门了,怎么天一暖和满城里都是腥臭味啊?

门岗发邪火的时候,县城的老鸨也是一脸的苦相,她身上也是腥臭味。

春宵楼里的姑娘们一夜之间都得了花柳病,老鸨雇了一辆驴车,驴车拉着姑娘们去了药房,药房顿时怪味扑鼻。药房伙计捏着鼻子喊老板,说是卖咸鱼的来了,来的还是一大帮,一大帮人个个都是臭的,臭还不是个好臭。老板要打伙计,说卖咸鱼到鱼市卖去啊,跑到药房里来干什么,咸鱼能当药吃啊,出来看见了春宵楼里的老鸨。老鸨一脸苦相,脸上原本是抹了遮皱粉的,遮皱粉又被苦相弄掉了,斑斑块块的看着像是老枣树脱皮。

老鸨还往药房老板身上蹭,自己过去了又朝姑娘们招手,姑娘们就围住了药房老板,争着抢着撩衣衫解腰带,还一个劲儿地拿手帕挥舞着往药房老板脸上扇风。药房老板立刻紫涨了面皮,咳嗽着又蹦又跳,爬到柜台上了才喘了半口气。药房老板就瞪着眼呵斥老鸨,说:“你怎么弄得她们?味大得还能闻啊,就是刚从猪圈里拉出来也没这么臭!”

老鸨就呜哇呜哇地喊冤枉,说你真是个会说话的,还我怎么弄的,我有那个本事啊?还不是你们骚皮男人戳弄的。老鸨说:“你下来给我说句明白话啊,她们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没洗净啊?”药房老板说:“洗成白菜帮也没用,这是病知道吗?花柳病!”老鸨就皱起眉头,说一身臭味倒有个好听的名字,还花柳病,你还不如说个槐花病、菊花病,反正带个花字就比带个草字好听。老鸨说:“那得用啥药啊,不会是贴狗皮膏药吧?”药房老板说,要对付这种梅毒花柳病就要用到盘尼西林,可是盘尼西林又被日本人把控着,一进一出都要严格登记造册,对不上号就说被我喝了也是个死罪。药房老板先让老鸨签字画押,翻箱倒柜地收拢了一大包整盒的,接过六块银元又捏住鼻子,说:“快把她们领走啊,都给你了!”

老鸨回到春宵楼,姑娘们还是围着她,还是吱吱哇哇地说痒得难受。老鸨说:“快去洗呀,你们想熏死我啊。亲娘哎,下辈子也不想吃臭豆腐了……”

姑娘们的花柳病是拿臭豆腐抹的,臭豆腐是拿咸鱼水搅拌的,咸鱼水里还掺了臭蒿草,臭蒿草上还有几只冻僵的臭大妮,搅拌了涂抹下身,整个身子都是臭的了。老鸨噗噗地吐着进了里屋,药包递到丁黑豆手里,举着手要抓挠三老雕。骂三老雕把她坑死了,丢人现眼不说,耽搁了生意不说,还差一点儿让日本人咔嚓了,就是刘县长刘司令知道了她也得死八回。伸着手跟三老雕要银元,说整整的二十块袁大头,都是叮当带声儿的。三老雕扯过老鸨的手绢,铺到茶几上写欠条,写的是欠春宵楼大洋三十块,落款人写的是侯得才。三老雕说:“你要二十给你三十,看我们仗义不仗义!保安营侯营长你熟悉吧?”

老鸨翻着白眼珠子望望黑豆又望三老雕,说:“呀,敢情你们是空手套白狼啊,敢情你们先许给一个天大烧饼,就是让我张着个傻嘴啃天啊。早知道这样,我先拿臭豆腐抹你们嘴上!”

黑豆进城买药是为了救营长马二梭,马二梭伤口发炎快死了,黑豆要豁出命来冒死进城,想着发狠找一家药房,抢也要抢一盒救命的药。三老雕是被侯得章的新一团抓获的俘虏,三老雕受的是擦皮伤,更不想死,他就跟黑豆下了大话,说假若丁连长能保他一条命,他保证能弄出救命的药来,哪怕大川少佐坐在藥房里,他也有的是办法。黑豆就把手榴弹插到三老雕腰带上,拿一根手指勾着拉环,走到路上三老雕就说了实话,说他不想让老团长侯得章拿枪毙了是真的,要报复营长侯得才也是真的。

三老雕说,当初营长侯得才天天骑在马上显摆,显摆着还要他跟在马腚后边追,他天天累得腿肚子转筋,他想骑一刻钟过过瘾也不行。忽然有一天营长侯得才就答应了,答应了还让他穿上尉军服,还让他高举着大川少佐的指挥刀,还让他昂首挺胸地装着是个真营长。三老雕说他那一会儿恣美得心尖痒,根本不知道营长侯得才是要拿他当替死鬼的,根本不知道真侯得才是在玩死鼠钓活猫的把戏。狗日的侯得才弄真假美猴王弄出瘾了,侯家老宅祭祖那天他就找了个假扮的,这一次他又把我扔出去了。三老雕说,他那时候要是脑子再迟钝一丝丝,他那时候要是发现草丛里的黑枪口还不从马上栽下来,他立马就是万箭穿心了。

三老雕就不让黑豆带钱,有钱也不带,没有钱还得弄出药来,越这样越能显出他跟黑豆是交了实底的。接着就说他已经有主意了,但是黑豆去了要听他的,无论他跟老鸨说什么,无论他装狗样猫样,黑豆都不许戳穿他。

三老雕还说他跟老鸨已经熟稀溜了,他跟着营长侯得才到春宵楼去过无数次,闭着眼也知道老鸨最吃哪一套。只要降住老鸨,只要让老鸨知道有好处,那些肚皮姐你叫她啥样她啥样,你叫她在下边抹辣椒酱她也得抹。后来三老雕还说老鸨曾经卖给营侯得才一个迷仙绒,迷仙绒是专用来弄那事的,那其实就是个羊眼圈。营长侯得才拿着那玩意儿当宝贝,天明天黑地怀揣着,天天想着对付那个叫麻生花田子的日本小娘们。日本小娘们让他弄恣了,把不严裤腰也把不严嘴,一秃噜就说了她厌恶三菱的三个男人。还说一身横劲的福安死了她高兴了三天,一肚子坏水的福市死了她高兴了九天,现在光剩下一个傻乎乎的小胖子福山了,要是这一个也死了她能高兴一整年。日本小娘们光知道恣了,不知道侯得才是怀着天大谋划的,侯得才并不想让小胖子福山很快就死,他要等钻探完成之后,他要等运河煤矿开采,一切都具备了他才会显露原形。那时候他会盼着三个日本男女最好都死了,煤矿上最好一个日本人也没有,起码再死两个。

三老雕还跟黑豆说,你们独立营杀了福安,其实侯得才是巴不得的,福市被砖井砸死了,侯得才也高兴得了不得。说着还偏了头看黑豆,还说他装了一肚子外人不知道的秘密,黑豆光是催着快走。黑豆还说:“快走吧,你嘟囔得我心焦!”

黑豆的心思都在營长马二梭身上,一想到马营长随时都会死,他的心就跟被钳子夹着又拧又拽一样。黑豆还不止一次想起那个刮着北风的黎明时分。那天,他们是黎明前进入伏击点的,伏击点选在运河内侧的紫柳丛中。他们明明知道去早了也没用,明明知道侯得才吃过饭才会骑马上堤,但他们又不能不早去设伏。那时候他们都被仇恨激荡着,深秋季节趴在那儿也不觉得冷,虽然他们浑身上下已经凉透了。

那时候侯得才果然按时出现了,要是与以往比起来,侯得才那天还似乎早了几分钟。侯得才还是高举着大川少佐的指挥刀,还是紧一阵慢一阵地奔跑。马二梭就是那个时候突然跳起来的,马二梭嘴里呼喊着:“灭了这个小贼羔子!”他们所有人都一跃而起,所有人都冲着侯得才开枪,所有人都看到了马上的侯得才是惨叫着栽下来的。几乎与此同时,河对岸也有人呼喊了一声,呼喊的也是个“打”字,那个“打”字是从他们的背后传过来的。

河对岸呼喊的是真侯得才。真侯得才呼喊过了就笑起来,说:“马二梭,你知道小爷这一招是怎么练出来的吗?”

侯得才使了邪招,他知道马二梭要找他报仇,只有这样的邪招才能让马二梭上钩,他天天在运河大堤上跨马挥刀,目的就是让马二梭认为打伏击是最好的办法。马二梭大意了,他们都大意了,他们只想着侯得才是故意显摆。结果,他们冲着运河大堤上的假侯得才开枪,河对岸的真侯得才冲着他们的后背开枪。黑豆清楚地看到,营长马二梭是第一个中枪倒地的,子弹从后背射入,胸口上钻出来的子弹也是红的。那时候,如果不是侯得章带着他的新一团一营及时赶到,也许他们独立营的人一个也活不出来,好在他们把营长马二梭抢出来了,这就是万幸。

黑豆快回到新一团一营驻地的时候,窝棚里的马二梭还在昏迷中,除了身上烫手的热,除了偶尔会动一下手指,马二梭其实跟死人没什么区别。兰兰从跟过来就没离开马二梭一步,她不吃饭,也不睡觉,她甚至没合过眼。兰兰已经不会哭了,哭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只是一声连一声地重复刚见到马二梭时说过的话。她说,二梭你可不能死啊,你答应过让我生个孩子的。这句话她已经说了上百遍,连新一团一营的卫生员也没办法再听下去了,卫生员一遍遍地给马二梭擦头擦脸,后来他拿湿毛巾堵住自己的耳朵眼,说他实在受不了了。他说,嫂子你不要老是说死死的,只要马营长的皮肤没变凉,只要马营长的身体没变成硬邦邦,那他就是个活着的伤员。他昏迷不醒不是睡着了,也不是真死了,他不过是被细菌降住了。细菌进入血循环后,在生长繁殖的同时会产生大量毒素,并由此触发机体的阻抑反应,医学上称为系统性炎症反应综合征。

卫生员最后又说,我不能再说专业术语了,我把专业术语说得越清晰,你听了越是糊涂的。你只记住一句话吧嫂子,如果马营长体内的炎症消退了,如果马营长的免疫功能占了上风,或者说,在病毒完全把他吞噬之前真能弄到盘尼西林,那他就能转危为安。兰兰不搭理卫生员,兰兰只是重复着那句话:“二梭你可不能死啊,你答应过让我生个孩子的……”兰兰还一遍遍地说红肚兜,说大嫂春子说过红肚兜是避邪的。既然是避邪的,既然是打不着崩不破的,那怎么又钻了血窟窿呢,那怎么又流出那么多血呢?

卫生员抹着眼泪出去了,出去让营长侯得章拦住了。侯得章说:“怎么样,还有希望吗?”

卫生员蹲下来摇头说:“也就这一两个小时吧……”

侯得章说:“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吗?”

卫生员不摇头了,他是咬着牙说的,说在太行山时,许多伤员都是死在战地医院的。卫生员又补充说,除非奇迹出现,除非他们的丁连长真能弄出药来,否则……卫生员后来还是说兰兰,说兰兰一遍遍地哭诉,一遍遍地说那句话,就是石头人听了也受不了。卫生员说:“侯营长,你还是想办法让家属回避吧,让她眼巴巴地看着败血症患者临死前的抽搐,实在是太残忍了。”

侯得章在卫生员肩上拍一下,接着又让警卫员到老乡家里借芦席,说如果能买到现成的棺材,他可以把怀表抵押给人家。安排停当后他走进窝棚,在兰兰身边坐下来时他还长长地叹息,他还从兰兰头发上摘下一片枯叶,他还想叫一声妹妹,但随之他就哽咽住了。兰兰虽说是堂妹,在他心里跟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一样,尽管他在许多地方都做了对不起兰兰的事。北伐革命时他是骑兵少尉,北伐军打到运河湾里,他一刀劈了北洋军阵地上抱机枪的混蛋,回到侯家老宅才知道半吊子军官霍好秋是兰兰的女婿。不知者不怪,何况又是生死厮杀的敌我两阵营,何况又是炮火轰鸣的阵地上。但是,日军偷袭运河独立营时,他千真万确没出兵援助,让马二梭二番入军营,也千真万确是他见了旅长的信才决定的。

侯得章瞬间止住了哽咽,他把全部的委屈都咽了回去,包括无法排解的幽怨与无奈。他想说,日军偷袭运河独立营时,他是团长兼县长的一身二职,那时候他一心想的是一域自治,他在可以施展理想抱负的河湾县,精心创建万民乐业的新蓝图盛景。为了理想和抱负,为了正在实施的自治蓝图,他只有把另外三个营收回城里,明明知道独立营会被日军偷袭,他也没增派一兵一卒。直到独立营不存在了,他才感到巨大的痛心和痛苦,直到日本人果然没强占县城,他才舒缓了一口气。如果说马二梭就是从那时候埋下了对他的仇恨,他不怪马二梭,毕竟马二梭无法理解,理想与抱负对一个有远大目标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侯得章接着又要说让马二梭二番入军营。说他那时候实在是万不得已,实在是事出有因,否则,他宁愿让瞎子瘸子当先锋,也不会再度启用一个曾经要置他于死地的冤家对头,包括那个丁黑豆。关键是那封真假难辨的旅长来信,关键是那一会儿他乱了方寸,根本没去想,旅长发电报也可以,打电话也可以,旅长为什么非要写信啊!信上说,师长孙桐萱要在二线阵地上视察独立营,他一看到那句话就完全丧失了分辨力,而这一切的根源,完全来自于对师长孙桐萱的崇拜!在那个节骨眼上,他只有匆匆复建早已不存在了的独立营,他只有匆匆启用马二梭,结果他把马二梭带到了徐州战场上,一场徐州会战就把刚刚复建的独立营打得无影无踪。那时候,他根本没想到营长马二梭还活着,根本没想到马二梭会误认为,他把独立营放在葫芦头阵地上,就是为了让独立营死在日军骑兵刀下的,而那时候,他千真万确是派人到阵地上寻找了。

侯得章觉着喊委屈的应该是他,是他带着残缺不全的186团苦苦寻找着归建,结果他成了一颗被人扔来扔去的石子。于是侯得章就叹息着叫了一声妹妹,说:“兰妹,我替你看着,你回家吧,二梭一醒过来我就把他送回家去。起来吧妹妹,我让人送你回家……”

兰兰翻着眼皮看侯得章,说:“你是团长侯得章是吧,你说二梭快死了是吧,那就请你在我头上打一枪吧。你先拿枪瞄着也行,二梭一断气你就开枪,你要能让我们两口子齐眉齐肩地走到奈何桥,我就知道你还是个哥。”

黑豆就是这时候进的窝棚,走到窝棚口他还喊了一声,喊的是:“马营长你别死了,咱有药了!”

马二梭当天晚上就清醒过来,他看到兰兰哭着哭着又笑了,兰兰还要找针线为他缝补打烂了的红肚兜。找不到红布的兰兰只好把自己的贴身衣铰下两块,贴身小衣是粉紫色的,结果马二梭的胸口上像多了一双眼睛。但是兰兰出了窝棚再没回来,她是被人哄着送回紫云寨的,路上还被人拿被单蒙住了头脸,当时说的是要下酷霜了,蒙住头脸不受风寒。

第二章

侯家老宅的三兄弟已经不能坐在一起说话了,从运河炮楼冒出火光,到扫荡的日伪军从紫云寨撤走,侯家老宅的三兄弟就没在一起说过亲近话。

日伪军走了,侯登榜拉着侯黄氏去马家。侯黄氏把积攒的一瓢鸡蛋都带上了,走到前院她还翻了一下白眼珠子,看到侯杨氏关院门她还啐了一口,那时候她不知道侯杨氏是想着跟她表功的,意思是藏了兰兰让她们一家担了天大风险。侯登榜两口子去看挨了枪打刀劈的亲家马步正,跟侯得章去马家几乎是脚赶脚,而他们根本不知道,其实侯得章早就回到了运河湾里。

挨了枪打刀劈的马步正已经变成了个血人,马家人都跟木桩一样,马刘氏接了鸡蛋竟然忘了放。侯登榜没有看到兰兰,他坐在马步正身边不住声地骂,骂了日本人大川少佐又骂汉奸县长刘百湖,最后骂的是得才,兰兰回来了他还骂着。两口子从马家回来,看见侯登銮正推着儿子得才往村口跑,大哥侯登科从新开的东门里走出来,侯登銮折回来要跟二哥侯登榜说话,大哥侯登科突然喊了一句老二,说老二你是想听驴叫唤吗?侯登銮哇哇地叫喊着,又是抓头又是打脸,结果老大老二都回家了。从此,侯家老宅的三兄弟再也没说过话,尽管老三侯登銮几次喊叫着说他快憋死了。到后来又说,不是人就不是人吧,总得让人家活吧,不承想活着也不行!

侯登銮等于是自说自话,这些话都是在运河堤上的枪声响起之前说的。

运河堤上的枪声响起之后,侯登銮把碗里的面条又弄洒了,他怔怔地望着侯杨氏,侯杨氏“娘哎”一声盖上了锅。说:“他爹,你听听又打枪哩,你说得才他……”侯登銮怔呆呆愣着,先还想着是又一轮大扫荡开始了,还想着自己是叮嘱过得才的,还骂儿子是不觉死的鬼,前脚祸害了人,后脚再回来,这不是明显地找死吗。那天紫云寨遭了血光之灾,一死二伤都跟得才有关联,可儿子竟然摆弄完日本人的残腿断胳膊再回家来,竟然还要显摆大川少佐赠送给他的指挥刀,儿子是缺心眼吗?他那天催着儿子一刻也不许在家停留,他还说运河炮楼能住也别住了,码头那儿也不要去了,最好是吃住都在县城,最好是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侯登銮到最后干脆就挑明了说:“我的个傻儿啊,你以为二梭光会杀日本人啊?马照本死了,立冬又是入了独立营那一伙的,他能算完?老缠缠马步正挨了刀又挨枪,活犄角丁玉树的腚被戳了血窟窿,二梭能放过你?黑豆能放过你?”得才就回去了,果然没再回运河炮楼,但儿子却径直去了码头,那会子他还在心里骂,还是骂儿子得才是不觉死的鬼。

侯登銮骂儿子得才是不觉死的鬼,并不是单指离开家就去了码头那一次。儿子竟然把码头当成了家,竟然还骑着高头大马在运河堤上跑来跑去,竟然还把日本人的指挥刀当成了好玩的玩意儿。他几次想到运河堤上拦截儿子,他想跟儿子说树大招风,他想跟儿子说高墙闪腰。但是,儿子得才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儿子看见他招手,就故意把马打得飞驰一样,故意让马蹄子扬起尘土,后来又故意在他要走近时跑到更远的地方。抓不到儿子的侯登銮只好远远地骂,骂着说:“侯得才你这是作死知道吗?”

运河堤上果然起枪声,枪声响着响着停息了,接着就听到有人呼喊,呼喊的是侯得才使了阴招,暗处开枪,枪打的是马二梭。后来哭喊的是金猪,金猪哭着叫着喊二婶兰兰,金猪说:“二婶啊,俺二叔快不行了!”侯登銮蹲下来抱住脑袋,抱住脑袋使劲儿地揪扯,侯杨氏盖上锅又掀开,后来她抓着勺子咔咔地刮墙。侯杨氏说:“他爹你听见了吗,这里边咋还有咱得才啊?这里边咋还有得章啊?”

侯登銮嗷嗷着跳起来,说:“你还落下一个哩,里边还有马二梭哩!祖奶奶,乱套了,一锅粥了,马蜂窝了……”

侯登榜又拉着侯黄氏往当街跑,侯登科先他一步到了村口,侯葛氏跟不上还崴了脚脖子。侯登榜看见谁问谁,说人呢,二梭呢,谁打的,打哪里了?

后来又喊兰兰,说兰兰你快去看看呀,二梭叫人家打死了你没听见啊?侯登科跑着又站住,说老二你是眼瞎了还是耳聋了?金猪是怎么喊的你没听见啊?金猪喊的二婶不是兰兰啊?兰兰披头散发地往那边跑你没看见啊?侯登榜看见兰兰是随着担架奔跑的,跑着跑着就没影了。兰兰原本是在西河湾帮着侯月娥生孩子的,侯月娥生的是個男孩,兰兰却瞪着眼珠发呆,又无端地流出泪来,接着就听到了金猪的哭喊声。兰兰是在担架上看到的二梭,二梭双眼紧闭,胸口上多了个血窟窿,红肚兜上也多了个血窟窿,一条攀肩带齐齐地断了。兰兰扑上去抱住了二梭,哭着说:“二梭你可不能死啊,你答应过让我生个孩子的……”

担架绕过紫云寨,穿过官地东边的杂树林就进入了河套,接着就是穿灰军装的队伍,侯登科扑上去拽住了儿子得章,他很想闹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还有,怎么还是三股头打啊,三股头打仗怎么打,是二打一吗。如果是二打一,谁又跟谁联合了,总不至于马二梭和侯得才都跟儿子打吧。侯登科说:“怎么回事啊儿子,我都糊涂死了!”

侯得章掰开父亲的手,先让父亲紧着回家,回家也不要说见到他们了。接着又说三言两语说不清,能说清这一会儿也没时间说,他要尽管把队伍带回安全地带,他还要紧着安置伤员。侯得章后来还发起恨来,恨着说马二梭完全无组织无纪律,马二梭把报仇当成了抗战目标,根本不懂铲奸除恶也要讲政策讲方式。不错,得才是投靠日本人了,得才是作恶多端了,他带人包围了我们,他为虎作伥造成紫云寨一死二伤。除掉他就等于铲除首恶分子,可问题是,你要选择恰当的时机啊,你要选准恰当的地点啊。侯得才为什么天天骑着大洋马招摇显摆,他这是设局不明白吗,他这是故意引你上钩看不出来吗,你不上钩他怎么在背后打你的冷枪啊。

侯登科抖抖着打个寒颤,还想再问儿子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儿子这样出手救二梭,是不是从此就与马二梭的独立营一块儿联手打得才了。侯得章却急着脱身,他说:“你撒手啊爹!你绕个圈子赶快回家,敌人很快就要出城扫荡,你要咬死口地说186团去了大西南就没回来!”

侯登科又问一句:“那你现在去哪里?”

侯得章大跑着答一句:“爹你真糊涂!”

侯登科还要说如果二梭还有救就救活他,要是看着真不行了,就紧着把他送回来,记着千万不要让二梭死在自己手里。儿子得章已经入了河套,河套里响起簌簌嗦嗦的声响,那或许是风卷芦苇,抑或是紫柳梢头的霜雪融化了。

侯登科从寨壕里爬出来,看见侯葛氏还坐在街上揉搓脚脖子,他使着眼色冲侯葛氏摆手,意思是让侯葛氏赶紧着回家。侯登榜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说他眼巴巴地看着抬走了二梭,兰兰是哭着喊着跟去的,他却连一句话也没说上。他们要把二梭弄哪儿去?抬走二梭的是哪些人?兰兰去了还回来吗?侯登榜说:“二梭是我的女婿,兰兰是我的闺女,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一眼?我东一头西一头地找不到人,原来是你要他们避开村子的啊。你那么急着把他们撵走是啥意思?”侯登科拉起侯葛氏,架着拽着往家跑,侯登榜忽然又啊啊地叫着说他知道怎么回事了,敢情大哥急着把那些人撵走,是不想让他认出来里边有得章。

侯登榜抓起一根树枝子追上去,说:“打死二梭的是不是你儿子?抬走二梭,再把兰兰哄过去,得章是不是要杀人灭口?”

随后赶来的侯黄氏正好听到了这一句,她娘哎一声扑到地上,可着嗓子哭喊,说:“他爹,咱也别活了,你跟大猴子拼命吧!”

侯登科推开侯葛氏吼一声,说:“别嚎了!二梭躲在暗处打得才,得才躲在暗处打二梭,得章赶过来是打联手救人的。明白了吧你们两个傻驴?”说完又记起儿子得章刚刚安排过的话,后悔着又在侯葛氏腿上踢一脚,然后大跑着回了家,进家还把院门关得死死的。

侯登榜愣怔着望侯黄氏,侯黄氏一蹦三尺高,说:“他爹你还愣怔啥,是得才打的二梭,快跟三精包闹去啊!”

老宅里接着就乱了。侯登銮抱着头躲闪,树枝子抽到手上,手背上流出血来,血手又抹红了半个脸。侯登銮躲不过了也捞起家什,抓到手里的是捅阴沟的半截火棍,挥舞着跟二哥侯登榜对打。侯杨氏从屋子里出来,先是撕扣子拽头发,撕着拽着往侯登榜身上凑,说:“你们三兄弟要是没分家单过,你这个兄弟要是祸害你了坑害你了,你打也打得,你骂也骂得,你要打要骂总得让人明白为啥吧。二哥你这是发的啥邪风?俺一没放火,二没填井,哪里又得罪你了?”

侯登榜嘴笨答不上,侯黄氏接过话头说,还要装傻是吧,还要装个好爹娘好儿子是吧,使阴招邪招的不是你们的儿子啊,藏在暗处打黑枪的不是得才啊,得才要打死二梭,得才巴不得兰兰再当寡妇。侯黄氏说:“说啊说啊,你们就这样由着儿子灭亲害命啊?要不是得章赶得巧,得才是不是还要把二梭扒皮抽筋啊?”

侯登銮扑通冲着香台跪下了,嘴里喊着天爷爷老祖宗,说你们听着看着,我这就把大猴子拉来,我们三兄弟三口对面,看看这一缸泔水是怎么冒泡的。念叨完了站起来,旋风一般跑到后院,跺着墙喊明口地让侯登科滚出来,说:“侯登科你要不心虛,你现在就滚出来!”

侯登科过来了,侯葛氏也随后跟过来,侯登科撵着让侯葛氏回去,还半侧着身子跟侯葛氏使眼色。侯葛氏赌着气不看他,说:“三精包不是要三口对面吗,那就对吧,谁掖着藏着谁是四条腿生的!”侯登銮又紫涨了面皮,说:“我问你,运河堤上的仗是怎么打起来的你知道吗?谁先打的谁你知道吗?你们跟二哥说得才在暗处打二梭。那么我问你,得才打二梭的时候,二梭在哪里?得才把二梭打死了,谁又把得才打跑的?说吧大嫂!”侯葛氏吭哧着翻白眼,翻着白眼望侯登科,侯登科拨拉着推搡侯葛氏,说:“你瞎咧咧啥,你知道哪些?回家!”

侯登銮身子横着挡住了院门,说:“原来大嫂是不知道的啊,原来这话是大哥说的啊,那就请大哥三口对面说个明白吧。”

侯登科一直记着儿子得章安排过的话,刚才一着急冒出来已经后悔了,偏偏二愣怔又不会掂量着说话,找到三精包又把这一句端出来,说得章赶过来是打联手救人的。侯登科也红了脸,又担心着儿子说的不想暴露真实意图,一时也有些语塞,只好硬着头皮说含糊话。说二梭在暗处打得才也好,得才在暗处打二梭也好,反正先被打倒的是二梭,这就算明白了。侯登銮呼叫着跳起来,说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卖油的不如卖灯的,还是亮堂堂地说了吧。明明是二梭要找得才报仇,明明是二梭预先埋伏好了要打骑马的得才,谁在明处?谁在暗处?运河堤上一开火,得章立刻带队伍过来打得才,谁跟谁联手了?

侯登銮说:“我的二哥啊,你现在还糊涂吗?你现在还恨我恨得才吗?你女婿跟你大侄子联手二打一,打的是你小侄子得才。你小侄子得才就该死在他们手里是吗?”

侯家老宅三兄弟的吵闹一直持续到兰兰回来。兰兰是半夜里回的家,回到家说二梭又赚了一条命,活过来就再没闭眼。但是兰兰说不清二梭在哪里,问她是从哪条路上来的也不知道,只说送她的人进了紫云寨村口就把被单揭了,她是好大阵子才认清马家胡同的。

侯登榜到最后也没弄明白仗是怎么打起来的,他把院门关上顶上,闷着头再思再想。想起老三侯登銮说的,是二梭预先埋伏好了,就是要冲着骑马的得才开枪的。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结果还是个死胡同,因为栽下马来的是假扮的得才,真得才也是预先埋伏的,那两个埋伏的人又是怎么照上面的。侯黄氏说:“他爹,咱扒扒根吧,扒出根来一捋巴就扯清梢蔓了。”

侯黄氏就先说了,那天得才带着日伪军偷偷围住紫云寨,叫明口拉人抓人的是两个马家一个丁家。那个马家怀疑的是立冬,这个马家针对的是二梭,丁家那边为的是黑豆,三家里有两家是独立营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得才带人进村,就是为的找二梭找黑豆。侯登榜还是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说这一节他早就捋巴清了,关键是得才怎么打的二梭。侯登榜说:“两个人都在暗处开枪,你说他们两个谁先谁后?”

侯黄氏又呀呀地叫起来,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得才使了阴招邪招啊,啥样的人才会一次二番地使阴招邪招?”

侯登榜把牙咬得咯咯响,骂了一句啥爹啥儿,忽然又瞪着眼珠望侯黄氏,望着落下泪来。说他也想过千遍万遍了,老爷们打就打了,杀就杀了,想拦也拦不了,可夹在中间的兰兰怎么办?吃了大亏的二梭一定咽不下这口气,背后有日本人撑腰的得才,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待着,下一次又会是谁死谁活?活蹦乱跳的二梭,兰兰抓不到手里;受了伤钻死门的二梭,倒是让兰兰见了。二梭那边一活过来,兰兰接着就被撵回来,撵回来还是蒙住头脸的。还有那个说不清的得章。他为什么不让兰兰守护二梭,他为什么不让兰兰认清路啊,明摆着还是不想让兰兰轻易找到二梭,难道得章也在跟兰兰使阴招吗?侯登榜抹着眼泪站起来,要拉着侯黄氏再去马家看闺女,说他越想越觉着奇怪,受了伤的丈夫为啥就不能让媳妇照管?

两口子刚把院门打开,侯登銮一步闯进来,说:“大扫荡那天,是我把兰兰藏起来的,我算不算兰兰的救命恩人?”

第三章

马步正已经能下床活动了。活动是拄着棍子的,棍子夹在胳膊窝里,好在枪打的是左腿,刀劈的是右肩,左边夹个棍子,右边的一条腿还是伸缩自如的。不过,马步正明显衰老了许多,他的脸上浮现出土黄色,稀疏的胡须也显得有些枯焦。总之,遭受了血光之灾的马家掌门人,很难再看到往日的威严了,即便是马刘氏跟他说许多不爱听的话,他也不发脾气,抓在手里的烟锅一次也没砸在马刘氏头上。

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经了一枪一刀竟然还能活下来,这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想想也许是跟他那天的穿戴有关。

大扫荡那天,是秀秀跑回娘家来报的信,秀秀说扫荡就是要抓独立营的人,抓不到独立营的人,就逼着家里人说出在哪里。秀秀还说到她的妯娌,说孩子的二婶就是不肯说出男人八万去了哪里被捅死的。又说孩子的二叔刚刚加入了二梭的独立营,二梭还吓唬她跟谁都不要说,还不让她回娘家,意思是怕她见了娘家人说漏了。秀秀说,人家要是逼着兰兰说出二梭去哪里了怎么办,知道在哪里也不能说,他们会不会也那样对付兰兰啊。那时候马步正才知道小儿子二梭已经回到了运河湾里,回来了不归家,也许是不想连累家里人,也许是不想要家了。后来他把秀秀进堵套间屋里,又使着眼色让马刘氏带兰兰回小东屋,最后他瞪着女儿秀秀,说:“说吧,你弟弟,熊羔子二梭,他在哪里?”

秀秀还想说她是跟二梭打过保票的,先说:“我一年不回娘家行了吧?”又说,“我把自个儿的腿捆上,我再把自个儿的嘴拿大针缝上!”但现在是老爹要问,况且自己已经说漏了,秀秀就说了。说那天晚上二梭他们误打误撞到了村里,结果二梭就选中了八万,说独立营是专杀日本人的,还问八万有没有胆量。秀秀还说,二梭九死一生从战场上跑回来,却不归家,就是要为独立营报仇,就是要为白面瓜报仇,就是要让日本人知道他从入了军营就没归过家,想想二梭也是个不容易的。

秀秀抽泣着又哭了,说:“爹啊,我说不说都是一样了。咱们现在还要保二梭,还要保兰兰,再不想办法就晚了,说不定那些畜生也快到紫云寨来了!”

那天,马步正前脚打发走女儿秀秀,后脚就从小东屋里喊出了兰兰。他让儿媳春子找出大儿子满秋穿过的旧衣服,又抓了一把干沙土,干沙土撒到小儿媳兰兰的床上。他不让兰兰说话,也不让其他人说话,他做这一切时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接着就带兰兰去了侯家老宅,径直进了前院侯登銮家。

那时候,侯登銮一家正在吃饭,他把兰兰拉到屋里,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马步正说,自己已经七十二岁了,差不多也该死了,要是临死之前再有三四个垫背的,那就算是赚的。他说,二梭是我的亲儿,兰兰是我的好儿媳妇,我不会把二梭交出去,也不会让日本人追问兰兰。后来他就专盯着侯登銮的脸,又说:“我把兰兰交给你,过了这一劫,我给你磕头上香。别的丑话我就不说了,咱们是亲戚,丑话说多了也不好。”不及侯登銮开口,他就走出了院子,要走了还是没去亲家侯登榜那边。

那天他回家之后就把大襟夹袍脱了,换上的是一件里表绒三新的对襟棉袄,棉袄的扣子打的是九棱九环的核桃结。他还戴上了平绒布的风帽,换了一双新棉鞋。他这样打扮自己的时候,马刘氏先喊了大儿子满秋,满秋不眨眼地望着老爹,但是春子一看就哭了,说满秋你傻啊,爹把过年的新衣服穿戴上,这是要走回头路了。马刘氏打个愣怔,接着就哭着喊着也要跟着走,说不就是想着这一劫难过吗,要死咱们一块儿死。他立马就撂了脸,说:“你们都给我听好!日本祸害不是要来了吗,保安纵队不是要来了吗,刀山油锅都是我一个人的,你们谁敢上前一步,我变成个落地雷劈了你们!”

突袭紫云寨的日伪军进村就用机枪封住了街口,然后逼着侯登銮拿出花名册来。花名册铺在桌子上,包着血头血脸的侯得才凑过去伸出手指,手指先指的是马步正,往下划拉着又指丁玉树,最后指的是马照本。马步正是日本人要进马家胡同之前走到当街的,他说:“你们是要找我吗?不用找了,我就是马步正。”在那之前,他一直在奶奶庙旁边的桑葚树下站着,落净叶的桑葚树变成了青灰色。那天,大川少佐甚至对他的风帽产生了兴趣,大川少佐还向他身边靠近了一步,接着就问马二梭是不是他儿子,他儿子马二梭是不是原中央军186团独立营的。他那时候说的是:“哎呀哎呀,你说得还对还准,一看你就是个明白人。”

大川少佐就笑了,笑着还要让他进屋喝茶,还要拉凳子让他坐。他说:“你紧着问,咱们先说正事。”大川少佐就笑出声来了,说他从来没见过像马步正这样通情达理的老百姓,这让他想起了中国人里边也有不愚顽的。大川少佐说:“马二梭去哪里了?我想跟他交个朋友。”他说这事得问得才,接着就转着圈子寻找,又说:“那个包着头脸的,是不是侯得才啊?”

大川少佐说:“马二梭最近是不是又組建了新的运河独立营,他们的营部是不是还在原来的老地方?”

他还是说得问得才。侯得才就把包头包脸的白布解开扔了,蹦跳着要他说清楚。他那时候是拨拉开侯得才面向大川少佐的,说:“你刚才问我,马二梭最近是不是又组建了新的运河独立营,他们的营部是不是还在原来的老地方。那我斗胆反问一句,原来的老地方还有运河独立营吗?你现在领我看看,要有,我立马把他揪回家来!”

最先发出笑声的是县长司令刘百湖,刘百湖笑着问他儿媳妇哪去了?他说跑了,找她女婿马二梭去了。儿媳妇要找自己的女婿,他不便拦阻,别说他是公爹,就是婆婆也不便拦阻。他说:“回县长司令的话,儿媳妇找到女婿是她的福气,找不到再回来却不行,这个儿媳妇马家是不打算要了。”

刘百湖还是冷笑,侯得才又抢着搭了话,说:“刘司令,您千万别信他的话,他这话是哄您的。他儿媳妇叫兰兰,兰兰是我堂姐,她啥脾气我不知道啊,她是那样的人吗?”那时候,侯登銮抓着得才的胳膊向后拽,拽不动又喊祖爷,侯得才拿手指自己的血头血脸,说:“我一头一脸的血是自己挠的啊?忘了上一次磨坊里打冷枪了?没听见他个老不死的刚才怎么捎挂我啊?不行,我今天谁的面子也不看!”

那时候侯得才还催大川少佐去马家,还说兰兰保准在家里藏着。马步正就是在那个节口上喊明口的,他还伸出手来要跟他们打手击掌,说二梭也许是死的也许是活的,活着的跟大川少佐要,死了的跟县长司令刘百湖要,剩下个儿媳妇兰兰就跟侯得才要。他说:“来吧,打手击掌吧,翻出人来再把我的头捎走,要是找不到呢,你们谁说一句下赌的话?不敢下赌的就是王八操的!”一伙人二番進入马家,他还是跟他们要人,说:“人呢,你们把人杀了再跟当爹的要,你们是不是生下来就没有爹啊?”大川少佐就抽出了挎刀,一刀劈到他右肩上,棉袄劈烂了,肩膀上耷拉下来一块肉。刘百湖是冲着下裆开的枪,一枪打到他的大腿根上……

他那天原本是豁出去一死的,拖回家来他一直昏睡,有好多天他都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他在马家人的哭声里沉沉地睡着,巨大的疼痛使他忘记了呻吟,直到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他才睁开眼睛,知道自己又活过来了。但是,运河堤上发生的一切,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更不知道小儿子二梭也是刚刚死过一次的。兰兰夜里拨门插,门插响了一声他就听到了,他还问马刘氏听到没有,马刘氏听了一声就哭了,说:“兰兰回来了!他爹,咱二梭这回怕是真没了,兰兰半夜三更地回来,就是不想让你知道。他爹你知道吗,二梭打得才,得才打二梭,是得章把个血葫芦二梭救出来的。”

马家人都起来了,春子端着灯上下地照兰兰,照的是兰兰的头脸。春子看见兰兰闭着眼,兰兰靠着棠梨树站着,还一个劲儿地摇晃身子。春子哇哇地叫着拍打堂屋门,说她看清楚了,兰兰没戴孝,兰兰身上一丝丝白布也没有。春子说:“爹啊,娘啊,咱家二梭没死!”堂屋门开了,春子又退回去拉兰兰,说兰兰你这一会儿别光想着睡觉,你得紧着跟咱爹说说,咱爹还不知道二梭被得才打成血葫芦了。春子还要说婆婆也不知道,她跟婆婆说的是兰兰走亲戚去了,婆婆偏偏说二梭被得才打了,偏偏说二梭变成了个血葫芦。春子说,你既然回来了,你既然没戴孝,那就是说二梭没死,那咱们就不用瞒她了。春子还要说,她这几天是连个瞌睡也打不成的,满秋抢过灯来燎她的嘴,还要把灯油倒她嘴里,春子才止住不说了。

兰兰是昏睡了一天才醒的,醒来看见婆婆马刘氏和大嫂春子,趴在窗口上向里边张望,又听见公爹马步正拄着棍子喘粗气,大伯哥满秋蹲在棠梨树下哗啦哗啦地挠树皮。兰兰紧着起来洗脸梳头,开门出来先搀扶着公爹回堂屋,又回头跟马刘氏说:“娘,咱到堂屋里说话吧。”马刘氏拿手拨拉开春子,让春子抱柴火烧锅,让春子舀水和面擀面条。春子呀呀地叫,先埋怨婆婆是故意支派她,故意找这活那活的让她干,故意不想让她到堂屋里听兰兰说二梭。又说别擀面条了,还是搅疙瘩吧,反正都是面,搅疙瘩还省事省柴火。马刘氏说:“我就是要占着你的脚手,我还想占着你的嘴哩!”

兰兰进了堂屋还要扶公爹到床上躺着,马步正摇摇头,说:“兰兰你别管我,你只说二梭受伤是怎么回事?”兰兰就说了那天她一早就去了西河湾,她是听到金猪喊才跑出来的,出了村子正好看见有人抬着二梭往河套里跑。马步正摇头,意思是他想听现在二梭是活的是死的。兰兰说:“现在活过来了,是黑豆进城买的药……”

马步正又打断兰兰的话,说这一节他也不想听了,他只想知道运河堤上打枪是怎么回事,又是得才打二梭,又是二梭打得才,又是得章救出的二梭,他把头想炸了也没想明白。马刘氏早已哭成了泪人,见马步正拦截着不让兰兰说,她就急了,说:“跟你说那些有啥用,你是能跑啊还是能跳?你也想跟着打去啊?”

马步正拿棍子指着马刘氏,说:“我就是要知道仗是怎么打起来的!”

兰兰说她那时候脑子里是浑的,她连担架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她只是跟着担架跑。走的哪条路不知道,进的哪个村不知道,光记着是个窝棚,他们把二梭抬进窝棚里就开始包扎,包着包着血就不淌了。她那时候光是喊叫着让二梭睁开眼睛,二梭就是不睁眼,直到用上黑豆拿来的药才睁开眼了。兰兰说,二梭睁开眼的时候她听见黑豆骂得才,说贼羔子侯得才使了阴招,得章哥接着又骂黑豆,说你们连三岁的孩子也不如。兰兰还要说听话音得章哥是恨着二梭他们的,春子抓着擀面杖跑过来,说:“兰兰你还是没说到正点上,咱爹要听的是谁先打的谁,你这一阵子说的都是树梢子话。爹,兰兰是个糊涂的,还是我说吧。”

马步正把胳膊窝里的棍子抽出来放到床上,一只手抓着春子。春子说,要刨树先扒根,要烧锅先掏灰。二梭咽不下就要找得才报仇,二梭根本不知道得才正巴不得呢。为啥?因为得才已经找好替身了,二梭果然上当了,二梭果然冲着假得才开火,哪里知道真得才正瞄着他的脑袋瓜子!这就叫烧锅的热死,掀锅的烫死,偷吃白面馍的不热不凉。春子说:“爹,您听着我比兰兰说得清楚吧?”马步正抓起棍子又夹到了胳膊窝里,望着春子又问老宅的侯得章是怎么回事,得章带队伍帮着二梭打得才,他跟二梭有这么亲近吗?春子想也没想,张口说了句:“不是得章想救二梭,是上头有人给他下了命令,他不敢不救!”

满秋脱下鞋来又要打春子的嘴,吼着不让他爹马步正听春子胡咧咧。满秋说:“大话小话你都敢说,你是看见了还是听见了?”

春子说:“满秋你傻啊,大扫荡的第二天,得章就过来看望咱爹,得章还把他身上的羊皮坎肩脱给咱爹,还给咱爹留下了药。那是啥意思?你以为是他自己要来的啊?”

马步正把棍子杵到大儿子头上,说:“春子,你也是马家的好儿媳妇,我打了满秋他就不敢打你了,往后我和你娘也不说拿针拿线缝嘴了。”说着又怔怔地望窗口自语,说他先前还想着,能下床了就去侯家老三那里道声谢,谢他瞒着得才藏了兰兰。他儿子使了阴招,一恩一仇,扯平了,自己不会再去见侯登銮了。

第四章

马二梭清醒了之后先看到的是侯得章,他看到侯得章面容消瘦,眼睛直直地盯着窝棚里的一株狗牙草。季节已经进入了冬季,小雪节气也快到了,窝棚里的狗牙草竟然还长了新叶。侯得章的脸上也有憋屈。他直直地望着狗牙草,不一定是惊叹野草的生命力,他如果是那样想的,他的眼睛一定是明亮亮的,而他现在表现的只是厌倦。还有,他不时地拿手揪扯下巴,一看就知道他并不想守着等待马二梭醒来,当马二梭试图侧转头部时,他说:“睁开眼吧,我知道你醒了,我也知道你是不想看见我故意装睡的。”

马二梭还在想那天早晨的伏击战,上了当的痛苦像锯齿一样切割着他的肢体,而增生着新肉芽的伤口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他是瞧不起侯得才的,他从来也没把侯得才当成个人物,他那天下半夜就带人设伏,只不过是怕天亮了无法越过运河炮楼。但他最终还是上了当。他没想到侯得才骑马挎刀是在勾引他入套,结果从马上滚下来的只是个假侯得才,结果他背后挨了真侯得才一枪,结果他被侯得章带人救了出来。马二梭不敢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他会把自己憋死,尤其是侯得章说了那句话,于是就拍打着地铺喊黑豆,说:“黑豆你死哪去了?你要把我饿死吗?”

侯得章揪扯着身上的草屑站起来,说:“别喊了,我把丁黑豆关禁闭了。”

马二梭摸索着把手伸向脑后,抓着窝棚的横杆坐起来,掀掉身上的被子问:“为什么?”

侯得章说丁黑豆违反军纪私放了俘虏岳粮丰。还说岳粮丰与侯得才当初就狼狈为奸,与侯得才一起投了刘百湖的鲁西保安纵队。这一次,他还是与侯得才狼狈为奸,骑在马上当诱饵的就是他,你那边一举枪,他一个跟头从马上栽下来。不过,看在他带丁黑豆进城买药的份上,我可以将功折罪从轻处理,但是丁黑豆私自把他放回去就是另一回事了。侯得章还斜着眼角望马二梭,又说:“你该不会把没死于伤口感染,也看成是丁黑豆的功劳吧?我告诉你马二梭,即便是,他也得接受处罚!”

马二梭哼了一声把抓到手里的鞋又扔了,侯得章拿脚踢地上的鞋,踢着说马二梭目无尊长,是十足的乡野流民习性。侯得章说:“往公上说,我曾经是国军186团团长,现在是八路军新一团第一营营长。往私上说,我是你的大舅哥,你就这样给我撂脸子吗?”

黑豆端着满满一盆炖野兔肉走进来。黑豆还流了一头一脸的汗水,说野兔是拿夹子夹的,野兔吃了一秋天草叶草籽,现在正是最肥的时候。黑豆说:“连吃带喝吧马营长,你把这一盆都吃了喝了,你就三天不用吃饭了。”马二梭疑惑地看看黑豆又看看侯得章,侯得章也学着马二梭的样子拿鼻子哼了一声,说要关丁黑豆的禁闭是他心里想过的,丁黑豆关了半天又放出来也是真的,因为他本人挨了杨团长的批评。

侯得章说,杨团长是火爆脾气,批评人是从来不讲情面的,杨团长甚至还批评他不该把国军的那一套管理方式套用到八路军的身上。

侯得章还想说,杨团长还让他做检讨,他承认,他的潜意识里并没彻底忘掉昨天。但侯得章并没有把话全说出来,后来他半俯身靠近兔肉盆,拿手扇着闻盆里的香味,说:“二梭,我说这些你不一定明白,我加入八路军之后,最大的收获就是警醒与反思。我现在要说一句你一听就明白的。马二梭同志,你赶快把伤口养好了,过几天我带你去见杨团长!”

马二梭的伤口是在运河湾里落下第一场雪之后愈合的,这比侯得章预期的时间晚了许多,那几天,侯得章见人就问马二梭的康复情况,尽管他自己还在纠结着:该带马二梭见团长吗?

直到出了窝棚,侯得章还在一遍遍地叮嘱马二梭,说团长杨甬力是极其看重军纪军风的,即便是穿便衣开展群众工作,团长也会把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马二梭刚刚伤愈,又是散漫惯了的,他暂时可以不严格要求,但是,套在身上的红肚兜无论如何不能露出来,最好是扯下来扔了。还有,最好不要开口闭口地说运河独立营,对于他这个曾经的团长来说,运河独立营已成为历史,对于马二梭来说,运河独立营不过是曾经有过的一个换装建制,而那个建制也许根本就没存在过,尽管马二梭还穿着原来的服装。侯得章最后又盯住马二梭的脸,说:“记着,跟杨团长说话时,不许拿鼻子哼哼!”

他们是沿着河套的边缘行进的,边缘处是丛生的紫柳,高得能越过头顶。马二梭不想与侯得章并肩走,这倒不是他跟不上步伐,如果不是担心尖利的紫柳断枝会戳到受伤的胸口上,他甚至会把侯得章远远地落在后边。马二梭身材颀长,两条腿就像经了雨雪侵蚀又经了刀斧削砍的紫柳枝干,呈现出铁一样的生硬,似乎抓一把就要硌破手的。他的胸膛说不上多么丰伟,甚至没有多少可供刀斧砍削的胸肌,他有的只是让刀斧难以下力的柔韧,这一点,也似乎与经多了雨雪的紫柳差不多。

马二梭这样子走动并不是故意,但侯得章还是感觉到一丝不快。侯得章就在心里想,如果马二梭也算个人物的话,那马二梭一定是他生命中或者理想抱负中的黑白二常。当初,父亲为了结兵亲对抗新宅那边的麻五,撺掇着堂妹兰兰嫁了个半吊子北洋军官霍好秋。既然是出于那种目的,嫁了也就嫁了。他不明白的是,父亲又为什么想着与马家结亲,为什么会让成了寡妇的兰兰,再嫁给明明知道已与白面瓜鬼混的马二梭。难道只是因为马家人敢惹难缠,难道只是因为马二梭死活不怕,难道只是因为马二梭是个情种敢爱敢恨。那么,他爱过堂妹兰兰吗?他爱过侯家老宅这门亲戚吗?

每当想起这些时,侯得章都会对父亲侯登科生出不尽的怨恨。如果没有父亲当初的失策失算,那么侯家就与马家没有任何牵连,单单冲着马二梭行刺官长那一次,他完全可以置马二梭于死地。當然,如果没有马家与侯家的纠缠关系,他也会由衷地承认马二梭是个人物,起码算个英勇顽强的军人,尽管这个军人身上有着许多让他瞧不起的乡野流民习性。于是侯得章不由地叹息一声,说:“马二梭,你要跟我扮演一路子哑巴吗?你把个胸膛挺那么高,不怕枝叉子戳烂你的伤口啊?”

就这两个有着万千纠葛的同村人而言,像这样长时间地单独在一起,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彼此都感觉别扭也是真的。

马二梭要拿鼻子哼时又记起侯得章临来说过的话,走了几步之后他又站住,说:“放心好了,你带人救了独立营,这个情我一定会还你。侯得才是你弟弟,你帮着我们打你弟弟,这一点我也会记着。在我没补齐还足之前,我不会说咱们两清了。”

侯得章并肩站在马二梭身边,他突然又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话题,说:“咱们现在是一对一说话,不论公,也不论私。马二梭,我问你,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恨我?”

马二梭说:“是。”

马二梭的直言坦陈原本是侯得章想要的结果,但一个简单的“是”字,反倒又使他产生了极大的不满足,仿佛这个字并不是解答问题的,而在马二梭那儿,这一个字似乎也是多余的。侯得章急促地喘了一口粗气,又问:“为什么?”

马二梭又说:“你知道。”

这同样又是一个噎人的结果。这就如同吃红薯。明明是饿了,明明是想吃,吃了几口却被噎住了,喉咙里噎得很难受,而肚子里其实还有许多空地方。

侯得章说,我知道你还在恨着运河独立营被日本人偷袭,在那之前,你和独立营的其他弟兄,就已经判定我欲借日本人之手,除掉自行其是的独立营。日本人偷袭独立营得手之后,你们甚至还会想,我欲借日本人的手铲除异己,我巴不得独立营的弟兄都死光。你大错特错了马二梭!侯得章说,马二梭你想过没有,既然我是恨着独立营不听话,我把营连长全部撤换掉不行吗,我是团长,我完全有这个权力啊。我承认,我是有一域自治的理想抱负,我是不赞成与势头正旺的日军死打硬拼,而日本人没有进攻县城也许正巧形成了契合点,或者说是巧合。可是,我毕竟不是卖国求荣的汉奸,如果我发觉自己可能成为那样千夫所指的败类,我会毫不犹豫地拿枪把自己干掉!

侯得章说:“马二梭,你恨我的起因,就是源自于独立营的被偷袭。对不对吧?”

马二梭说:“对。”

侯得章说:“不对!”

侯得章說了这句话之后,又直直地盯住马二梭的眼睛,他甚至还想拉扯着让马二梭站周正。侯得章说,你马二梭在这一点上并不坦荡,如果说独立营被日本人偷袭是恨中之一,那么在你心里最难以释怀的,还是白面瓜的死。侯得章说,我知道你是连接着想的。你想的是,如果独立营没被偷袭,就不存在日军在官地上安兵营,也就不会有你的炸堤决水计划,也就不会有白面瓜舍身炸堤,白面瓜自然也就不会死,你们自然还会无廉耻地继续纠缠下去。侯得章说,你马二梭只是借用了独立营被偷袭这个由头,正是白面瓜的死,放大了你对我的仇恨,这个仇恨才是你的恨之根苗。侯得章说:“马二梭,你敢说我分析得不对?”

马二梭不再言语,默默地走了几步之后,忽然说:“你分析得都对。”可他不知道什么是根苗,他只知道是仇恨就该记着,至于仇恨会不会化解,那是另一回事。还有白面瓜,他承认是一直记着的,但是,他也许会在报仇之后的某一天把她忘掉,假若一辈子也无法忘掉,那只能证明他就该记着。永远记着一个本该忘了的人,也许会使他更加懂得,生命原本就是为了记忆的。于是马二梭又艰难地说了一句:“没有人分析的时候,我自己会条理得很清……”

侯得章冷冷地笑了,说马二梭用一句答非所问的话,更加清晰地印证了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么,我妹妹兰兰怎么办,难道你要让兰兰在空念空想中虚度一生吗?侯得章说:“我告诉你马二梭,不行,绝对不行!我知道团长要见你谈什么,但是,回来之后你必须马上回紫云寨,兰兰什么时候怀了孩子你什么时候归队。”

团长杨甬力紧紧地握住马二梭的手。而在握手之前,杨团长曾上下地打量着,准确说是凝视着马二梭。松开手之后,杨团长还在口中发出啧啧赞叹,先说好一个山东武二郎,又说二郎武松武艺高强,有勇有谋,是真正的民间侠义之士。武松崇尚的是忠义,有仇必复,有恩必报,他是下层英雄好汉中最富有血性和传奇色彩的人物。接着又摇头,说武松对待女性的蔑视与轻率他不赞同,真正让他喜欢的人物还是浪子燕青。

这两个人物都是《水浒传》中的,可惜马二梭没读过多少书,零零星星的虽然也认得几百字,成篇成段地说书中话就不行了。况且他对武松和燕青这两个人物的了解,只局限于镇上听到过的快板书,好像有一句:“那武松喝了十八碗,打虎来到山岗上。”而对燕青的记忆仅仅是说书人口中的《燕青打擂》,至于打的是谁,为什么打的,全都不记得了。马二梭一时有些尴尬,还有,侯得章瞥他的眼神里也有明显的不屑,这使他越发焦躁。团长杨甬力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马二梭的表情变化,他把凳子拉到马二梭身边,还拿手在两个人头顶上比高矮,这使马二梭的焦躁情绪舒缓了许多。听见团长杨甬力说:“怎么样马二梭同志,说说你的故事吧。”

马二梭拿手在腿上揪扯着,嘟哝着说了一句:“我哪有故事啊?”

团长杨甬力又哈哈大笑了,说他知道的马二梭一身都是故事,这个马二梭从小就是个孩子王,孩子王长成了青年马二梭,青年马二梭为了一个懵懂的爱竟敢鞭打国军收容队长,入了军营参加的还是青龙敢死队,来到运河兵营还敢把日军引到弹药库。运河独立营被日军偷袭了,侥幸生还的马二梭又要采取炸堤行动,他要以决堤洪水淹没日军兵营。可是心爱的女人出现了,她要拼死保护自己钟爱的男人。是她夺走了炸药包,是她炸开了运河堤,是她以一死完成了一个女性的全部明丽品格。这个女人就是白面瓜!于是,又一次生还的马二梭就发誓报仇,就发誓杀日本人偿命,为此他死活不顾,为此他疾恶如仇……

马二梭大张着嘴巴,目瞪口呆。

团长杨甬力用目光鼓励马二梭,说他很想听听马二梭的想法,毕竟抗战是全民族的事,毕竟仇恨不能替代理智,毕竟每一个血性中国人,都要在日军铁蹄之下绝地反击。杨团长最后又握住了马二梭的手,说:“马二梭同志,我想让独立营加入八路军运西新一团,你现在能回答我吗?”

马二梭忽地站起来又颓然坐下,他还把手放到板凳上死死地抓着,他很想说独立营已经不成建制了,后来他用充血的眼睛望着团长杨甬力。说:“杨团长,让我身体复原之后再答复吧。如果可以,我现在就敬礼!”

团长杨甬力点点头。马二梭闪身退出门外,然后以正步走到杨团长面前,双脚并拢,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第五章

伤愈之后,马二梭并没有回紫云寨,他甚至连想都没想。不回去也绝不是担心县城的日伪军会到家堵他。马二梭没有怕的时候,他有的只是仇恨,只要那个报仇心不拔掉,要他想到父亲想到兰兰,或者想到过年,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八路军的杨团长还等着他做决断,而在徐州会战残败之后,他压根儿就没想过会跟什么人联合。内心的纠结阻挡了马二梭回家报平安的念头,哪怕是托人捎话。至于侯得章说的伤愈之后马上回家,兰兰什么时候怀了孩子什么时候归队,这样的话在他听来,简直跟胡说八道差不多。

不可否认,伤愈之后的马二梭有一段时间是虚弱的,他会时不时地出汗,汗水汇聚到紫红色的疤痕上,疤痕那一块会有灼热感,像是抹了辣椒面似的。汗是虚汗,眼看要到冬至节气了,活动几下原本不该出那么多汗。那一会儿,他恨不得把疤痕撕开,掏出里边的新肉芽,撕成条撕成块挂到紫柳枝上,然后让河套里的夜霜浸透。马二梭无法忍受虚弱给他带来的困扰,他变得易暴易怒,连吃饭睡觉也感到十分可恨。为此,他在河套里捋了满满一帽壳苍耳子,苍耳子撒到被窝里,他脱光了身子躺下,苍耳子的尖刺刺入他的肌肤,他故意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结果,沾满了苍耳子的马二梭变成了一只愤怒的刺猬。

马二梭这样折磨自己,黑豆看了难受,他每天晚上都会悄无声息地守在窝棚口,只要马二梭一翻身,他马上就会说几句宽心的话,说马营长你用不着这样急躁,你只有吃了睡,睡了吃,伤口才会长瓷实。黑豆甚至还要马二梭变成半傻子,因为傻家伙都是身体结实不闹病的。马二梭抓起鞋扔到黑豆头上,说:“滚蛋!”黑豆回自己那边睡去了,马二梭又悄悄地出了窝棚,到了河套里还是那样趴着躺着地摔打前胸后背,到后来他还故意往胸膛上压雪,直到憋得喘不出气来,直到黑豆把他从雪窝里扒出来。

黑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想不出说些什么话才能让马二梭安静下来,倒是地老虎吴春牛多了些心思。吴春牛问黑豆看没看出马营长的变化,说马营长自从见了八路军的团长之后,是不是着急上火了,是不是动不动就发脾气了。如果黑豆也说是,那就证明马营长是窝着一肚子火的,火还是闷火,还是沤烟火,不让他把一股子烟冒出来,火不会熄灭。吴春牛就找了两块白布片,一片写的是侯得才,一片写的是大川少佐,两块布一前一后缝到黑豆身上,自己身上写的是刘百湖。最后又用树皮做了两个面具。

两个人悄悄地跑到河套里,突然地大喝一声,说马二梭你跑不了了!马二梭啊啊地怒吼着,抱起碗口粗一根朽木,上砸下扫,或直顶,或斜劈,直到两个人都变成了血头血脸。马二梭回去就把一被窝苍耳子抖搂干净了,一夜再没钻出窝棚,第二天的早饭他比任何人吃得都快,末了他紧紧地抱住丁黑豆和地老虎,说自个儿明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意思,可他那一会儿就是停不下手。又说自己用不着再急躁了,他的身体还跟先前一样,还是有使不完的力气。还有,他的胸膛还是跟先前一样,无论是敲打还是挤压,都是梆梆的硬。黑豆冲着地老虎吴春牛眨巴眼,忽然问他喜欢不喜欢侯得章,要是说不清喜欢不喜欢,那就说个感觉。吴春牛先是不明白黑豆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接着又说黑豆的话有毛病,对待官长上司,不能说喜欢不喜欢,也不能评价官长上司人品怎么样。

吴春牛还说,自己刚当狱警时还没有枪高,那时候的县长是孙令动,尽管他知道县长的名字,可从来没想过喜欢不喜欢,因为县长是谁,县长当得怎么样,跟他这个狱警喜欢不喜欢没有一点儿关系。他那时候只听典狱长的,典狱长喝多了酒说醉话他也听,典狱长吐到身上他也得自己擦,他即便不喜欢也不能骂典狱长,因为典狱长是他的官长上司。

还有,他知道县长孙令动并不想离开河湾县,孙令动是被侯得章设计弄走的,侯得章又变成了县长,他知道了之后还是照样当狱警,压根儿也没想新县长来了他喜欢不喜欢。侯得章让他脱了警服到独立营报到,他还是没想过对这个官长上司喜欢不喜欢,尽管他差一点儿就死在徐州会战的葫芦头阵地上。吴春牛最后说:“怎么了丁连长,侯得章已经不是咱们的官长上司了,你怎么还问喜欢不喜欢?”

黑豆愣怔着望吴春牛,为了掩饰窘态,他扳着吴春牛的肩膀转向另一边,接着换了个说法,问吴春牛愿不愿意到侯得章的第一营里当排长。吴春牛眨巴着眼看左右,说要论阵势,他还是盼着人多,毕竟恶狗斗不过群狼。不过要论官长上司,他还是愿意跟着马营长,尽管马营长指挥打仗爱拼命。黑豆紧着又问一句:“要是侯得章让你到他的第一营里当连长呢?”吴春牛挠着头皮说丁连长这样问让他为难了,到底是升了官阶的,要说不动心那是假的。黑豆抓着筷子往地上戳,筷子入地了又掰断,说:“你可真行!”

吴春牛浑浑噩噩地瞅着黑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显出不自在,说:“你到底怎么了丁连长,我这些话都是现想现说的,按说没错啊?”

黑豆站起来,远远地望一眼马二梭,说他不管到哪一天哪一步,都不会离开马营长,哪怕是死,他也要与马营长死在一起,要是必须有一个先死的,他一定会把马营长推到后边。吴春牛激灵着打个寒颤,紧着问黑豆这话从哪里说起,黑豆又把掰断的筷子放到嘴里,咔巴咔巴地咬着说:“马营长身体康复了就要做决断,决断是跟八路军合不合伙,杨团长那边还等着马营长的答复……”

吴春牛惊诧着说:“是这样啊,那……马营长会答复吗?”

黑豆狠狠地瞪了吴春牛一眼,吐掉嘴里的筷子,悻悻地说:“你都那样想了,马营长能会不答复吗!”

在身体完全康复之后,马二梭把独立营的人带离了侯得章的營区,他跟值勤哨兵说的是活动活动腿脚,然后绕个弯钻进紫柳丛中。马二梭让所有的人都坐下,说他现在不为身体急躁了,他现在纠结的是杨团长那儿怎么办,当初他回答的是等身体完全康复之后,结果竟然拖延了整整一个冬天。马二梭说他最讨厌的就是思考问题,他也不愿意为着什么问题费脑筋,可问题是他见到杨团长了,而杨团长又把他摸得清清楚楚,他那一会儿感觉八路军的官长就是不一样。侯得章也当过他的官长,他就从来没喜欢过,可问题是侯得章救了他一命,他可以不服侯得章这个人,却不能不服八路军的官长,别人出手相救了更不能赖账。马二梭说他最大的纠结就在这里,还说他宁愿当时就死在运河堤上。

马二梭这样说着又环顾四周,四周坐着的就是独立营的全部弟兄,当初从牤牛山带来的13个人还有9个,而从大围子村中挑选出的22个精壮汉子,现在只剩下14个了,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39人的独立营,一场运河伏击战死了12个。现在,整个独立营还有27人,这个人数连一个排也不足报,而独立营当初是428人。马二梭让剩下的人削了半寸宽三寸长的木牌,木牌上写了“独立营”三个字。木牌要往每个人手里分时,他又说葫芦头阵地上杀死的日本人不算,只算来到运河湾之后的。扣除掉牤牛山上的老营长胡腊喜和文书魏新麦他们,再加上他和黑豆两个,一共是39个活着的,再扣除掉一个已经偿了命的福安,日本人还欠运河独立营388条人命。活着的扣除掉之后,他自己又削了一个,他把木牌削得无棱无角,装到口袋里又掏出来,又在木牌上钻了一个洞。木牌上没写字,他在上面画了一只发卡、一束紫柳花。紫柳花是缠绕着发卡画的。他还跟秀秀要了一根红绒线,然后把木牌系在红肚兜上。

此时此刻,马二梭分明感觉到独立营的人实在太少了,而有着被偷袭经历的原运河独立营的人,只有他和黑豆两个了。马二梭忽然感觉他其实不会当营长,马筢子不止一次提醒他,让他紧着扩充队伍,还说队伍越大越好。马筢子还让他建立根据地,甚至还说到哪怕拥有十几个村子的地盘也行,他从来就没有认真想过,马筢子的话在他那儿变成了一阵风。还有,到运河堤上伏击侯得才,马筢子也是极不赞成的,直到要动身了,马筢子还让他再想想。

马二梭很想再说些什么,即便说说纠结该如何排解也行,但是马二梭只是在每个人的脸上望了一眼,接著就把一根紫柳条放到嘴里嘎吱嘎吱地咬,那样子像是啃骨头的。吴春牛悄悄地拽黑豆,黑豆不理他,他又挪动到肖八万身边,捅捅肖八万再指指自己的嘴巴,意思是嫌肖八万死性的。说马营长嘎吱嘎吱地咬紫柳条,一准是心里缠绕成麻花团了,作为亲戚的肖八万就应该为营长着想,官长上司憋得难受,当下属的不能光看着。吴春牛说:“八万你已经是个老兵了,你得说话,你想让马营长憋死啊。”

肖八万说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营长为什么犯纠结,既然都是杀日本人,既然八路军那边人多,既然还是欠了人情的,那就合伙干就是了,连想也不用想。肖八万说:“老虎你吃过官家饭,你又是当过狱警的,你还是排长,你帮营长出个主意啊!”

吴春牛冲着肖八万翻白眼,又抓着肖八万的手指在地上划,划的是“我叫吴春牛”。

肖八万没说话,吴春牛也没说话,最后还是黑豆打破了沉默。黑豆说他们这些人其实早就明白了营长的难处,营长没必要考虑他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这些人里也许有不想合的,他是宁愿自己憋屈也不想让营长憋屈。黑豆说:“马营长你下命令吧,你就是让我们喝着号子攻县城,我们也不会后退一步!”黑豆偏转身又望吴春牛,吴春牛也站起来打立正,忽然亮着嗓子喊了一句,喊的是:“我听官长上司的!”所有的人都齐刷刷站起来,全都不眨眼地望着马二梭,全都喊:“马营长你下命令吧!”

马二梭吐了紫柳条,又在嘴巴上抹一下,说:“那就合吧。”走出紫柳丛的时候,马二梭又在黑豆身上踢了一脚,又说:“我还没想好,都是你这个熊玩意儿嚎嚎的!”

黑豆打个迟疑,接着又苦笑着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马二梭他们回来正好赶上吃午饭,半个钟头之后,营部派人传令,说下午举办联欢会,所有人都要参加。肖八万问吴春牛联欢会是弄啥的,吴春牛又记起上午肖八万拿话噎他,于是故意戳弄着让肖八万出洋相,说联欢会就是比摔跟头,谁赢了就奖给谁一套新军装,肖八万一听就乐了。黑豆却悄悄地凑到马二梭身边,说他看出苗头了,姓侯的弄这一套,就是想让独立营出丑。黑豆说:“马营长你想吧,咱们还能欢得起来啊?郭先考和李大囤是表兄弟,表哥郭先考死了,李大囤也挂了红彩,他还会乐呵吗?”

马二梭随口哼哼了一声,说:“那就堵住耳朵闭上眼!”

说是联欢会,其实也没唱歌也没表演节目,看着倒像是阅兵的。第一营以分列式踏步进入指定位置,4个连组成16个方阵,每个方阵前各有3名领队手,以尖刀状行进,首尾相连,依次衔接。按照事先安排,独立营也要组列进入,独立营只有27个人,即便排成单列,也比第一营的方阵短,看着像是截去了半截的牛尾巴,而牛尾巴原本就不长。黑豆拿眼角瞟侯得章,侯得章神情肃然,在他身边出任队列指挥的副营长牟利光,却是面露得意之色,接着就喊了一声:“欢迎独立营入列!”

黑豆急了一头汗,紧着问马二梭怎么办,马二梭根本不看他,昂着头只顾自己往前走。黑豆打个愣怔,突然地大喊一声:“独立营的弟兄们,跟着营长前进!”马二梭走到对面坐下了,其他人也跟着坐下。牟利光挥舞着小旗示意马二梭他们列队站立,侯得章抢过小旗向下一劈,喊一声:“新兵连入列!”

几乎没容马二梭他们看清,被积雪压倒了的茅草地上忽地跃起一支队伍,清一色的日式三八大盖,清一色的英俊青年,连体形身高也像刀裁过一样的齐整,而一百多人的连队匍匐在身旁的茅草丛中,竟然没被发现。方阵中响起掌声,新兵连在掌声中不停地变换队形,时合时分,或横或纵,怎么变换都跟刀裁过一样。队列定格之后,连长孔雨林挺胸收腹跨前三步,面向侯得章敬礼禀报:“运西新一团第一营新兵连向您报到,请指示!”侯得章原本是要讲话的,后来他的目光落到马二梭脸上,马二梭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偏转身跟牟利光说了一句:“活跃一下吧……”

牟利光也瞥了一眼马二梭,接着又冲身后招招手,扬声宣布联欢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是“三句半”。第一营走出四个人,一个拿镲的,一个拿小锣的,一个拿鼓的,一个拿大锣的。先是各自敲打乐器,乐器声停止,拿鼓的先说了一句:“烂嘴吃大蒜。”

拿镲的接一句:“拉稀吃凉拌。”

拿大锣的说第三句:“臭袜子捂眼说看不见。”

拿小锣的翻瞪着白眼跟一句:“傻蛋!”

第一营队列中一片哄笑。吴春牛乐呵呵的,冲黑豆挤眼,黑豆看见马二梭还是紧紧地闭着眼,抓把土扬到吴春牛脸上,说:“你也是傻蛋!”一直到联欢会结束时,肖八万也没等来比试摔跟头,他疑惑着拉住吴春牛,埋怨吴春牛跟他说了假话。说他原本要赢一身新军装的,结果光看人家耀眼明光的了,光听见人家又说又笑了。看了眼馋,还不如不看。吴春牛指指马二梭,低了声地说:“现在让你看马营长的脸行吗?”

第六章

在侯得章以联欢会的形式展示实力的当天,马二梭带着丁黑豆和肖八万悄悄地回到紫云寺,距离上一次离开,中间又隔了三四个月。

赶到紫云寺,夜影子已经布下了。肖八萬留在山门口,马二梭他们是翻墙进入的,黑豆腿短,骑到院墙时黑豆还朝紫云寨望了一眼,接着就被马二梭牵着走到禅房窗口。在走向禅房窗口时,马二梭还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这在先前是从来没有过的。马二梭冲着窗棂举起手来,里边的马筢子忽地拉开了禅房门,说胸膛上落下紫疤的马二梭来了,骑墙望他爹的丁黑豆也来了。黑豆抢过烛台照马筢子的脸,说:“你刚才弄啥了,我听着有响声?”马筢子说他也听到响声了,窗户外边砰砰地像擂鼓,听着一个是心烦意乱的,一个是憋屈着生闷气的,他这个晚上注定不能香梦入眠了。

马筢子把两个蒲团摆到他们的对面,坐下来静静地望着两个人,后来他把目光落在马二梭脸上。说:“合吧,即便一对一地杀日本人,也是人多了杀得多。仇报完了就没有杂念了,走了这一步就是该走的……”

黑豆拿脚踢马筢子的蒲团,说筢子住持也学会拿捏着说话了,知道独立营人少,故意说人多了好。黑豆说:“哪儿是哪儿啊!姓侯的是团参谋长兼营长,他一个营就有四五百人,我们连他一个排都不够,这还不算他的新兵连。哎,你不会是盼着马营长变成马排长吧?”

马二梭使个眼色让黑豆到外边听风,然后他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拳头,眼睛里又刷地燃起红光。马筢子向门外瞟了一眼,压低了声儿问马二梭,是不是还想着合伙之前再跟保安营开一火,如果是来之前想好的,那就把这个念头灭了,如果是进了紫云寺现想的,那就连灭也不用灭,想了也是白想。马筢子说:“运河保安营已经改成矿警队了,侯得才现在是河湾县物产局的局长兼矿警队队长,矿警队直接听日本人调遣。二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马二梭一时有些茫然,甚至还有些忧伤,仿佛一切都在故意跟他绕圈子,一切都跟他想的不一样,可马二梭偏偏又是个很难改变主意的人。于是他扯下帽子塞到嘴里咬着,说他没时间专跟侯得才纠缠了,他现在最想干的是弄一批枪支弹药。马二梭说:“我还能做什么?我现拉队伍还来得及吗?独立营需要提振士气,你知道吗筢子叔,我不能当叫化子上门,我得让独立营的弟兄昂着头迈正步!”

马筢子避开了马二梭的目光自语着,先说的是矿井,说他现在也吃不透日本人是怎么想的了,水井坍塌之后,中间有五六天看不到一个人,后来去了一个胖墩墩的小日本,是侯得才陪着去的。接着又说炮楼,说运河保安营改成矿警队之后,原来的炮楼就废弃了,矿警队又在运河大桥西南角安了新营区。从运河大桥到矿井修了公路,公路上隔一段安一个耳堡,矿警队从队部到矿井是扯窝连线的,看着跟个糖葫芦串一样。马筢子说这个法子也是侯得才想出来的,听说大川少佐很赏识,还专给侯得才配了一辆小汽车。

马筢子还说,在二梭受伤后的这几个月里,他添了个爱想事的毛病,想的不是当个像样的住持,而是佛法,他就是要闹明白佛法跟报仇有没有联系。比如先前的运河独立营被日本人偷袭吃了大亏,吃了大亏的人死了,活着的就想着为死人报仇,按说是应该的,佛法上叫作因果。那其他的人呢,跟原来的运河独立营没关系的人呢,人家扛枪舍命是为哪个呢?马筢子说,他明明知道佛法深奥博大但还是想。就像搬了新家的矿警队,整个队部反倒不筑院墙了,人家围起来的是铁丝网,按说铁丝网一眼就可以望到里边吧,人家为什么就愿意要这个透明亮光啊。

马筢子最后说,他一下子就得到醍醐了,因为透明亮光既可以对里,也可以对外,这不就是佛法上的远离吗。莫非侯得才是吟诵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知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黑豆一步闯进来,说筢子住持这一阵子说的都是废话,马营长原本就是心烦意乱的,听了这样的废话还能下决心啊,敢情佛法就是说废话的啊。黑豆说,刚才马营长一把他支出去,他就知道马营长是想着风风光光地跟八路那边合伙。运河保安营不是变成矿警队了吗,要弄动静就打矿警队的主意,一是熟门熟路,二是矿警队的新营区离河套也不远,三是可以一带二,赶巧了再把矿井上的小日本干了。黑豆说,如果马营长也是这样想的,他现在就可以去找三老雕,闹好了或许连枪也不用开,要是正巧与侯得才打了对面,就一命换一命好了。

马筢子接着问这个三老雕是怎么回事,黑豆就把三老雕被侯得章抓获的经过说了,说他当初是要冒死进城给马营长买药的,没想到三老雕说他有办法弄到盘尼西林,他才偷偷把三老雕放了,为这侯得章还把他关了半天。

马筢子又望马二梭,说他还想过矿井,不过不是跟佛法扯在一起想的。要是运河湾地下真有煤矿,那还不如先让日本人把地面上的工程干完,等到要出煤炭了,那时候再出手把日本人赶跑,横竖不让他们把煤炭运到日本国去。马二梭摆摆手,说:“先说今天晚上的!”

马筢子惊诧着见二梭又犯了性急的毛病,摸情况怎么又变成真干了,说:“不对呀二梭,我说的这些都是我看到的,这个晚上侯得才在哪里住不知道,矿警队晚上会有啥布置也不知道,再说只有你们两个……”

马二梭拿鼻子哼哼了一声,说外边还有个肖八万,带肖八万来就是让他听风传话的,定下来就让他回去带人。三个人就开始谋划具体办法。

办法是黑豆进矿警队营区找三老雕岳粮丰,只要岳粮丰不动邪心,能不开火就不开火。马筢子忽然又嘿嘿地笑起来,说他什么办法也不想了,反正马二梭是野马星,反正黑豆是地狗星,都是能跑能窜的。马二梭打发肖八万回营地带人,返回来听见马筢子还在说自语话,他又把马筢子推到蒲团上,说他已经决定要干了,定下了就没必要论风险。马二梭说:“筢子叔,我知道你比我想得周全,你甚至还想着让马二梭变成个知进退的人,可我想的是,先把想干的事干了。好了筢子叔,以后吧,等到仇报完了情补完了,那时候我会听你的。”

黑豆再回到禅房时已经变成了大粗腰,他在身上绑了十几颗手榴弹,用脚把蒲团踢到门后的暗影里,挪动着要坐时他冲马二梭点了点头。

肖八万回来向马二梭汇报,说他原准备把独立营的人全拉出来,又担心人家那边问起来不好应答,出了营区又让吴春牛回去了,反正地老虎鬼点子多。马二梭满意地在肖八万肩上拍了一下,然后做了个出发的动作,一行人很快融入夜幕中。马筢子跟到山门口,说他还想说八路军都是善谋略的,马二梭拿手捂住了他的嘴,示意马筢子现在就去紫云寨,通知立冬和得印,让他们两个去矿警队接应。说着,一只手伸到胸口里摸索,摸索出来的是一块银元和一个滑溜溜的芦根疙瘩。塞到马筢子手里时他说:“烟锅给金猪。银元是离开牤牛山时胡营长送的,只有这一块,你交给豌豆吧。”

马筢子拿到灯明里看,看见拿芦根疙瘩做成的烟杆上还系着一条红布,红布条皱巴巴地结着黑紫色的血斑。马筢子扯着红布条在自己胸口上比量,知道红布条是从打烂了的肚兜上撕下来的,不禁落下泪来。

新建的矿警队营区果然是敞亮的,敞亮是码头上的探照灯照的,探照灯扫过之后,营房里的灯光就显得昏暗了许多。马二梭死死地抓住地黑豆的肩膀,说:“我要枪支弹药,越多越好!”又说,“我要你活着回来!”黑豆偏转了头望紫云寨,说他昨天夜里梦见瘫子爹了,他爹还在屋顶上蹦跳着走来走去,怎么看都不像瘫痪了好多年的。既然不用牵挂爹了,他就一门心思地跟着马营长,马营长在外边等着,他一定会活着出来。黑豆掏出酒葫芦,葫芦里的酒洒到身上,又后退一步向马二梭敬礼,然后转了身,径直走向岗哨。

黑豆跟岗哨说他是侯队长的表哥,急着过来是跟三老雕传话的。岗哨捏着鼻子躲闪黑豆身上的酒气,其中一个跑着去喊三老雕,说岳副队长一个晚饭都骂菜不香,闻见酒味他还得骂。另一个则冲着黑豆吃吃地笑,说黑豆晃荡着个大粗腰,一看就像从饭庄过来的,一看就像侯队长的表哥。三老雕果然是骂着出来的,说谁他妈的再喊三老雕我就把他叼吃了,灯明里看着像黑豆,激灵着打个寒颤,又改了口说:“除了黑哥我谁都吃!”

黑豆抓着三老雕的手摸自己的腰,三老雕抓了一把又缩回去,手哆嗦着再不敢吭声。

三老雕进了屋就给黑豆跪下了,先说当初进城买药是立了功的,自己等于是马二梭营长的救命恩人。又说回来后侯得才关了他三天禁闭,尽管又让他当了副队长。细论起来,他现在黑红两边都是有功的人,侯得才不能杀他,丁黑豆也不能杀他。黑豆抓起床头上的袜子,比划着要往三老雕嘴里塞,说:“你要再胡咧咧,我就把手榴弹装到袜筒里往你嘴里塞!”三老雕站起来关上门,说:“我明白了丁连长,你说吧。”黑豆就把来意说了,还说如果岳副队长愿意配合,他这一身的手榴弹宁愿留着当个纪念。三老雕先是急得抓耳挠腮,抓挠着问黑豆能不能给他留个活路,如果可以,就让独立营的人在营区外边多转一会儿,脚印踩得越杂乱越好,越多越好,尽管他知道独立营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黑豆最好再留给他一张草纸,最好是平常人家写信的那种。

黑豆当真摸出来一张信纸,信纸是关禁闭的时侯得章要他写保证书的,说:“进城买药那天我把你放了,回来姓侯的就关了我。你要信纸啥意思?”

三老雕说:“丁连长你别多想,我是要侯队长把仇恨记他大哥侯得章头上,里外不让你们独立营沾包。”

黑豆虎着脸吼一嗓子,说:“独立营没有了!”

三老雕领着黑豆进了弹药库,黑豆摸到一把镐头,三老雕忽然吃吃地笑起来,说丁连长真是穷急眼了,尖头的秃头的都要。黑豆拿手在后墙上敲打,说:“傻熊,我这是救你知道吧!”三老雕一下子就明白了,也顺手抓起一把镐头,说八路军是掏洞进来偷走的,他就是坐在院子里不睡觉也不知道啊。苦笑着又问黑豆他算不算又立了大功,将来黑豆他们得了天下,会不会额外地给他个官职。黑豆冲着墙洞学猫头鹰叫,直起腰来又抱住三老雕,说:“将来的功怎么算我不知道,反正我丁黑豆会记着你岳粮丰!”

黑豆的话是发自内心的,但是黑豆不会想到,几年后的天下已经没有他的份了,而那天开枪送他上路的,竟然是跟他邀功的三老雕岳粮丰。

弹药库几乎全部搬空,连矿井上要用的几箱子炸药也没留下。其中一箱炸药绑在矿井架上,又从矿井架下垂到井里,爆炸过后,矿井架倒了,井口也看不见了。三老雕是在爆炸之后写的信,信是写给侯得才的,落款是侯得章,意思是感谢。写完扔到地上拿脚踩一下,然后再折叠着收起来。

第七章

侯得章不敢触碰马二梭带来的战利品,他甚至不敢看马二梭的脸,因为极度疲惫,马二梭的脸呈现着可怕的苍白色,连被汗水黏在脸上的浮土也掩不住。而在这之前,侯得章一直在追问吴春牛,逼吴春牛说出马二梭把人带哪去了,如果不想加入八路军,他们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出来。

侯得章是查哨时发现独立营的人不见的,所有的铺盖都没打开,窝棚里只有吴春牛昏睡着。侯得章就把吴春牛踢醒了,说:“人呢,这就是你们独立营的军纪啊?临走留下一个不想要的什么意思?”吴春牛紧着揉眼,还一个劲儿地打呵欠,解释说,马营长带着独立营的弟兄到河套里训练去了。马营长还让他留下来跟侯营长禀报,说是闹了误会就不好了。吴春牛说:“我原本想着立刻就禀报的,没想到打个盹睡着了……”

侯得章不再搭理吴春牛,掏出笔来向团长写紧急汇报,写完连夜派人送去了。

副营长牟利光也起来了,先是拿手指点着数数,数完了冲着侯得章吐舌头,说:“乖乖,装备一个加强连也绰绰有余!”

侯得章没搭话,他是探著身子走到马二梭身边的,看着马二梭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他又蹲下来,说:“马营长,哪来的这是?”

马二梭嘟囔着说了一句借的,站起来在脸上抹了一把,用眼角瞟了瞟黑豆,又说数个数吧。不及黑豆伸手清点,肖八万说他刚才已经清点过了,长枪206支、王八盒子短枪3把、歪把子机枪5挺、坐地炮2门、子弹35箱、炸药8箱,论件数一共是259。说过了又补充一句:“矿井上听响声的那一箱炸药没往里边算。”侯得章顿时瞪圆了眼,说:“怎么,你们把矿井也炸了?”肖八万嗯了一声,说眼不见,心不烦,炸了就没了,何况又顺路。侯得章一时有些语塞,甚至是愤怒,急着要说无章法的袭扰影响战略部署。副营长牟利光却悄悄悄地拽了他一下,示意侯得章到营部说话。

牟利光是用脚勾上的屋门,关上了又朝外边瞅一眼,返回身来要给侯得章拉板凳。说:“营长,我看清了,清一色的新款九九式步枪,再配上500毫米单刃刺刀,简直是绝了!这个马二梭啊……”

侯得章摆着手制止了牟利光,说:“你什么意思?”

牟利光还是抑制不住兴奋,说傻家伙口口声声说歪把子机枪,其实里边还有一挺口径7.7mm 的92式重机枪。侯得章冷冷地瞥了牟利光一眼,说:“说意思!”牟利光说,4挺歪把子可以给马二梭他们留下一挺,其余的全部收过来,无论如何,那门97式81mm曲射步兵炮不能留给他们。

侯得章站起来走向门口,走着说:“糊涂,刚才马二梭为什么让人清点着报数,不明白?”

牟利光说:“营长你想多了,他那是显摆!”

侯得章退回来在牟利光肩上拍一下,又说:“我想多了吗?难道还有比我更了解马二梭的?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

此刻的侯得章没有心情思考战利品,悔恨正在纠缠着他,他又一次有了被捉弄的感觉。如果马二梭把他所谓的独立营全带走倒罢了,偏偏又留下了一个吴春牛,偏偏他又是质问过吴春牛的,偏偏又是质问过后上报的紧急动态。他那时候怎么就没想到马二梭会来这一手啊,很明显,马二梭是故意做给他看的。马二梭是在向他示威。马二梭是在向杨团长展示,只要他马二梭想干,就没有哪个地方不敢去。即便这种揣度不存在,杨团长那里他怎么解释,说情况突变,说调查有误,或者说自己太心急了。杨团长会相信吗?杨团长一眼就可以看出,所有的理由都出自一个心理,那就是他侯得章心里不坦荡不磊落,他侯得章根本不是发自内心地盼望马二梭加入八路军!

侯得章不由地发出一声叹息,拉开屋门的同时,又冲着副营长牟利光发出命令:“快去通知炊事班安排早饭,让马营长他们吃过饭休息一会儿。”

但是,侯得章没想到他会在东倒西歪的人堆里看到侯家老宅的堂弟。他几乎是一步跨过去,把搂着枪支睡着了的少年拉起来,惊愕地叫了一声:“得印,你怎么也来了,你也进矿警队弹药库了?”

得印流着口水叫了一声大哥,忽然又摇晃着打个立正,说:“报告侯营长,新兵侯得印已经加入独立营了!”

侯得章一时有些恍惚,半退了一步又定了神打量得印,他在得印身上看到了堂妹兰兰的影子,也是清秀的脸庞,也是恬恬静静的眉目。这样的比较突然间让侯得章感到心痛,于是他以极其复杂的语气叫了一声马营长,说:“马营长你是怎么想的,我二叔舍出一个闺女还不够吗?”

马二梭答非所问,说:“那里还有一个呢。立冬,见过侯营长了吗?”

立冬也跟得印一样打个立正,说:“报告侯营长,新兵马立冬已经加入独立营了!”

侯得章没去吃饭,他在营部里来回地走动。副营长牟利光不眨眼地瞅着他,说他有个主意,既可以得到大部分战利品,又能让马二梭说不出反对的话来,还能让所谓的独立营从根上消失。牟利光笑着靠近侯得章,说最好的方式就是立即宣布成立尖刀排,同时宣布马二梭为运西新一团第一营尖刀排排长。牟利光说:“营长,你是不是一直为这件事犯纠结?”

牟利光并没有完全把握准侯得章的脉搏,侯得章来回地走动,还是纠结于如何补救夜里送出的动态报告。牟利光说的这些,他几乎没在心里想过,即便想过,此时此刻也是缥缈的。按牟利光的计划,既限制了马二梭的手脚,又顺理成章地占有了战利品;既修补了由失误报告引发的团长不悦,又堵截了战利品上缴的出口,的确是一举多得。关键是,团长那儿会怎么想?说夜里的报告之所以有误,完全是因为马二梭故意留下了善说假话的吴春牛。说第一营以两手准备应变,既是应变,就难免有误,虽有误也是事出有因。这样的理由可信吗?

侯得章又陷入了自问自答式的苦闷中,新兵连连长孔雨林闯进来,问两位营长知不知道团长杨甬力已经到了营区。侯得章苦笑着瞅瞅牟利光,用连自己也很难听到的声音,自语着说了一句:“肥肉不能吃,骨头不想吃,我还要倒贴一块精肉……”

一直到团长走来,牟利光都在想营长那句话,而孔雨林则完全不知道营长侯得章说的是什么。团长杨甬力依旧是谈笑风生,他还示意马二梭跟他一起大笑。看着马二梭脸上露出窘态,他马上就在马二梭肋间捅了几下,说:“怎么了马营长,你一夜之间给我装备了两个连,送个不花钱的笑倒又舍不得了,你不会是怕我独吞了吧?告诉你,我杨甬力胃口不错,就是不想吃铁家伙,我要吞就吞运河湾里的小米粥!”马二梭果然笑了,笑着指了指营部门前的战利品,说:“我的锅小水少,再多下米就煳锅了。”

团长杨甬力冲着战利品连连点头,满脸都是惊叹之色,忽然要侯得章把刚才那句话记下来,还要注明是营长马二梭说的。“我的锅小水少,再多下米就糊锅了。”团长杨甬力说,这真是一句精彩的话,话出自一位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的营长之口,让他这个当团长的既汗颜又感动。牟利光轻轻靠近侯得章,附着耳根说团长真够厉害的,团长的话全是醉翁之意。

侯得章又尴尬地向马二梭瞥了一眼,听见团长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说。说锅小就没办法多添水,水少米多就熬不出香甜可口的好米饭。可见一个人的力量再强大,也难以完成抗战大业,一个人再有本事,也不能包打天下。团长杨甬力又转向马二梭,还是哈哈大笑,说:“马营长,你刚才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马二梭的脸刷地红了,说:“我没想那么多……”

团长杨甬力用力握住马二梭的手,说:“好,那咱们只说一句话,我感谢你对八路军的信任。你那天说了一句‘等身体完全康复之后再说’,我就知道马二梭同志是要给我们创造奇迹的。果然!”

侯得章紧着插一句,说:“报告杨团长,我正准备带马营长他们去团部……”

团长杨甬力点点头,走到营部門口又说:“咱们开个扩大会议,让各连的连长也参加。”

说是扩大会议,其实只有一个中心议题,那就是团结一切武装力量,全面开展对敌斗争。侯得章几次想跟团长解释昨天夜里的紧急报告,可是团长杨甬力并没给他留出时间,简单地听完根据地创建过程中的得失之后,随即宣布了新的任命。果然如侯得章所料,马二梭依旧是营长,但听完最后的建制组成,侯得章还是难以接受。团长杨甬力宣布的是:原独立营划归运西新一团单列建制,独立营的兵力配备,由第一营的新兵连和团警卫连组成,团警卫连为独立营一连,新兵连为独立营二连,原任连长继续任职。原独立营人员为特务连,不足部分的填补方式由营长马二梭全权负责。侯得章在团长说出“新兵连”三个字时变了脸色,他低下头去紧紧地咬住嘴唇,急促的呼吸差点儿把他自己憋死。

会议的最后一项是敌情通报。团长杨甬力一下子正了神色,说日军近日又沿津浦、陇海、平汉三条铁路线增兵运河以西地区,由日军驻山东最高指挥官尾高龟藏统一指挥,目的是歼灭运西地区的抗日武装力量,同时截断太行山与我冀鲁豫根据地的联系。团长杨甬力说,更为严峻的是,尾高龟藏已授意大川少佐,河湾县日伪军正准备配合其他各县,采用内松外紧的所谓赶羊式清剿行动,目的是要把新一团挤压至县城周边,最终一网打尽。鉴于目前形势,新一团党委决定给日伪军来个反挤压,先跳到外围再寻找战机。

营部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凝重。

团长杨甬力望了望马二梭,说:“马二梭同志,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马二梭说他从来没想过外围内围的事,日本人也好,汉奸也好,都是欺软怕硬的。他反正不能几万人都挤到一个疙瘩上,他反正要吃饭要住宿,那就像马蜂一样叮着打就是了。马二梭说他想先把矿警队干了,干了矿警队,运河煤矿就开不起来,运河大桥以西一直到河套就是贯通的。而一旦进入河套,日本人的机械化部队也得趴窝,他的人再多也没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能让他们到处生根,生不了根就得被动挨打!

侯得章几乎没容团长点评,迎着马二梭的话头勃然而起,张口说了一句:“我不赞成!”

侯得章是冲着团长说的,说马二梭自恃敢打敢拼,全然不顾八路军的有生力量来之不易,而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拼命戰术,完全不符合敌强我弱的战争形势。侯得章说,矿警队弹药库被盗已经惊扰了敌军,这时候再拿矿警队当目标,无异于自投罗网,而拿着精良兵力去与矿警队纠缠,也实在是得不偿失。但当他马上要说到马二梭为了弄动静炸掉矿井架时,侯得章却又强忍着止住了,他在那一会儿投向团长的目光是游离的,甚至还有些痛苦。团长杨甬力却好像完全忽略了他的目光,继而以更为平静的口气说:“说说第一营的计划吧。”

独立营当天中午就做好了西进的准备,侯得章一直没找到跟团长单独说话的机会,除了表达对新兵连的担忧之外,他还想重点谈谈对运河煤矿的看法。他想说这种看法早就有了,与其这样胶着于矿井的钻探与破坏,倒不如先由着日本人完成煤矿的作业流程,等到要开采时再夺回来。但是,没等侯得章开口,团长杨甬力却先他一步截住了话头。团长杨甬力说:“我的参谋长同志,抗战已到了最严酷的相持阶段,破坏也是对敌斗争的必要手段。还有,一切关于未来的设想,都必须建立在赶走侵略者这个基本点上,否则,一切都是空谈!”而迟迟不肯西进的孔雨林几乎是在哀求侯得章,他那近乎绝望的目光随着侯得章转动,那样子仿佛在说:你就心甘情愿把新兵连交给马二梭啊……

第三天的早晨,豌豆气喘吁吁地跑来,跟在他身后的是香芝,他们看到的只是用芦苇搭盖的窝棚。团长杨甬力带独立营西进之后,第一营第二天夜里离开,比豌豆他们早了大约两个时辰。

第八章

马筢子没想到香芝也是个有天胆的,他去找立冬,是因为马二梭要他通知立冬和得印去矿警队接应。立冬不想让姐姐知道,他也有意回避香芝,他还把二梭托他转交给豌豆的银元给了香芝,嘱咐香芝随便哪天交给豌豆都行。可香芝竟然天一亮就去见了豌豆,香芝见豌豆除了急着送那块银元,还着急弟弟的一夜未归。立冬走了再没回来一定是去找独立营了,既然弟弟去了,那她也要去。她只要给黑驴母子找个人家,紫云寨就没有可牵挂的了,于是等了一天的香芝又牵着驴去了豌豆家。

矿井爆炸过后的那个白天,香芝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她故意在侯家门口走来走去,她还牵着黑驴在屋后的空地上打滚。香芝拿眼角瞟的是侯家老宅的前院。侯登銮是扒着墙头望村外的,多多从半掩着的大门里探出头来,看见香芝了却没敢先说话。自从哥哥得才带人祸害了马照本,多多再没去找过香芝,而以往她去香芝家,不过是为了看见立冬。

多多最终还是憋不住,拿头巾包住头脸,躲闪着走到香芝身边,说得印一夜没归家,天明了也没回来,二大爷跟二大娘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多多原本是要打听立冬的,说了得印又瞅香芝,香芝偏转了头看的是骡驹子。多多又问香芝夜里听没听到矿井上的爆炸声,说她知道是什么人炸的,得印去了哪里她也知道,她没看见也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她不会跟哥哥得才说一个字。香芝还是装作没听见,她牵着驴去了村口,后来她还向矿警队营区那边张望。矿警队里没有动静,门口的岗哨靠着铁丝网吸烟,许多人趴在铁丝网上望矿井。

香芝后来又望码头,码头上的铁栅栏门开了,一辆小汽车开出来,过了运河大桥就开进了矿警队营区,接着又回到码头,最后再开进城里。香芝知道小汽车是侯得才的,侯得才并没去查看炸毁的井架,而是先回码头再进县城。香芝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想着侯得才进城也许是跟日本人下话的。侯得才一定是让日本人先稳着,先不要急着扫荡,最好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因为炸了矿井的人不会原地不动等着让他们抓。与其盲目地空追空寻,倒不如等破坏分子自以为没事了冒出来,那时候再给他们来个彻底的,反正他知道弄动静的是哪些人。香芝不知道独立营抢了矿警队的弹药库,更不知道立冬和得印是跟着搬运弹药的,她只是担心井架被炸敌人不会罢休,于是紧着回到村子里,当天夜里就把黑驴母子牵到了豌豆家。

香芝的这些举动,回到紫云寺的马筢子并不知道。马筢子的心一整天都在悬着,他甚至连侯月娥百日之内不让他看望儿子的急迫都压下了,找不到弟弟的香芝会怎么样,他的确是忽略了。

香芝是在那天的晚上把黑驴母子牵到豌豆家的。香芝应该是跟豌豆说了实话的,说立冬是和得印一块儿走的,他们一定是去找独立营了,她也要去,既然他们没跟豌豆打招呼,那豌豆就应该留在家里照顾父亲。豌豆还应该照看着她们的家,毕竟家里还有几亩地,毕竟房屋棚舍还都好好的,豌豆留在村子里,就等于一人顾了两家。香芝恰恰没想到玉树不放心的是她。玉树听了她跟豌豆说的话,马上就把豌豆叫到身边,说豌豆你放心让一个大闺女往外跑啊,为了你哥你也得跟着去。玉树还说,我已经死腰变活腰了,播种锄草也好,收割打轧也好,地里活我一个人全包了,豌豆你还有啥牵挂的?豌豆就跟着香芝上路了,临出门前,豌豆还给他爹磕了头,香芝扭过头去掉泪。

所有这些,一整天都在紫云寺观望动静的马筢子全不知道。

自从父亲马照本死后,香芝就打下了跟弟弟立冬一起入独立营的主意,假若弟弟心疼黑驴母子,她会毫不迟疑地把它牵到豌豆家。香芝还曾试探过弟弟的胆量,说独立营里的人也是了不起,明明知道打起仗来也许会死,可那些人还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二梭叔说个冲,呼啦就上去了,死就死了,不死下一次还打。香芝问弟弟,说人真是不怕死吗?立冬说,是人都怕死,没有不怕死的,就看到哪一步,就看到没到火候上。有无恶不作的非要骑脖子上拉屎,有拿人不当人的非要百般耍弄,那就拼命呗,不就是一个死吗。还有,独立营里的人都是黑天白天在一起的,都是跟亲兄弟一样的,眼看着这个被敌人打死了,那个还能忍得住啊,不得豁出命去冲杀啊,那时候还有怕死的啊。立冬说,心里有恨的人,没有怕死的。

后来立冬还拿二梭当例子,还拿黑豆当例子,说黑豆没进兵营之前,也不是全村胆量最大的。香芝心里就有数了,故意说她也想扛枪打仗,还说她也想加入二梭叔的独立营。说过了瞅弟弟的脸色,立冬却压低了声儿,说其实他们几个早就算独立营的人了。立冬说,不过,二梭叔不一定愿意带女兵,姐姐最好是留在村子里当内应,最好是听筢子爷的。香芝后来就没说她的具体打算,她怕说多了露出黑豆来,而弟弟立冬并不希望她真跟黑豆好上。

香芝心里装了黑豆,这一点马筢子是知道的,但是马筢子不知道二梭会把立冬和得印直接带走。在这之前,馬筢子一直想的是,让立冬他们几个小一伙的在村子周边摔打,他们还可以给独立营当内应、当眼线。还有一点是一直藏在马筢子心里的,那就是二梭最终还会回到老家来,来还不是风光着来,那时候的二梭需要有自己人在老家接应。一直这样想着的马筢子还是大意了,他没想到香芝是个有天胆的,香芝还是个有主见的,临走也没跟他打听独立营在哪里。

那天晚上,马二梭带人去了矿警队之后,马筢子拿到灯明里看二梭留给他的芦根疙瘩。芦根疙瘩变成了烟锅烟杆,烟杆上还系着一条浸了血迹的红布条,红布条是肚兜上的包边,他看了一眼就落了泪。看着马二梭他们消失在黑夜中,他马上就去了紫云寨,但马筢子并没有先进马家胡同,也没直接把银元送给豌豆。他先找的是立冬,然后再由立冬通知得印,他们早就有约定好的暗号,这一点他心里有数。

马照本死后,立冬是睡在驴棚里的。立冬果然听到了响声,轻着手脚拨开栅栏门的插销,马筢子扳着立冬的头说悄声话,不巧的是香芝还没睡着,栅栏门一响香芝就点亮了灯。自从父亲死后,香芝就不自觉地扮演起双重角色,她时刻提醒自己是姐姐,时刻提醒自己要照顾弟弟,而立冬正好相反。于是立冬又露出了难色,说:“筢子爷,要不我还是带着姐姐一块儿去吧,她力气也不小,她也有胆量……”

马筢子果断地摆手否定了,说尽管有黑豆私放三老雕那一节,但三老雕毕竟是吃日本人饭的,毕竟又是副队长,假若他来个翻脸不认账,或者使阴计扣押了黑豆,今天晚上矿警队那边就是一场恶仗。马筢子说:“马营长让我通知你和得印两个,我不能假传命令。”

香芝从屋里走出来,说:“立冬,你跟谁说话呢?”

立冬脸上急出汗来,说:“怎么出门啊筢子爷,我姐过来了?”

马筢子冲着院内应声儿,说香芝你还没睡啊,我来看看你们家的驴,要是驹子断奶了,我想让它帮着驮几箱经文。说着朝立冬眨巴眼,立冬会意,顺着马筢子的话头说:“筢子爷,你陪我姐说说话吧,我找得印有点儿事。”

香芝跟马筢子打听独立营,说她这几天做的梦都是差不多的,梦到二梭叔胸前多了一双眼睛,一忽闪一忽闪,还水灵,还透彻,看着像是女人的。梦见黑豆背着两把盒子枪,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却是瞄着黑豆后脑勺的。香芝说,独立营也不像原来的独立营了,穿的衣服上身是新的,下身是旧的,怎么看都跟先前不一样。香芝说最奇怪的是自己没跟独立营在一起,独立营从身边走过还都冲她笑,还说香芝你可别盼着我们来啊,我们来了就是挂花了,你还是让黑豆来吧,黑豆要是发烧了,你就把他吊到井水里泡泡。香芝又望马筢子,说:“筢子爷你别看我的气色了,我现在啥毛病也没有,你还是给我圆圆梦吧。独立营到底在哪里啊?兰兰婶不知道,你得知道吧?”

马筢子笑着岔了话头,问香芝最近去没去过豌豆家,已经是寒冬腊月了,豌豆又到哪里给他爹挖活虫了。香芝忽然做出惊奇状,说稀罕事儿一桩接一桩,要不是亲眼所见,哪一桩也是不可信的。香芝先说了两天前的事儿,说她又看见那个胖墩墩的小日本鬼福山了,小胖子鬼福山在侯登科家门口转来转去,奇怪的是侯登科看见他也没急也没恼,只是摆着手让他紧着离开。接着又说豌豆家,说豌豆他爹的腰会用劲了,躺倒还能自个儿翻身,腰上的活虫包儿也解了扔了,蹲下站起跟没病没伤的一样,怎么看都不像瘫痪了几年的。马筢子哈哈大笑,说玉树还不得高兴得蹦高啊,哎,他不会真蹦了吧。

香芝也嘻嘻地笑,说:“玉树叔蹦高倒没有,就是合不上嘴地笑,还说要背着豌豆到当街走走,还说死腰变活腰好是好,就是得费鞋了。你听听筢子爷,这不是说恣话啊!嘻嘻……”

马筢子还是乐得哈哈的,说哪天得让玉树请客,来庙会得让玉树捐灯油钱。说着从怀里掏出银元,又说银元是熟人托他转送的,干脆扣下来留到庙会上用。香芝嘻嘻地笑着抢过去,立马就要去豌豆家,马筢子拦住香芝,说毕竟有些晚了,还是换个时间再送吧。两个人又说了一阵子闲话,香芝拿手捂着嘴打个呵欠。马筢子要回去,香芝送出来,马筢子走了几步又站住,说:“香芝,我记得你刚才说梦时,见到二梭胸前多了一双眼睛,还忽闪忽闪的。真是看着像女人眼吗?”香芝又要笑,问马筢子是不是要回到紫云寺再给她圆梦啊,圆梦还不让做梦的在身边,这倒也是个稀奇的。又笑着说:“筢子爷,我刚才还说了有个黑洞洞的枪口是瞄着黑豆后脑勺的,你怎么不问啊?”

直到进了马家胡同,马筢子还在想二梭胸前的眼睛,还水灵透彻,看着还像是女人的。这是啥梦啊,莫非白面瓜是一直没离开二梭的,要是这样,那白面瓜也是个糊涂的,既然当初以死炸堤是为了成全兰兰,为什么又要紧随着二梭不松手啊。还有,二梭一苏醒过来,兰兰立马就被人送回来了,是二梭不想看见兰兰,还是侯得章怕兰兰泄露了部队机密。马筢子拍打着额头也没想明白,到了马家门口,他在门吊鼻上插了一束松枝,然后就回了紫云寺。

那天的黎明时分,也就是矿井上响过爆炸声之后,马筢子又离开了紫云寺,他是去送警告告示的。告示写在树皮上,写的是:祖宗矿脉不容异族染指。写过了又拿到灶间烘烤,烤得斑斑驳驳的,还撕扯得多一块少一块的,怎么看都像是被爆炸崩过的……

香芝和豌豆她们是在第四天追上的独立营,那时候,积了一冬天的雪已经变成雪水了。

弟弟的出现让黑豆悲喜交加,自从假扮瘸腿回老家行刺被捉之后,兄弟二人已差不多快三年没见面了。黑豆几乎是不眨眼地望着弟弟,往昔的岁月一幕幕闪过,为了照顾瘫子爹,豌豆还当儿子还当闺女,而他这个丁家长子,留给瘫子爹的,只是受连累的一刀刺臀。香芝倒是没有埋怨弟弟,她甚至还冲着立冬和得印会心一笑,最后她还压低了声儿跟弟弟说话,说她把黑驴母子牵到豌豆家了,她那时候不知道豌豆也会跟来。团长杨甬力却对香芝的出现表示出极大的热情,并且马上就做出了安排,他让香芝到团部卫生队报到,还送给香芝一支铅笔。香芝想的是在独立营里扛枪打仗,但最终还是服从了,只是分手的时候又走到黑豆身边,说:“俺叔手里有一块银元,俺叔还说今年过年他要包猪肉扁食,还要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元宵节……”

正要换装的豌豆忽然叫起来,说他藏在家里的一颗手榴弹忘记跟爹说了,矿警队如果再进村,一找就能找出来。豌豆是请了假往回返的,再回到独立营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侯得才没抓人,他现在光是扒屋伐木了!”

第九章

侯得才感到他越来越离不开花田子小姐了,这倒不全是因为花田子小姐的美貌,而是花田子小姐总能在他陷于绝境的某个瞬间,巧妙地对他施以援手。

三四个月前的那个早晨,自以为可以一网捕尽独立营的侯得才蛰伏在运河对岸,看着马二梭在他的枪口下趴在枯萎的茅草丛中,傻乎乎地等待着将要出现在运河大堤上的假扮者,那一会儿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应该是在笑声中开的枪,马二梭倒下了。他想把独立营的人全干掉,没想到侯得章却带着人从天而降,不但打乱了他的计划,还把他的人打死了几十个,他也差一点儿死在飞弹之中。

刘百湖的愤怒是可以想见的,大川少佐的愤怒也是可以想见的,刘百湖大骂侯得才是鲁西保安纵队的克星,骂过之后,突然又把愤怒转嫁到大川少佐身上。是大川少佐纵容了可恶至极的侯得才,赠送了指挥刀不说,还让他当什么皇军协理员,蹬鼻子上脸的侯得才几乎要跟他平起平坐了。刘百湖就去找了大川少佐,他呈递的是一份清单。清单上罗列的是一串附带文字的死亡数字:

侯得才任副营长时,营长孙宝贝被刺杀,1人;侯得才任营长后,7名皇军先后被刺杀。大扫荡中,负责包抄的侯得才保安营伤亡64人;运河炮楼被炸,阵亡皇军46人。侯得才兼任皇军协理员之后的第9天,出现了运河大堤游击战,保安营又伤亡82人。合计阵亡人数:皇军53人,保安纵队147人。

刘百湖眯着眼瞅大川少佐,大川少佐的脸色由白转黄,慢慢地还带了青绿色,结果侯得才被打了。打是大川少佐拿皮带打的,打之前还让侯得才脱了外衣,花田子小姐是当天晚上见的大川少佐,侯得才是跟着花田子小姐回的码头。没有人知道花田子小姐跟大川少佐说了什么。事后刘百湖又骂,骂了侯得才不解恨,接着又骂大川少佐,说:“下三烂侯得才要成精了,日本小母狗也要成精了,大川个傻熊让母狗尿灌迷糊了,早晚会让这两个小贱货耍死!”

这话后来又传到大川少佐那儿,大川少佐从此就忌恨了刘百湖,挨了打的侯得才却又一次因祸得福。运河保安营摇身一变改成了矿警队,而一个全新的运河物产局也挂牌成立了,侯得才是局长兼矿警队队长,矿警队直接归大川少佐指挥。运河物产局管理的是一切物产,侯得才等于一人独揽了河湾县的财经大权,这样的美差幾乎是不可想象的,连挂着县长名头的刘百湖,在侯得才眼里也成了摆设。

侯得才要感激花田子小姐了。思谋了几天,他偷偷差人沿运河去了一趟扬州,找的还是天下闻名的扬州周家作坊,花大价钱定做了一款镶螺钿的沉香梳妆盒。梳妆盒的边角棱镶的是翠玉、象牙、珊瑚,通过雕、镂、嵌等工艺技法,配成山水、人物、楼台、花卉、鸟兽等图案,既有金钿之华贵,又有花钿之秀美,完全称得上是世间一绝的百宝嵌。

花田子小姐完全被螺钿沉香梳妆盒的精美惊呆了,好大阵子之后她才疑惑着问侯得才怎么回事。即便知道侯得才是真心诚意要送自己的,她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侯得才果然正了神色,说花田子小姐让他少受了牢狱之灾,还帮他谋到了想也不敢想的职位,这个大情大恩是需要补报的,而梳妆盒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但是侯得才没想到,花田子小姐听了他的话还是表现得十分淡漠,甚至于还有些茫然,说她早把那一节忘了,要不是侯得才提起,她断不会记起曾经有过找大川少佐通融的事儿。

侯得才一时愕然。花田子小姐出手援助之后又避之不提,给侯得才留下了巨大的迷惑和震撼,接着他就释然了。但是,侯得才却不知道花田子小姐为什么变得心事重重,于是又问花田子小姐是不是还在担忧矿井钻探,如果是,那就尽管把心放肚子里。侯得才说,他已经有了一整套对付独立营的方案,说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修成一条专线公路,一头连接矿井,一头连接运河大桥。他还要在专线公路上修建警备站,站与站之间的距离要在射程之内,一个个警备站环环相扣,后面连接的是矿警队营区。这种长鞭挂铃铛的方式就叫动静结合,点面贯通,即便破坏分子进入了矿区,也别想从矿警队眼皮底下溜出去。说着又在花田子小姐腿上划线,划到大腿根部时用力一按,说营区就插在这里。

花田子小姐第二天又去见了大川少佐,大川少佐听了也是赞不绝口,说这种长鞭挂铃设防,完全符合华北驻屯军最高司令长官冈村宁次大将的囚笼式封锁政策。一囚一防,异曲同工。眯着眼又望花田子小姐,又不无感慨地说,对付侯得才这样的中国贱皮下三滥,除了恫吓刑罚,有时候还真少不了温柔美色。

得到花田子小姐和大川少佐赞赏的侯得才立即动工,他亲自到工地督促检查,他还为运河物产局物色了一个中意的门房,专门负责与他电话联系。除了谋划运筹,他还天明天黑地陪在花田子小姐身边,明铺明盖地跟花田子小姐睡在一起,还有掩饰不住的对花田子小姐的顺从。不管从哪些方面看,青云直上的侯得才都把花田子小姐当成了最值得依赖的亲人,而花田子小姐则每每投给他淡然一笑。

没有人知道花田子小姐是否萌发了爱意,更没有人知道花田子小姐对侯得才是利用着防范,还是防范着利用,这二者其实大有讲究。花田子小姐自然把一切都挂在脸上,但挂在脸上的未必就是一切,比如她尽全力甚至是失魂失形地与侯得才交欢,侯得才每次都是套了从春宵楼老鸨手里弄来的迷仙绒,她在那样的时刻尽现浮浪女子的如火肉欲。即便侯得才忘了套戴迷仙绒,她也会像完全不知道一样欲飘欲醉。但在心满意足的侯得才躺下之后,她又会跑到浴间呕吐不止,或者用皂水反复地自虐式地清洗下边,那时候,她的面部会痛苦地扭曲着,看着像是患了中风病的。

花田子小姐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与侯得才打得火热,同时日夜企盼着憧憬着运河煤矿的未来。运河煤矿是花田子小姐用青春献给麻生家族的厚礼。侯得才是永远养不肥养不住的狗,这样的狗既会摇尾卖乖,也会反口咬人,但花田子小姐还是离不开他,因为在她身边没有第二个侯得才。她恶心着侯得才的无良无德,又要侯得才把无良无德施展到极致,她愈是要牢牢地把控对方,愈是要让对方感觉着她已经被对方把控了。这其实是很让人心力交瘁的,好在她正是这样做的,尽管她知道利用很可能是被利用的死结。

花田子小姐明白她跳不出这样的循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缩短目标实现之前的间距,那就是煤矿钻探开采越快越好。而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想到身边还有一个三菱的福山,她就会感到揪心地难受,即便福山早已把自己变成了不谙世事的书呆子,她也觉着如鲠在喉。

然而有一个晚上,当小胖子福山又借着如厕向她的窗口靠近时,她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想着不谙世事的书呆子福山也许是个有用的人。侯得才偏偏在那一会儿拨弄着她变换姿势,她就轻声说了一句别样的话,说她从没想过福山君会离开煤矿,如果福山君把她一个人扔下独自回国,她会伤心难过一辈子。侯得才一时有些浑然,同时也惊讶,说他好像记得花田子小姐说过,不希望运河煤矿有三菱的人。花田子小姐马上就正了神色,说:“得才君还是把心思用在矿井治安上吧,毕竟煤矿钻探是矿业所内部的事。”说过了又问侯得才夜里是否听到矿井那边有响声,响声很沉很闷,但绝对不是雷声。

侯得才就是听了花田子小姐的话之后去的矿警队营区,在这之前,他很少吃过早饭就往矿警队跑,结果副队长三老雕先给了他一张苦瓜脸。

三老雕岳粮丰拉着侯得才先往营区外边跑,后来他指的是弹药库的后墙。掏开的墙洞磨得光溜溜的,杂乱的脚印叠压在枯萎了的茅草地上,茅草地上像踏过了千军万马,而整个弹药库几乎搬空了。

侯得才脸色青紫,愤怒和惊恐一下子把他罩住了,他没办法想明白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弹药库的左右住着几百人,弹药被盗竟然没有一个察觉的。什么人有这样的天胆?什么人会掏洞盗弹药?能想到的只有马二梭和他的独立营,但马二梭已经受伤了,三四个月的时间,即便活下来也恢复不了元气。即便马二梭又上了愣脾气,这么多脚印又是从哪里来的,他清楚地知道所谓的独立营不过几十个人,而熟悉这一带地形的侯得章第一营,又绝没有这个胆量。侯得才盯着三老雕岳粮丰抽皮带,三老雕岳粮丰蹦跳着躲闪。说毕竟是一个爷爷的堂兄弟,帮也是该帮的,只不过侯队长落了人情不该拿他顶缸。侯得才听他话里藏着蹊跷,逼着三老雕说清楚。三老雕岳粮丰摸索着掏出一页信纸,望着侯得才又笑了,说:“侯队长,你演得真像,连我也觉着你是真不知道的……”

侯得才一把抢过去,看了一眼就蒙住了。信上写的是:“此计甚妙,可知弟之良苦,兄亦未伤及矿警队弟兄。今日暂借,他日面谢。望弟自珍,兄章望别。即日子时。”

三老雕岳粮丰拉着个空弹箱让侯得才坐下,说他什么都明白,八路军那边也实在是太穷了,当大哥的张口要,当弟弟的也不好回絕。又说,反正武器弹药是日本人供应的,只要日本人摸不清底细,落个人情就多条后路。侯得才揉着胸口嚎一声,说:“你个王八羔子真信了是吧!侯得章为了解救马二梭,开枪打的是我,我还有这个大哥吗?我把一屋子弹药都送给他们,我是开兵工厂的啊?”

三老雕岳粮丰连连地拍打脑门,说:“也是啊队长。不过,你当初要是给他们限个数就好了,你一定只说了库房位置。太大意了队长你,哪怕留下一半也好……”

三老雕岳粮丰说过了就跑出去开车门,看着侯得才上了车,他又追着问那封信怎么办。又说最好不要交给大川少佐,刘司令那里最好也瞒着。侯得才又从车上跳下来,骂着说:“你狗日的再说一个“信”字,我现在就把你毙了!”

侯得才回到码头就跟花田子小姐说了,果然说的是八路军又采取大行动了,一团人夜袭了矿警队,弹药库全部搬空,要过运河了才把矿警队的人放回来。花田子小姐帮着想了个主意,意思是她让大川少佐给刘百湖下令,再给矿警队增拨一个机动连,增人了就要增拨弹药,瞒过这一关应该问题不大。说过了又问侯得才下一步怎么办,侯得才揪着腮帮子死拽,说他要把紫云寨家家户户的院门都封死,还要把矿井周边变成无人区。

花田子小姐吃吃地冷笑,说她听着像是对付马二梭独立营的,侯得才灰着面孔愣怔着,突然嚎一声,说:“我说过了是八路军!”

第十章

侯得才要把紫云寨家家户户的院门都封死,当成赌气话说说可以,真做起来并不容易,更不用说还要把矿井周边变成无人区了。侯得才说他知道在哪里用劲了,意思是要让紫云寨连同矿井周边,统统照在灯光下,没有黑夜的运河湾就是安全的。他还要把矿警队改建成各负其责的小分队,一支洋车小分队,专门负责白天巡逻盘查。一支小分队专门饲养狗,白天睡觉,太阳一落就分散巡逻,哪里有动静哪里就会有狗叫,谁也别想瞒过狗耳朵。侯得才说,他估算过了,只要设备齐全,再有半个春天就可以完成钻探,到麦收前后就可以开采挖煤,那时候再训练一批专管闻味的东洋日本狗,凡是出入矿区的,都要先让狼狗搜查一遍,谁也别想带爆炸物进入矿区。

花田子小姐大睁着眼睛望侯得才,先想到的是君子杀人为仇,无赖杀人为乐。侯得才是无赖,只有无赖才能行君子所不屑,所谓诡计多端,其实是无赖的生存之道,而她现在恰恰需要。花田子小姐赶紧收了惊诧的目光,望着问侯得才心里是不是真这样想的,一门心思地就是想让运河煤矿早日开采。看见侯得才正着神色点头,她说:“实施你的计划吧得才君,你现在越来越像个人物了!”

码头上有自备的发电机,电线和磁葫芦也是现成的,马上要做的就是寻找电线杆。按照花田子小姐的意思,电线杆她可以发电报从萍乡煤矿用船运来,侯得才不同意,说运河湾里有的是树,伐倒扒了树皮,当天就能立起来挂线。又说紫云寨还有些没人住的房子,卸下房梁也能当电线杆用,总之是越快越好。这又使花田子小姐吃惊不小。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侯得才一直认定弹药库的被盗就是马二梭干的,绝不会是侯得章所为,尽管有那封很像侯得章字迹的信。认定了这一点,他对马二梭的恨又加了一层,马二梭他暂时抓不到,但马二梭一定会知道有人扒白面瓜的房子。整个运河湾里,没有比他再了解马二梭的了,他要把死了的白面瓜家变成狗粪场,他知道这对马二梭来说意味着什么。还有,伐树也没必要舍近求远地去河套,紫云寺有的是挺拔树木,完全可以用来当电线杆。

他把采集电线杆的任务交给了三老雕岳粮丰,这也是有意安排的,但是三老雕岳粮丰却对他的新差事表现得浑然不解。说:“卸了人家的房梁当电线杆,我一听就明白了,我只是不明白,侯队长的舍近求远是什么意思?”

侯得才死死地盯住三老雕岳粮丰,他又想起运河堤上的伏击战,三老雕那时候从马上栽下来应该被打中了,三老雕却又在第三天回来了,他那时候也有过怀疑,还问三老雕两天不见人去了哪里。三老雕说他被惊马甩下来就摔昏了,在运河大堤下的茅草丛里整整昏迷了两天,活过来还以为是在阴曹地府。侯得才不记得当时马惊没惊了,又碍着当替死鬼的情面,保安营改为矿警队,还是让三老雕当了副队长,但他一直隐隐地感觉三老雕有哪个地方不对劲儿。三老雕跟独立营没瓜葛,暗地里帮助马二梭,想想都是不可能的。能解释通的只有一条,那就是三老雕变心了,三老雕记恨自己让他当替死鬼,就与盗弹药库的人打了通点。甚至于,那封侯得章的落款信也是他故意让人写的。

侯得才又从脸上卸了不悦,说:“那你说,同样是一麻袋银元,营区门口一袋,营区外边一袋,你会先拿哪一袋?”

三老雕岳粮丰伸出两个手指,意思是两袋都要。侯得才说:“我说过了,只能要一袋。”三老雕还是伸着两个手指,说他看了营区门口的,还要看看营区外边的,还要掂掂哪袋沉,沉就是多,哪袋沉就拿哪一袋。侯得才急得脸铁青,扯着嗓子又吼叫说:“我说了同样是一麻袋银元,同样不就是一样多啊!”

三老雕岳粮丰的两个手指还是那样伸着,说一样多是别人说的,他不看看不掂掂心里不踏实。不过,说掂也是废话,因为不可能有两麻袋银元等着他去拿,这样的大好事决不会轮到他身上,即便是做梦也只会做个一麻袋的。三老雕说,他尽管没读过书也知道舍近求远是什么意思,到河套里伐树,下了运河大堤走几步就有,而紫云寺却在紫云寨的大西北,光一个紫云寨村子就有三四里路。还有,把村子里没人住的房子扒了卸梁,这话也让他为难,因为他不知道谁家是真没人了,还是出门走亲戚去了。三老雕说:“侯队长你别生气,紫云寨从东到西到底有多长我也没丈量过。另外,我也的确不知道谁家的房子是没人住的。还有,我是矿警队副队长,人家还以为我带人扒房卸梁,一定是假公济私。”

侯得才恼着恼着又笑了,回屋写了一份通告,写的是:接上司命令,闲置房无主房一律充公。落款是矿警队。通告递到三老雕手里,偏转身又拿眼角瞟着三老雕,说:“老雕你看看,刚才写得急,有没有没写明白的?比如只写了白面瓜家正房三间……”

三老雕岳粮丰说:“侯队长你又要出我洋相了,我说了没读过书。不过,你一说白面瓜我就明白了。”

侯得才紧着问一句:“真不识字?”

三老雕岳粮丰说:“要是门口真有一麻袋银元,我現在就去请教书先生!”

矿警队的人都出动了,那时候豌豆刚刚把手榴弹插到腰里,看见矿警队的人爬上白面瓜家的屋顶,他就大跑着返回独立营。不过,他没说矿警队要扒白面瓜家的房子,他说的是:侯得才没抓人,他现在光是扒屋伐木了。其实,即便豌豆那一会儿说出来,马二梭也不会再带人回来跟侯得才拼命,因为团长杨甬力一直跟他探讨英雄人物与人民群众的关系。马二梭一直嗯嗯着,豌豆的话,他也许没听见,也许听见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三老雕岳粮丰把矿警队的人带到白面瓜家又停住了,摆着手让屋顶上的人紧着下来,说他忘了向乡长禀报了,况且空房子是不是白面瓜家的也没有把握。其实是三老雕看见侯登銮扒着墙头张望了,才想起说这话的,但墙头上却看不见侯登銮了。

侯登銮并不是躲避三老雕他们,他扒着墙头张望也不是看的矿警队。

侯登銮是被夜里的爆炸声惊醒的,爆炸声响过之后再没睡着,他原本想着再听动静,接下来却什么动静也没有了,仿佛那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是在梦里响的。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侯登銮扒着墙头望井架,井架没有了,矿井一定被炸了,奇怪的是矿警队那边竟然还跟平常一样。

侯登銮疑惑了一个早晨,侯杨氏熬的山药粥他只喝了半碗,放下碗又扒着墙头望运河大桥那边,结果看见矿警队走出营区。矿警队居然还有扛镐头的。侯登銮就盯着望三老雕岳粮丰,忽然听见二嫂侯黄氏尖着嗓子喊了一声亲娘哎,说好好的一个儿说没有就没有了。接着就是门响。老二侯登榜还把脑袋伸出来向前院张望。

侯登銮听得蹊跷,下了梯子轻着脚步向后院走,刚走到西跨院门口,侯登榜拉着侯黄氏走出来,侯黄氏瞅一眼侯登銮,慌着拿手绢揉眼。侯登銮紧着走几步,挡着路跟二哥侯登榜使眼色,还故意冲着改了院门的东跨院眨巴眼,还显得神神秘秘。说大哥那边要攀高枝了,整个侯家老宅的人竟然没一个知道的,竟然还想着是不可能的。侯登榜沉下脸来拨拉他,说:“滚!”侯登銮又望侯黄氏,说二嫂是不是也有风落泪的毛病,他倒是听说了一个泪风眼的方子,是专治急性子中年妇人眼疾的。不及侯黄氏应答,紧着又问二哥夜里听没听到爆炸声,又问两口子这么急着出门要到哪去。

侯登榜顺手抓起半截扫帚把,虎着脸吼一声:“你滚不滚?”

侯登銮追着撵着又问侯黄氏刚才怎么哭了,说:“二嫂,你刚才说,好好的一个儿说没有就没有了……是说得印吗?得印怎么了,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没有的,是不是从昨天晚上出去再没回来?”

侯登榜拽着侯黄氏大跑,跑着进了马家胡同。

侯登銮木呆呆地打个愣怔,贴着墙根要尾随过去,三老雕岳粮丰带着矿警队的人赶过来了。三老雕还亮了声儿说使不得,说自己是晚辈,又是侯队长的副手,论公论私,乡长伯父都该不着亲自到街上迎接。三老雕说:“您老在家里坐着就行了,这样倒显得我们做晚辈的失礼了。”侯登銮含混着应了一声,转个身去了玉树家,走着又朝三老雕摆手,意思是让他们等着。

玉树原本是给黑驴母子刷毛的,刷到驹子时,嘴里还是念叨的,念叨的是:“小小的驴,大大的劲,少吃点儿草,多屙点儿粪。”看见侯登銮了又嘻嘻地笑,说:“咱把丑话说前边啊侯乡长,你看看行,摸摸也行,你可别打谱买啊,我这是龙种宝驹。”侯登銮抓了一把羊屎蛋蛋扬到玉树脸上,伸着头钻到堂屋里,从堂屋里出来进的是厨房,后来还看了茅厕,还看了茅厕墙上的尿窝。

玉树还是嘻嘻地笑,说侯乡长登銮三爷一准是来找豌豆帮忙的,但是豌豆再也不能给别人帮忙了,官地上忙碌了半年,一斗粮食也没挣来,明白白地是让马筢子糊弄了。玉树说豌豆得学一门手艺,豌豆还得靠手艺娶个媳妇,最好娶个会生养的。要是头一胎生的是个孙子,他准备把孙子送到矿警队,一是离家门近,最主要的是可以壮脸面,毕竟他是矿警队孙子的爷爷。玉树说:“你去河东三十里铺他姨家找去吧,豌豆兴许这一会儿正跟他姨父抡大锤呢……”

侯登銮又抓铡碎的干草,满满抓一把要往玉树嘴里塞,说:“编啊,你怎么不编个豌豆去日本国了!”恨恨地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退回来,诧异着打量玉树,说:“哎,你怎么站起来了,不当死腰瘫子了?刘县长一刀给你戳活泛了是吧?刚才你说有了孙子送进矿警队,你是绕圈子骂我的,等着吧,早晚再给你戳一刀。熊玩意!”

侯登銮从玉树家出来又大跑着去了立冬家。立冬没在家,香芝也没在家,堂屋门是锁着的,牲口棚里也是空的。豌豆走了,得印走了,立冬兄妹也走了,临走把黑驴母子托付给了变成活腰的丁玉树。他们是去找马二梭了,夜里的那一声爆炸就是他们弄的,他们临走炸毁了矿井架。一切都是暗地里进行的,一切都是马二梭安排的,包括老宅里当眼线的得印,马二梭安排这一切,就是对付儿子得才的。侯登銮灰着面孔又回到当街,看见三老雕他们还在侯家老宅门口站着,他紧走几步抓住三老雕的手,说:“矿井是谁炸的你们知道吗?马二梭又从鬼门关回来了你们知道吗?快回去告诉得才,就说他亲爹说的,让他小心再小心!”

三老雕岳粮丰一动不动地看着侯登銮,侯登銮拿手抹着脸上的冷汗,又说:“你们要弄啥,又是扛锨又是拿镐的?”三老雕说他不知道白面瓜家的房子在哪里,他虽然接了侯队长的命令,但他得保证不能扒错了。三老雕说:“伯父大人,您受累带我们到白面瓜家去吧。登高爬墙的活都是我们的,不过,伯父大人最好能給我们烧碗水喝。”

侯登銮阴沉着脸带着三老雕他们去了村子的东北角,指着白面瓜家的房子又问扒了干什么。三老雕岳粮丰却开始派活了,说侯队长下了死命令了,侯乡长也指明地方了,接下来就该卖力干活了。三老雕喊得响响亮亮,侯登銮问了什么像是没听见的,侯登銮愤愤地往地上吐一口,骂三老雕从儿子手里讨个副队长,竟然像指挥千军万马的。恨着转身,忽然又啊啊地叫起来,说:“你们这是要扒白面瓜的房子啊!”

第十一章

全面抗战进行到第四个年头的夏季,运西新一团迎来了最艰难的岁月,用万难一易来形容也毫不过分。

5月1日,日军沼田德重中将指挥的114师团自济南出发,先围长清大峰山南麓,突然折身向西,呈剪刀状直扑运河,然后命令沿线驻军移师运河东岸,严防死守,原地堵截,旨在于青纱帐起来之前消灭八路军主力。

独立营的任务是利用熟悉的地理环境,与新一团另外四个营互为进退,在运动中打破敌人的平推式绞杀格局,使之形成拉锯状态,以最小的代价,创造机会吃掉敌人的有生力量。这种逗狗杀狗式的运动战格局,是团长杨甬力的独创,也是新一团能否在反扫荡中,变被动为主动的最佳方案。

独立营率先选准了切入点,时间是中午,地点是三县交界处的花家岗子。这是进入反扫荡状态的第三天,而在前两天里,独立营一直寻找着逗狗杀狗的最佳时机。选准了切入点的马二梭,并不知道疯狂屠杀村中百姓的,是鲁西保安纵队司令兼河湾县长刘百湖,他甚至连日伪军也没看清。

花家岗子在紫云寨正南偏西一点,两个村子之间大概有大半天的路程,因为运河是以南偏东的方向穿过河湾县的,可以明显地看出,敌人是以抄边兜底式平推的。这种方式需要大兵力,扫荡之初,沼田德重就给刘百湖下达了抽调两个团配合行动的命令,并特别申明了扫荡要逐地逐村展开。刘百湖不愿意跟日本人一起扫荡,但命令不敢违抗,于是就在人数上做了手脚,他让两个团都按三减一的比例,撤出能征善战的精锐力量,喊明口的却是亲自带队。沼田德重很满意,只有大川少佐知道刘百湖的把戏,但大川少佐最终也装作完全不知情,因为他同时承担着运河布防的任务,刘百湖扣下的人正好弥补了日军大队的不足。

刘百湖是豁出来当冤大头的,与沼田德重中将的114师团汇合之后,他就悄悄地命令两个团集中靠拢,组成三面带尖的蒺藜队列。沼田德重要求步步为营,平地推进,还要求保安纵队排在前列。刘百湖索性故意加快推进速度,他还让保安纵队的人在114师团面前纵横穿插,看着像是拉网捕鱼的,这也使沼田德重很满意。但沼田德重很快就感觉出了不对劲儿,他发觉刘百湖的保安纵队走到哪里吃到哪里,进村入户不过是搜寻方便裹挟的金银细软,接着就是玩女人,根本不看有没有可疑之处。更让沼田德重急躁窝火的是,从踏上运河以西的土地,他就没见到八路军的影子,而情报显示,八路军运西新一团已有了五个营的兵力。找不到决战对手的沼田德重,又要保安纵队以连为独立单位,四处出击,逢村必烧,见人就杀。沼田德重的目的很明确,他要让保安纵队变成窜来窜去的疯狗,以此激怒八路军运西新一团,并把他们的主力从隐蔽处引出来。

刘百湖再不敢玩花样把戏,再加上又被沼田德重骂了,于是看见花家岗子村就像疯了一样,但刘百湖不知道花家岗子是运河湾里出了名的自防村。防是防贼防盗的,设下的机关是牛皮套索,牛皮套索就隐在草丛中沙土下,只要踩上了或者挂住了,人就会一下子吊在树枝上。花家岗子的年轻人都去赶一年一度的邻县芦席交易大集了,前一天离开的村子,走之前又多设置了几道机关,为的是离开家放心。十几个走在前边的中了套索,十几个人头下脚上,越挣扎勒得越紧。刘百湖大恼,跳着说要血洗花家岗子,整个村子顿时血流成河。

马二梭就是这时候下达的命令:“冲上去!”

黑豆一跃而起。孔雨林一把抓住丁黑豆,说村子里有多少敌人不知道,后边有没有埋伏的也不知道,这样盲目地往上冲,就等于与敌人胶着在一起了,进退再没有了余地。孔雨林还说:“团长要求的是先逗狗再杀狗,你这是与狗对咬!”李家常也提醒马二梭稍缓,又说他也怀疑敌人放火烧房是故意的,不如先派一个班去近处侦察一下。马二梭抽出手枪,重新命令:“第一连从西边包抄,第二连从东边包抄,特务连随我从正中插入。”马二梭最后说的一句话是:“谁要故意迟缓放跑了敌人,我就说他是个没种的!”

正是马二梭的最后一句话,几乎使得初上战场的第二连损伤过半,而这支刚刚接受过制式培训的新兵连,从组建之始就承载了侯得章不尽的理想与抱负,那样的理想与抱负,也是侯得章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独立营发起了冲锋。

特务连率先开火,黑豆冲着瞄准,一枪把爬到屋顶点火的人打倒了。吴春牛抱的是冲锋枪,冲锋枪打的是挤疙瘩的人堆,一梭子扫过去,人堆里倒下去十几个。接着是马二梭的手榴弹,手榴弹像黑老鸹一样嗖嗖地从头顶上落下,爆炸扬起的浮土罩住了花家岗子村。肖八万看不清目标了,他就专朝呼喊声开枪,打着还骂:“让你个龟孙再嚎嚎!”

嚎叫着呼喊的是刘百湖。

刘百湖没想到大白天真遇到了八路军,更没想到八路军会是这样子打仗,而前两天里,竟然连一个八路军的影子也没扫到。枪声是日本人的七九式大盖枪发出的,机枪是歪把子大正十一式轻机枪,连手榴弹尖利的爆炸声,也像是日制 97式。刘百湖久经沙场,在第五战区韩复榘手下当手枪旅团长时曾与日本人多次交火,日本人的武器弹药怎么使用他都一清二楚。但刘百湖马上就判断出,这支队伍要么是刚刚编练成的生瓜蛋子,要么是立功心切的愣头青,否则,不会胡乱发起冲锋。他的两个团尽管是三抽一打了折扣的,仍然有一个整编团的兵力,即便来的这支八路军队伍是一个加强连,对付他们仍然绰绰有余。

日军第114师团迎着枪声急速赶来,马二梭他们已经快接近村子了,而负责从东边包抄的第二连,此时正好把后背亮给了114师团的先头部队。

孔雨林是赌着气运动包抄的,特务连正面冲锋的时候,第二连刚刚完成迂回包抄,冲在前边的第一排发现了异常,排长莫如石马上报告连长孔雨林,说从东到西都是杂乱的脚印,看着像是从东边来的敌人。但是,脚印有进村的,也有出村向外走的,看着又不像是一支孤立的部队。

莫如石的意思很明确,假若分析是正确的,那么,第二連从东边包抄就留下了极大的隐患。东边再有敌人怎么办,没办法断定后边有没有。莫如石说,更关键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村子里到底有多少日伪军。一旦发起冲锋,一旦被后续的敌人堵住退路,第二连就将处在前后夹击之中,那时候即便从两翼闪身,也没有可能了。莫如石是侯得章挑选出来的第一个师范生,除了外表英姿俊逸,还多了一卷书生儒雅气,侯得章见了就喜欢,刚招上来就任命了排长,接着就秘密送到运北据点接受训练。训练结束之后,随之又升任为副连长兼第一排排长,内中实有重点扶持培养的意思。莫如石能把军训条例背得滚瓜烂熟不说,步兵科目、机械化科目、装甲科目,考的都是满分,除去步兵科的格斗一项成绩稍差,他几乎是个无可挑剔的优等生。

排长莫如石最后又不眨眼地望着连长孔雨林,问要不要把一个连分为三个梯队,孔雨林折转身望村子北面,村子北面枪声大作,营长马二梭竟然是在村子外边开火的,那时候村里的敌人并没有发现他们。营长马二梭应该等他们完成包抄之后再同时打响,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孔雨林恨恨地在半边腮上拧了一把,阴沉着脸下了死命令:“加快速度,完成包抄!”

一切正如莫如石担忧的一样,在他们的身后大约300米处,疾驰而来的就是沼田德重率领的先头部队,而日军第114师团的大部队,正在悄悄拉开反包抄的兜底网。

保安纵队的两个团长同样是身经百战的,他们与刘百湖一样,从枪声的射击间隙与密集程度,也很快判断出袭击部队的人数,如果不是很容易就分辨出的日制火力,他们甚至可以只拿一半兵力对付八路军。隐蔽起来的保安纵队几乎是笑着等待的,尤其是面对村子北面一支不足一连人的冲锋队列。有一个机枪手是瞄着准数数的,数完了还是笑,说他怎么数都没数够四十人。

几乎与保安纵队的命令同时,已逼近村子的马二梭突然发出改变队列的命令,他用手冲着黑豆划了一道横线,黑豆大叫一声,几十个葫芦一样的柴草雷在敌人的隐蔽工事里炸开了。柴草是包裹手榴弹的,绑了柴草的手榴弹会在爆炸声中四散飞火,火引燃了隐蔽工事里的枯草枯叶,隐蔽工事顿时变成了火场。除去退回到村子里的人之外,至少有一个连的保安纵队,眨眼工夫全死在马二梭他们的火雷弹中。

已经迂回包抄到村西的第一连,是以钉子式队列进攻的,警卫员出身的李家常善打这样的仗,这样的队列不影响冲锋速度,但同时又多了一份意外出现时的机动策应性。西街口的第一连应该算是得手最顺利的,而东街口的第二连恰恰相反,他们刚刚形成包抄态势,马上就发觉自己已被身后的敌人反包抄了。

背后反包抄的是114师团的先头部队,一个大队的日军是在完成反包抄之后开的火,等到第二连的背后响起密集枪声时,他们等于被堵在了夹缝中,前胸后背都是敌人。孔雨林发出了撤退的命令,但是命令等于空说,所有人都明白,第二连已经无路可走了。孔雨林先骂了一句马二梭你个混蛋,接着就把上衣扒了,手枪斜插到背后,又在胸前挂上了十几颗手榴弹,然后他把头部中弹的机枪手抱在怀里,哽咽着说了一句“等着我,兄弟”,顺手抱起机枪。孔雨林是端着机枪重复命令的,重复命令时他还死死地盯着莫如石,说:“我留下一个排掩护,你带其他人撤出去。重复我的命令,不许回头!”莫如石半俯着身子向孔雨林敬礼,随之就用手枪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说:“现在我代表第一排发出请求,请求连长退出……”

接着又喊:“第一排的同志们,以命请求!”

第一排所有人都用枪口抵住了胸膛。

孔雨林是含着泪水带队撤出的,他还想以原路退闪的方式,悄悄脱离日伪军的夹击,但原路已被日军截断了。留在东街口夹缝中的莫如石清点了一下人数,然后又把剩下的人一分为二,背靠背分别向村里村外还击。至于自己怎么死,哪个瞬间死,所有这些,已经没有必要考虑了,只要还能扣得动扳机,那就是让敌人先死。

运河湾里突然起了风,风卷起尘沙,尘沙填满了村庄、田野,还有沟沟坎坎的缝隙。尘沙还把运西新一团的其他四个营分隔在不同的地方,谁都不知道对方在哪里,而独立营发起的袭击战只持续了一个多钟头,这跟当初设想的一方坚持三到五个小时还差得多。团长杨甬力是在第二天夜里找到的独立营,他原本是要了解敌情与战况的,结果发现营长马二梭已被二连连长孔雨林逼问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孔雨林是咆哮着要跟营长马二梭拼命的,他说马二梭你是营长的料吗,你有资格当营长吗,你这是拿一己之勇葬送革命的本钱,你这种拿着战士生命当儿戏的作风该受军法处置!

孔雨林最后又嚎啕大哭,说:“我的新兵连没有了,我的副连长兼排长没回来,我的第二连已经打零散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马二梭拿手挖着脸上的尘沙,先挖的是眼睛,眼睛从尘沙里露出来,血红血红看着像是在火里烧烤了一整天的。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孔雨林,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第二连已经减员大半了,这还不包括负伤的。

沼田德重是在尘沙弥空的那一会儿发出的命令,命令是按原标尺向花家岗子村开炮。炮火催燃了尘沙,炮火夷平了村庄,炮火还让保安纵队的两个团葬身于尘沙。被火球炮弹震昏了的刘百湖哇哇大叫,说为了几个八路军灭他两个团,明显是不拿保安纵队当人,而他们是夹着尾巴帮皇军打天下的。师团长沼田德重也哇哇地大叫,说:“你的刚才说是八路军主力!”

一场没有真正形成逗狗杀狗格局的袭击战,最终又以人狗撕咬的遭遇战结束,这对运西新一团来说,不能不说是个伤不起的教训。

第十二章

那天,营长马二梭是从东街口的枪声中发觉出敌情有变的,在那之前,他已带特务连堵住了北街口。北街口里的敌人完全被伴随着浓烟翻滚的爆炸声吓蒙了,他们无法判断这种在爆炸声中漫天飞火的东西是从哪里发射的,甚至说不出这东西叫什么。马二梭就是在那个空档里把特务连分开的,黑豆带着十几个人去了西街口,他自己带着十几个人去了东街口,那时候日军先头部队已经完成了反包抄,半月状的密集火力正倾泻在第二连阵地上。

连长孔雨林几乎是以挤门缝的方式挤出了一个缺口。准确地说,他们是从死挤硬踹中冲出的,鲜血铺满一地。

营长马二梭几乎与拼命突围出去的孔雨林前后脚赶到。

马二梭带的这十几个人里,只有三个是当初从牤牛山带回来的。这三个人参加过徐州会战,在葫芦头阵地上打过日本人的骑兵大队,他们被营长马二梭从死人堆里扒出来之后,就认定了横竖不过是个死,从战场上返回来如果还能吃饭,那就是个活的。当他们又要跟着营长马二梭解救落入包围圈的第二连时,他们依旧不想生死,仿佛生死是跟他们没有关系的,只要营长马二梭说个照死里打,他们马上想到要死也得敌人先死。哪怕营长马二梭只说一个打字,他们也照样会把自己的生死扔在脑后,再冲再杀还是不顾生死的。

这样论着,除了被黑豆带去的得印,这十几个人里只有豌豆和立冬是最弱的了。但马二梭还是瞟了一眼跟在他后边的豌豆,豌豆的脸已经涨成紫红色,握枪的手上暴出青筋,青筋暴着像是抓了满满一把青豆角。立冬却一下子拽住了马二梭,说他看见日本人了,日本人把第二连包到包袱里了。立冬说:“营长,日本人在背后打我们,我们得绕到他们背后去。不在背后打,咱们都进去也把二连带不出来!”

马二梭随即改变了解救方式,他们与突围出去的孔雨林脚赶脚错开了。但是,马二梭没想到他们的背后还有日本人,那些人才是114师团的主力。

夹层油饼似的攻防进退战只是几分钟的时间,花家岗子村东口的枪声渐渐稀疏下来,最后响的是一声手雷的爆炸,爆炸声没响之前好像有人喊了一句话,喊的应该是“来吧倭寇贼子”。爆炸声响过之后,先是几秒钟的沉寂,继之是日本人的嚎叫。马二梭他们听不懂日本人嚎叫的是什么,马二梭他们是在奔跑中绕到日本人背后的,所有人都好像忘记了营长马二梭的存在,绕到日本人背后就各自开了火。他们没寻找掩体,他们甚至没顾忌前边的日本人也会反身向他们开火,他们只是瞄着日本人的后背开枪,直到东街口最后一声手雷的爆炸响起,直到几秒钟的沉寂过后大批日军蜂拥而至。

豌豆打倒四个日本人之后就放下了枪,他是嫌一枪一个不过瘾,他翻滚着挨个抢别人的手榴弹,抓到手里就投出去。豌豆的手榴弹投得又准又远,这或许应该归功于豌豆少年时期的仇恨记忆,再有就是常年抱着瘫子爹挪地方练出的臂力。后来立冬也想改用手榴彈,但手榴弹都被豌豆抢走了,立冬就从一个树坑里跳出来,端着枪又往日本人跟前跑,看着像是要拿刺刀串糖葫芦的。所有人都想不到立冬会用这种方式提高射杀速度,受了启发的肖八万也端着机枪往前跑,跑着打着,看着日本人一排排倒下他还流出了口水。马二梭也跳起来,他跳起来是要拉回立冬的,立冬却躬着腰趴下了。

马二梭怒吼:“八万,马上把立冬抱回来,抱不回来我毙了你!”

扔光了手榴弹的豌豆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豌豆的尖叫声让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豌豆说:“营长,我们后边又来日本人了,一大群!”

尘沙就是这时候卷起来的,接着就是漫天混沌,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隆隆炮声……

尘沙是第二天中午停息的,尘沙停息之后,运河湾里的人发现一切都改变了模样,包括房屋和树木。在四周长满了紫柳和挂了一身尖刺荆条的窝棚里,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的护士香芝,好大阵子才在血污里认出了弟弟立冬。苏醒过来的立冬却不眨眼地盯着姐姐,仿佛这个叫香芝的姐姐是好多年没见过的,细想想,他们分开的时间还不到半年。立冬叫了一声姐姐,香芝咬着手指哭出声来,但立冬接着又笑了,说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立冬了,那个立冬只知道贪玩,现在的立冬是个战士,还是个不怕死的,还是个敢端着枪向敌人身边冲的。

立冬伤的是肚子,肚子被子弹打穿了,战地医生原以为子弹会留在肚子里,结果发现子弹是斜着钻出去的。这样的贯通伤只要不感染脏物,很容易康复,对一个农家少年来说,这样的伤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何况还是一个时刻准备康复归队的八路军战士。医生把手术之后的护理全部推给了护士,而护士要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伤员退烧,再有就是把一种称为麻舌头的树根放到伤员嘴里。

麻舌头树根是用来对付巨大疼痛的,比如拿锯锯掉保不住的烂腿烂胳膊,那样的疼痛不是说个忍就能忍住的,护士就从口袋里掏出一节萝卜干一样的树根,伤员拿牙死死地咬住,接着就发不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了。香芝也想着往弟弟嘴里塞一根,但是立冬在医生拿镊子寻找子弹头时说:“姐,看见我想张嘴你就打,打一巴掌我就知道独立营的人不能说疼。”

香芝就是那一会儿流下的眼泪,她想着弟弟已经是一条汉子了,紫云寨的马家人死也不会哀嚎的。香芝后来还岔开话头,先说自己会换药包扎了,拿棍子捆绑断肢也知道怎样打绳结了。香芝说到这些话时,还拿眼角瞟窝棚外边,压低声儿问弟弟这一仗是不是没打好,独立营二连是不是伤亡特别严重,逗狗杀狗的战法是不是弄糊涂了。香芝最后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地窨子,说:“团部正在开会,二梭叔好像受批评了……”

运西新一团的紧急会议正在地窨子里进行。说起来也不像是开会,因为除了团长杨甬力拿手在口袋里摸索,其他人根本看不出是想听还是想说,而蹲在地上的侯得章几乎跟窒息了一样,愤怒和痛苦让他的脸变了形,眼睛却是死死地闭着。但当马二梭正要坦陈他是犯了主观武断的错误时,团长杨甬力却摆手制止了他,而马二梭原本还想说,他没想到一个村子里会有两个团的保安纵队,看到他们烧杀村里人,看到他们祸害女人,他还以为是日本人的先头部队。团长杨甬力在那个节口上摆手示意,不要说马二梭不明白为什么,其他几个营长也不明白为什么,尤其是侯得章。

侯得章是得到消息之后第一个赶到团部的,那时候他还没接到召开紧急会议的通知,他先看的是新兵连,而连长孔雨林先说:“再不要说新兵连了参谋长,新兵连打零散了,副连长莫如石也牺牲了,到现在连个全尸也找不到了!”侯得章听了就蒙了,刚要说找马二梭理论,立刻就被剧烈的腹痛制止了。侯得章几乎是抱着肚子进入的地窨子,巨大的汗珠冲刷着脸上的尘沙,直到一双血红的眼珠露出来,他才厌恶地扫了一眼马二梭,那时候马二梭刚刚要说,他没想到一个村子里会有两个团的保安纵队。

但团长杨甬力同样制止了侯得章,接着他就从口袋里摸索出几个烟蒂,然后从帽耳朵上扯下一页纸片,从开始听汇报就收拢几个烟蒂里的烟末,几个营长汇报完了,烟也没卷起来,而那几个烟蒂里几乎没有多少烟末。

团长杨甬力总算把烟卷成了,大概是废纸片太破旧的缘故,卷成的喇叭烟看着更像没长成的豆角。团长杨甬力吸了几口又轮着让其他人吸,临到侯得章时他说,其实战争状态下会遇到许多假若,许多假若都是存在的,而人们总是爱在战斗受挫之后,去设想许多假若。假若是什么,假若就是意料之外,而意料之外几乎会伴随战争的始终。

团长杨甬力又从侯得章手里扯出卷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又说他不想在这个紧急会议上说假若了,因为反扫荡还要进行。他要说的是,至少保安纵队的两个团不存在了,至少一个大队的日军所剩无几了,如果说敌人烂的是一个和面盆的话,那么,烂了一只碗的这一方就是最大获利者。更关键的是,日军师团长沼田德重已经被这次突袭战激怒了,逼着刘百湖寻找新一团主力,他最想要的就是与新一团主力决战。疯狂就是灭亡。前提是怎样把敌人的疯狂,转化为将其歼灭的有利条件。团长杨甬力手中的烟蒂是吸到烧嘴时扔下的,扔下了又望着几个营长,说:“我想听听下一步……”

一直到会议结束,马二梭再没说一句话,一个更大的决心正在他心里汇聚着,那时候团长杨甬力刚刚说过疯狂就是灭亡。如果窝棚里只有他一个人,他马上就会冲出去。

会议决定独立营暂时休整,休整地是一個叫鲶鱼潭的地方,在花家岗子村的正北偏西,距离出发地大约有两天半的路程。那个地方差不多算是河套的中心,除了高高矮矮的紫柳,最多的是割不净的蒲草,再有就是纵横交错的河汊子。运西新一团刚组建起来的那一段时间,那里曾做过几个月的团部驻地,一个不足百人的小村子,男男女女几乎都知道团长杨甬力是湖南浏阳人,在童子军当队长时还没有一条枪高。让独立营去那里休整,正是利用了那里的群众基础,再有就是相对安全的环境,在敌人的夏季大扫荡到达那里之前,独立营会过几天平静日子,这对一支疲惫不堪又伤亡惨重的队伍来说,应是十分重要的。

当然,从中也可以看出,团长杨甬力对马二梭独立营有着特殊的偏爱,甚至是保护式的。马二梭没有表示反对,也没说独立营根本用不着休整,他是默默接受的,出了地窨子他就向三个连长作了传达。孔雨林一眼也不看营长马二梭,他是朝着东南方向的花家岗子张望的,望着摘下帽子,在戴上帽子之前他还在脸上擦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带着第二连先走了。倒是第一连连长李家常出发前先向营长马二梭行了礼,转身要走时又说了一句话,说的是:“不论胜败,看见敌人施暴就出击,是恨;看见老百姓受凌辱就出击,是爱;为了爱恨出击,是勇。单就出发点来说,都没有错。”

以后几年,在马二梭短暂的生命历程中,他一直记着这句话,想起来就觉着这几话是刚刚听到的。但是,那一刻的马二梭正被一个更大的决心激昂着,或者说是冲撞着。他悄悄地拽住了黑豆,话还没说呢,他先在黑豆肩上抓了一把,那一把是按压着抓的,手指几乎插进了丁黑豆的肉里。

黑豆就把头昂起来了,说马营长你什么话也不用说,你越不说我越知道按压肩膀是什么意思。黑豆还压低了声音,说:“马营长,你是不是想着休整之前再干一仗?如果是,你就把我算上!”

马二梭伸出两个手指,手指的是得印和豌豆,意思是不让他们跟着,因为他们两个正抬着伤了肚子的立冬。马二梭还想瞒住李大囤,李大囤的表哥郭先考已经牺牲了,一块儿出来的表兄弟,最好能有一个活着回老家的。但是李大囤却偷听了他们的话,李大囤的眼珠子立时又红了,说他知道营长和连长都是原运河独立营的,活也罢,死也罢,营长连长走到哪里,他就会跟到哪里,谁也别想把他撇开。结果能撇开的只有抬担架的和躺在担架上的,算起来能马上投入战斗的还有16个人,而当初划归新一团单列独立营时,特务连是27人。

黑豆又不眨眼地望着马二梭,意思是人多人少一样,只要想再打一仗,那就再打好了。马二梭紧走几步追上第一连,然后又带着抬担架的几个人越到第一连前边,这样,第一连就成了断后的。马二梭是以扎绑腿的方式闪开队列的,等到特务连赶上来时,他悄悄地向黑豆做出了一个岔开的手势。

马二梭的率性行动又一次出现。没想到,他们胡乱闯入的日军宿营地,竟然是114师团的指挥部,而师团长沼田德重竟然是赤裸着挨了三枪。

日军中将师团长沼田德重,最后是死在济南日军医院的。马二梭不能再说没想到,知道这一切,也已是一个多月之后,那时运西军分区已经成立,运西新一团变成了独一旅,司令员杨甬力同时兼任旅长。而因赶芦席大集侥幸躲过一劫的花家岗子的一百多名年轻人,集体加入了独立营。

第十三章

那天马二梭是故意让特务连落在后边的,他宣布过休整地点之后就开始训斥黑豆,他还嫌弃黑豆的绑腿没扎紧,没有人知道他是故意拖延时间的,而前边的两个连都知道去鲶鱼潭走哪条路。看着孔雨林头也不回地带走了第二连,他又紧着从特务连剔出了抬担架的,等到周围重新安静下来之后,他向剩下的16个人打出了行动的手势。其实,直到这时候,马二梭仍然没想出来该去哪个方向,因为他没有得到一点儿具体的敌情消息,况且,他还不想让团长杨甬力知道他没去休整。

特务连是带着瞎闯的冲动估摸着出发的。按照马二梭的推想,敌人的大部队是从东面的泰莱山区压过来的,目的就是把八路军挤到无路可退的黄河边,然后再一网打尽。也就是说,只要顺着花家岗子的方向往西追赶,就一定能找到敌人。黑豆认可营长马二梭的分析,他还跟着补了几句话,说根本用不着犯心思,也不用按直线寻找,几千人平推着扫荡,要么走扇子面,要么是两翼突出大拉网,那就随便截击好了,别管小队中队,碰到谁打谁。

吴春牛说:“那要是遇上一个联队呢?”

黑豆说:“看见满满一锅大白馍,你会嫌多不吃吗?”

马二梭他们是在太阳似落未落时发现的目标。目标是一大片坟地,坟地夹在一大片树林子里,除去坟墓周边的柏树像是死者后人栽种的,坟地四周大多是荒着生的杂树。树林子里错落着搭起来的是帐篷,帐篷是草绿色的,搭在杂树林里像是多了几丛低矮的灌木。不时有日本兵围着帐篷进进出出,有人还把香炉里的灰倒掉,站在帐篷口噗噗地吹。一群打着响鼻的战马打圈儿拴在树上,马不时地刨着地上的青草。坟地里居然有几间房屋,房屋居然还是垒了青砖间脚的,房屋里还有炊烟冒出。

肖八万忽然拿手拍打额头,说:“这是韩家坟地,当年还是请地理先生看的坟地风水,整个运河湾里数他家的坟地好。冒烟的房屋是护坟人住的。”

十几个人都趴到地上望营长马二梭,看见马二梭的眼神里,此刻正游弋着一种由报恩包裹起来的懊悔与坚毅。地窨子里的紧急会议上,团长杨甬力原本应该狠狠批评他,不管战果如何,毕竟是他判断失误了,是他把逗狗杀狗的机动战打成了两败俱伤的胶着战。他那一会儿要刨出自己的根底,他要把一切责任都揽起来,哪怕侯得章说他安排第二连从村东包抄,就是要让日本人下手的。第二连是新兵连,他们是侯得章的心肝宝贝,新兵连没有变成独立营第二连之前,他们都是侯得章从运河湾里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尖子,而副连长兼排长的莫如石,更是被侯得章寄予厚望的。但是团长杨甬力却制止了他,其实团长杨甬力知道他要说什么,制止不过是不想伤了他的自尊。马二梭知道他的自尊在哪里,他更知道再一次违反军纪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甚至也想到了特务连无人生还的后果,但他就是不能阻止由激昂着的心火助燃起来的冒险行动。

马二梭这一会儿又把牙咬住了,后来他还从地埂子挖出一把潮湿的泥土,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开阔地中心安营扎寨,狗日的真会选地方啊!”

黑豆说:“是一头上足膘的肥猪,就是个头大了点……”

马二梭的意思是,等到夜影子下來就往里摸,两个人对付一个帐篷,先扔手雷再开枪,然后趁着敌人的慌乱劲儿快速撤出。当然,如果再能弄一批武器弹药,那就再好不过了。

太阳终于落下了,夜幕降下来,坟地里蠕动着鬼一样的影子。影子是游动哨。游动哨生起篝火,篝火把黑暗切割成大小不等的方块,原本高矮不齐的树木,反倒在明亮与黑暗的交错中,变得排队一样规整了。坟地中间的屋子里传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也不像哭,也不像唱,断断续续仿佛是喉咙里塞了东西的。马二梭先说了一句避开火堆,接着把手向下一劈,十几个人就地散开,匍匐着向坟地爬行。积了尘沙的谷地里多了十几个蠕动的活物,活物是运河湾里的血性汉子,他们不会去想这样的行动算不算莽撞,摸进去还能不能活着出来。既然营长马二梭是窝着心事要单独行动的,那就用不着再想是死是活了。他们甚至有些喜欢这样的黑夜了,只有这样的黑夜,才能把他们要干的事干了,哪怕去死。

偷袭行动从干掉游动哨开始。坟地正中再没有岗哨,只有一匹马打了一声撕布一样的喷嚏,也许是被草中的异物扎到了喉咙,也许是惊骇着飘忽不定的黑影。

马二梭贴着墙根移动到屋子的前面。

屋子的当门房梁上吊着一个盆口粗的半截铁桶,铁桶里伸出两条羊腿。铁桶下边生着劈柴火,烧火的是个反绑住双手的老男人,老男人的嘴里塞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老男人是用脚踢着蹬着添加劈柴的。一个比筛子还大的条筐在窗子旁边挂着,条筐上搭着一张羊皮,刚剥下来的羊皮滴着血。沸腾的蒸汽和燃烧着的劈柴火形成热流,热流摆动着悬挂的羊皮,迎面墙上放大了羊皮的影子。靠东墙地上是个宽大的芦席,芦席上并排躺着三个一丝不挂的人,一个男人是躺在中间的,躺在两边的是母女。躺在中间的男人忽然跳起来,先把靠北墙立着的箩柜放倒,又呜哇着把缩成一团的女孩子拉起来,拉着扯着把女孩子平放到箩柜上,接着又冲地铺上的老女人招手,意思是让老女人按住挣扎的女儿的胳膊。老女人爬着跪着给男人磕头,生火的老男人双脚搓地,嘴里又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站着的男人从黑暗处摸出刀来,刀在老女人的胸口划一下,然后按到了女孩子的脖子上。老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先在自己脸上掴一巴掌,接着就抓住了女儿的手,女孩子的脑袋在箩柜上发疯一般摆动着,老女人就死死地合上了眼睛。放下刀的男人嘎嘎地笑了,他还偏着头朝烧火的老男人点点头,然后抓住脚踝把女孩子的腿分开……

马二梭就是这时候开的枪,他朝着怪笑的男人连开三枪。大概是愤怒塞满了胸口的缘故,开了枪的马二梭竟然有一阵子喘不出气来,那一张晃荡着的羊皮也仿佛整个儿塞到了喉咙里,马二梭踹开了屋门,几乎是咆哮一般吼道:“穿上衣服快跑!”

坟地的枪声很密集,许多枪声并不是马二梭他们打的,其实马二梭他们并没打多少枪。被手雷炸昏了的日军无法判断偷袭者的火力位置,他们甚至看不到偷袭者是从哪个方向冲进坟地的,没被炸死的就胡乱冲着枪声还击,而那些枪声或许是从另一个帐篷里射出来的。肖八万把子弹打光了,还是找不到存放武器弹药的地方,又偏偏闻不惯汽油味,赌着气把最后一颗手雷扔到汽车上,结果引爆了满满一车武器弹药。吴春牛骂了一句八万个傻熊,就听见黑豆劝营长马二梭撤离,马二梭正被巨大的愤怒燃烧着,偷袭前说过的话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他那一会儿说的是:“趁着敌人的慌乱劲儿快速撤出。”黑豆几乎用了哀求的口气,说:“撤吧营长,再不撤就没机会了,特务连全死了就没有独立营了!”马二梭这才发出了撤退命令,他说:“快,骑马走!”

偷袭坟地的事过后好多天,马二梭还在想他那天晚上的命令,越想越觉着那个命令发过头了。他竟然说骑马走,他那一会儿就应该明白,十几个人的特务连,有一多半还从来没见过日军战马。而从来没见过日军战马的肖八万,居然把所有的马缰绳都解开了,肖八万原本还想着像放羊一样赶着走的,没想到所有的战马都跟在后边奔跑,结果一个日军骑兵大队的战马都跟到了独立营的休整地。

尽管马二梭刻意记着尽量不再说没想到,但他千真万确是没想到,挨了他三枪的裸体男人竟然是日军中将师团长沼田德重,而挨了三枪的沼田德重竟然没有当场毙命,这也是马二梭没想到的,他记得那三枪全部打中了。

而对于屡屡违犯军纪又屡屡让他人刮目的马二梭来说,一次由催燃着的自尊心创造的偷袭奇迹,本该让他自豪许多天许多年,可他心里反倒是虚空的,他甚至于连一次欢畅的大笑也没有。直到那一百多名花家岗子的血性汉子找到他,喊明口地要加入独立营时,他才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你们要加入独立营,我感谢你们……”没有人知道营长马二梭为什么要这样说,有两个字原本就是现成的:欢迎!

那一百多名血性汉子,是在大劫难发生后的第五天返回花家岗子村的,一年一度的邻县芦席大集前后三天,一来一回又需要两天。那时候村庄已经没有了,他们无法分辨房屋位置,要寻找掩埋冤死的亲人根本不可能,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花家岗子。于是他们在鲜活的记忆中站起,找到新一团团部时他们一滴眼泪也没流,当他们从团长杨甬力口中获知了大劫难的前因后果之后,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要找一个叫马二梭的营长。营长马二梭先流泪了,尽管他从记事起就不曾哭过,他甚至不知道眼泪是怎样流出来的,但他只在那一百多人的脸上望了一眼,眼泪一下子就溢满了眼眶,随后就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你们要加入独立营,我感谢你们……”

马二梭那一会儿绝不会想到,也不可能去想,紫涨着面孔要加入独立营的血性汉子中,会有一个叫花子余的人,最后成长为新中国的将军。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第三年,将军花子余又回到运河湾,完成了花家岗子墓碑地的选址,接着就跟人打听马二梭,意思是要邀请马二梭参加落成仪式的。不过,那时候马二梭已经死了,坟墓周边钻出了许多紫柳条,紫柳条上挂满了嫩芽。

马二梭是喊着黑豆的名字走到那一百多人面前的,黑豆跑过来向他敬礼,他又改口叫了一声丁连长,说他要给特务连完备建制,还说完备建制之后,独立营也要搞一次联欢。但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又沉默了,他还用牙咬住了下嘴唇,接着他走到队列中间,望着一个跟他一样也用牙咬住下嘴唇的人,说:“你叫什么名字?”那人也学着连长丁黑豆的姿势敬礼,然后略显羞涩地说:“报告营长,我叫花子余,21岁,属牛的!”马二梭又在另外两个人的面前停下来,问了名字之后他冲黑豆说:“丁连长,排长我帮你选好了。”

特务连完备建制之后的一天下午,通信员通知营长马二梭开会,那时候马二梭才知道,已经拥有了强大的群众基础和活动纵深的运西根据地终于连成了一片,而在夹缝中生存下来的新一团也扩大为运西独一旅,并成立了运西军分区。旅长杨甬力同时兼任运西军分区司令员,原新一团参谋长侯得章,接替杨甬力任团长,独立营还是隶属于新一团,那一个大队的日军骑兵,正好组建了独一旅骑兵营。

散会之后,司令员杨甬力留下了马二梭,他又恢复了往日哈哈大笑的习惯,还说他这个司令员快成收礼大户了,已经有人先马二梭一步送来了大礼,只不过这份大礼跟马二梭的大礼不一样。司令员杨甬力还笑着扳住马二梭的肩膀,还问马二梭下一步再准备给他送一份什么样的大礼。马二梭支吾着,好大阵子没说话,到最后只是轻轻叫了一声司令员。

马二梭转身要走时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像是侯家老宅的侯登科,而升了团长的侯得章是笑着往外送的。在大扫荡刚结束时见到侯登科,这让马二梭心里很不舒服,好像仗是打给侯家人看的,误打误撞带来的胜利的喜悦,反倒冲刷得无影无踪了。

中 部

运河湾里的稀罕景

光着腚,打着伞,新女婿骑驴端着碗。

丈人骂,丈母娘撵,抱着媳妇往家赶。

媳妇笑,毛驴叫,新女婿腚上磨了泡。

遮遮丑,挡挡闹,空碗捂泡看谁臊……

第一章

侯家从先祖沿运河来到紫云寨算起,前前后后也快上百年了,侯家老宅一直花枝不旺,姑娘嫁出去也没过成好光景。再有就是,侯家嫁出去的姑娘大多不长寿。临到侯家三兄弟这一代,算上老三侯登銮送出去的女儿嫌嫌,还有兰兰、喜喜和多多三个女孩子,眼下看,也很难看出有多大的荣华。一个大几岁的兰兰,先嫁了个半吊子军官霍好秋,霍好秋又是死在大舅子哥侯得章刀下的,二番再嫁个脚跟前的马二梭,马二梭又是个不省心的,当了几年的马家媳妇,到头来还是没沾過丈夫身子的。剩下喜喜和多多,也都老大不小了,老宅里的爹娘好像也是不上心的。

况且,老三侯登銮老是把女儿多多当成傻闺女。

运河湾里扬起弥天尘沙的那个晚上,多多做了一个稀罕梦,梦里看见立冬被人追杀。立冬披的是蓑衣,蓑衣是雨天挡雨的,立冬夜里披蓑衣一准是没有衣服穿了。立冬跑着跑着竟然钻到水里去了,水竟然还是红水。追赶立冬的是个女的,女的穿一身白衣服,白得跟雪花一样。后来白衣女又把白衣服脱了,看着像是从水里捞立冬的,捞上来又抱住了,抱着立冬看不够。白衣女还跟立冬吊眉眼,立冬竟然是乖乖听话的,由着白衣女揉搓过来揉搓过去……多多在梦里哭着喊着,口中喊的是立冬。

侯杨氏拿脚蹬侯登銮,侯登銮蜷缩着打起呼噜,侯杨氏紧着又喊,说她听见多多哭喊了,侯登銮还是不动弹。侯杨氏恨着嘟囔,说当了侯家媳妇生了两个闺女,一个小的送给了她姨,一个大的又是不亲景的,磕着碰着眼皮儿不翻,惊着吓着权当是不知道的。这要是换成儿子呢,得才手指上长个刺也会哧哧哈哈的,得才打个喷嚏也是天大地大的,敢情多多不是你亲生的啊。又说多多还不如只鸡,半夜里鸡叫几声,还要想着是不是黄鼠狼进窝了,是不是狸子要叼鸡啊。侯杨氏摸索着点灯,摸着灯台了忽然又喊一嗓子,说你儿子得才敲门呢,你会睁开眼睛吗?

侯登銮打个呵欠,说侯杨氏明明会摸黑穿衣服,偏偏半夜三更地点灯,灯头儿还是亮亮闪闪的,这是存心不想让他安生睡觉了。又说亲生自养的闺女天天想的是外姓旁人,这样的闺女有没有都一样,要是没头魂一样瞎跑瞎窜,到了夜里就装猫变狗地瞎哼叽,这样的闺女有一个也是多余。甚至又说自己一天天地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也没见哪个是心疼他的,也没见哪个是牵挂他的,他即便熬心虑神地折腾死,老宅里也不会有一个是真心着急上火的。侯登銮说:“去吧,快起来看看吧,看看宝贝闺女念叨的是你不?”侯杨氏掖着怀穿鞋,说:“敢情你刚才就醒了,醒了你还打呼噜?”

侯登銮哼哼着再没说话,闭着眼朝侯杨氏挥手,又说快去吧,快去吧。又说宝贝闺女正跟驴驹子说话呢,当娘的也跟着听听吧。

侯杨氏拨开套间门,看见女儿多多果然是个惊诧的,额头上浸出汗珠,眼眶子还是红的,拿手揪着胸衣,眼睛望的是窗口,怔怔的。侯杨氏认定多多是做了噩梦,凑过去掖掖被子,又扯着大襟褂子给多多擦汗,问多多刚才是不是害怕了。多多就说她看见立冬了,立冬是夜里偷着跑的,立冬披着蓑衣就朝外跑,一准是怕矿警队抓住枪毙他。立冬一个夏天没有衣服穿,光是蚊子就能咬死他,立冬一准熬不过这个夏天,想想都是因为哥哥得才成了六亲不认的,说不定哪天也会把亲妹妹拿枪打死。又说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不知道是谁,她一个劲儿地搂抱立冬,要说是香芝吧,偏偏又看不清眉目。

最奇怪的是立冬藏到水里了,那一河水竟然都变成了红的,河水怎么是红的啊,河水怎么会红啊。多多说,立冬到底去哪里了?那个白衣女孩子为啥追他?她跟立冬是啥时候认识的?侯杨氏照着女儿头上打一巴掌,恨着骂多多是个没羞臊的,竟然还又哭又叫的。侯杨氏说,她听见闺女开口闭口地说一个跟侯家八不沾的,自己的脸恨不得拿灰抹了。侯杨氏原本是要陪着女儿多说会儿话的,女儿如果受了惊吓,她就留在女儿屋里,没想到女儿又上了傻性。恨着又拿手指戳多多的额头,说:“真叫你爹说准了,我都替你臊得慌!一会儿一个立冬,立冬跟你啥关系,傻不死不算完是吧?”赌着气又回到堂屋,看着侯登銮撇着嘴角冲她冷笑,她拉被子蒙住头,躺下再没说一句话。

侯登銮还是哼哼着冷笑。

多多天明起来去找了喜喜,喜喜不再跟多多撂脸子了,大娘侯葛氏也没再刮风带刺地捎带小胖子福山那件事了,大爷侯登科还说了句去屋里说话吧。多多还是说她的梦,还是说梦见立冬了,还是说河水变红是个凶兆,还是说那个穿白衣的女孩子是不认识的。喜喜不明白,看了多多神色又不像是随便说着玩儿的,喜喜说:“你跟立冬好上了?”多多点点头。喜喜又问:“这是哪天的事,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多多说很早很早了,一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喜喜还是追着问,又说:“你们算订下了是吧,立冬给你留下信物了吗?”多多点着头,说也订下了,也给了信物了,看见喜喜还要问,多多就急躁起来。说她原本是要喜喜帮她解梦的,喜喜是个姐,这个姐也保准做过那个人的梦,没想到姐姐竟然是拿妹妹寻开心的。多多说:“喜喜姐真是的,你跟日本小胖子福山已经那样了,我一遍二遍地追问过你吗?”

喜喜听个愣怔,连脖子带腮刷地红了,红得跟大红布一样。喜喜还生了大气,逼着多多说这话是怎么来的,三番五次地编排她,敢情还是从没正形的哥哥那儿引起的啊。喜喜说:“多多你今天要不把话说明白,我不会跟你算完,这样往人身上泼脏水,竟然还是自家人泼的!”多多怨恨喜喜是故意装傻,追着问她是清楚了再清楚,临到自己了,却又要装个糊涂样,看来一个爷爷的姐妹也是隔着心的。多多就拿了手指在脸上刮,刮着说:“行了行了,又不是上戏台,装出那样子是给谁看的?你们没那样,小胖子福山怎么三番五次地进东跨院?自家人还瞒着,该不是怕别人跟你争抢吧?说一千道一万也是个小日本鬼,生了孩子还是个小日本鬼。谁稀罕啊?呸呸!”

喜喜哇哇地大哭,哭着要抓多多,多多跑出去,跑到门口了还朝着大爷的院落吐口水。

多多认定了喜喜是故意瞒她的,瞒她就是要赶在她前边嫁出去。先前还是一家人到前院里大吵大闹的,调过头来一转身,自个儿倒又接上头了。想想也是可恨的。喜喜还无休止地追着她问了再问,喜喜一准猜想她是上赶着巴结立冬的,立冬从来没跟她说过一句亲近话儿,也从来没跟她露出过那个意思,留下信物的话更是自己随口编的。喜喜一准是摸清了这些故意问的,故意问就是为了臊她。这一点想想也是可恨的。多多就恨着气着走出村子,要过运河大桥了才突然站住,想着自己并没要急着找哥哥得才。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得才是开着车通过运河大桥的,得才远远地就冲着妹妹按喇叭,看着妹妹惊愕着望他,他嘎吱把车停在了运河大桥上。得才说:“多多你是要我带你兜风是吧,算你来巧了。你等著啊多多,我处理完公务就带你兜风去,我给你按一路子喇叭。你不知道多神气!”

多多急着气着说了一句话,话是带着委屈的,话里还带着恨。多多说:“哥,喜喜要跟福山定亲了,是不是你在后边托成的?”

第二章

运西大扫荡时,侯得才有惊无险,接着就过了几天逍遥日子,论起来,跟矿警队弹药库被盗之前差别不大,要是再算上多增加的一个机动连,他几乎称得上因祸得福了。

多增加的一连人是花田子小姐的功劳。

矿警队弹药库被盗之后,侯得才回到码头就跟花田子小姐说了,他说八路军一团人夜袭了矿警队,弹药库全部搬空了不算,还把矿警队的人全部俘获了,要过运河时才放了回来。侯得才那一会儿脸色乌青,后来又变成了没有血色的苍白,他惊惊颤颤地望着花田子小姐,怎么看都像是等着上刑场的。

花田子小姐没看他的眼,她问侯得才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侯得才恨着恼着,说他如果能躲过这一劫,他要把紫云寨家家户户的院门都封死,还要把矿井周边变成无人区。花田子小姐果然去找了大川少佐,没提矿警队弹药库被盗那一节,她说矿警队要在矿井周边,实行昼夜连岗式巡逻,矿井周边安全了,河湾县城的西大门就等于多了一道人肉城墙。大川少佐立马就给刘百湖下了命令,命令刘百湖挑选一个建制连调拨给矿警队,而且是马上调拨。刘百湖先骂侯得才,又骂大川少佐,最后骂的是花田子小姐,说这一公一母早晚要被侯得才日哄死。

除了增加了一连人,侯得才还把弹药库的亏空填上了,几乎掉脑袋的大惊险就这样化解了,侯得才想不逍遥都难。

侯得才要把要把矿井周边变成无人区办不到,但是,侯得才要把黑夜变成白天却做到了,矿警队弹药库被盗一个月后,侯得才完成了埋杆拉线任务,到沼田德重的114师团过运河大扫荡,发电机已经运转起来了,矿井连同紫云寨周边,一条火龙似地照亮了。侯得才又按计划落实第二步,第二步是组建洋车小分队,洋车是花田子小姐出资购买的,一色的弯把小轮东洋车,矿警队也随之改建成了两班倒的小分队,从日出到日落,由两支小分队轮流倒班。入了洋车队的人个个都是欢乐的,他们骑着东洋车,沿着电线杆转圈子,他们还一路按着响铃,怎么看都像是兜风散心的。

侯得才在花田子小姐的卧室里向外望,他还在窗户上架了望远镜,窗口里边是床,太阳升起时他会赤裸着贴住望远镜,边望边嘿嘿地笑,笑着把花田子小姐拉起来。他还让花田子小姐坐到腿上,他在后边搂着抱着,指点着望矿井望线杆。

花田子小姐每天都想着侯得才不得好死,但花田子小姐自己也知道,要想让运河煤矿平安完成前期工程,单靠大川少佐的日本驻军不行,头顶反骨的刘百湖更靠不住。大川少佐的日本驻军随时都可能调走,刘百湖的保安纵队绝对不会听她摆布,而煤矿从钻探到开采又是漫长的经营管理,为此她必须豢养一个便于驾驭的中国人,这个中国人还得是无赖,只有无赖才会有不尽的法术。

花田子小姐还知道豢养一个无赖并不容易,她除了要让无赖占便宜,还得让无赖明白他有利可图。侯得才是无赖,无赖自认为征服了她,而她只需要一个无赖男人。把肉体交由一个无赖男人,既是花田子小姐的痛处,也是花田子小姐无奈的选择,不管侯得才用什么样的方式发泄肉欲,她都要表现出是乐在其中的。当然,套上迷仙绒寻欢的侯得才,也的确让花田子小姐欲罢不能,那样的强烈刺激,是女人难以排斥的,尽管她每次欢悦之后都懊恼不已。

花田子小姐还时常回想侯得才使用迷仙绒的第一次,那时候她不知道侯得才是往那上边套东西的,更不知道男人套上那玩意儿,就是用来征服女人的。那当儿,她甚至以指甲掐肉的方式,力图保持高贵女人的矜持,但结果她还是瘫软如泥,以至于侯得才从她身上滑下来,她还在醉眼迷离中喃喃有声。

征服者甘心情愿地被他征服,还甘心情愿地替他修补漏洞,甚至还甘心情愿地为他欺骗自己的同类,想想都是大本事。侯得才陶醉在征服中,越发想尽一切办法施展他的本事,包括组建夜间人狗巡逻队。

负责夜间巡逻的也是两班倒。狗是日本狼狗。黑夜的巡逻时间,从下午的洋车队交班之后开始,半夜换班再交给第二支巡逻队,直到白班洋车队走出矿警队营区。夜间巡逻队果然是人不离狗,狗不离人,人狗走在灯明里,灯明里人狗转圈,看着像是推磨的。侯得才有几次还把花田子小姐带到运河大堤上,冷不防地嚎一嗓子,矿区的巡逻狗都跟着狂吠起来,叫声惊扰着夜空,整个运河湾也跟着起起伏伏。花田子小姐拿眼角瞥着侯得才,忽然又自语着说了一句连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的话。

花田子小姐说的是:“狗是世间最忠诚的,人是世间最不可信的,可是,最不可信的人,却能豢养出最忠诚的狗……”

侯得才依旧嘿嘿地笑。

花田子小姐最后说的是:“有本事你就施展吧得才君,我只是不明白,你让人训练巡逻狗都到紫云寨村里拉屎是什么意思。还有,你好像知道福山也是个有心计的,而你跟我说的,福山不过是个胖墩墩的傻家伙?”

侯得才还是嘿嘿地笑。

其实,处在逍遥中的侯得才曾经不止一次地试探过小胖子福山,他还用汽车拉着福山去过春宵楼,还让老鸨挑选了最风骚的窑姐儿陪着喝鸳鸯酒。后来又跟老鸨使眼色,又跟窑姐儿使眼色,窑姐儿进了卧室就扒福山的衣服。以后再去春宵楼,侯得才还让那个会叫床的窑姐儿伺候福山,可是窑姐儿却多了几分羞涩,说她再不好意思收钱了,因为日本小胖子根本不解开他的兜裆布,更不用说往她身上趴了。窑姐儿还说,她是拿眼角儿瞅着日本小胖子的,日本小胖子一个劲儿地拿手掐自个儿的下裆,下裆那儿一根直棍棍生生地被他自己掐软了。

侯得才疑惑地望着那个窑姐儿,老鸨也跟着张望,先还是嘿嘿着要笑的,忽然又变了神色,说一个火热身子的男人,到了那一会儿还不放马挺枪,守着个香囊软包儿偏偏不顶不钻,想想都觉着是个瘆人的,更不用说想弄谁就弄谁的日本人了。老鸨说:“侯队长你想吧,你就往稀奇古怪上想吧,日本人是拿着弄中国女人当战功炫耀的,这个小胖子是哪一路?親娘哎,想想都瘆得慌!”

侯得才疑惑了好多天。

侯得才又在暗中观察小胖子福山,发现福山一天天地泡在矿井工地上,除了吃饭睡觉,他几乎没离开过矿井一步。福山没挖水井,他挖的是沟渠,沟渠连接着官地旁边的水溜子,在沼田德重的114师团展开运西大扫荡的那一段日子里,福山差不多变成了一个运河湾里的农民。福山把前期工程都做好的时候,运送钻塔的货船也到了,中间的衔接也是严丝合缝,仿佛他是拿表掐着计算时间的。钻塔是从萍乡煤矿运来的,连帐篷加油桶用了五六条大船,船在运河码头靠岸,只要探点没变化,运河煤矿差不多就算一切齐备了。到最后连福山自己也觉着实在没什么可干的了,但他还是一天天地往矿井跑。除了泥水活,福山还变成了花田子小姐的走卒,花田子小姐把要做的事项都写在一个巴掌大小的记事本上,她逐条念着问福山这一项那一项,福山明明已经做完了,但他还会再跑一趟矿井。回来后,他还会诚挚地对花田子小姐说:“麻生小姐,您还是让我喊您所长吧,最好是称呼您业主。要知道,您记下的每一项,无论大小,都是专业技工难以想到的啊!”

福山还包揽了种菜和浴池换水的活儿,有一次居然还跟春由枝子争着为花田子小姐刷便桶,把春由枝子臊得脸红。春由枝子是花田子小姐的使女,经营菜园子和洗浴做饭等,这些原本就是她的差事。结果春由枝子就跟花田子小姐说了,说她看见福山像巴儿狗一样跑来跑去,就觉着浑身不自在。花田子小姐听了咯咯地笑,笑着瞟一眼刚从矿井返回的福山,嘴角翘着显出鄙视,说:“福山君,你不会换一身干净衣服吗?”每当这时候,福山就会显出小儿般的憨态,要么拽拽衣角扯扯裤口,要么冲花田子小姐讪讪地笑,看着像是个时刻需要父母或者兄长姐妹呵护的。但花田子小姐收了鄙视之后,又会定神地盯着福山的背影,看着福山一趟趟地往矿井跑,她就问侯得才是怎么想的。侯得才给她的还是那句话,说能出力会干活的傻家伙,永远都不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因为傻家伙要么不会想,要么胡乱想。

侯得才不想再刺探小个子福山了,他把所有的兴奋点都集结在白面瓜家的宅基上。

白面瓜家的院子果然变成了狗糞场。侯得才还让人做了一个牌子,牌子树在白面瓜家的屋山墙上,牌子刷了白漆,上边画了两条连尾的狗。白面瓜家的堂屋厨房都揭了房顶,房梁变成了电线杆,留下来的空山墙被日光照得煞白煞白的,看着像是剃光了长发的白面瓜。光秃秃的土墙上还扯了电线,灯泡就挂在牌子上,晚上再看牌子,牌子在夜风里摇摆,两条连尾狗也跟着变换动作,怎么看都像做那种贪婪事儿的。侯得才陶醉着自己的杰作,看着想着,有时候他会笑出声来。

侯得才已经不避讳回老家了,近在咫尺的紫云寨,他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他甚至还希望全村人都知道。不回老家时,他会开着小汽车在运河大堤上兜风,开到上一次在背后打马二梭伏击的地方,他还会故意把车停下,要么长时间地按喇叭,要么可着嗓子嚎一声。嚎到最后的拖音时,一团夹杂着鲜草的泥土落到嘴里,最后的拖音就变成了啊啊。泥土团子是侯登銮扔的,侯登銮手里还抓着一根紫柳条,比划着让侯得才下了堤说话。侯得才拿手抠着嘴里的泥土,又噗噗地吐着,他还掏出一块绣着樱花的手绢擦眼睛,看着像是不认识亲爹的。侯登銮就啪啪地摔打紫柳条,说:“傻熊下来,你下来让我揍几下!”

侯登銮一脸不屑,说你让巡逻狗到白面瓜家拉屎,你还画了两条连秧子狗,不就是故意作践白面瓜吗,不就是想勾引马二梭从暗处走出来吗。大扫荡要是把马二梭他们灭了倒罢了,要是灭不了呢,马二梭要是真来了呢。侯登銮说:“傻熊羔子你知道吗,老马家的金猪已经偷着去那儿好几次了,金猪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啊?”

侯得才噗噗地吐着走下堤来,说他还真不明白。

侯登銮挥舞着紫柳条要往儿子头上打,看见儿子又把绣着樱花的手绢掏出来,这一回擦的是嘴角,于是又恨着追问福山是怎么回事,小日本鬼福山偷偷摸摸地去东跨院,是不是得才暗中唆使的。侯登銮拿眼瞪儿子,压低了声儿又说:“你不明白金猪为什么去狗拉屎的地方,那你明白小胖子福山为什么去找大猴子吗?如果又是你唆使的他跟老大那边套近乎,那你就不单单是个傻熊了!”

侯得才愣怔着答不上来了。

第三章

侯得才发愣怔是真的,他实在不明白,那个宁愿拿指甲掐着忍着,也不跟窑姐儿上床的福山,会真喜欢上了喜喜。他喜欢喜喜哪些?若从相貌上说,喜喜算不上最俊的,喜喜甚至还没有多多的鼻子好看。还有,福山是日本人,日本人到中国,不管是做生意,还是打仗杀人,终究是要滚回日本国的,日本男人找女人,除了寻欢作乐,无法想象还会有其他目的。一个连投怀送抱的窑姐儿也不上身的日本男人,要说他是暗恋了一个并不出众的中国女孩子,想想都是荒唐的。

其实,没有人知道福山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是看了一眼就迷恋上的喜喜,还是酒后的醉眼放大了喜喜的美丽,如果是后者,那他第二天就该清醒,而喜喜当时还是嗔着脸跑开的。那天侯得才带着福山回家,说是要让福山吃他娘侯杨氏做的白单饼卷三丝,那时候,整个侯家老宅都把日本人福山当成了小南蛮子。侯登銮还一个劲儿地劝酒,要的是吐真言,意思是套着小胖子福山酒后说码头货栈的,小胖子福山却乜斜着眼盯住了门口的喜喜,说这个花姑娘如樱花滴露,漂亮是浑然天成的,我要娶她作夫人。小胖子福山说,他是做了充分考虑的,一旦运河湾的勘探工作完成,就要向三菱总部打报捷电报。小胖子福山还说,即便不钻探,他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甚至可以用准确下结论,整个运河湾的地下都是少见的富矿,而且还是在交通便利的大平原上。

喝醉了的小胖子福山说得又急又快,听着像是憋了许久的,侯登銮听得头昏也没听懂,但是,小胖子福山的眼神他看明白了,就紧着跟喜喜使眼色,还拿肩膀半遮半挡着,意思是让喜喜回避。小胖子福山挥着手把侯登銮拨拉开,站起来趔趄着不让喜喜走,还说喜喜小姐请留步。这一次竟然说的是运河湾里的土话,还故意说得很重很慢,这样的话一听就明白。小胖子福山说:“你叫喜喜是吧,那你就是小林喜喜了。一旦成为小林喜喜,你就该给夫君宽衣解带了。”

喜喜是抹着泪跑的,侯登銮把儿子得才堵到墙角里,说他感觉小胖子福山不是真南蛮子。

这些就是小胖子福山初识喜喜的经过。

最先看到小胖子福山的是老二侯登榜,侯登榜到马家看望闺女兰兰,回来瞅见大哥侯登科家门口有个人,那人挪挪移移地徘徊着,后来还搬了几块砖,踮着脚扒墙头。侯登榜恨着吐口水,噗噗地吐着偏过头去,要进老宅时还差一点儿被地上的树枝绊倒,那时候老三侯登銮正好出来。侯登銮伸出手要搀扶,顺着二哥的眼神望东北角,一下子就认出了小胖子福山。侯登銮先是伸着脖子做怪样,嘴里又发出啧啧声,还挤眉弄眼地笑,笑着又拦住老二侯登榜,说:“看见了吗二哥,新女婿上门了!”

侯登榜冲着老三侯登銮吐口水,说:“他那边狗扯秧子猫连蛋,你也想跟着学是吧?有个得才那样了,你还嫌作得不够是吧?”

小胖子福山并不知道有人暗中观察他,他是躲闪着行人去的紫云寨,他还故意挑选刮风或天气阴沉的时候,时间大多选择的是太阳要落时,那时候,矿井周边的电灯还没亮起来。在矿井与紫云寨间隔的那一大片臭蒿子棵里,他会尽量躬着腰,但到临近紫云寨村子时,小胖子福山又变成了一个身手敏捷的远行客,从臭蒿子棵到寨壕,他几乎是一头扎下去的,而翻出寨壕的动作,怎么看都像是燕子掠水的。出了寨壕就是几排高矮不等的槐树,槐树的落叶铺在地上,如果他躺倒翻滚,翻几十个跟斗就是侯登科家的新改院门了。

事实上,小胖子福山并没有采取躺倒翻滚的方式,他跨过寨壕之后就把身子紧紧地贴在槐树上,那时候他的脑袋会贴着树皮左右摇摆,摇摆着是瞅人的,接着又到了第二棵树下,直到靠近那个每天都院门紧闭的围墙时,他才拿手护住胸口,紧着喘几口粗气。

那样的方式,小胖子福山已经重复过许多次了,但是,那家的院门一次也没向他敞开过,尽管他能清晰地感知着院内每个人的脚步声。小胖子福山还能从那样的脚步声里,捕捉出只有隐蔽着心事的少女,才会有的那种若隐若现的节律。小胖子福山就那样贴紧了院墙,他的个头没有院墙高,他贴着院墙伸手,他的手刚好能摸着墙顶,那样的高度很难攀上去。

其实,他即便蹲在门口,即便用一只眼盯住门缝,他看到的也只能是一缕衣衫,或者是一袭移动着的鞋帮鞋面。但每次無奈着要走时,他还会扭转着脖子回望几眼,尽管他知道院门不会在那一刻突然打开。再返回,他还会走老路,退到矿井再回码头,即便侯得才和花田子小姐站在运河大桥上,也不会知道他刚刚离开一家中国人的院门,那个院子里有个姑娘叫喜喜。

小胖子福山是在又一个阴天的傍晚进了那家院子的。那天傍晚的天气阴沉得像头顶上扣了锅底,这是要落雨的征兆。侯葛氏开了院门抱柴火,小胖子福山就是那一会儿进的东跨院,他也抱着一大抱柴火,侯葛氏倒被他落在了后边。

侯登科说:“你,你……”

侯登科也许要说你是怎么进来的,也许要说你为什么到我家来,话里应该含着惊含着急含着恨。侯葛氏抱着柴火要往堂屋里跑,跑到堂屋门口又扔了,心里怕着要喊喜喜,嘴巴张开却啊啊地说不成一句完整话。喜喜在套间里扎围裙,扎围裙是要帮着做晚饭的,往院子里望一眼,立刻就涨红了面颊。小胖子福山把柴火抱到厨房里,又把侯葛氏扔到堂屋门口的柴火也收拾了,接着又去关院门,返回来又拉侯登科,意思是让侯登科坐下说话的。

小胖子福山说的是古怪话,古怪话说的是打仗。小胖子福山说,河湾县城里边基本上没有日本军队了,日本军队都被大川少佐带到了运河堤上,为了弥补兵力亏空,又不想让八路军知道驻防日军出了县城,大川少佐就偷偷扎了许多草人,草人穿上军装,城外的人根本分辨不出真假。大川少佐还让人在运河大堤上放草人,运河堤上的草人只露出半截身子,到晚上点燃火堆,围着火堆转来转去的是真人,仍然趴着不动的是草人,八路军不知道这些,他们一定会认为趴着不动是为了打伏击的,他们要真那样想就上当了。

小胖子福山后来还说,大川少佐其实是个鸡宿眼,有一点儿办法他也不愿意打夜仗,因为太阳一落他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他黑天白天地挎着望远镜,其实不一定真看清。小胖子福山说,假若八路军知道内情,冷不防地出一支奇兵,夺下县城也有可能,瞅准机会突过运河防线也有可能,没必要在运河以西东躲西藏,因为沼田德重的日军114师团会像拿梳子刮头皮一样,八路军一旦被包在里边,那时候再想突围就晚了。

侯葛氏一头扎进喜喜屋里,拿手捂着胸口,说她心口窝里就像塞满了干茅草。侯登科大张着嘴巴望小胖子福山,他想拦截却找不到茬口,因为小胖子福山一直低着头,这些话都像自语着说的。到他自己差不多快憋死的时候,他一把推开了椅子,说:“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明明知道我害怕打仗,偏偏说这些是故意吓我吗?”

小胖子福山还是不看他,还是低着头自说自话,又说他到中国来只是因为学的是矿业,三菱矿业招工时说在中国购置了矿产,当时说的是山西大同,到了上海之后才改变行程,来到运河湾了才知道三菱业主没说实话。小胖子福山临走还给侯登科行鞠躬礼,快走到门口了又退回来,又冲着套间门行礼,行的还是鞠躬礼。

侯葛氏是在呕吐过后又做的饭,只是烧了几碗面汤,结果她自己喝了半碗又吐了。喜喜不眨眼地望着她爹侯登科,侯登科拿勺子撩着面汤散热气,呼噜呼噜地喝了两碗,又从篮子里拿了两个死面锅饼,死面锅饼埋到灶膛的热灰里,但是,直到喜喜洗碗刷锅,他也没扒出来吃。侯葛氏瞅瞅喜喜又看侯登科,问小胖子福山是啥意思,说:“他爹,这个小日本福山到咱家来要弄啥啊?他说那些话是啥意思,我怎么不明白啊?”

侯登科靠着床头打了个盹儿就下了床,他又换了一双新鞋,在灶膛里埋了半夜的死面锅饼是拿手绢包的,包起来系到腰带上。侯葛氏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打着哆嗦拉扯侯登科,侯登科吹灭了灯,说:“侯得章是你儿子不?你儿子是八路军不?‘八路军那时候再想突围就晚了’,这句话你明白啥意思吗?”

侯登科是在第二天中午找到的第一营驻地,第一营已经换了营长,营长侯得章接替司令员杨甬力当了新一团团长,他是被现任营长牟利光带着见到的儿子。那时候他才知道,马二梭带人夜袭了日军114师团的指挥部,十几个人误打误撞又立了大功。侯登科带过去的消息,引起了司令员杨甬力的极大兴趣,但当儿子侯得章送父亲往回返时,侯登科却拿眼角远远地瞄住了马二梭。他悄悄地把儿子拉到一边,压着声儿问儿子,能不能让马二梭的独立营单独活动。如果儿子能带着新一团突围出去,就让马二梭的独立营先在明处开火,夺不夺县城到时候再说。侯登科说:“你想吧,这还真是个跳出包围圈的好机会。况且,独立营还是个单列的……”

侯登科返回紫云寨已到第三天的下半夜了,他是顺着寨壕回的家,为了躲避矿警队的狼狗,他上了寨壕之后就把鞋脱了。没有人知道侯登科去过八路军的游击区,如果不是老三侯登銮偶然发现了小胖子福山,即便知道侯登科去找过儿子得章,也绝不会想到是小胖子福山透露的情报。

又过了几天,还是刮着风的傍晚,小胖子福山又一次来到侯家老宅的东跨院门外,靠近院门口的动作,像一只攀檐越脊的壁虎。小胖子福山知道自己其实跟死去的福市一样,也是藏了天大秘密的,那样的秘密必须让一个入了心的中国女孩知道,如果那个中国女孩永远不知道,他就失去了表达爱慕的资本,没有资本偏要表达爱慕,那他就是个无赖了。小胖子福山还知道,他的内心其实很纠结,他愈是要向那个中国女孩坦露真诚,愈是要详尽地描述他的远大抱负,而那样的远大抱负,又正好是天大秘密的主要部分。

比如运河煤矿。

小胖子福山说,当初三菱总部是派福市福安他们三个先行确定探点的,他们刚刚划定了范围,麻生那边就让花田子小姐出马了。花田子小姐只带来了使女春由枝子,人数上是三比二,實际上是三比一,怎么论都是三菱占先的,但独立营的暗杀帮了花田子小姐,三菱一下子死了两个,而花田子小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要想实现远大抱负,就得除掉目空一切的麻生花田子,问题是,没有了麻生家族的雄厚财力,运河煤矿就无法运营,且不说麻生矿业还会再派新人来。他要想鸠占鹊巢,就要利用花田子小姐,利用对方就要让对方感觉他是被利用。这样的话纠自己说着都绕嘴,喜喜怎么会明白,说多了还会显出自己是个阴毒的,而不说又难以描述自己的远大抱负。再比如,他希望日军战败,或者早早离开,没有了日本驻军,花田子小姐就失去了靠山。但是,没有了日本驻军,他又很难在运河湾里立住脚跟,甚至连命也保不住……

门叉拨动的声音传到堂屋里,侯登科紧着把喜喜推到套间屋里,又让侯葛氏抱湿柴火烧锅,他自己则把扁担抓到手里,然后他猛地拉开了门叉。闪了空的小胖子福山一下子扑倒了,扑倒就给侯登科磕头,他还跪着往厨房里挪动,说只要侯家人答应他当上门女婿,他愿意说出一切秘密,包括他自己的,包括保安纵队和日本驻军的。小胖子福山说:“你们接受我吧,官家事儿私家事儿我全都明白,我会做个中国最好的上门女婿,我会给喜喜小姐带来天大的幸福!”

大约隔了一个月左右,小胖子福山再一次来到侯家老宅的东跨院,这一次他说的是近日要来一个滩涂中队,这个滩涂中队最善于在河套水网地带作战。运西大扫荡失败之后,花田子小姐就怂恿着大川少佐要人,目的还是防范抗日武装利用河套靠近煤矿。小胖子福山说,其实侯得才也有天大的秘密,他要利用独立营对日本人的仇恨独霸煤矿,诱杀马二梭也是为了解决后顾之忧。小胖子福山急切地哀求,说:“二老双亲,你们给我开具一份招亲文书吧,我宁愿把这一份大礼转赠给大舅哥得章君,我知道得章君做过河湾县县长。”

第四章

侯登榜说是到马家看闺女,其实还是要打听儿子得印的,如果只是想女儿兰兰了,他会让侯黄氏赶着中午饭时之前把闺女领回家,家里也一定是做了兰兰爱吃的可口饭菜,先前许多次,他都是那样做的。临到太阳快落了,家家户户都准备做晚饭的时候,急匆匆地进亲家家门,怎么看都是心神不稳的。

侯登榜是在第二天早晨察觉儿子得印不在的,而前一天晚上睡觉时,他还骂了得印,说得印已经被马筢子的迷魂汤灌迷糊了,当了冤大头还说是心甘情愿的。第二天还想骂,结果西厢房里已经没有儿子得印了,得印的被窝是凉的。他惊诧着去了立冬家,立冬也出走了,随后是香芝和豌豆,接着再去马家,马家的金猪倒是没走,但是金猪光是跟他瞎吭哧。金猪有时候还会跟他蒙着说话,有时候还会反过来问他,问他得印是不是感觉在老宅里活得憋屈,因为他听到过得印叹气。

侯登榜还去过紫云寺,还逼着马筢子说出把自己的儿子日哄哪儿去了,他还咣咣地跺禅房门。马筢子低着头敲打,敲打的是炮弹壳,炮弹壳黄澄澄的,敲打时发出的声音跟铜铃差不多。马筢子想笑时还露出一丝难为情,说自己要亲手做个连心锁,连心锁是要在儿子百天时挂在胸前的,但是这话不便跟老宅的榜爷说,毕竟他跟侯月娥有些说不清,毕竟新老两宅是连着一个先父的。不过,得印去哪里了他倒是知道一二,侯登榜急得嗷嗷地,说,你紧着说啊,你再敲打那玩意,我把紫云寺给你烧了。

马筢子说:“你想吧施主,得印是偷偷出走的,那他心里一准得偷偷藏了个想去的地方。你说得印最想去的是哪里?”

侯登榜没烧紫云寺,他是骂着回家的,回家看见老三侯登銮拿眼角瞅他,老三侯登銮还冲他吃吃地冷笑,说二哥现在也会演戏装样了,明明知道得印找他姐夫二梭去了,还东家西家地寻找,一看就知道是想瞒着自家兄弟的。侯登銮说:“二哥你说,老祖爷当初会不会想到,咱们侯家要出三个舞刀弄枪的人物呢,要这样说的话,你这一门里就等于是一个半了……”

侯登榜扒下鞋来要打老三侯登銮,嘴角里还流出黏沫沫,说:“老三你不胡呱嗒行吗?马二梭是个连媳妇都不要的流浪狗,他会要得印?他要得印弄啥,帮他牵马坠镫啊?帮他披金盔穿蟒袍啊?”

侯登銮还是吃吃地冷笑,还是说二哥也会演戏装样了。侯登榜再不敢打听儿子去哪里了,也不让侯黄氏哭出声来,也不让侯黄氏出去串门了,自己忍不住去了马家,碰见人就说又想女儿兰兰了。

马步正心里有数,他先让小儿媳妇兰兰跟娘家爹打招呼,又让兰兰带娘家爹去小东屋说话,但是侯登榜走到小东屋门口又站住了,目光游移着,看的还是金猪。

金猪腿上缠了锁链,锁链上挂着响铃。锁链绑在腿上是防备金猪翻墙头溜走的,金猪变成了马家的驮驴,他要到茅厕拉屎,能脱下裤子就是撬不开锁。金猪怄了几天气,也不吃饭,也不睡觉,越是夜静,他越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马家院子里一夜夜地响着铃声。满秋被儿子的铃声闹得睡不着,春子也说金猪是故意惊扰她的,春子去堂屋找公爹马步正,马步正闭着眼摆弄钥匙,钥匙是拴在手腕上的。金猪在二婶身边却是安静的,连一句关于二叔的话也不说,直到兰兰偏过头去擦泪水,他才会用跟年龄极不相称的口气说一句:“二叔不往家里捎信,一准是不想让咱们牵挂他,那咱们就等着他昂首挺胸地回来,咱们再想也不说想!”

金猪知道二婶兰兰偷偷流泪是想念二叔的,自从离开那个养伤的窝棚,二婶兰兰再没见过二叔,侯得章派人把二婶兰兰送来的时候,二叔的伤口还没愈合。金猪还知道,二叔这一次没让他加入独立营,并不是看他小几岁,独立营需要眼线,二叔需要他盯着侯得才,因为马筢子没有他观察矿警队方便。他明白侯得才让狼狗在白面瓜家宅基上拉屎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些话他不能跟二婶兰兰说,他不能当着二婶兰兰的面说到白面瓜。

到了第四天,金猪自己掀锅拿饭吃,马步正说:“撑七不撑八,你该饿到第八天头上。”金猪说:“爷爷您知道吧,我们几个已经练过刺杀了,是二叔教的。得印他们去独立营,也是二叔早就计划好的,不过没把香芝算在内。还有,我不出走是要当眼线的。”

侯登榜看见金猪就明白了,他不眨眼地盯着金猪身上的响铃,嘴唇抖得合不上。说:“老马大哥,这么说,得印真是找他姐夫去了?这句话是我瞎猜的,老马大哥你先说,你说了我再问金猪。是吧,老马大哥?”

兰兰掐着手心不让泪水流出来,说:“您别问了爹,我们都不知道得印走。”

侯登榜又转过头来看金猪,说:“金豬你先说吧,你只说个是我就明白了。是吧?”

金猪点点头又摇摇头。

侯登榜不问了,他光是闷着头吸烟,吸了一锅又装一锅,直到嘴角里流出清水来,直到马步正把头脸伸到他跟前。马步正说:“亲家,你在我脸上打一巴掌吧,你打得越响我越知道二梭是个可恨的。他自己是个野马星,他还让几个半大孩子也变成野马星,他身上还有一丝丝好处吗?不过,没有归没有,我还得说他杀日本人也是个有种的,对这样的野马星,咱们都得盼着他没灾没祸,别管咱们心里多恨他!”侯登榜打个愣怔站起来,走到门口了又问,这一次问的是豌豆和立冬,说豌豆和立冬一准是跟得印在一起的,一准也是入独立营了。兰兰跟着站起来,马家人都跟着朝外送,侯登榜忽然又站住,说:“那香芝呢,你们谁敢说香芝也入二梭的野马群了?”

兰兰还是重复那句话,说:“您别问了爹……”

侯登榜转过身来帮兰兰擦泪,说:“到底是得印他们几个缠磨着非要找二梭呢,还是二梭给他们下了命令。兰兰你连这一点也不能说吗?”

兰兰还是重复说那句话,送到门口了又说她现在连多多也不想见,多多总是跟她说梦见立冬了,还说立冬在河里洗澡,一条河都被立冬洗红了。兰兰说:“爹,您跟多多捎个话吧,就说我要紧着给家里人做秋天穿的夹衣。还有,我不愿意听别人说又做梦了。”

多多认定喜喜跟小胖子福山好上了,多多还认定喜喜先前的恼恨不过是装样,多多还认定大爷侯登科一家都是动了心机的。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先当中央军又当八路军的儿子,女儿再嫁个日本人,大爷一家就能吃两面疙渣的烧饼了,而自己只有一个哥哥得才,里里外外还是个没正形的。多多再不去东跨院,多多出了侯家老宅还是去找香芝,走到院墙外边,又冷不丁地记起马照本已经死了,香芝和弟弟立冬是前后脚出走的,香芝家里却有人说话。多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着胆子靠近栅栏门,看见说话的是丁玉树。

玉树是跟黑驴母子说话的,说行了行了,过来看看就行了,你得知道哪些是该看的,哪些是不该看的。该看的不避人,避人的都是不该看的,不该看的还想看,那就是想刺探。槽里已经没草了,剩下个秆草棒棒你也嚼了,你是想刺探啊,还是看见个草棒也容不下。容不下你也得知道草棒有草棒命,石头有石头命,你想拿软舌头舔硬石头,你先要明白心里是怎么想的,是要把石头舔烂啊,还是想试试哪个好欺负。玉树说,我明明喂饱你了,你还是不忘老窝,老窝里还有你的啥?赶明天我就把你拉到矿警队去,让那一群狼狗都围住你拉屎,我让你走哪里臭哪里,看你的长舌头往哪里伸?

多多转着圈子找土块,土块扔到砖垛上,溅了玉树一头一脸。多多说,你那些话里几个意思?驴能听懂你说话啊?我是顺路到马家看兰兰姐的,我又没说话刺探你,你还舌头长舌头短的。玉树嘻嘻地笑,说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自从死腰变成活腰之后,他就添了个话多的毛病,那天忽然看见一只老鸹从头顶上飞,他还说了几句顺口溜:“飞得高,摔得狠,找不到家,赶快滚。”结果让老鸹屙了一脸。多多扑哧笑了,原本要说活该的,忽然又呀呀地叫起来,说:“你这也不是好话!”

玉树收紧了缰绳,忽然又神秘着冲多多打手势,说他最后一次当活犄角,回来的路上竟然看见立冬了。玉树说,立冬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立冬还跟他打招呼,还问他这几天见没见过多多……

多多哇哇地扑到玉树身上,说:“是真的吗玉树叔,你真见到立冬了,你是咋着应答的?”

玉树说,他没看见香芝,跟在立冬后边的好像是得印,得印没骑马。

玉树说,他那时候虽说已办完了勾魂交葛,鸡没叫还算活犄角身份,还算沾着阴府气的,他不敢靠近了说话,他就答了一句多多小姐好着呢。他说立冬你知道吗,多多小姐天天在家牵挂你,立冬你得记着多多小姐的好,多多小姐善良还心细,多多小姐跟她哥哥得才不一样。多多呜呜地哭,哭着说她要给玉树做一双新鞋,棉鞋要套今年秋天的新棉绒。多多说:“玉树叔你真好,我没想到你说得这么好。不过玉树叔,你以后再见到立冬,就把小姐两个字去掉吧……”

多多还踮着脚尖跟玉树低声说话,说她哥得才让人在矿警队周边埋了地雷,电线杆下边也埋了地雷,白面瓜家屋山上的电灯线下边就是连着地雷的。还有,打南边又来了一队日本人,是坐船来的,夜里上的码头,来了也没进县城。多多说,他哥得才一点儿也不糊涂,他知道独立营早晚还会打回来,二梭早晚还会再跟他交手,他心里装了许多歪点子,那个日本小娘们也不一定真知道。多多又说:“玉树叔你跟立冬那样说我哥就对了,我哥哥没正形,我一辈子也不会跟他学!”

玉树当天就去了紫云寺。

马筢子已经把连心锁做好了,锁链也是用弹壳做的,先铰出韭菜叶宽的铜片,铜片卷成麦秆粗的圆筒,一节一节拿丝线穿起来,节口处加一个核桃木的活扣。玉树看见马筢子拿着连心锁在胸口上比划,玉树就凑着门砧坐下来,说原本想着他得的消息是最当紧的,见了和尚住持给儿子打连心锁,再当紧的消息也得靠后站了。玉树就把从多多嘴里套出的话说了,又说金猪被他爷爷马步正拿锁链绑了,有了消息只能靠他传递,好在有个牵驴遛弯的幌子。玉树又问马筢子知不知道独立营在哪里,如果独立营真跟侯得章一样也入八路了,消息传给谁是不是都一样了?玉树说:“要不还是我到西边跑一趟吧,这一阵子积下的事不少,要是二梭突然带着独立营杀回来,非得吃大亏不可。你说呢筢子?”

马筢子说:“你牵着驴遛弯遛三十里五十里啊?你让我想想,我快想出办法了……”

玉树扶着门框站起来,站起来跟马筢子使眼色,说他看见东北角的河套口上多了一群穿破烂衣服的人,还有运木料的,还有挖地槽的,但所有的人都像偷着干活的。奇怪的是,过了几天,那些人又换成了保安纵队的服装。马筢子紧着让玉树坐下,说换了服装的是日本人,来的这一支是新部队,这支部队盯准的就是老河套,挖地槽十有八九是修暗堡,木料是做内部支撑的。日本人在大扫荡尾上增兵筑暗堡,还故意换了保安纵队的服装,除了保护煤矿之外,最主要的就是堵截八路军从河套里出来。八路军出不了河套就对县城构不成威胁,当然也无法靠近煤矿,别说二梭的独立营人少,即便侯得章带着八路军大部队过来,也别想顺溜着脱身。

马筢子是冲着玉树低声说话的,还说他这几天不离开紫云寺,也不去侯月娥那儿看儿子,就是防备有人盯梢。又说,不让玉树拿牵驴遛弯当幌子进紫云寺,也是这个意思,因为矿警队是当地人,谁都知道驴不能进寺院,何况玉树牵的又是母驴。说着忽然亮了声,说他有办法了,如果能行,玉树不用出门,他也不用出面。马筢子说:“我要让侯登科扮演神行太保戴宗,侯得才暂时还不会派人盯他大爷,只要跟侯得章有利害关系,侯登科一准能把消息送出去!”

玉树沉吟着又有了疑惑,说:“要是侯得章得了消息瞒下呢,咱们还以为马二梭是知道的。”

马筢子说玉树把他当成三岁半的孩子了,他会直接找侯登科吗,他要找的是侯登榜。马筢子说:“侯登榜牵挂得印快没头魂了,我要让侯登榜传话给侯登科。一个儿子一个女婿在里边,你说侯登榜会怎么跟他哥说,他哥侯登科能不掂量轻重,掂量了他还敢玩阴的玩邪的?”

第五章

侯登榜果然去找了老大侯登科,他没说女婿马二梭,也没说儿子得印,他甚至咬死口地不说这些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侯登榜还有意避开了老三侯登銮,尽管马筢子并没告诉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侯登榜是以找人剃头的理由去的东跨院,为此他还故意让侯黄氏先在头上剃了几刀,还故意晃荡脑袋装瞌睡,结果脑袋让侯黄氏剃成花瓜了。侯登榜嗷嗷着大恼,还骂了侯黄氏,还要打侯黄氏,侯黄氏疑惑着嘟囔,说不年不节的急着剃头刮脸,不是中邪了,就是见不得她有一会儿清闲。侯登榜突然亮了嗓门,说:“找剃头挑子不花钱啊,少花一次钱不是赚的啊?”侯登榜是从省钱上嚎嚎的,谁听了都会觉着,这样的话从侯登榜嘴里说出来一点儿也不奇怪。但侯黄氏还是感觉怪异,推着侯登榜朝外走,说:“去吧,去吧,让兰兰给你剃吧,去赚闺女的钱吧。”

侯登銮扒着墙头嘻嘻地笑,说二哥要是愿意一次送他一条羊肚手巾,他保证不会把头剃成花瓜裂葫芦。侯登榜不搭理老三侯登銮,他是嗔着脸去的马家胡同,进了马家胡同打个转身,就着就绕到侯家老宅东北角的新院门。

没有人知道侯登科在看见侯登榜进门的那一会儿是怎么猜想的,但是喜喜一下子就猜出二叔是有话要说,二叔要说的话还是瞒着三叔的,否则二叔不会舍近求远绕到东跨院。喜喜冲她娘使眼色,侯葛氏又紧着跟侯登科使眼色,侯登科笑笑,接着就关死了院门,说老二有了自己做不成的事,才想起大哥是个有用的。然后就压低了声儿,说:“说吧,我知道你是着急上火的,我还知道你并不是真想找我!”

侯登榜脸上红红白白,额头上还浸出汗來。

侯登科又说:“你要跟我说秘密事儿,秘密事儿又不想让我知道怎么来的,可是你偏偏又不会编圆场话。你告诉我,得印是找他姐夫去了,还是奔着他堂兄去的?你再告诉我,你是盼着得印跟二梭亲近,还是跟得章亲近?还有,是谁让你给我传话的,我听了就当耳旁风你能怎么样?”

侯登榜抢过剃刀要割自己的头皮,说:“你这一会儿装傻行不?你让我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行不?这里边有得印有二梭是不假,这里边还有得章呢,你想让你儿子吃亏啊?”

侯登榜从东跨院出来又去了马家胡同,再返回时,他还故意走得很慢。即便是走着想着,他也不知道老大侯登科会不会真把那些紧要事儿当成耳旁风,毕竟部队在哪里是不知道的,毕竟还要偷偷摸摸地打听。还有,这边是两个人,那边是一个人,吃亏沾光他都多占了一半,老大侯登科会犯掂量吗?掂量清楚了,真来个装傻不送怎么办?

一切果然如马筢子所料,但是马筢子并不知道,前不久侯登科已经到儿子那儿传过一次情报了。侯登榜前脚离开,侯登科后脚就开始过滤情报,他还仔细分析着情报的来源,怎么想都感觉情报不是一个人得的。比如小胖子福山说了大川少佐扎草人冒充日军,说了县城岗楼上的哨兵也是假冒的,还说了日军要增派一个滩涂中队,但是小胖子福山从没说过矿警队周边也埋了地雷。能得到那些情报的会是谁?侯得才自己绝不会说出来,能得到这些机密并泄露出来的只有多多,但是多多已经知道堂哥得章加入了八路军,她再缺心眼,也不会出卖自己的亲哥啊。多多也许是言多有失被别人套了话,那个套多多话的人,又获知了日本人修暗堡的消息,多多并不知道她已经被别人利用了。

侯登科先过滤的是马步正。多多到马家找堂姐兰兰,兰兰心眼实,套话的事儿做不出,但老奸巨猾的马步正完全有可能。侯登科也想到过马筢子,也想到过死腰变活腰的玉树,甚至还想到过侯黄氏。侯黄氏牵挂儿子得印,牵挂女婿二梭,她要想从多多嘴里套话,也有的是办法。只不过是,侯黄氏也是个话头又少又不爱串门的闷葫芦,日本人偷偷摸摸地出现在河套口,她即便正好看见,也绝不会跟对付八路军联系在一起,也不可能知道修筑的是暗堡。

最终也没完全弄明白的侯登科,却对唆使老二侯登榜的人,暗暗多了敬佩与感激。通过他传递情报,如果那个人并不知道他已经有过一次传递情报的经验,那这个人就是对他十分信任的,侯登科很愿意相信他身边就有这么一个人,尽管他还没有最终确认这个人是谁。侯登科这一次没瞒侯葛氏,喜喜却拉住她娘,压着声儿让娘劝爹一句话,爹把情报传给哥哥得章,无论如何也不能瞒住独立营的二梭,即便二梭没跟哥哥在一起,也要想办法让独立营和二梭知道。侯葛氏不明白女儿的话是什么意思,喜喜说:“您知道为啥传话的是二叔吗?您该不会真以为是二叔得的这些消息吧?想想吧娘,俺爹要是藏了另样心思,别管是二梭还是得印,只要有一个吃亏的,二叔能饶了咱们?”

侯葛氏一下子捂住了胸口,惊愕着自语,说“亲娘哎,你爹兴许真能做出来……”

侯登科还是在下半夜出的门,还是顺着寨壕出的村,绕到村子西南角时,他还往紫云寺望了一眼。

侯登銮是在下半夜醒的,醒了就说明白了明白了。侯杨氏惊了一身汗,以为侯登銮是发癔症说梦话,摸索着点亮了灯,看见侯登銮拿手拍打额头,忽然又哼哼着冷笑,嘴角还撇撇着。侯杨氏娘哎一声,说:“你不把人吓死不甘心是吧?半夜三更地瞪着两个眼珠子,我是把你当活人还是当死人?没见过你这样的,睡着觉还动心眼!”侯登銮还是哼哼着冷笑,说动心眼的是二老闷侯登榜,老二拿剃头当幌子,不过是不想让他起疑心。他还让侯黄氏先刮几刀,那是啥意思,能刮一刀就能刮两刀,能剃半个头就能剃整个头,他跑出去干什么。还说让兰兰剃,兰兰会剃头啊。要说到马家还差不多。侯登銮说:“你知道他去谁家了吗?他去的是东院大猴子家!他明明要去找老大剃头,为啥又偏偏说兰兰。明白了吧?”

侯杨氏又从被窝里伸出头来,说她就是糊涂死也不会睡了觉再想事儿。人家不就是剃个头吗,不就是图省钱吗,兴许马家人都占着手正忙呢。侯杨氏说:“我不明白你明白,那你说,这里边有哪些弯弯道道?”

侯登銮说反正有。

侯杨氏说:“我问的是有哪些弯弯道道?”

侯登銮就把灯吹灭了,说:“你让我想想,我一准能想出来。”

侯登科这一次没见到司令员杨甬力,离紫云寨最近的一支部队,正是儿子得章的新一团。侯登科并不知道新一团与司令部是各自单独活动的,即便是团长侯得章,要见到司令员杨甬力,也不是串门一样说见就见。况且,运西军分区正在利用大扫荡结束之后的间隙,抓紧时间巩固扩大根据地,几乎到了昼夜连轴转的程度,分区机关也变成了马上工作队。司令员兼旅长的杨甬力带着旅部骑兵连来回奔驰,太阳落时在沙河故道周边的村子,天明了再找他,他也许又会出现在河套北边的村寨里,中间相隔也许三十里五十里不止。这种走马观花式地忽东忽西,常常会使杨甬力产生感慨,那时候他会想起马二梭和他的独立营。当山东军区首长决定独一旅为运西主力部队番号时,他还想着再跟马二梭开个玩笑,说如果马二梭的独立营能很快变成独二旅,那他差不多就是军长了。马二梭误打误撞干掉了日军指挥部,竟然还带出了一个大队的战马,尽管这些战马大多是驮载辎重的,但对已经拥有了一大片根据地的八路军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侯登科原本是想跟儿子得章卖关子的,卖关子是等着见到司令员兼旅长的杨甬力,上一次,杨甬力司令员曾对他大加赞赏。侯得章开始抱怨父亲耽搁了他许多时间,说这些时间都是他挤出来的,而放手发动群众,创建农村革命政权,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侯登科上下打量着团长儿子,看出儿子果然比上一次见时瘦了许多,眼睛里结着暗红色的血丝,这些都是睡眠不足的表现。还有,儿子的情绪中隐隐地含着一股焦虑,看着还有恼恨的意思,像是装了无名火的。但侯登科还是有些不明白,儿子当过中央军的团长,还当过国民党的县长,这些都是先前做过的,怎么又变成陌生了。侯登科说:“不对呀,乡村新文化建设你几年前就做过,按说你得比其他人熟门熟路啊?”

侯得章忌讳父亲再说出男女老少都要定期洗澡。他至今还清晰地记着,那天召集各乡乡长开会,讲的就是乡村新文化建设,他先说的是国民教育,接著又说到洗澡讲卫生也属于乡村新文化建设,结果一屋子人都当成了笑话,而他父亲说的是洗白了给谁看。侯得章脸上闪过一丝红晕,摆着手再不让父亲提那一节,而且父亲一路颠簸地跑出来,也实在是太随意了。侯得章说:“这样不好啊爹,毕竟是战争年代,况且,您还要越过敌人的封锁线,儿女私情不该挂在嘴上……”

侯登科呀呀地吐口水,说:“又说胡话了是吧,你以为我是想你啊,我是给你们送情报的!”侯登科故意用了你们,说到“你们”时还故意加重了语气,说过了还是扭转着身子到处查看,还显出一脸的失望,又说:“怎么这里光是你自己啊,你们司令员到哪去了?”

侯得章赶紧给父亲倒水,说司令员在军分区,军分区有几个机关驻地,即便是旅部,有时候也不一定跟分区机关在一起。但是,如果情报十分重要,他马上就会让交通员出发。侯得章说:“既然是情报,爹您赶快说啊,这一阵子时间白耽搁了!”侯登科愤愤地瞪了儿子一眼,说:“你叫我把水喝完行吗?要不是你的个苦瓜脸吊吊着,我刚才就想说……”

侯登科要把水喝完,倒并不是因为口渴得受不了,他是喝着水思谋着先说哪些,如果说着说着司令员正好来了,最好那时候说的正是最重要的。侯登科知道日军滩涂中队在河套口修筑暗堡是最重要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先说了,至于为什么先说这一条,侯登科也觉着奇怪,尽管说了心里又是后悔的。侯登科瞒下了老二侯登榜找他那一节,也没在情报的获取过程上多说,他甚至是有意含混过程的,说到日军修筑暗堡时,侯登科还故意加了描述,说一个中队的日本人尽管全换了服装,他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保安纵队的人绝不会那样卖力地干活。

侯得章飞快地记录着,有几处还在旁边多划了几道杠,然后他沉思着望父亲,说:“爹,这个情报您是怎么得来的,您是暗中观察了,还是正好路过那儿?”

侯登科说:“你傻啊,我不暗中观察,日本人让我到跟前去看啊?”

侯得章忽然疑惑地望着父亲,又说:“不对啊爹,日本人偷偷修筑暗堡我能理解,那您怎么知道新来的是一支滩涂中队啊?日军建制您并不了解……”

侯登科一时语塞,急躁地要抓了水碗往儿子头上扣,说:“你老是问我怎么知道的啥意思?你只说这个情报当紧不当紧吧?你要说不当紧,我这就把你写的纸片子撕了!”

侯得章就不再追着问了,他还冲父亲笑了笑,又问父亲还有没有,如果有就一块儿说出来。侯登科接下来就该说到矿警队周边埋设地雷的事了,要说的时候,又想起这个情报来得蹊跷,从老二侯登榜的口气上,他好像更看中这一条,跟他说时还一个劲儿地拿眼瞪他。侯登科伸出头去朝外张望,说上一次他好像看见马二梭了,马二梭还好像拧着脖子横他,这一次他还想再看看马二梭是怎么拧着脖子横他的。他说:“哎,我说,你当新一团团长了,你怎么不让司令员把独立营带走啊?马二梭呢,我怎么连他个影子也见不到了?”

侯得章又皱紧了眉头,脸阴沉着果然又显出苦瓜样,支吾着说了句另有任务。其实独立营另有任务是真的,任务也是团部统一布置的,但是任务到了独立营,马上又被马二梭弄走样了。

侯得章说,团部给独立营布置的任务是外围警戒,因为马二梭不擅长做发动群众的工作,而外围警戒是防备日伪军杀回马枪的。独立营接了这样的任务,就应该在根据地外围安排警戒,不说构筑万无一失的防线吧,起码要洞悉日伪军的动向。但是,马二梭却擅自行动,竟然带着独立营打起了黄桥据点,竟然还是大白天打的,结果独立营又伤亡了几十人。侯得章说,如果到此为止,马二梭也就一个错,可他吃了亏之后却没向团部汇报,团部自然也不知道敌情有变,摸清了八路军活动范围的日伪军又悄悄地扑向根据地,致使新一团的整个活动计划全部被打乱。

侯得章是恨着说到马二梭的,末了他又瞪大了结着血丝的眼珠,愤愤地望着父亲侯登科,说:“您知道马二梭攻打黄桥据点是什么理由吗?竟然是因为据点里抢了一对走亲戚的父女。现在的马二梭已经张狂到极点了,为什么?就因为他误打误撞夜袭了日军114师团指挥部!”

第六章

事情并不全如侯得章说得那样。

那天晚上的夜袭,马二梭对着一个赤身裸体的日军军官连开三枪,并不知道蹂躏那对母女的是日军中将师团长沼田德重。马二梭事后既没显露张扬,甚至都不想提及那天晚上的偷袭,仿佛那样的意外大获跟他无关,尽管团长杨甬力几乎是搂着他的肩膀发出感慨的。团长杨甬力还当场编出山东快书,说:“打竹板,不多说,只说说运河湾里的马二梭。马二梭报仇心切入坟地,竟然闯进了日军指挥窝。他夺回战马数百匹,他枪打淫贼回阴国,他误打误撞获奇胜,运西从此英雄多……”

当然,马二梭也没流露出多少惋惜,如果惋惜是以砍杀日军数量组成的,那他或许会想,当时为什么要隔着窗子用枪打。如果不是刚刚发生的新兵连大伤亡,即便是为花家岗子的老百姓,他也会命令独立营的弟兄一命换十命,死也要把在坟地宿营的日军全杀光。归队入建的路上马二梭就想好了,他要把意料之外的胜利算到侯得章头上,承载着侯得章的远大理想与抱负的新兵连,在他的错误指挥下伤亡大半,他把胜利算给侯得章,两个人就算扯平了。但是,马二梭没想到侯得章会用鄙视的眼神回应他,仿佛错误出现在他身上是理所当然的。侯得章还反过头来问他,说:“马二梭同志,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把革命看成什么了,革命是用来交换的吗?如果生命可以交换,那几十条鲜活的生命呢,是换你啊还是换我?你我值得他们拿生命交换吗?我们做了什么,使他们死得其所,使亡灵含笑九泉?”

侯得章用一连串的反问结束了他与马二梭的对话,再往下他就一言不发了,马二梭面红耳赤,一直到离开,他也没看见侯得章抬起头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运西军分区成立,侯得章忙于交接,他不再担任第一营营长了,他以团参谋长的身份出任新一团团长,他几乎没有往各营区跑的时间,甚至连见司令员的时间也挤不出来。马二梭也很想再见到司令员,他很想跟司令员谈谈独立营的隶属,如果分区需要一个警卫连的话,他宁愿退下来当连长。马二梭一直没等到机会,机会在匆忙中出现,却不是为他准备的,司令员途经新一团团部,气喘吁吁的侯登科正好那一会儿赶到。马二梭焦躁地等待着侯登科离开,他并不知道侯登科是传递情报的,他只想着侯登科是获知了儿子升任团长才来的,他来只是想跟司令员套近乎,因为他随后就听到了司令员的笑声,司令员又回敬侯登科,说他真是机敏异常。

马二梭在那一刻里又不想急着见司令员了,他耐着性子等待侯登科的离开,他还把一根紫柳条含在嘴里,这样的举动已经大半年没有过了。侯登科要回去了,侯得章陪着父亲走出团部,侯得章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脸上是带着微笑的,远远地看见马二梭折断一根紫柳条,脸上的微笑就消失了。而侯登科却偏转了头把儿子拉向一边,要说话时又斜着瞥了马二梭一眼,马二梭突然打消了到司令部当警卫连长的念头。独立营的番号必须保住,哪怕只有一个排的兵力,至于与团长侯得章的关系嘛,他会把新兵连剩下的人全部退还给他。

马二梭就是在那一刻里做出的决定,当马二梭把他的决定告知连长孔雨林时,一个满建制的新兵连还剩下不足一排人,其他人都牺牲在花家岗子包围战中了。孔雨林是在惊愕中带队离开的,离开时他死死地盯着马二梭,接着又把目光落到剩下的人身上,最后他说:“走!”

但是,侯得章却把马二梭叫到了团部,逼着他说出为什么,如果谁都可以代替团部做决定,他这个团长是不是也要轮流当。侯得章说:“马二梭你还是个军人吗?我跟你要人了吗?我要的是这些人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马二梭直挺挺地站立着,他那一会儿很想保持平静,但胸腔里积聚着的情绪,还是泄露了秘密,尽管他克制着不显出呼吸急促来。

侯得章说:“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

马二梭说:“报告团长!独立营是拼命的,学生兵不应该跟着拼命,他们应该跟团长在一起干大事。”

侯得章涨红了脸,一句粗话就在喉咙里堵着,他想说马二梭你混蛋,他甚至还想追问跟团长一起干大事是什么意思。侯得章最终还是忍住了,说他可以暂时让新兵连回团部休整,待人员补齐后再决定去留,独立营第二连的编制可以保留着,但兵员配备他说不出具体时间,一切要等旅部批复。马二梭随口说了一句:“兵员我自己配,团长还是把心思用在干大事上吧。”侯得章最終还是没忍住,一直憋着的那句粗话脱口而出:“马二梭你混蛋至极,你其实……”侯得章接下来要说的也应该是句粗话,那句话是:“你其实就是个土匪,侯家老宅要你这样的女婿,真是瞎眼了!”

马二梭已经不打算跟他分辩了,他后退一步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侯得章长长地吐一口气,他还在额头上拍了一下,随即发出了命令:“命令,独立营到外围担任警戒,任务是防备日伪军偷袭根据地。”

马二梭原地敬礼。

侯得章说:“重复一遍!警戒的目的是防备……”

马二梭跟着重复一遍,说:“警戒的目的是防备!”

返回独立营的马二梭忽然感觉轻松了许多,根本没去想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军营中不能容许的错误,说无组织无纪律是轻的,说他目空一切,说他是个人英雄主义至上,也毫不过分,即便过后再给他处分,也丝毫不冤枉他。但是,假若有人说他是无能,是自卑,是担心被装了一肚子墨水的学生兵瞧不起,万般无奈才把新兵连剥离出去的。马二梭甚至不用思考,马上就会说:“我马二梭要的是誓死杀敌,只要这一条让我服了,睡觉我给他脱袜子洗脚都可以!”快到独立营营区时,马二梭还从地上捡起一根丢弃的鞭杆,抓在手里摇摆着做出赶车的架势,他还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那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占了大便宜的。

然而,第一连连长李家常则对马二梭的轻率表示出了不解和担忧。说这样不好,剥离出去的新兵连会怎么想,其他营长们会怎么想,更何况当初新兵连入独立营建制,是由司令员决定的。李家常说:“愈是知道团长对新兵连的伤亡耿耿于怀,愈不能把剩下的人再送到他面前,这样更会使侯团长触景伤情。马营长,你不担心侯团长对独立营的误解越来越深啊?”

马二梭摇摇头,说他没想这些,他满脑子想的是怎么多杀日本人,怎么把运河湾里的日伪据点全部拔掉,而现在的任务是到外围担任警戒,以防备日伪军偷袭根据地。至于误解嘛,他冲着李家常皱了皱眉,又偏转了头自语:“误解是早就有了的,既然有了,那就让它继续存在下去吧。”

独立营还有两个连,因为血战后又补进了花家岗子村一百多名新兵,第一连只有七八个战士受了轻伤,而特务连则几乎是满建制的,独立营差不多还有一大半家底。只不过是,特务连的新兵虽然都是发了冲天毒誓的血性汉子,但他们毕竟没亲临过战场,战斗经验几乎没有,但马二梭还是把特务连当成了托心的底牌。

独立营接了任务就出发了,他们的警戒线距离根据地大约15华里,这样的间隔是合理的,既可以给活动在根据地的其他部队留出缓冲时间,又不至于因孤军深入造成自身被动。

由于山东日军前期把主要精力都投放在运河东部,当时防的是津蒲路侧翼,加之运河西北方向是黄河,整个西部运河湾狭长地带,反倒给旨在速战速决的日军造成了地域错觉。运河东部的炮楼据点多到林立之状,而运河以西的炮楼据点大多是沿运河走向分布的,即便有几处是向纵深延伸的,延伸的又多以交通要道和集镇为主。正是日伪军没有来得及布满落地钉的棋盘,给留在运西地区就地发展的八路军新一团以立足空间,同时也为运西军分区的成立与根据地创建,带来了难得的机遇。团部要独立营布置警戒线的地方,就是日伪炮楼据点的空白边缘,距离最近的白蜡镇据点五六里路,稍远一些的是连通邻县的黄桥据点。假若马二梭把两个连的兵力一字排开,呈扇子面监视的就是两个炮楼的活动动向。或者把两个连的兵力一分为二,各自盯守进出目标,他们完全可以以静察动,而侯得章要的就是不惊扰,不出击,只要敌人不出动,根据地的工作就可以按部就班地开展。

但偏偏这时候又有了新情况,新情况是独立营刚刚选准警戒点之后出现的,随之又把马二梭推到了抉择锋刃上。非此即彼,几乎成了马二梭一生难以逾越的宿命。

新情况是豌豆发现的,那时候他们刚刚选好隐蔽处,而那天正是个昏昏沉沉的死阴天。豌豆却突然惊叫起来,说:“呀呀,新媳妇要跳井!”

通向黄桥据点的小路上出现了一辆驴车,车上还搭着席棚,赶车的是个老人,看着应该是送出嫁闺女回婆家的。豌豆认定新媳妇要跳井,他一准看见新媳妇是从席棚里钻出来的,新媳妇还是披头散发的。新媳妇拼命地冲着辘轳架跑,怎么看都像是跳井寻死的。赶车的老人是走了几步远才发现的,紧着哭喊闺女,人却扑到地上起不来了。马二梭刚说了一句不好,立冬和得印已跑出去十几步远,两个人是斜插着奔跑的,他们跑到了井口,寻死的新媳妇也跑到了井口。新媳妇身上的衣服都是烂的,脚上是空窠鞋,空窠鞋也烂了鞋面。两个人半背半拽地托着新媳妇,新媳妇已经不会哭了,老人说出的话也是含混的。

老人说他是三天前送闺女回婆家的,闺女出嫁那天没走这条道,只有他这个糊涂爹才想着贪近路。老人说,他原来是打听过的,打听的是黄桥据点的日本人调走了,没想到据点里又跑出来一群日本兵,说要征调他闺女当差,他想躲闪也来不及了。老人说他是借了钱赎的人,哭着又打自己的脸,说:“屋子里还有四五个呢,身上布丝丝也没有,都是年轻的大闺女小媳妇……”

老人要给马二梭磕头,马二梭已经被黑豆抱住了,黑豆示意老人快走。李家常问老人在据点里听没听到日本人说话,那些人像不像真日本人,比如走路的姿态,马二梭突然吼了一声:“李连长你给我闭嘴!”

黑豆冲李家常摇摇头,松了手又对马二梭说:“先咽下吧马营长,这里目标太大。”

马二梭是被黑豆和肖八万推着进入隐蔽处的,所有的人都埋伏在草丛中,原来昏昏沉沉的死阴天,突然有些明亮了。捂着鼻子要打喷嚏的豌豆又惊叫一声,说:“鬼子!真是鬼子!”

鬼子是从高粱地里钻出来的,先是有人追赶驴车,路边的棉花地里又站起来十几个,拖拉着扔到路上的是鼓鼓囊囊的麻包,有人在其中的一个麻包上抓一把,抓着还笑。马二梭就是在那一刻拔出的手枪,愤怒又让他嘴里响起嘎巴嘎巴的磕碰声,接着他就一跃而起,说:“灭了他们!”

李家常紧着阻拦,说大白天这样追歼会暴露目标,受了惊扰的敌人一旦倾巢出动,不但警戒计划落空,獨立营也会处于进退两难的被动中。李家常还说,他刚才就觉着疑惑,路上抢人劫物,日本人会指使保安纵队下手,日本人自己一般不会先出面。老人先前说抢他女儿的日本人说中国话,这其实也让人奇怪,说得顺溜不顺溜一听就能听出来。李家常说:“不行啊马营长,是不是日军先两说着,关键是,一旦把据点里的敌人引出来,我们就没退路了!”

黑豆也提建议,说独立营最好不要暴露目标。不如他带几个人斜插着绕过去,假若他们真把驴车截住了,一准要返回来装路边上的麻包,那时候再动手也不晚。黑豆说:“我也看出来了,这一窝子绝对不是真日本人……”

马二梭却跑着开了枪,说:“穿日军服装就是日本人,就该杀!”

第七章

黄桥据点曾经驻守过日军,驻守的是一个分队,114师团开始运西大扫荡的当天,这个日军分队就被大川少佐悄悄地抽走了。至于抽走据点里的日军,会不会影响黄桥周边的治安,担任严防死守运河东岸任务的大川少佐暂时顾不上了。扫荡是在慌乱中结束的,失去主帅的114师团大败而归,无可奈何的大川少佐,却没有急着让那个分队返回黄桥据点。

对于黄桥据点的保安连长夏宝仲来说,日本人不在身边,如同媳妇盼到了多事的婆婆回娘家,尤其是目空一切的分队长知勇信男。但连长夏宝仲心里明白,这种盼望其实跟发烧说胡话差不多,因为把地处要冲的黄桥据点完全交给一个保安连,日本人绝对不会放心。所以,包括连长夏宝仲在内的所有人,都想着好好利用一下难得的空白点,觉要天明天黑地睡,饭要专拣香甜可口地吃,最好把想吃的都吃到肚里,最好再多截几个俊俏妞儿,因为日本人一回来,他们还要当孙子当溜边狗。

黄桥据点设立之初,曾经专为日军建了一处浴室,浴室的一侧是火炕,火炕连着隔壁的伙房,这样的构造是为冬季准备的。到了夏天,分队的日军会在院内的井水池里洗澡,或者径直提了水从头到脚地冲洗。过了一段时间,分队长知勇信男忽然要增设一处娱乐场所,还在保安连腾出的房子门口挂了牌子,牌子上写的是绘春室,取的是日本浮世绘的意思。浮世绘是日本江户时代的风俗画,算是典型的花街柳巷艺术。保安连的人自然不懂,连长夏宝仲也不懂,他是撇着嘴角讥讽的,直到知勇信男要他到黄桥集上找花酒女人,他才明白,其实日本人想逛窑子又怕不安全。可是知勇信男不久又把绘春室改成了半玉坊,花酒女人也不要了,要找的是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最好是好身段好模样好嗓音的,最好是能歌善舞的。

连长夏宝仲是在心里骂的,骂的是:“有鲜桃老子也要先啃一口。”骂过了人还要真找,真找还要做得缜密,最好的办法就是悄悄地在路上截。先截住的竟然是一对小姐妹。人是拿麻包套着弄进据点的,知勇信男很满意,还让小姐妹洗了澡,知勇信男竟然还给小姐妹拼凑了两身和服,和服是用包裹药品的细纱白府绸做的,细纱布上还绘了日本江户时代的黑红图案。两个小姐妹光身子套上大掖怀的衣服,羞臊着哀求哭泣,知勇信男先还细声细语地劝慰她们,还拿了日本画报让她们看,还让她们模仿着画报上的舞女动作。小姐妹蜷缩着躲到墙角里,还是哀求哭泣,到后来又骂着哭喊。知勇信男就把细声细语改成了咆哮,咆哮着把小姐妹身上的和服扒了,接着就把骂着哭喊的小姐妹奸了。以下依次是伍长、兵长,最后是整个分队的士兵,直到第三天,知勇信男才让保安连长夏宝仲进了屋。但据点里的保安连从此就多了一项差事,除去下乡催米面肉油,还要隔三岔五地到路上截人,如果一连几天没有新人填补,知勇信男会当着全据点的人骂保安连长夏宝仲是猪一样的蠢材。

夏宝仲一直恨着,保安纵队随114师团扫荡运西时,他还向司令刘百湖诉苦,说整个保安连都被日本人揉搓成烂蒜了,他截了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结果他只能收个筐底。刘百湖没帮他出气,刘百湖还骂了他,说他是天生的傻熊,既然日本人要吃肉撇腥,那就把腥洒到日本人身上。刘百湖说:“他会撇腥,你不会啊?”

司令刘百湖的话也是恨着说的,保安连长夏宝仲一想就明白了,日军分队一离开,他马上让人换了日军服装,也不管合身不合身,到村里催米面肉油也穿,到路上截人也穿,还故意安排了一个口齿麻利的冒充翻译,翻译张口就说:“皇军要的,你敢违抗皇军命令?”

后来,保安连长夏宝仲还想了两个彩头,截人得手了,叫红运当头,米面肉油征齐了,叫花运临门。在日军分队离开的这一段日子里,据点里的保安连天天像过年,因为要赶在日本人返回之前乐呵足,他们甚至会同时扣留几个截来的人。几个截来的女子都是在路上失踪的,家里人一时想不出到哪里寻找,而赶着驴车送闺女回婆家的父女,算是赶巧了,又正好找了个肯担保的熟人,好歹算是把人赎了出来。

连长夏宝仲倒一下子开了窍,想着拿这事儿当买卖做也不错,他在接到钱的那一会儿,恨不得马上让人张贴招领文书。刚把人放了再截车拉东西,怎么说都得算是故意作孽,不过,遇到马二梭的独立营,却是双方都没想到的。

枪声果然暴露了目标,驴车跑远了,路边上的人丢掉了麻包,胡乱打了几枪便跑回了据点,吊桥跟着就拉起来。假若马二梭这时候命令停止,独立营也许会给据点里的敌人造成错觉,甚至会让他们惊恐,因为他们压根儿就没见过大白天如此张扬的八路军。奇怪的是,据点里的敌人竟然又放下了吊桥,两个放吊桥的人竟然还探着身子冲外面喊话,喊的是:“八路兄弟,进来吃肥猪肉炖粉条吧,不过,要是想快活,那就得排队挨号……”

马二梭跑着把上衣脱了,所有人都看到他的眉毛拧成了疙瘩。李家常死死地抱住了他,说敌人放下吊桥明显是故意的,救不出人来还得把独立營搭上,更不用说枪声会引来更多的敌人,而白蜡镇据点又在他们的背后半侧面。李家常说:“马营长,除非你把我毙了,否则我绝不会让你再迈一步!”马二梭轻轻拍着李家常的肩膀,说他不会再莽撞了,更不会把独立营搭上,只要他们都隐蔽在枯草丛中,据点里的敌人就不会知道他们有多少人。马二梭还示意李家常指挥着就地隐蔽,然后他说:“原独立营的老战士到前边来……”

跟着黑豆站起的是地老虎吴春牛和肖八万他们,他们一齐望着马二梭,但他们没想到营长马二梭接着就做出了冲进去救人的手势。马二梭是在踏步跃起的那一刻发出第二道命令的:“第一连连长李家常行使营长职责,不见进去的人出来马上带队撤退!”

豌豆和立冬他们是在马二梭带人冲过吊桥时明白过来的,明白了也要跟着冲,李家常一把拽住了他们。李家常是含着泪劝阻他们的,说:“你们不是原独立营的老战士,快趴下……”

吊桥跟着又拉起来了,据点里响起喊杀声,而进去的人再没了退路。

马二梭他们冲进去就分开了,两人一组,各自寻找掩体,掩体是现成的,要么是墙根,要么是夹道。据点是个大院子,外边是墙,墙外边是壕沟,院子中心是空场。进了院子看不见外边,看见的是北边一排宿舍,宿舍是坐北朝南的堂屋,堂屋的北面墙上也有窗户。从宿舍里向外打枪,整个中心空场都是射击目标,闭着眼打也不会落空。所有的门窗都是关着的。与宿舍隔着十几步远是碉堡,碉堡上布满枪眼,枪眼越往上层越密集。马二梭意识到他们已经陷入困境,除了依靠掩体打点射,他们几乎无法前进一步。而在冲进据点之前,他想的是占领碉堡制高点之后,先用火力把伪军封锁在屋子里,然后再分头寻找被关押的女人。至于怎么把人解救出去,当时根本就没想,即便想到了种种困难,他也会带人冲进据点。

马二梭最后把目光落在伙房南边的地窖口上,但要靠近地窖口却绝非易事,因为他们根本无法在上百条枪口下,安全穿过无遮蔽的院子。马二梭死死地盯住夹道口的黑豆,黑豆忽然做了个掏洞的姿势,指指与马二梭一组的肖八万,又在身边的吴春牛腰里戳了一下。吴春牛发现了一个紫柳囤,贴着墙根爬过去,钻到紫柳囤里,所有的枪口都朝着紫柳囤开火,滚动的紫柳囤顿时变成了火球。但吴春牛还是滚到了马二梭那边,尽管衣服烧出了许多破洞,肖八万则是先打了一枪又跑过来的。黑豆拿吴春牛换肖八万,是要利用肖八万腿长身高的,肖八万侧着身子靠近窗口,脑袋正好越过后窗台。

躲在吊桥门垛后边的吴春牛突然亮着嗓子喊起来:“伪军弟兄们,我们是原运河独立营的,独立营跟日本人有血海深仇,你们把抢的人放了,再说出日本人的位置,咱们就没瓜葛了……”

马二梭说:“再喊!”

吴春牛顺手抓起一个破铜盆,哐啷哐啷地敲打着,又说:“我说得够清楚了吧,你们都听明白了吧,小日本鬼,滚出来吧!”

保安连长夏宝仲原本是在碉堡顶端望外边的小路,现在望的却是伙房南面的地窖口,地窖里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伙房窗口露出几支黑色的枪管,枪管瞄着地窖口。夏宝仲噗噗地朝下边吐口水,说:“说梦话哩是吧,日本人什么时候离开的你们不知道啊?”夏宝仲还要说有种的站到明处,还要说反正你们出不去了,吴春牛又敲打起来,敲打着吼一声:“开炮!”宿舍后窗口扔进去的是手榴弹,手榴弹是肖八万扔的,扔进去就爆炸了,南向门窗里冒出的是浓烟,浓烟里还有尖叫声。碉堡上的夏宝仲不吐了,他又把目光盯住了伙房西边的门窗,说:“弟兄们,出来说几句日本话让他们听听……”

屋子里立刻探出一顶日军双耳帽子,双耳帽子套在碗上,碗拿刺刀挑着,但双耳帽子立刻被马二梭的子弹打烂了。门口的脑袋又缩回去了,接着传出的是呼喊声,呼喊的是:“别用这法了连长,还是关门打狗全上吧!”

吊桥砖垛后边的吴春牛又喊了一声:“开炮!”

第二间屋子里又是一声爆炸,烟火挡住了碉堡上的视线,其他人趁机抱起柴火塞进碉堡的门洞里。形势的突然改变完全出乎夏宝仲的意料,先前猜测八路军突然出现,绝不是围攻据点,进了据点也绝不会与他们死拼硬打,八路军一准是来救人的。为了把人救出去,他们一定会把注意力集中在隐蔽处,而隐蔽处正好是俘获他们的地方。为此,他故意让那些假日军藏在真日军屋子里,又悄悄地把几个女人弄到地窖,然后再让机枪手隐蔽在伙房窗口,不管八路军是杀日本人,还是救女人,那个地方都是他们的葬身死穴。只要他们敢向里边冲,那时候所有的人都朝院子里开枪,也不要故意瞄准,就围着他们转圈子打,一旦把他们困在院子中心的空场上,接下来差不多等于耍猴玩。但突然的爆炸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他随即又嚎叫着改变了命令,他说:“弟兄们,顶着被子出来,看见的拿枪打,看不见的扔手雷,专往死角里夹道里扔……”

局面同样让马二梭他们处于尴尬之中,黑豆与肖八万的堵窗行动被迫中止,因为宿舍里有人瞄准了后窗口,不及屋外的人抬起头来,屋子里的子弹先把窗口封住了。而抱进碉堡门口的柴火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干劈柴存放在东屋里,夹道里没有多余的柴火,有些秆草秫秸之类的,又大多是经了雨水的,用这些柴火烧碉堡,甚至连砖也烤不热。更让马二梭愤怒的是,以转移目标的方式抢占碉堡制高点,几乎不可能了。

保安连的人全都冲出了屋子,果然是包裹着棉被的,棉被上还泼了水,上百人一齐扔手雷,哪里是拐弯死角处就往哪里扔,躲在拐弯死角处的人再也找不到掩体了。十几个人都挤到马二梭身边,马二梭和吴春牛是隐在吊桥门垛旁边的,扔过来的手雷被门垛挡住了,飞溅的碎砖泥土蒙住了他们的眼睛。燃烧的柴火快烧完了,碉堡里传出咳嗽声,人却没有一个下来的,而这时候再找柴火已经不可能了。马二梭就在这时候下了死命令,命令是他自己破门进碉堡,黑豆带人向紧靠伙房的那间屋子冲,那间屋里是日军。肖八万带人下地窖,那些女人不在日本人屋里,就在地窖里。马二梭说:“我再说最后一遍,要救的人不能死,假扮日军的人不能活!”

黑豆扣住手榴弹的拉环,猛地大喊一声,说:“我们只杀日本人,要活命的都趴下!”

其他人也学着黑豆的样子,专找人多的地方钻,也是喊的要活命的都趴下。呼喊着穿过院中心,挤成人疙瘩的伪军,反倒被他们镇住了。马二梭趁机撞开了碉堡门,他是顶着一块篷布进的碉堡,碉堡门洞里的柴火烧完了,但是湿柴火燃烧汇聚的浓烟却散不出去,浓烟顺着墙壁往上走,越往上烟越大。

几乎与此同时,李家常带人赶到了,吊桥绳索是豌豆炸断的,立冬和得印不及吊桥落下就爬上了院墙,立冬喊的是二营架机枪,得印喊的是三营开炮,一连人全冲进了据点。李家常喊的是:“保安縱队的弟兄们,八路军优待俘虏,放下武器各回各屋,我们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连长夏宝仲是被马二梭拿枪顶着走出碉堡的,马二梭还用胳膊勒住了保安连长的脖子。夏宝仲紫涨着脸冲趴在地上的人摆手:“快进屋啊……”得印和立冬他们挨个儿扣上了门鼻,豌豆还在门鼻上别了劈柴棒,屋里人发出啊啊声。马二梭说:“再喊!”夏宝仲又朝伙房里喊话,这回喊的是:“东屋的弟兄们,快把日本人藏在地窖里的姐妹背出来啊,不让咱们送了,这是大情谊不知道啊?”

地窖里的女人是哭着离开据点的,夏宝仲挣扎着哀求马二梭,马二梭勒着他的脖子走向与伙房相邻的屋子。屋子里十几个假日军隔着窗户望马二梭,马二梭在黑豆身上踢了一脚,怒吼着发出命令:“炸死小日本!”

李家常紧着阻拦,阻拦也晚了,黑豆他们投进去的是手榴弹,手榴弹是在临界点塞进窗口的。屋子里的假日军是随着爆炸声一起哀嚎的,说:“我们已经说中国话了,你们怎么还不信啊?”

夏宝仲趁机从马二梭手中挣脱出来,他是爬着跪在李家常脚下的,他还啪啪地打自己的脸,打着说他愿意改邪归正,愿意戴罪立功,如果八路军肯留他一命,他愿意带八路军诈取白马镇据点。李家常偏了头转向马二梭,马二梭的眉毛拧成了死疙瘩,嘴里又发出咯咯的磕碰声,马二梭的表情意味着什么,他完全清楚。但李家常还是想提醒马二梭,伪军终归是中国人,只要他们认清民族大义,只要他们有悔改之心,优待俘虏的政策不能变。最关键的是,独立营还有警戒任务,没办法把他们直接带回根据地,更不宜在这里多纠缠。但李家常的话已经说晚了,因为马二梭已经从他的腋下扣动了扳机,李家常跺着脚冲马二梭怒吼,说:“马营长,你犯大错了知道吗?是大错!”

外面也响起枪声,枪声应该是从白蜡镇据点方向传过来的。这时候,谁跟马二梭论对错都没意义了……

第八章

直到撤出黄桥据点,马二梭才发觉他其实是戳了马蜂窝,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率性举动已惊动了河湾县城里的日军,而与黄桥据点相距不远的白蜡镇据点,听到枪声后就派出了增援部队。

白蜡镇据点的连长胡子雄与夏宝仲是拜把子兄弟,听到枪声和爆炸声之后,他马上想到夺了黄桥据点的八路军,也许会顺势再夺白蜡镇据点,于是便发出了火速支援的命令。一個排的人沿着蜿蜒的沙坝行进,直到沙坝的尽头,他们也没看到八路军的围攻部队,碉堡照样矗立着,围墙也没倒塌,但据点里边又确实有喊杀声和爆炸声。带队的排长迅速做出判断:黄桥据点失守了!能快速拿下黄桥据点,八路军一定采用了最擅长的智取战术,而连长夏宝仲完全是被过度自信害了。排长随即派人向连长胡子雄告急,为了避嫌,他把八路军说成了一个团,尽管那时他已经看到,撤出黄桥据点的八路军顶多有两个连,或者连两个连也不足。

猜测代替了事实,谎言在传递中失去了本真。

八路军一团人强攻黄桥据点的消息变成了真的,这样的消息让大川少佐信疑参半,他无法想象刚刚经历了大扫荡的八路军残余会整体出动,大白天强攻据点,无论怎样分析都不合情理,唯一可解释的就是顺势东进,抢渡运河。为什么要渡河东进,难道久灭不绝的八路军要彻底放弃运西了吗?为了稳妥和确保万一,疑惑中的大川少佐宁愿信其有,宁愿相信得到的消息都是真的,他还是决定采取一击二堵的方式。他让保安纵队派出一个机动保安团,又命令白蜡镇据点留一个排坚守,再派出一个排为机动部队向导,穿插寻找八路军主力,逼其就地决战。另外,他又让刘百湖调拨一个工兵营,由知勇信男带队,重新修复加固黄桥据点。他自己则又带人回到运河东岸堵截,这一次他把刘百湖也拉到了运河堤上,但当刘百湖提出让矿井警备队也到东岸堵截时,大川少佐却没给他好脸色。

新一团几乎是在完全无防中遭遇突袭的。

突然而至的敌情完全打乱了侯得章的计划,他在派出马二梭的独立营担任警戒任务后,马上按部就班地投入到根据地的扩建工作中。村自卫队要组建,村骨干力量培训班要组建,随之而来的还有减租减息,还有军烈属补助,还有土地置换公项等。侯得章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工作,一直萦绕于心的乡村新文化建设的夙愿,有时候也会冷不防地冒出来,但马上又被他自己压下去了。他的时间已没办法再分,整个新一团都在忙碌中,假若这时候让他们投入战斗,他们最先要做的就是拍打脑袋,然后再扣动扳机。

敌情的紧迫甚至没给新一团留出拍打脑袋的空隙。

对于马二梭来说,他首先要做的应该是迅速派人通报团部敌情有变,但是马二梭又忽略了,他一想到侯得章送父亲返回时冲他一瞥的眼神,他心里就会一阵阵地灼疼,似乎是被炭火炙烤着的。他原本设想过打一次胜仗算在侯得章头上,以偿还运河堤伏击战时,侯得章带人出手相助的人情,偿还了就谁也不欠谁的了。他就是在那样的冲动下,误打误撞地袭击了日军114师团指挥部,那是个意料之外的胜利,他已经从心里拨给侯得章了,但侯家父子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看他。他忘不了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警醒他:没有我侯得章,你马二梭什么也不是,你充其量是个敢玩命的村野匹夫。于是马二梭撤出黄桥据点之后,马上又发出一道新命令:先把伸出狗爪子的这个排干了再说!

马二梭命令第一连和特务连分别包抄,包抄要做出急于脱身、慌不择路的样子。马二梭自己带着原独立营的那十几个人,离开黄桥据点之后就径直向白蜡镇据点的那个排跑,看着既像是拼命的,也像是乱了队形瞎跑的。马二梭还让吴春牛呼喊:“回来,你们要到哪去?”

白蜡镇据点的那个排果然中计了,一排人几乎是齐头并进的,排长说:“快、快,先把这几个掉队的干了!”

马二梭把十几个人组成三个火力点,每个火力点各有一挺日军歪把子机枪,机枪是从黄桥据点缴获的。每个人身上还挂满了日军甜瓜式手雷。机枪手肖八万甚至还把两箱子弹背在身上,他的气力之大彻底征服了吴春牛,吴春牛说肖八万上辈子一准是牛托生的,只有牛托生的人才不会嫌累。但是马二梭不让使用机枪,最好连手雷也不用,十几个人只好依旧用步枪瞄准。这一招也很快起了作用,对面又有人呼喊:“弟兄们,八路军没有重武器……”

一排人都把注意力放到了马二梭这边,所有人都想着占个大便宜,根本没想到他们会稀里糊涂地入了口袋。去而复返的两个连眨眼间完成了三面包抄,当三面火力同时压向沙坝口时,马二梭甩出了第一颗手雷,三挺机枪同时开火。

战斗如风卷着一样结束了,白蜡镇据点的一排人无一脱逃。假若马二梭这时候能派人通报团部,虽然晚了一些,但总算有个仓促准备。偏偏这时候日军分队出现了,而知勇信男几乎是狂奔着直扑黄桥据点的,原本应该与他同行的保安纵队工兵营,这时候才刚刚跨过运河大桥。马二梭看到了日军,他嘴里又发出嘎巴嘎巴的磕碰声,不及打扫完战场,他就命令独立营全体上刺刀,说如果来的正是黄桥据点的那个日军分队,那就全部拿刀挑了!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团的保安纵队已在白蜡镇据点向导排的带领下扑向根据地。他们的行动完全是受巧合支配的,白蜡镇据点派出的向导排刚刚与保安纵队接上头,马上就发现了独立营第一连,第一连明显是要向西跑的,跑着跑着看不见了,于是他们认定八路军是要返回根据地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即便马二梭他们全部到警戒线上迎敌,凭他们两个连的兵力,想抵挡住一个机动团的敌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在两种结果出现之前通报了团部,一切则另当别论了,但马二梭此刻要的却是全部斩杀那个日军分队,一个团的保安纵队已从另一个方向扑向根据地了,独立营还丝毫不知!

因为失去了追踪目标,一团人跟着白蜡镇据点的向导排跑了许多冤枉路,许多人都被紫柳墩子挂烂了衣服,划破了手脸。团长恼了,团长除了骂大川少佐,还骂司令刘百湖,最后骂的是向导排排长。撇开了向导排,依旧是逢村必围,一团人就地散开,追剿随即又变成了抢掠,接着却真与八路军遭遇了。

与保安纵队遭遇的是新一团第二营第四连,连长山居功是原新兵连的排长,花家岗子血战中,他跟着连长孔雨林突围,虽然肩膀上中了一枪,但总算有了实战经验。孔雨林跟着侯得章当过营长,还当过新兵连的连长,马二梭把新兵连退回团部之后,侯得章马上把孔雨林任命为新一团第二营营长。第二营负责的是新扩根据地的五个边缘村,独立营到外线布置警戒线时,就是从那五个村子的中间穿过的,那时候,马二梭与孔雨林都没有往对方脸上望一眼。孔雨林把营部安在最大的双井村,保安纵队的一个营突然围住了下坡村,直到戰斗打响了,连长山居功才听到保安纵队那边呼叫说:“碰巧了营长,这个村里真有八路!”

双方都没有做好战斗准备,突然的遭遇给双方都带来了极大的困惑。下坡村在双井村的东边,两村相距大约五里路,连长山居功一边命令占据制高点,一边派人突围通报营部。保安纵队架起了机枪,机枪扫着屋顶,子弹打得刮风一样,第四连连抬头瞄准的机会也找不到,要突围也已经失去了先机。连长山居功也没想突围,他知道,即便突围出去,也没有喘息的余地,甚至没有可去的地方,除非冒着把敌人引进根据地的危险。于是他故意高喊了一声:“坚持吧同志们,坚持到大部队过来再里应外合!”

到这时,除了营部所在的双井村,第二营负责的四个村子里都有了敌情。

敌情终于通报到团部,整个新一团完全处于仓促应变中,而第二营营长孔雨林答复团长侯得章的则是死命状,说他死也要把被围困的第四连捞出来!

第四连最后还是被孔雨林救出来了,尽管一连人损失过半,原新兵连的人也已经所剩无几,但连长山居功活下来了。最让侯得章纠结的是,他仍然判断不出敌人的真实意图,他甚至不明白敌人为什么会突然闯入,而他居然没得到独立营那边一点儿消息。他把突发变故电告军分区,又把整个新一团全部撤出新根据地,就在他准备退回河套边沿打阻击时,保安纵队又莫名其妙地撤退了。

逼着保安纵队撤退的竟然还是独立营。

马二梭他们是在保安纵队一个营围困下坡村时出现的,那时候第四连已陷于绝境,连长山居功把记着村骨干力量名单的笔记本烧了。其实,马二梭并不知道被围困的是他不久前退回团部的新兵连,他甚至连一个团的保安纵队悄悄突袭根据地也不知道,他是听到西边枪声大作时才意识到出大事了,而那时候他刚刚与日军分队打完了肉搏战。十几个日军全部是用刺刀挑死的,当马二梭又让人往日军身上插独立营牌子时,李家常突然惊叫了一声,说:“出大事了!”

李家常原本要说,如果不是意气用事,他们完全可以打伏击,干掉十几个日军很容易,自己连伤亡也不会有。完全清醒过来的马二梭随即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敌人是绕道偷袭根据地的,而独立营的任务是警戒。他没警戒,他连打了三仗,这三仗都是他自作主张。至于敌人是怎么绕道西进的,连马二梭自己也糊涂了。但马二梭随即就做出了决定:吴春牛带一排人佯攻白蜡镇据点,其余人立刻在敌人背后发起冲锋,待敌人转身反扑时,再紧紧咬住敌人,然后牵着敌人向相反方向绕圈子。

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保安纵队果然做出判断:围困在村子里的小股八路军是故意引他们上钩的诱饵,背后冲上来的才是八路军的主力。

接下来的一切几乎是按马二梭的计划进行的,边打边跑的马二梭还让人随手砍了些紫柳条,紫柳条在地上拖拉着,扬起的浮尘在夏季的原野上滚动。马二梭是两天后回到的团部。那时候,敌情已经解除,除了偶尔响起几声零星的枪声,运河湾里基本上又恢复到大扫荡结束后的状态。

新一团已经撤回到老根据地,侯得章一边派人统计部队伤亡,一边赶写上报材料,统计数字那儿留的是空格。数字是团部文书汇总的:全团共牺牲93人,轻伤18人,重伤6人。其中第二营第四连牺牲61人。这是看得见的损失。好不容易扩建的新根据地,极有可能遭到破坏,即便没有大的伤亡,群众也会因八路军的匆匆撤退而产生误解,甚至是不满情绪。所有这些,都应是看不见的损失。文书看着侯得章要往空格处填写数字,又请示要不要通知马营长立刻到团部汇报战况。

侯得章勃然大怒,说:“他汇报战况?敌人突袭根据地,他在哪里?他只顾草莽之勇,擅自行动而不请示报告,他置新一团生死于不顾,致使元气大伤的二营四连再度陷于绝境。一个整建制的新兵连被他马二梭榨干啃净了!他还汇报战况,我是不是还要给他记功授勋啊?”

很显然,侯得章也有些情绪化了。文书有些尴尬,掩饰着又说了一句:“不说汇报战况了,让他们报个伤亡数字吧。毕竟独立营还属于新一团的建制……”

新一团扩大会议在一处废弃的三官庙里召开,处分马二梭的决定是侯得章于极度愤怒中做出的:

第一,撤除马二梭独立营营长职务,李家常任独立营营长兼第一连连长。第二,马二梭在全团连以上干部会议上做书面检讨,检讨包括思想根源、行动动机、错误倾向、纠错态度四部分。第三,检讨通过后,任独立营副营长兼第一连副连长。

侯得章宣读决定,马二梭一言不发。

侯得章说:“你可以持保留意见,也可以申诉理由,但必须是在执行决定的前提下!”

马二梭还是一言不发,偏转头望向窗外。

就在侯得章要拿手指点马二梭时,黑豆突然喊了一声处分不公,黑豆还想说团长公报私仇,李家常把黑豆拦住了。李家常说如果团长许可的话,他可以把独立营擅自行动的前因后果全说出来,包括营长马二梭身上的明显错误。

李家常是按时间顺序说的,先说了盲目闯入黄桥据点带有极大的随意性,说重了是对革命不负责的表现。眼见我姐妹受凌辱,报仇雪耻没有错,解救被关押的其他姐妹更是我八路军的职责,但马营长率性而为的武断作风,是应该受到严肃批评的。从黄桥据点撤出,本该马上向团部通报,可马营长偏偏要先把出据点的敌人全部干掉。由于马营长战术独特,一个排的敌人全被消灭了,意料之外的是,去而复返的黄桥日军分队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

李家常说,他能理解战斗的偶然性和战场的多变性,唯独不能理解马营长为什么非要与日军肉搏,而就地伏击会提前结束战斗。独立营三战三捷,却让保安纵队一个团突袭成功,马营长应为他的一意孤行承担全部责任,有战绩功劳也不能功过相抵。

李家常没涉及马二梭枪杀俘虏,也许是遗漏了,也许是故意瞒下的。他最后说的是一串数字:独立营共歼灭保安纵队一个连144人,其中,中尉连长1人,少尉排长3人;歼灭日军一个分队共13人;解救妇女5人,其中包括一名欲跳井寻死者;缴获日制歪把子轻机枪4挺,日制三八大盖步枪119支,汉阳造步枪26支,日制手雷198枚,子弹3200余发。

李家常报出的数字让参加会议的营连长们惊叹,从他们的目光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但马二梭这时候不该拿鼻子哼哼,这样的举动马上让侯得章读出了不屑与嘲讽。侯得章挥着手让李家常坐下,然后直勾勾地盯住马二梭,说:“马二梭你哼哼什么?我要你端正态度,深挖思想根源!”

马二梭反倒哼哼着闭上了眼。

愤怒使侯得章又一次失去理智,他几乎是咆哮着说话的:“马二梭你再以这种方式无视军纪,我就撤销独立营的番号!”

马二梭忽地站起来,说:“我看你敢!你不就是怨恨我损失了你的新兵连吗?我马二梭是有擅自行动的大错在先,让我为那些牺牲的生命道歉,我什么意见也没有,我为他们下跪磕头都可以。要是单单为你想要我说的那些,哼,我偏不说,刀压脖子也不说!”

这天晚上,代理营长李家常给司令员杨甬力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他可以先代理独立营营长,还说最好能给马二梭提供个到分区培训的机会,名额最好由团部上报。李家常在信的末尾又补了一句:处分能中止一个人的行动,不一定能提高一个人的认识水平……

马二梭参加分区培训了,结束后仍然担任独立营营长,但那已是四个月之后了。至于与团长侯得章的关系,虽然还有些别扭,毕竟都做了些克制,起码明着看是看不出了。

第九章

转眼又到了昼短夜长的初冬季节。紫云寨经历了太多的事,许多事都是稀奇古怪的,即便不说多年前大年初一早晨那场当街开战,马照本的死却是跟冬天有牵扯的。马照本如果不是急着把一冬天的面磨出来,他也许不会在浮土和飞面糊了头脸时骂那些话。那天马照本是冲着街上骂的,用的还是亮嗓子,说哪个没爹的把人带来的,带这么多人是要钻他娘的被窝吗?马照本骂这些,不过是嫌进村的人多腿多蹚起了当街的浮土,浮土扑到磨坊里迷了他的眼。结果马照本就被蘸了凉水的热米饭烫死了,急着要磨的过冬面,到死也没磨完,儿子立冬和女儿香芝哭得死去活来。

先前的冬闲时光里,玉树媳妇和豁子媳妇白面瓜会变成村子里最忙的闲人,她们会被会首支派着敛油敛面,敛出来的是公项,公项是为了闹社火。社火会从冬至开始,一直闹到年后的正月十五,如果紫云寺燃放云灯的话,她们还会一直跟着追赶。玉树媳妇死了,豁子媳妇白面瓜也死了,紫云寨再没了赶热闹造热闹的人,况且,豁子家的宅基变成了粪场,东洋狗的屎尿熏了大半个村子。豁子家的山墙顶上竖了牌子,牌子上画了两条连尾狗,牌子还用电灯照着,怎么看都像天明天黑拉屎的,怎么看都像天明天黑弄那事的。赶热闹造热闹的人都不是好死的,一个四仰八叉地死在碾盘上,一个死了又让屎尿肮脏着,这些都是作践人的,许多人都失了过冬闲寻欢乐的兴趣。

还有,因为不满意儿子得才的张狂,老宅的侯登銮挑着个维持会长的名头,却不愿出面张罗着闹社火了,运河湾里飘下第一场雪花的那天,侯杨氏让他喊儿子回家吃扁食,他张口说了一句吃屎去吧,这明显是气话。侯家老宅的三兄弟也显得生分了许多,往年的冬闲季节,三兄弟会隔三岔五地到家庙里坐坐,老大侯登科还会说起年三十供祭还愿的话题。尽管每年供祭还愿都会闹出许多小口舌,口舌也多是出在各家拿钱多少以及供品分配上,但每年入冬之后还是会早早做准备的,而今年冬天,三兄弟好像还没在一起说过话。

最先挑起话头的是侯杨氏,侯杨氏从秋末冬初就时不时地往年上扯,话是说给侯登銮听的,说的还是年三十的供祭还愿。侯登銮听得心烦,想想又觉着是奇怪的,侯登銮拿白眼珠子挖侯杨氏,逼着侯杨氏说出是犯了啥邪,意思是侯家的事该不着老娘们催促,而侯杨氏往年是从来不过问的。侯杨氏撇着嘴冷笑,说有些人看着是一肚子转轴,其实是该用心该谋划的都不在锣鼓点上,这样的人有麻花肠子也是瞎拧的。侯杨氏说她偏不说出来,偏要侯登銮自己想,如果侯登銮果真想不出来,那就证明他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侯登銮说:“我果真想不出来,你说吧。”

侯杨氏赶紧向门外望一眼,说往年供祭还愿都是大猴子那边张罗,侯家老宅里里外外显摆的是他,他要死了呢,是不是还要传给得章啊。现在得章也跑得没影了,得印也成了野马星,侯家光剩下得才是在身边眼前的,赶着这个节口把得才推到台面上,得才就成了侯家老宅的坐地虎,即便将来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哪怕真到了闪腰掉胯的那一天,有个坐地虎镇着,哪家都得敬三分。侯杨氏说:“你到现在都想不出来?现在不正是好节口啊?尾巴立旗杆,病虎吓死猫,这你得知道吧?”

侯登銮说:“刚飘雪花就说过年,这也忒急慌了吧?”

侯杨氏说:“张嘴是等吃,伸手是想拿,早做准备早占着,占着就是个位。”

侯登銮不用白眼珠子挖侯杨氏了,先拿手揪扯耳朵,站起来去了后院。侯登銮先去的是二哥侯登榜家,侯登榜没在家,侯黄氏隔着窗户望见了侯登銮,紧着到仓房里翻出一条盛过米糠的旧包袱,包袱挂到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抓了根紫柳条抽打,抽打得满院子都是飞糠。侯登銮咳嗽着拿手遮挡,说侯黄氏是看见他过来故意弄的,入冬了又拉扯出来个破包袱,明显在恶心他。侯登銮说:“我二哥呢?放着该办的大事不办,他又跑哪去了?”侯黄氏像是没看见似的,丢了紫柳条,又要扯着包袱抖搂,侯登銮抢过包袱扔了。又说:“问你话呢,我二哥说没说今年的供祭還愿怎么张罗?”

侯黄氏抹着头发转圈子,说好兄弟来了,他怎么不在家里等着应二哥啊,十年八辈子碰上一个喊二哥的,他又错过了。侯黄氏还说起了戏文,说的是一鸟入林,压住百鸟之音。压得那个不敢回来,压得这个不敢归家,赶明儿再咳嗽一声,一个老宅的男男女女都得四散逃命。敢不逃命吗?敢归家吗?人家的爹是乡长,人家的儿是队长,说要谁的命要谁的命。

侯登銮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噗噗地吐着口水出了院子,走到门口又站住,说他不想拿话噎堵侯黄氏,他要想噎人,一堵一个准。侯登銮说:“得印投奔马二梭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得印放着身边眼前的哥哥不投,跟谁亲,跟谁疏,我心里没数啊?别得了便宜再卖乖!告诉你吧,我还知道二哥又去马家了,马家人要说个除掉得才,他立马就得帮着拿绳子!”

侯登榜还真去了马家,去马家是金猪来喊的,金猪说的是帮着铲驴蹄子。进了马家胡同,侯登榜揪住金猪的脖领子,虎着脸说金猪编假话编得荒唐,已经是冬天了,冬天驴蹄甲死性,啥样的人家才会铲驴蹄子,编这样的假话,连老娘们也糊弄不住。侯登榜说:“你不会说帮着挪驴槽啊,驴槽一年四季都能挪,怎么挪都是该着的。哎,我说,不会真是你爷爷编的吧?”

金猪嘿嘿地笑,说假话是他爹编的,他爷爷还把他爹骂了,说老大你会把嘴闭上吗。他还想等着让他娘再编个假话,他娘编了一准还得挨骂,二婶兰兰笑着把他推出来了,说金猪你愿意咋说就咋说。侯登榜竟然笑了,他笑是很少出声儿的,松开金猪的脖领子,嘴里也发出了嘿嘿声,这就是笑了。要到马家门口了,侯登榜忽然又拽住了金猪,说:“哎,哎,你二婶还是笑的,金猪你说的这一句不是编的假话吧?”

金猪点点头,说除了铲驴蹄子,剩下的都是真的。

侯登榜又自语,说:“是吗,兰兰是笑着说的?这我可没想到。”

马家人从堂屋里出来迎接,出来的是满秋和春子,侯登榜拿手捏着喉咙咳嗽,咳嗽得很轻,怎么听都像是故意咳嗽的。兰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脸上果然是带着笑模样的,说爹您去堂屋吧,我烧开水就提过去。侯登榜要迈门槛了又向厨房那边望一眼,转过身去的兰兰显得手脚很麻利,兰兰还甩了甩头发。

满秋却被马步正从堂屋里撵出来,马步正给大儿子派了活,说的是过年的劈柴还没劈,有一个紫柳树疙瘩好像还是湿的,最好趁冬闲劈出来晾晒着。满秋转着圈子满院里寻找,连夹道旮旯都找了,也没有紫柳树疙瘩。春子吃吃地笑着冲满秋挤眼,说满秋竟然傻到找夹道找旮旯,自个儿的头不就是紫柳疙瘩啊,还用找啊。说过了又瞅兰兰,说兰兰一准知道公爹把娘家爹请来要说哪些话。春子说:“兰兰,你说他们会不会商量着把二梭弄来啊?跟你说啊兰兰,要是真把二梭弄来,你们两个都得脱光了身子睡,搂抱着还不能真睡着。哎哎,我见你一清早都是带着笑的,你们夜里是不是已经那样了?”

兰兰臊着捂脸,说:“嫂子你怎么啥话都说啊?爹让金猪去老宅,我连为啥去都不知道……”

春子忽地钻出厨房,到了院子里又放轻了脚步。

堂屋里传出马刘氏的咳嗽声,马刘氏是被烟呛的,烟从窗子里冒出来,到了窗口又打着旋儿不离开。马步正说,他已经恨过自己了,他恨的是人老了脑袋也混沌,明明知道侯家老宅是个是非窝,明明知道要提防三精包侯登銮,就是想不出个好说辞,而满秋编的铲驴蹄子,那样的假话一听就是胡说八道。马步正说,他要跟亲家说掏心窝子话,按说,这样的话让公爹去说不合适,可是还非得由他说不可。说着又把烟筐推给侯登榜,还要亲手为侯登榜装烟锅,侯登榜扯着袖子擦嘴角,说他吸得满嘴里都是苦的,现在闻见烟味就要流清水。

侯登榜脸上露出急样,说:“老马大哥,你别光让我吸烟,你也别光说掏心窝子那一句,你得说具体是啥事。哎呀,你急得我心焦!”

马步正说,这件事他想了好久好久了,差不多有半年了,他从大扫荡那天就开始想,他明明知道想了也是瞎想但还是想,不想会把他憋死。光想还不行,想得再周全也是虚的,虚的想得再多还是跟没想一样。马步正说:“亲家你别急,你先把嘴角的口水擦了。你得知道,我比你还急,我恨不得一时三刻就把该做的事做了!”侯登榜又扯着袖子擦嘴角,嘴角快擦破了还是擦,擦着又啪啪地摔打烟锅,还说哎呀哎呀。

马步正还是说他已经在心里掂量了千遍万遍了,先掂量的是大儿子满秋,满秋是个大伯哥,怎么掂量都不妥当。掂量春子也不行,春子的嘴巴没有把门的,人家不问的话她也能说出来,她即便有胆量也不行。他还掂量过孙子金猪,金猪倒是个有眼神的,心眼也活泛,可是金猪毕竟小了几岁,托付给个小毛孩子不放心。马步正说,光掂量这些还不算,他掂量得最多的是二梭。二梭个熊羔子不是会说军务繁忙吗,他不是会说身不由己吗,那好,那就不让他耽误军务,他白天该怎么打仗就打去……

侯登榜咧着嘴巴像是闹了牙疼,一连声地哎呀着,说:“老马大哥,你是成心要急死我吗?”

马步正就把侯登榜的胳膊抓住了,说:“亲家,我得告诉你,咱兰兰又做梦了,做的是个欢喜梦。你明白我说的是啥意思吗?”

侯登榜怔怔地望着马步正,望着还拿手揪扯腮上的松皮,说:“你说兰兰做了欢喜梦……”

马步正抓住侯登榜的胳膊使劲儿地拽,说:“别问了亲家,我想让你带着兰兰去找二梭,你千万别说大冬天,咱要的就是昼短夜长的冬闲天!”

兰兰做梦是真的,做了欢喜梦不是兰兰说的,兰兰跟婆婆马刘氏说的是二梭,说梦里的二梭穿了一身干净衣服,脸也洗得清亮亮的,眼睛也是清亮亮的,看着就跟露水浸了一样。二梭已经看见她了,二梭也没撂脸子,也没着急发脾气,也没哼哼着扭头就走。兰兰说,二梭也胖了也白了。二梭还解开怀让她看红肚兜,二梭还指着肚兜上的粉紫补丁,还笑兰兰是故意缝个桃花眼勾他的,他拿手摸着也跟人眼差不多。

兰兰说到这一点时脸上是带着笑的,那样的笑好几年没有过了,说当初是找不到合色的补丁,万般无奈了才铰了自己的粉紫色汗衫,补的是子弹穿的窟窿,沒想到二梭竟然当成了桃花眼。马刘氏偏着正着瞅兰兰,马刘氏还拿手摸兰兰的额头,马刘氏还把兰兰往身边拉。说:“二梭真是没撂脸没发脾气,真是直溜溜地站着等你的?还有,二梭真说了你是故意拿桃花眼勾他的?”兰兰使劲儿地点头,说:“真的,娘,跟我说得一模一样。”马刘氏抓起兰兰的手,放到自己手里揉搓,揉搓着落下泪来,说:“兰兰啊,娘的好儿媳妇,你做的是个欢喜梦啊!”

马刘氏赶紧跟马步正学话,话是原封不动学的,学完了又说:“他爹,当家的,我一辈子都听你的,你要说一句梦是反的,我这就死给你看!”

马步正乐得哈哈的,说:“梦都是正的,做啥样就是啥样。”

马刘氏说:“他爹,你说,二梭也穿了一身干净衣服,二梭是不是也做了欢喜梦?”

马步正说:“那一定是。”

马刘氏说:“兰兰不过是打了个补丁,补丁竟然变成了兰兰的眼睛,你说这得是天意吧?”

马步正说:“得是。”

马刘氏说:“他爹,你说让亲家送合适吗?”

马步正说:“合适。”

侯登銮在老宅门口等着侯登榜,侯登榜一出马家胡同他就拿眼角勾,说他一猜就知道去了马家。侯登銮说:“我不说等你半天了,我也不说寒气灌了一肚子,我只说刚出门。老宅里你得操操心了,外边的心操多了就分不出远近了。我这样说没错吧,二哥?”

侯登榜闷着头往里边走,侯登銮紧着说了腊月三十供祭还愿的话,又说往年都是大哥那边张罗,但是大哥今年不会再张罗了。侯登榜拨拉开侯登銮的手,说谁愿意张罗谁张罗,上边有大的,下边有小的,跟他说不着。侯登銮跟着侯登榜到后院,侯登榜只好站住,说:“他不张罗了你张罗,行了吧?”侯登銮说年三十那天他想让得才跟着,他说不明白的就让得才说,得才是孙子辈,孙子辈的都不在跟前,老爹老祖一定会伤心难过。侯登榜又说:“让得才上香也行,让得才领拜也行……”

侯登銮又要说老宅里最好给得才个名头,最好让得才当个族门执香人,除了得才,别人都不许插手,即便官府衙门换章程了,侯姓族人也得敬着执香人。侯登榜进家插上了院门,插上了还拿肩膀顶着,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说入了冬就是年也行,你把初一说成十五也行,你让得才坐到家庙里当祖爷也行。这樣你满意了吧!”

马步正最后同意让金猪跟着,话是侯黄氏说的,说侯登榜到底是个没眼色的闷葫芦头,出门在外,又是兵荒马乱的年头,说不准会遇到些想不到的,多个人也算多一双眼。马步正知道侯黄氏是动了心眼的,满心里为的是女儿兰兰,但兰兰毕竟是马家的儿媳妇,马家不去人,真要有些差池,亲爹亲娘也担不起。马刘氏就紧着跟马步正使眼色,马步正就答应了,把孙子金猪拉到跟前,千遍万遍地交待了,又让金猪重复他说过的话。金猪急着要到紫云寺,他想跟马筢子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马步正揪住他的耳朵,最后说的是低声话,说豁子家那边狗拉屎的事儿一个字也不要提。马步正说:“我说豁子是故意避开那个人的,你要敢说半个白字,回来我剁了你!”

金猪赶着太阳似落未落时去了紫云寺,偏偏马筢子又不在,想想也许是去侯月娥家看孩子了,于是从墙上抠了一块石灰。石灰画在山门上,先画了一头猪,猪旁边画一条线,线那头连着一个两头尖的织布梭。金猪回到家时,二婶兰兰正迟疑着望向院外,手里拿着梳子,头发却是散乱的,马刘氏又到小东屋里催案。马刘氏还说人是衣裳马是鞍,新衣服是一定要换上的,小两口见面穿得越喜庆越好。兰兰的脸又红了,说:“娘,真去找他啊?”

三个人是下半夜动的身,出村走的是西南方向,故意不顺着河套走,这也是马步正安排的。

第十章

马筢子还没见过儿子,儿子是二梭伏击受伤那天出生的,兰兰帮着打的下手,他原本想着趁一早一晚街上人少时去西河湾,但紫云寺接着就被侯得才盯上了。过后他也瞅准了几次机会,到村里给丁玉树送那块银元时,他还故意绕到河湾西口,他还在侯月娥家的后窗口站了一会儿。那时候,得田兄妹已经睡了,他们都不喜欢跟娘睡一个被窝的小光腚孩,他们甚至不认为他是弟弟,他们会故意高声呼叫,说娘啊,老和尚马筢子的儿子又屙了!要么就冲着孩子的脑袋指指点点,说这个熊孩子头上没毛,一看就知道他爹是和尚。马筢子就暂时压下了看儿子的念头,儿子的名字果然按满字辈起的,起的是个满心。名字写在黄绫上,黄绫从侯月娥家的门缝里塞进去,巧的是,侯登仓正好走出新宅。侯登仓啊啊地呼叫着堵截,说:“马筢子你别跑!”

马筢子这一次去,也是赶在太阳似落未落时去的西河湾,西河湾显得很冷清,看哪里都像是没有人烟的。但是,马筢子没想到西河湾会出奇的冷,风吹到脖子上,连脊梁骨都是凉的。进了西河湾,他下意识地向河湾东口望了一眼,河湾东边的院门是紧闭的,他又有些感激风大天冷了。他已经被侯登仓缠怕了,侯登仓隔三岔五地去紫云寺,逼着他答应把矿警队的狼狗弄死。侯登仓还说他听见狼狗叫就拉稀,本来要到官地去的,结果还没进官地呢,肚子里就开始咕噜,直不起腰也挂不住裤子。马筢子躲不掉就说含糊话,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是说他会尽快想办法,如果真有办法,他一定会想出来。但是侯登仓偏要他说准哪天下手,还说马筢子不答应除掉狼狗,他就会去找姐姐侯月娥,如果侯月娥不帮他说话,两个不要脸的一辈子也别想见面了,马筢子更别想看孩子。马筢子趁着太阳打晃荡时来看孩子,就是不想被河湾东边的侯登仓看见。

太阳终于入了西天边的老云,矿井线杆上的灯光照不到西河湾,坐西朝东的门洞里先暗下来,马筢子扳着门垛口急转身,想的是紧着拨门叉,抓到手里的是缠着铁链的拌草棍子,脚下却打了趔趄。门洞里有黍米,黍米撒到地上,地上多了一层打滑的东西,上半身是往前扑的,磕到门板上的是光秃秃的脑袋。马筢子是住持,住持不能骂粗口,生了气也不能发脾气,头磕破了也得忍住疼,他拿手捂着摸头皮,头皮上鼓起一个枣大的疙瘩。门洞里突然伸出一颗脑袋,脑袋是侯登仓的,侯登仓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办法想出来了吗?又想钻空子是吧,咋不磕死你!”

侯登仓说了那句话之后又要拿脚踢马筢子,又说:“让你除掉狼狗,你给我磨蹭了几个月,太阳落了还能往这里摸,你是念着佛经摸来的吧?你怎么不说如是我闻了?你没想到脚底下打滑吧?你没想到我会舍一把黍米吧?”

马筢子急得要出汗,汗被冻皮挡住了,身上毛躁躁的,还有一种串皮子的痒。他很想说自己是装了一肚子心事的,他的心事跟佛祖都不能说,他明明知道心乱如麻,还得显着跟没事儿人一样。马筢子知道,即便他说了火烧眉毛,侯登仓也一定会追问他哪天除掉狼狗,他如果顺着侯登仓的话头,侯登仓接下来就会说,你不会下夹子啊,巡逻队走哪条路你得知道吧,你把狼狗腿都给他夹断,叫他们再瞎转!假若他说牵狗的人会把夹子掰开,下夹子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狗都夹住,侯登仓马上就会咬住他,说:“你说话啊,你下手啊!”马筢子已经有办法了,办法是发现了小胖子福山的秘密之后想起来的,但是他不能跟侯登仓说。

马筢子望着门扣环上的拌草棍子,磨蹭着要离开,裤子却被侯登仓拽住了。侯登仓又喊:“里边的,假和尚来了,你给他说吧。你说了,他答应了,我立马就拿掉拌草棍子,你们爱弄哪样弄哪样!”

里边没人应答,侯月娥是端着满满一碗面条出来的,侯月娥还搬了板凳,板凳靠着大门放下,拿筷子挑着面条呼噜呼噜地喝。面条里泼了葱花,葱花是拿香油调过的,香味在寒风里飘荡,飘荡着钻出门缝。侯月娥说她这一会儿什么都不想,她只是觉着大冬天喝碗热面条真是舒服,喝得身上热乎乎的,怎么想都是滋润的。侯月娥说,她现在终于知道面条上浇香油的好处了,知道了就得天天喝。喝多了奶水足,奶水足了喂孩子,前边长成了,后边再接着生,反正她会做泼香油葱花的面条,反正喝了香油面条奶水足。

侯月娥最后说的是,不就是会拿拌草棍子别门环吗,谁愿意堵门就让他堵去,大不了再开个新院门,大不了把院墙全扒了,再让他堵门!侯登仓啪啪地打她的脸,打着说:“你不胡咧咧不行啊,你不说生孩子能死啊,我说的是弄死狼狗,你扯哪去了?假和尚真来了,你怎么不跟他说,你光是担心他出事,你怎么不心疼一娘同胞的亲弟弟啊?我快让狼狗欺负死了!”

侯月娥拿着板凳砸门,砸得啪啪的,说:“你把拌草棍子抽了吧,你抽了我这就跟他说。”

侯登仓说:“不行,你先说,他答应了我就拿掉。”

侯月娥说:“我帮你说行,他要不听呢?”

侯登仓说:“我知道马筢子听你的,你说吧。”

侯月娥果真说了,说只有老糊涂蛋才说含糊话,阴天下雨不知道,自个儿有多大本事不知道啊。狼狗是谁家的,说个除掉就除掉啊,你有那么大的本事吗?他离了官地不能活,你离了官地也不能活是吧,大冬天到官地喝风去啊。你还跟他说会尽快想办法,你要是想让狼狗撕了嚼了,你要是不想見你的满心儿,你就想办法去!侯登仓啊啊地叫,说姐姐不是姐姐了,这个姐姐是胳膊肘子向外拐的,明着是帮他说话,实际上是敲打他的,就差没指名道姓地说他是狗了。侯登仓说:“侯月娥你指桑骂槐是吧,马筢子你还想跟我说含糊话是吧,那就磨吧,磨八年我也叫你们磨不到床上去!”

侯月娥从门缝里伸出簪子,簪子戳到马筢子脸上,马筢子捂着脸呵凉气,侯登仓拽着裤子不让他躲闪。侯月娥又拿簪子刮门,说:“马筢子,你是没手啊还是没脚?一根拌草棍子堵了我几个月,你想让他憋死我啊!”

马筢子没动手,他的手从门缝里伸进去,手指上挂着连心锁。后来他还拿嘴贴住了门缝,叽叽咕咕说的都是耳语话,侯登仓听不见说的是什么,只是看着两个人像是隔着门缝亲嘴的。侯登仓哇哇地朝地上吐,吐着又打自己的脸,说他是彻底明白了,他即便不被巡逻队的狼狗吓死,也会被两个不要脸的气死。侯月娥哎一声扔了碗,说:“事戳大了!狗死了人呢,老宅的小贼羔子一盯就能盯上你。满心他爹,你可不能跟麻五学啊……”

侯登仓拨拉开马筢子,说:“你们又叽咕的啥,一丝丝脸也不要了是吧?”

侯月娥捡起地上的烂碗碴子要扎侯登仓,说:“侯登仓,搅家星。你搅死得田他爹不算完,二番又要搅满心他爹,我看你就是狼狗!”

马筢子看见小胖子福山的那天,也是太阳似落未落时,他看见福山离开侯登科家,先过的是寨壕,接着就听到了狼狗的叫声。小胖子福山是在爬出寨壕时被狼狗发现的,狼狗狂叫着做出扑咬状,牵着狗绳的巡逻队鸣枪示警,小胖子福山紧着又缩回到寨壕里。马筢子让金猪打听,金猪打听的是多多,多多就冲金猪翻起了白眼,说小胖子福山迷上喜喜了,大爷一家要攀日本洋亲了。马筢子跟金猪耳语,金猪就天天围着侯登科家的新大门转悠,转悠着还往地上瞅,看着像是寻找稀罕物的。侯登科忍不住诧异,拦住金猪问他找什么,金猪先是左右看看,接着又冲着侯登科的耳朵说低声话。金猪说的是紫云寨半个村子都知道了,狼狗撕咬了一个过路客商,客商身上的银元撒得到处都是,只是不知道那个客商为什么不走当街的大道。

金猪后来还流出了口水,说他最馋的是狗肉,要不是怕他爷爷拦挡,他很想弄几只狼狗剥了吃肉。金猪还嘿嘿地笑,说想吃狗肉其实很容易,弄点儿鲜肉当诱饵,再把妖菇草研成面掺到诱饵里,专丢在狼狗爱去的地方。狼狗吃了就会变成个没魂的,谁跟它亲密它咬谁,它最后能把自个儿累死。金猪还拿袖子擦口水,擦着还冲侯登科眨巴眼,说他恨不得现在就煮一大锅狗肉。侯登科也流口水,流的是清水,流出的清水是凉的,后来还打了个寒颤。

侯登科一连几天都在想那天的事,那天福山把一个包袱扔到院子里,包袱里包的是布料,一块绛红色的是宽幅,看折叠的厚度,估计有两丈多,一看就知道是要他做袍子的。另外两块的尺寸差不多,色泽上一个是粉底小黄花,一个是蓝底大青花。三块布料都是溜溜滑的府绸。府绸是机织的平纹布,这样的平纹布也叫洋布,拿洋布当礼品的是洋人。洋人是小胖子福山,只有他才会想着买洋布,但是小胖子福山却在包袱里夹了一封信,信上说,如果伯父伯母大人和喜喜小姐不肯接受的话,那就理解成交换吧,交换物是一件紫花布大褂。小胖子福山又在信的末尾特别注明:褂子的款式要跟紫云寨的年轻男人穿的一样,扣子就用剩下的布料做,最好打襻子做成鸡心疙瘩纽。包袱是侯登科解开的,他还拿着棍子挑布料,挑着要扔出去。

侯葛氏拦着又把包袱系上了,系上了又瞅喜喜住的套间屋,说她还是想不透,既然三番五次地不给他好脸色,按说他应该明白是啥意思啊。侯葛氏说:“咋还有信啊他爹,信上写的啥?”

侯登科把信塞到侯葛氏手里,说:“让你给他做紫花褂子,还让你给他打襻子结鸡心疙瘩扣,你会做,你做去吧!”

喜喜从套间里跑出来,接过包袱也没看也没扔,说:“娘,我给他做,他要穿紫花布的就给他做紫花布的……”

侯葛氏说:“他要是不算完呢,他要是得寸进尺呢,做了褂子再做裤子,你还能再给他做啊?”

喜喜没说赌气话,喜喜的意思是好歹把他打发了,答应给他做褂子不过是以物换物,总比让他三番五次往这里跑好,落个树叶还有个响声呢,何况又是个日本人,话传扬开好说不好听。喜喜说:“娘您糊涂。他是日本人,他穿一身中国人的衣服,他的官长上司会让他穿啊。还有比紫花布再显土的吗,除非他不想当日本人了。爹,您说呢?”侯登科丢了棍子,转回身又要拿脚跺大门,刚抬起脚来就听到了狼狗的狂吠,他一下子扑到院墙上,说:“怕啥来啥。你看你看,他又惊动狗了!”

巡逻队的狼狗没把小胖子福山咬死,狼狗只是撕破了他的裤子,腿上算是多了牙痕,不过没流出血来。小胖子福山甚至还冲着一脸惊恐的巡逻队笑了笑,对龇牙咧嘴的狼狗也没显示出一丝一毫的厌恶,只是惋惜着说惊跑兔子了。小胖子福山又出现在侯登科家是在半个月之后,侯登科是在院墙上趴着的,听见脚步声就拉开了大门,但是侯登科并没往堂屋里领,他把不速之客带到了灶间,那时候,落日前的最后一抹残晖正好洒在灶台上。堂屋里的母女没听到侯登科说了哪些话,侯登科最后一次说到狼狗时突然大了嗓子,但也只是那一声,小胖子福山从进了灶间就一连声地道歉,侯登科的声音越来越小,小胖子福山光剩下频频点头了。

紫花褂子让小胖子福山激动不已,他还对鸡心疙瘩纽扣赞不绝口,他把褂子紧紧地抱在胸前,抱着褂子朝堂屋门鞠躬,后退着又要给侯登科鞠躬时,他又叫了一声伯父,说他还有一事相求。侯登科牙疼似地催他快走,催着又紫涨了面孔,说:“没完没了是吧?还嫌动静小是吧?愿意让狼狗咬是吧?”小胖子福山磨蹭着走到门口,就在侯登科伸手拉门叉的那一会儿,他又扑通跪下了,跪下抱住侯登科的腿,说他心里已经有数了,又说伯父大人一家对他实在是太好了,好到用语言无法形容的程度。他无法报答伯父大人一家对他这个目前还一事无成的小人物的厚爱,但是,不让狼狗再惊扰却是可以办到的,不让狼狗再狂吠乱嚎也是可以办到的。平心而论,他早就对狼狗巡逻队厌恶透了。

小胖子福山跪着仰望侯登科,又说他刚才说的有一事相求其实很简单,而伯父大人写几个字也是信手拈来,不过这一会儿他不想再叨扰了。侯登科拉起他来往门外推,接着就把大门插上了。小胖子福山这一次没惊动巡逻队的狼狗,几天之后,巡逻队的狼狗都莫名其妙地患了怪病。先是直勾勾地望着主人,望着就拼命地挣扎撕咬,松了狗绳就伸着头疯跑,看着像是急于找地方藏起来,跑着跑着就死了。

马筢子是在第二天早晨开山门时看见的标记,标记是金猪画的,画的是一头猪和一个织布梭。马筢子沉吟着望向西南方向,望着又多了心事,想着金猪如果晚走几天,就看不到巡逻队的狼狗了。金猪是匆匆走的,不知道他见了叔叔二梭,会不会再说到狼狗在白面瓜家宅基上拉屎撒尿。

马筢子又后悔去了西河湾。

第十一章

马二梭临到分区培训之前做了交接,交接对象是代理营长李家常,马二梭没再说赌气话,他平静地整理着行李。被子捆扎好了往身上背,后背上像趴了一只蝉,怎么看都不如个炸药包。李家常跟着送出村子,黑豆和吴春牛已早早地等在村外。吴春牛还抱着干草,干草里裹着酒葫芦,酒葫芦有两个拳头大,说酒是他拿野兔子皮换的。

酒葫芦在四个人手里轮转,马二梭抓过酒葫芦递给李家常,说:“这一轮你先喝,就当是我敬的,我敬的不是你有文化,有文化没正心的我连眼皮也不翻。”李家常接过酒葫芦没喝,也没接马二梭的话头,说的是培训的话。说自己也很想去培训,抗战不能光扛枪,肩膀有力是一条,脑袋有水平也是一条。又说自己当初参加红军就是为了报仇,仗打完仇是报了,部队却要离开老家了,结果从湖南到了陕西,又从陕西到了山东,千里万里转了大半个中国,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个人报仇是鸡心,为家族为亲戚报仇是牛心,为全中国遭受凌辱的人报仇就是天下心。李家常最后又加了一句,说:“尽管这些人都跟你非亲非故!”

但是,李家常最终还是打消了就事论事的念头,他知道说得越细,越会陷入具体的矛盾纠葛中,而局外人的事后评判,往往带有主观色彩,况且又有背后议论首长之忌。于是李家常紧着又复转到培训上,说他既盼着马营长在培训班上出彩,又担心马营长太出众了回不来。马二梭一把按住李家常的手,说:“李营长,好兄弟,我知道你刚才想说什么,你不说了,我也不问了。我只说一句,我与侯团长原本并没有私仇,我们只不过不是一类人。我犯的错他不会犯,他会不会犯错,犯什么样的错,那是他的事。他当团長也好,当师长也好,那是他的本事。我再说一句,把独立营交到你手里,我心服口服!”

马二梭是沿着沙沟走的,走几步又回头望黑豆,说:“丁连长你记着,李营长的命令你要敢错半个字,回来我揍死你!”扭转着又看吴春牛时,吴春牛却远远地闪在一边,远远地冲着马二梭敬礼,说他刚才是故意闪开的,独立营先前的事他摸不很清,他是后来加入的,他应该回避。吴春牛说:“马营长,等你回来我也变成老独立营的人了,你只想着吴春牛不会当独立营的孬种就行!”

现在的吴春牛说什么都可以,只不过后来的吴春牛太出人意料了,即便是疾恶如仇的马二梭,也只能任由他去。

分区培训班设在刘沙坡村刘氏祠堂里,刘沙坡是运河湾里少有的大村,地形地势跟马二梭第一次见团长杨甬力时的村子差不多,只是比那个村子大得多。这个村子里走出了一位运西地区最年轻的中心县委书记,还出了一个鲁西保安纵队的团长,团长是运北据点的刘雨生,刘雨生又与侯得章成了故旧好友,这都是马二梭没想到的。三十多个人集中在一个屋子里上课,吃饭分散在各家各户,睡觉则是在地窨子里,窨口吊着芦苇苫子。

马二梭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只是记笔记有些吃力,许多字词听明白了就是写不出来。比如第一堂课是司令员杨甬力讲的,讲的是中国自鸦片战争开始的近代史,他想着这个鸦也许跟鸭子不是一个字,他还是努力想鸭子的鸭是怎么写的,结果他只画了一只鸭子,画得还不像。

除去听课记笔记跟不上之外,马二梭几乎忘掉了一切不愉快的事,精力分散时,他甚至还能想到父亲的身体。至于家里的其他人,他也许想了,也许没想。马二梭不是个爱想象的人,该记住的,该想起的,他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有,倒是仇恨会经久地留在记忆里。好在马二梭已经学会遮蔽了,只要没有人故意揭起那一层遮蔽物,他会把仇恨深深地埋下。总之,进了培训班的马二梭也很像个能文能武的合格学员了,连言行举止也有了变化。假若不是仇恨又被人有意无意地提起,假若马二梭在仇恨萌动的那个时刻里下死力地按住,他或许还能评上优秀学员。但是,该发生不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尽管马二梭并不想犯错误。

事情出现在培训中间,按照事先公布的培训计划,前期的理论学习是第一阶段,第二阶段以军事为核心,授课老师不固定,主要是由分区作战部的薛部长担任。马二梭知道军事课会涉及战场实例,而战场实例根本用不着记笔记,怎么排兵布阵,怎么攻守,他一听就明白。事实跟他判断的一样,作战部领导选取的事例是杨司令员指挥的吕梁三捷,马二梭眯着眼听,听着跟看见的一样。马二梭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兴致也高涨了许多,但马二梭没想到接下来的军事课竟然安排了侯得章,侯得章竟然又题外发挥,再一次讲起了军人的文化素养与情操品格,而马二梭认定了侯得章是故意揭那块记忆遮蔽物的。

原来侯得章是到分区汇报工作的,作战部的薛部长正发愁任务占身,于是就拦住了侯得章,还把自己的讲义塞给他,又用手指了个标记。侯得章算是临时代课。马二梭并不知道这一节,一看见侯得章出现在祠堂里,他顿时感觉全身不自在,全体学员立正敬礼时,他的胳膊很生硬,看着像是受了伤的,而偏偏侯得章又在这个环节上环顾课堂。

侯得章翻看着讲义,薛部长的讲义写得很笼统,也不连贯,字迹也潦草,他按着讲义讲了几句,到了需要阐述的地方,他就把讲义推到了一边。侯得章很会把握课堂气氛,还会以诙谐变通枯燥,这样的授课方式一下子调起了学员情绪,许多学员还发出了会意的笑声。比如他看到讲义上有一句“兵者,诡道也”,马上就说这一句出自孙子兵法,接着就是反向阐述,说诡之道不是让军人当鬼扮鬼。前一个诡是攻其无备,是出其不意,是虚而实之、实而虚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后一个鬼,则是以村野阴鸷之心度磊落君子之腹。这样的军人即便通晓用兵之道,也绝不会成为好军人,充其量不过是靠诡诈之术,占其一时一域的便宜而已。

如果侯得章讲到这里做个小结,如果侯得章不在诡与鬼的区别上过度发挥,哪怕他把大半时间都用自己的作战经历作战例,马二梭也许会以按压的方式坚持到课堂结束。但是,完全主导了课堂气氛的侯得章,已经讲顺嘴了,或者说,那样的课堂气氛变成了春汛冰融,戛然而止反倒与节奏不吻合了。

侯得章是挥洒着铺展开的,说凭一己之勇,莽撞冲杀的军人算不上真正的军人,真正的军人应该上升到文化层面、情操层面、人格层面。否则就是蛮横之勇,狡赖之勇,暴虐之勇,二者有着天壤之别。军人情操应该是高尚的,磊落的,充满博大胸怀与远大理想的,他的言行就是民众之操守,他的举止就是民众之楷模。反之,他就是个携带武器的村野蛮夫。家风不正无以养孝廉,荣耻不分难以立正气,尚卑不辨羞以示身范。有家室而视如草芥,窃人妻又念念不忘,这样的军人配谈军民鱼水吗?除非是甘愿自毁长城。无法想象,一个作风不检点,操守不规范,或者完全无操守的指挥员,会把部队带到正途上!这样的军人值得民众瞩目吗?值得民众敬仰吗?而没有民众瞩目敬仰的军队,还能获得民众拥戴吗?

马二梭愤然而起。

在踢翻当凳子的砖垛时,马二梭还冲着墙角呸了一口,然后他径直走向讲台,说:“请问侯团长侯教官,薛部长的讲义上是这样安排的军事课吗?你恶心我马二梭可以,一个宁愿一死也要炸堤淹日军兵营的女人,你也捎带着作践了,这就是你当团长的操守,你这也叫磊落?”

侯得章一时语塞。

悔意出现在侯得章脸上,脸上流出了汗水,他在那一刻里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阐述是有些过度了。但在马二梭极度愤怒的目光里,要让他马上道歉或者竭力否认,哪怕是修正,都不容易,于是侯得章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刚才并无所指,请你回去坐下。”

学员来自各个部队,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少了解,营长马二梭与团长侯得章之间到底有哪些恩怨,没有人说得清。有些人的好奇,完全出于马二梭口中的那个炸堤女人,至于马二梭与那个女人的关系,许多人只能靠猜测和想象。但马二梭在课堂上生硬质问,甚至是以不敬的口气,当面顶撞团长教官,这是为军纪所不允许的。在这一点上,马二梭有错在先。值日班长拉回了马二梭,又帮着垒好砖垛,侯得章接着完成课时,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团长教官接下来的授课,明显少了趣味。

课堂风波很快传到分区首長那儿。

司令员杨甬力在培训班开班之后的第四天就去山东军区开会去了,分区政治部马上做出处分决定,马二梭记大过一次,书面检讨交政治部存档。政治部的岳部长给培训班讲过政治课,政治课讲的是理论,马二梭许多地方听不懂,记笔记时总是望窗外,岳部长对马二梭的印象不好。岳部长是山东军区前期派过来的地方干部,先前担任的是统战工作,省城读书时跟侯得章同级不同班,毕竟也是同学。岳部长到了运西分区就听人说到了侯得章,见面之后很快就有了共同记忆,两个人都有许多感慨。

但是,这些对马二梭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不愿多想处分的轻重,他的情绪一直在仇恨中纠结着,他没办法再与侯得章正面交锋,孰是孰非,都是他有错在先。还有,他无法也不能,把一个已经为他落得尸骨无存的女人拿出来品头论足,别说是处分,即便是拉出去枪毙,马二梭也不会把那样的记忆遮蔽物亮给他人看。那个女人是属于他的,她是他永远的记忆,那样的记忆只能封存,不能成为话题。即便是他马二梭自己,也没权力像晾晒被子一样,太阳一出就拉出去摊开。马二梭能做的只有不去听课,尽管他的举动类似于孩子赌气,而侯得章偏偏要代作战部的薛部长三节课。

马二梭给值日班长的理由是正在写检讨,事实是他一个字也没写。值日班长也对马二梭有了看法,紧着又跟政治部的岳部长汇报,汇报完了又红着脸笑,说有人看见马二梭还戴着肚兜,肚兜是红的,上边缀着个粉紫色的补丁,看着跟人眼差不多。政治部主抓培训班,岳部长惊诧着摇头,越发认同了关于军人品格的观点。军人无小节。岳部长要给马二梭更严厉的处分,薛部长不同意,说他要跟马二梭再谈谈,还说马二梭是司令员点名要的,即便要做二次处分,也最好是等司令员开会回来。

岳部长想了想,忽然说:“那更好了,省军区的会议应该快结束了,就让他带人去接应司令员吧。”薛部长想着岳部长一准是要甩包袱,把这个难驾驭的学员推给首长,如果司令员依旧偏爱这样的军人,那就让他看看马二梭的精神状态好了。薛部长笑了笑,说:“我再试试,如果他仍然有情绪,硬逼着听课他也听不进去。不过,要不要派人接应,怎么接应,得由敌工部安排。”岳部长马上接一句,说接应司令员是头等大事,既是军事行动,也是政治任务,敌工部不会不明白。

薛部长没想到岳部长不只是甩包袱,带人接应司令员,返程路线不确定,时间节点不确定,沿途敌情不确定,更关键的是,接应人除了要善于应对突发变故,还要有与沿途群众打交道的能力,而日伪安插的眼线又常常敌我难辨。总之,马二梭接不接这样的任务,都已经处在两难之中。薛部长蹲在地窨口看马二梭,马二梭嘴里咬着铅笔,铺开的纸上还是没写一个字,于是故意绷着脸说:“马二梭同志,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今天下午完成检讨,二是拿命担保去完成一项绝密任务。选吧。”

马二梭吐掉铅笔站起来,说:“什么时候出发?”

薛部长从地窨子里走出来就后悔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与用语带有明显的倾向性,好像是故意使用激将法的,像马二梭这样的血性军人,激将法能让他们宁死必往,而他的本意并非如此。回到机关又对岳部长说起他的感觉,岳部长淡然一笑,头偏转着望向门外,冷不丁地又问薛部长知不知道《岳飞传》上的牛皋,说牛皋是福将,本事不为先,出入番营却可以杀进杀出。薛部长小时候听过闲书,知道牛皋是岳飞手下的大将,出了政治部,再想出入番营却可以杀进杀出那句话,忽然想起汤怀也是岳飞手下的大将,汤怀入番营,杀进了却没有杀出,结果死在刀斧之中。薛部长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沉重,思忖着又去祠堂,想着再跟马二梭叮嘱几句,马二梭却去分区敌工部要人去了。

兰兰她们是在课堂风波之后的第三天找到的新一团,那时候侯得章刚刚回到团部,侯得章看见三个人进来,先瞥的是金猪,接着又跟二叔打招呼,等到要跟堂妹兰兰说话时,他说的是:“紧着去看马二梭吧,他现在是个人物了,他眼里连团长也没有了!”

三个人紧着又连夜往分区赶,马二梭他们是半夜里出发的,比他们早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兰兰怔怔地望着地窨口,喃喃地自语,说:“梦里不是这样啊?”

第十二章

假若金猪在太阳要落时见到马筢子,他一定会说他其实不想到部队寻找二叔,也不赞成二婶兰兰找二叔,但是他想拦也拦不下,因为没有人听他的。他不知道二婶兰兰的娘家爹是怎么想的,非要他跟着,而爷爷不过是老糊涂了,才想着让二婶兰兰找二叔的。

金猪那几天一直盯着侯登科家的新大门,马筢子教给他见了侯登科怎么说,他一听就明白了,知道马筢子要利用日本人福山除掉巡逻队的狼狗,那样的办法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总之是多个办法就比没有办法强。金猪绕圈子问爷爷知不知道妖菇草,说冬天拿妖菇草逮地兔子,地兔子吃了就犯迷糊。马步正说,河套里闹响马老雀时,听说仙爷用过妖菇草,要做绑票生意得先把看家护院的狗弄了,仙爷就让人拿妖菇草做成肉丸子让狗吃,吃了就迷怔了。马步正忽然勾着眼角看孙子,原本要质问金猪的,话说的却是妖菇草有荤腥味,长得像个草形,其实并不是真草,草食性的活物闻见就躲。金猪果然跟侯登科说了那些话,尽管他说的是吃狗肉,他还流着口水装成忍不住馋,但他分明觉察到侯登科是另外动了心思的,往回走时,他又绕弯看了村子东北角白面瓜家的宅基。金猪不会猜想二婶兰兰是否编了假梦,二婶兰兰的梦让马家人脸上都有了喜色,金豬也跟着高兴,只是没想到爷爷会下那样的大决心,看着像是再也憋不住了。

金猪断定奶奶是听了二婶兰兰说梦之后,又紧着跟爷爷学话的,爷爷也是那一会儿下的大决心。爷爷一定在想,不管野马星儿子是怎么想的,不管他是个军官还是个大头兵,他都得让媳妇怀上孩子,马家不能到了二梭这一支就绝后。于是爷爷就让他请来亲家侯登榜,爷爷还说他不能再憋着了,兰兰得去找二梭,越快越好。那一会儿金猪也急,他是急着要跟马筢子说的,结果马筢子不在紫云寺。

事情起得突然,金猪没等到马筢子回紫云寺,当天下半夜他们就动身了,上百里路走了两天,找到地方了,人却离开了。兰兰带出哭腔,说:“金猪,咱来了,你二叔又走了……”金猪说:“你没说对二婶,二叔不知道咱们来。”金猪纠正着又拽住二婶兰兰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在脸上显出来,更不能哭,最好把做过的梦忘了,忘不了也不要说出来。金猪稳住二婶兰兰,又岔开话头要侯登榜看这里看那里,说他想也不敢想,土屋土院的村子里竟然藏了千军万马,分区领导竟然还跟着推磨推碾。

侯登榜挥着手拨拉金猪,侯登榜的嘴唇还一个劲地颤颤抖抖,脸上还青青紫紫的,看着就知道是生了大气的。侯登榜说,人呢,我拿两个手托着心尖子跑了百十里路,我还跟个遛街狗一样这里躲躲那里藏藏,结果我连儿子也没见着,我连姑爷也没见着。儿子得印去哪里了,我强忍着不想也行,姑爷二梭呢,他是地兔子啊,说跑了就跑了。自己的媳妇来了,自己的老岳父来了,他哧溜没影了,他咋这么会掐点啊。

金猪推着侯登榜往僻静处躲闪,又压低了声音说:“登榜姥爷您怎么又忘了,二叔去执行任务了。”

侯登榜又把眼瞪大了,说:“金猪你再说执行任务,我连你一块打!兰兰过门几年了,他不是受伤了,就是挂彩了,不受伤不挂彩,他又出差执行任务了,千军万马里就他会执行任务啊?”

金猪没想到闷葫芦侯登榜也成了个会说的,甚至连语气也跟老三侯登銮一样,每一句都带着反问,那样的反问还不好应答。金猪不敢笑,也不敢再让侯登榜看这里看那里,脸上急出汗来,只好反过头来再向二婶兰兰讨主意。说:“咋办啊二婶,你看姥爷他……嗓门还高!”

兰兰抽泣着叹息,转着身子望过去过来的人,所有人都穿着灰不灰蓝不蓝的衣服,所有人都像一个模样,所有人都是急着走动的。兰兰有很多话要说,兰兰还想拦住问人家家里有没有媳妇,要是媳妇给带了洗换的衣服,替换下来的脏衣服能不能在部队里洗。兰兰最终又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她冲金猪点点头,走到侯登榜身边时,她说:“二梭执行任务了,爹,咱回去吧。”

侯登榜举起手来要打兰兰,没打,手抓的是兰兰的衣袖,说:“你还真信了是吧,你还真以为他是执行任务了,傻死你算完!要回去也得问个明白,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长官派他出去的。要是都不知道,哼,我不说你也知道是啥意思!”

金猪啊啊地冲着侯登榜摇头摆手,意思是部队里不允许瞎打听,再说了,分区这么多人,未必人人都知道二叔去了哪里。金猪忽然记起团长侯得章说到二叔时,话里是带着几分气的,说不定侯得章又向领导打了二叔的小报告。金猪摇头摆手是提醒侯登榜的,即便要问要打听,也得揣摩好了趁着劲来。一个警卫员远远地朝他们招手,说:“老乡,岳部长请你们过来。”

岳部长亲自给他们倒水,满满地倒了三碗,又示意警卫员给炊事班传话,说学员马二梭同志的家属来了,伙上多做三个人的饭,饭票由政治部出。岳部长推着水碗又冲他们笑笑,说:“你们三个我能猜对两个,这个小伙子我没把握。喝水吧,我这个当部长的只能让你们喝白开水了,别见怪啊老人家。”

侯登榜是生平第一次跟部队的官长面对面说话,尽管他不知道部长是多大的官,但岳部长笑眯眯的模样,还是给侯登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岳部长坐下来之后又叫了一声老人家,还问侯登榜多长时间没见过姑爷了,姑爷既然是身边家门口的,那一定是看清了人品摸清了底细的。侯登榜顿时涨红了脸,先是手在脸上抓挠,又呼呼哧哧地喘粗气,一连声地说:“快别说了,快别说了!”

侯登榜原本是要说长话的,强忍着闸住,说先前的那些都不说了,说也说不清,说清也没法说。侯登榜说,让他连喝三天白菜豆腐汤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到小两口该见面了,他那里就要发新杈冒新芽,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反正是堵不到一个窝里。谁能给我说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们脚赶脚地过来了,他却没影了,说起来还是前后脚,这个巧劲是怎么来的?执行任务非得他去?我要说你们是故意安排的呢?亲家那边一遍二遍地念叨,说小两口几年了也没个孩子,两个人不照面哪来的孩子,拾坷垃啊,一弯腰一个?侯登榜说:“我请问长官岳部长,马二梭执行的啥任务?执行任务就非得他去吗?”

岳部长笑得哈哈的,说老人家的词语真丰富,用拾坷垃打比方,还形象还有趣。岳部长说,他尽管不能完全解答老人家的疑团,他甚至连跟任务沾边的话也不能说,他还是真切地感触到了老人家的困惑是发自内心的,这让他很感动,同时也为马二梭同志拥有这样的亲属而欣慰。但是,马二梭同志总是在本该如此时偏偏不如此,这也使他感到困惑,以至于他只能用如此来代替那个意思。岳部长又把目光转向兰兰,说:“你叫兰兰是吧?听说你还为马二梭同志做了一件肚兜,是草绿色的吧?”

从三个人进屋坐下,岳部长就给了兰兰极大的关注,岳部长的关注不是盯着兰兰看,也不是过度的热情。准确地说,岳部长只是以眼睛的余光瞥了兰兰一眼,那样的一瞥对任何一个陌生人都是恰当的,但岳部长还是认定兰兰心里藏了万千哀怨。于是,岳部长说了绿色的肚兜之后,马上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兰兰。他希望兰兰应答一句是的,肚兜是草绿色的,哪怕兰兰说成蛋青色,或者干脆摇头示疑:肚兜?二梭身上戴着肚兜,不会吧,我没给他做啊?至于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诱导兰兰,最终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岳部长自己也不清楚。

兰兰面红耳赤。

兰兰没想到八路军的官长会当着长辈人的面说到肚兜,她从来不在人前说,说到肚兜时她还会脸红。大嫂春子和婆婆也曾经问过她,春子嫂是猜疑着问的,婆婆马刘氏却说她想得周全,还说她是二梭的福神。侯月娥偷着把给马筢子做的肚兜送给她,侯月娥还让她在肚兜上点个血手印,說二梭穿戴上浸着兰兰血的肚兜,两口子的心就算永远地连在一起了。兰兰当时的心怦怦跳着,那一会儿还憋得喘不出气来,她是在胸口上捂了一阵子才用血点的,点过了才看着是个心形,二梭果然当成了宝贝,戴上了再不肯脱下来。二梭受伤了,枪子打断了肚兜襻带,落到胸口上了却没穿透胸膛,二梭昏迷了几天又活了,要是没戴肚兜呢,要是不让襻带挡一下呢,说不准枪子就直直地入了心脏。她是在二梭昏迷中看到的红肚兜,红肚兜上钻了窟窿,她要把窟窿补上,又找不到合色的布料,她铰的是自己的粉紫色内衣,二梭竟然还是当宝贝一样穿戴着不下身。

兰兰又记起来之前做过的梦,二梭在梦里跟她说话,还说她打的补丁是个迷人的桃花眼,可见二梭是想变着法儿跟她说趣味话的。人在什么时候才说趣味话?要么是心情好,要么是心里亲密,要么是想媳妇了,又不愿意当着媳妇的面直白地说出来。但是岳部长是怎么知道的呢,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说成草绿色,二梭绝不会敞着怀让别人看的,看也不会把红色看成绿色啊。兰兰羞臊着回望岳部长,看见岳部长不眨眼地瞅她,金猪还一个劲儿地跟她使眼色,兰兰就低下了头,说:“岳部长你看错了吧,按说一红一绿不搭界啊?”

侯登榜也不喜欢岳部长问那些话,那些话是拉扯舌头的老娘们说的,他还是追着问二梭执行的是什么任务,说:“岳部长,八路军不至于把家属赶到荒郊野外吧?”

这句话又让岳部长笑出了声,岳部长还是一口一个老人家,还是夸赞侯登榜说话幽默风趣,说如果马二梭同志正好在这里,他一定会给他们照一张全家福。还有,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他也要给小两口安排个住处,尽管八路军有铁的纪律,但在成全一对恩爱小夫妻的团聚上,铁纪律也得变成棉花绒。岳部长说:“兰兰,沾喜庆我称呼你小妹妹吧。小妹妹,我还是困惑,老人家刚才反复说,马二梭同志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意外。我是说,打比方说,眼看小两口就要团聚了,他又突然有了变故。这是为什么呀?”

兰兰再一次面红耳赤。兰兰捏着衣襟要站起来,先站起来的是侯登榜,侯登榜咕咚咕咚地把满满一碗水全喝了,又示意兰兰和金猪也把水喝了。侯登榜说,先前光是听说八路军跟老百姓分不出来,亲眼见了才知道是真的,尽管衣服穿戴有区别,但是说话也跟老百姓一样实在。该见识的也见识了,也算开了眼了,小两口这一次没机会团聚,那就再等机会。一辈子早着呢,越是恩爱夫妻越不能在乎一次两次不照面。侯登榜说:“岳部长,不能再耽搁你的大事了,我们准备回去了。”

岳部长拦着让他们先吃饭,还说执行任务的人很快就回来,即便今天明天回不来,最多也就三五天,反正回去也是过冬闲。岳部长还喊警卫员带他们看住的地方。侯登榜摆着手拦挡,也不让岳部长送,走了几步又退回来跟岳部长鞠躬施礼,鞠了躬又让岳部长传话。说他的好姑爷二梭是干大事的,干大事的人得心里装着天下,心还得是正的,要是心里藏些七拐八叉的,当了大官也干不好。又说千万别让二梭恋家,要想着谁家都有恩爱夫妻,谁都愿意窝在家里好吃好喝,想好吃好喝就得先把日本人打跑,就得打下个太平盛世,真到了那一天,小两口想怎么恩爱就怎么恩爱,生了孩子,起个名也叫恩爱。

侯登榜后来还红着脸臊自己,说自己刚才是故意装着生气说反话的,其实是不想让部队官长训斥二梭恋家不舍。二梭如果能去掉这个小毛病,二梭这个姑爷就天生是个当兵的料,当了官也会是个好官,因为二梭这孩子心正,心实诚。

侯登榜最后又冲岳部长挥手致意,说:“岳部长,二梭跟着你这样的好官长,二梭一定会成为好营长,升成团长也错不了!”

三个人是故意说笑着离开分区的,上了路之后,金猪抱着侯登榜的腿要下跪,没跪下,又学着军人的样子给侯登榜敬礼。金猪说:“姥爷,我这半天的心都是揪揪着,没想到您后来又说了那些话,二叔得敬您一辈子!”

侯登榜前后看看,忽然长长地吐一口气,说他越听越咂摸着不对劲,这个岳部长总是冷不防地换话题,你要说的是这样,他偏偏往岔道上领,他专要听你说秃噜嘴。前后看看,又说:“快走,赶快回家!”

金猪想着侯得章急着催他们到分区,要是他那时候已经知道二叔出发了,催着他们过来就是没怀好意的。金猪不好明着说这话,他说的是:“我感觉这个岳部长跟侯得章说话的口气差不多,话里藏着话。姥爷您想想是吧?”

兰兰的脸上还是热辣辣的,到后来她还拧自己的脸,说她现在是后悔的,要是二梭因为她误了前程,她能后悔一辈子。侯登榜没埋怨闺女,也没说该不该来,他是自语着说低声话的,说的是:“找个机会得提醒二梭,得章那儿他得加点儿小心,毕竟得章是团长。还有,在这个岳部长跟前也不要使性子……”

探亲的三个人都不会知道,他们与分区政治部岳部长的谈话,最终会变成马二梭人生旅途上的碎砖石。马二梭后来成了侯得章的刀下鬼,那时候岳部长也已经回到地方,担任的是运西地区的保卫工作,级别上比当了县长的侯得章高半个格。假若没有培训班的经历,假若岳部长从来没见过兰兰,他也许会让侯得章换个角度理解政策。岳部长即便打个暂缓执行的电话也可以,如果岳部长真打了那样的电话,马二梭很可能不会死,因为执行死刑之后不久,司令员杨甬力从大西南到北京开会,路过山东时还向人打听马二梭,说这个人他很难忘记。探亲的人不会知道以后的事,冒险执行任务的马二梭自然也不会知道,马二梭甚至都不奢望,他还能活着回到运西分区。

金猪也失望没见到二叔,他原本要说筢子住持已经有除掉狼狗的主意了,如果那个小日本鬼福山真能得手,他会把白面瓜家宅基上的脏污清除掉,年后开春,他还想在那儿撒些紫柳花籽……

第十三章

过了运河之后,马二梭才真正感觉出,接应任务的艰巨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首先是运西的交通员只对交接的第一站负责,而第一站的交通员又被保安纵队拉去挖封锁沟了,他的妻子可以往第二站转送,但她只记得第二站要找的是谁,接头暗号却不知道。运西的交通员急着回去,按纪律他不能介入第二站的具体行动,他只能跟马二梭说含混话,要么等着挖封锁沟的人回来,要么先由他妻子送,送到之后再说。马二梭一会儿也等不得,说:“大嫂,你只告诉我们司令员去时走的哪条路就行了,不用你去送,反正最终是到蒙山。”

交通员的妻子上下打量马二梭,眼神里充滿了混合着诧异的怪罪,说如果不是自己人送过来的,她会怀疑马二梭他们是假扮的八路军,尽管他们的举止看着不像假扮的。她说:“同志,你犯忌了,你不应该让我知道要接应的是哪位首长,更不应该告诉我目的地是哪里。记着,只说去东边下一站……还有,你们为什么不换便衣?”

马二梭一时有些窘迫,以这种形式执行任务,他还是第一次。另外,没有人要他们换了便衣出发,他们离开分区的时候,敌工部的人是看见了的。马二梭只好跟交通员的妻子说好话,说他的确对地下交通不了解,他只想越快越好,他只想紧着与要接应的人会合。交通员的妻子没再责怪马二梭,她还从锅里取出一筐子煮红薯,让马二梭他们吃了上路,当马二梭拿了一块外皮是橙色的红薯时,她又抿着嘴笑了,说她不听口音也知道马二梭是河西北乡的,知道外皮橙色的是又面又甜的黄瓤红薯,却不知道靠锅边有糊疙渣的最甜,可见马二梭是个会吃却没做过饭的。马二梭有些敬佩交通员的妻子了,甚至还恍惚感觉她身上有白面瓜的影子,这种意识刚一闪现,他就紧着掐断了。于是他尴尬地笑了笑,笑得很别扭,看着像是硬挤出来的。

交通员的妻子进里屋跟婆婆叮嘱了几句,接着就挎起了包袱,包袱里是个白萝卜,萝卜刻成个娃娃形,娃娃脖子上系着红布条。说遇到盘查的,她就拿这当幌子,怎么问都是去泰山奶奶庙拴娃娃,去时就说想拴个又白又胖的,返回时就说拴来了。望望马二梭,又说:“你刚才说,只想紧着与要接应的人会合,这样说就对了。你记得还真快。”

路上还算顺利,因为是下半夜,路面朦胧着也能勉强看清,但是离运河越远,地里越显空旷。三星偏西时,他们来到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村子紧靠着公路,公路是南北向的。交通员的妻子让马二梭他们隐在公路沟里,她自己去村子东头的一户人家,再出来时,她身后跟着一个手脚麻利的中年汉子,中年汉子只是冲马二梭他们打量了一眼,随即就朝东南方向指了指,说:“前边有情况,走岔道,太阳冒红之前必须赶到下一站。快走,越快越好!”交通员的妻子悄悄地扯扯马二梭,又压低了声音说:“小兄弟,你们没换便衣,心里再急白天也不能上路。记着,出一丝丝差错,想后悔都来不及。”

差错最终还是出了,还是跟马二梭他们没换便衣有关,如果马二梭他们不在那一刻主动出击,前后两个交通站都要暴露不说,已被识出破绽的司令员他们,也会陷入困境中。

中年汉子已经与第三站接上了头,但第三站却让马二梭他们就地隐蔽,行动要等到下一个天黑之后,原因是马二梭他们的服装太招眼,而那时候鸡刚叫头遍。还有,马二梭他们已经露出了倦态,要在太阳冒出之前的半个时辰里,再赶几十里路到下一站,几乎不可能,一旦路上暴露目标,他没办法对十几条生命负责。他把马二梭他们带到一个荒废的园子里,那儿有个地窖,地窖是存放鲜姜的,窖深大约三米,上半截是竖井,越往下肚子越大。窖口是秫秸垛,看着倒是很严密。马二梭下到井里看了看,上来就摇头,说上下要沿梯子,十几个人一上一下就得好几分钟,一旦被敌人察觉,一颗手榴弹就能把窖封死。而累乏的人最怕的就是睡觉,躺倒立刻就会沉沉地昏睡,有了情况也反应不过来。中年汉子埋怨马二梭钻牛角尖,说只要不暴露目标,敌人就不会到村子里来翻地窖,也就不存在堵不堵的问题。中年汉子还说,他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到前边路上打探,遇到回返的人再通知马二梭他们,这样笨是笨了一点,但是安全。

马二梭还是想把黎明前的这半个时辰利用起来,能走几里是几里,总之是越走离得越近。赶不到下一站,就在半道上找地方隐蔽,天寒风大的冬天,荒郊野外不会有人注意他们,他们可以在漫洼里打个盹,有了敌情,随时就可以应变。中年汉子最终妥协了,他从袖筒里掏出一把辣椒,给马二梭他们每人一个,然后就上路了。辣椒提了精神,所有人都没了困意。太阳跃出由红变白的时候,他们赶到了一处丘陵地,丘陵地夹在两条小路的中间。中年汉子从怀里扯出一条口袋,口袋里是杂面锅饼,他说:“同志们先对付几口,我到前边探探情况,交接之后我再回去。”

中年汉子是大跑着回来的,大跑着扔坷垃,坷垃砸到马二梭身上,马二梭打个激灵,说:“别睡了,有情况!”中年汉子喘着粗气望向马二梭,说敌人果然用了损招,他们为了安安稳稳地过冬,下了个命令专毁坏地窖,扔的正是手榴弹。一个窖里扔一颗,掀开窖口就扔,看也不看,扔了这家扔那家,逐村逐户,户户不落。中年汉子说他没敢进村接头,看明白了就紧着回来,他是担心马二梭他们听到爆炸声会暴露目标。马二梭忽然盯住了东南方向的小路,小路上出现了四个挑担子的人,说:“快看,司令员!”中年汉子揉着眼辨认,先说了是他们,又说上一站一准是发现了敌情,赶在敌人进村之前让他们离开,好在他们都扮成了姜贩子。中年汉子说:“别动,都别动,让他们过去,我抄近路赶到前边看情况,天黑之后我再来接你们……”

马二梭情急之中又一次犯了大忌,他脱口而出,说的是司令员,话出口了才想到了后悔。但接下来发生的变故冲淡了他的错误,司令员他们被随后赶来的敌人缠上了。逐村逐户毁坏地窖的是刘百湖的保安别动队,保安别动队一人骑一辆富士牌东洋车,车后架上绑着弹箱,这个村完了串那个村,路上骑得飞驰一般。也许他们并没特别注意贩姜人,他们只是一路摁着响铃,贩姜人往路边躲闪,摇摆的姜筐正好磕着车把。东洋车摇摆着摔倒了,爬起来的人端枪瞄准,别动队围住了四个贩姜人。丘陵地上听不到那边路上说什么,只看见有人从车上解绳子,还有人舞扎着要掀姜筐。马二梭知道警卫员的武器就藏在姜筐里,掀起姜筐,一切都露馅了,而别动队不少于两个班。马二梭冲天放了一枪,然后又示意中年汉子向东南方向跑,说:“交通员同志,赶快对着敌人跑,跑着喊‘抓八路’!”

这边枪声一响,别动队先是打个愣怔,接着就丢下贩姜人,呼叫着就地散开,成扇形向响枪处包抄。东洋车颠簸在冻土地上,速度跟在路上差不多,司令员杨甬力马上认出是自己人接应,四个人随即离开小路,并很快选准了伏击点。

呼叫着奔跑的中年汉子果然向着别动队跑,跑着朝别动队招手喊救命,跑着跑着又趴下,看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马二梭他们就是在这当口开的枪,别动队倒下了四五个,其他人则骑着车子绕大圈子。马二梭又发出第二道命令,他让警卫班四人一组分成两拨,一拨抢了车子送给司令员,然后再原地阻击,另一拨分头引开别动队。就在别动队准备退回到路沟阻击时,中年汉子又呼叫起来,这一次呼叫的是:“我不是汉奸,我只给刘县长报过一次信……”别动队又折回去,中年汉子趁机推起一辆东洋车,眨眼就消失在壕沟里,而马二梭他们又在相反的方向开枪了。

马二梭他们是在两天后返回的分区,警卫班有六个挂彩的,马二梭伤的是腿。腿上钻了窟窿,骨头没断,为了防止流血过多,马二梭在窟窿里塞满了棉花套子。所有人的衣服都是烂的。还有,所有人都跟饿狼一样,见了饭不管热凉,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马二梭拒绝谈论接应经过,也闭口不说怎么脱身甩掉别动队的,一个警卫班不可能把别动队全消灭,而在敌占区里亮明身分,无异于羊入狼窝。九个挂彩的伤员全被送到分区医院,敌工部找到其他归建的,希望从他们口中获知接应司令员的全过程,结果那几个警卫班战士个个面露凝重之色,后来他们又冲敌工部的人伸出大拇指,说的却是半截话。半截话是:“难怪人家当过独立营的营长!”作战部薛部长也想跟敌工部打听,结果打听的也是半截话,薛部长沉吟了一阵,忽然哈哈地笑起来,说:“果然是一员虎将!虎不饿不下山,下山也不叫唤,爱叫唤的是蛤蟆。”

岳部长迎着薛部长的话音走进来,讥讽着说马二梭是二唬,只有二唬半吊子才会把要接应的人抛到一边,生死不惧倒是勇了,首长的安危在哪里呢?他那边打了个痛快,司令员如果脱不了险呢?这些都是分区机关的议论,医院里的马二梭他们并不知道,司令员开会传达省军区会议精神时,突然发了脾气,发脾气的原因也跟派人接应有关系,马二梭也不知道。

司令员杨甬力是在会议间隙去的医院,在这之前,司令员曾派人寻找过马二梭他们。派人是在他回到分区之后,派出的是敌工部两名便衣,给他们的任务书是打探马二梭他们的下落,无论死活。敌工部的便衣回来了,打探的是沿途据点,哪里都没有马二梭他们被俘的消息。战斗是发生了,好像是无意中遇到的别动队,别动队是下乡破坏地窖的,遭到了马二梭他们的伏击,别动队应该是吃了亏,因为他们接下来再没顾上破坏地窖。双方应该各有伤亡,但是,没有发现警卫班牺牲的同志。总之,马二梭他们应该还活着,只不过是查不到下落,行动轨迹也是断断续续的,想找到他们难度不小。

岳部长截住便衣的话头,說他越听越糊涂,马二梭他们是去接应司令员的,他打的哪门子伏击啊,司令员已经回来了,他还在那儿跟别动队叫号,这样的接应也太出格了吧?便衣紧着解释,说他打探的经过就是这样的,至于为什么打伏击,一定是敌情发生了变化,如果一切正常,接应的人主动攻击敌人的可能性不大,除非不伏击就难以脱身。

岳部长越发疑惑,说:“哎呀哎呀,你说得我更糊涂了!伏击就是敌人没觉察,没觉察也就不存在难脱身,总不至于故意暴露目标吧?”

司令员杨甬力就让便衣回去了,说:“开会吧。”

会议回顾了山东军区成立后,由于执行了在统一战线中坚持独立自主的原则,山东的抗战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抗日武装力量也由薄弱变成了强大,让敌人追着跑的被动局面已不复存在。接着是传达今后的任务。面对日伪军收缩占领区时的锁链式扫荡特点,有条件的分区可以采取针锋相对的“翻边战术”,变被动为主动,以迎接抗战胜利的早日到来。

司令员杨甬力是在会议讨论“翻边战术”时去的医院,他在马二梭身边卷了一颗喇叭烟,吸了几口又插到马二梭嘴里,马二梭被呛得吭吭地咳嗽,他又把卷烟扯出来,要走时又问马二梭还有几条腿。马二梭愣了一下,试探着把伤腿伸出来,说伤腿也是腿,他还是两条,拆了绷带还是一蹦三尺高。司令员杨甬力托着马二梭的腿轻轻放下,说他可不想让野马星变成瘸子星,要走了又把口袋里的半包香烟掏出来,塞到马二梭手里时,他说:“好兄弟,我要你的腿,也要你的脑袋,这两样你都得给我留着。抗战胜利了,咱们闭着眼摸对方,谁少一样谁就拿泥捏一个。”

香芝过来给马二梭换药,香芝是半侧着身子进的屋,她的头差一点儿碰到门框上。香芝惊诧地望着马二梭,说她刚才路过分区会议室,离老远就听到司令员发脾气,司令员说,派人接应他说不上应该,也说不上不应该,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全部归建的警卫班,还要被人这样那样地打探。一个班的八路军进了敌占区,伏击了别动队,救了被接应的人,还能全部返回,想想都是奇迹!司令员说他到现在也不明白,创下奇迹的马二梭,竟然还要被人猜疑,被人议论。不明白只能说笨话,笨话是他的姜筐碰倒了别动队的东洋车,别动队骂着要掀筐,而他们的枪就在筐里藏着。马二梭就是在那个节点上开的枪,马二梭把敌人引开了,引着别动队向相反的方向跑,结果他这个被施了救的人,反倒成了出入敌占区的传奇人物。

司令员杨甬力最后说的是:“真不知道我们的某些领导干部,心里是怎么想的,难道我们每个人都是赤金一样的光洁吗?”

马二梭不让香芝再说,香芝忽然又呀呀地说起后悔话,说她那天正好下连队送药,金猪来了她竟然没说上话,让她心里空落了好几天。马二梭忽然坐起来,说:“香芝你说金猪来了?他怎么来了?”

香芝说:“还有兰兰婶,还有兰兰婶她爹。三个人一块儿来的……”

香芝后来又说她隐隐约约地听人说过,兰兰婶她们好像是先到的新一团,侯得章没让她们去独立营,侯得章说你在分区成大人物了,兰兰婶她们接着就到了分区。香芝说:“二梭叔你知道吗,兰兰婶一准是来部队看望你的,她一准不想马上回去!”

第十四章

侯登榜刚进紫云寨时,还想着到家先把几个鲜树疙瘩劈了,回到家却又懒得动了,看见老三侯登銮扒着墙头瞅他,这才懒洋洋地抽了一根树枝。侯黄氏原本要跟他说许多话的,说兰兰留在军营里过冬天,兴许还得留下来过年。侯黄氏不眨眼地盯着侯登榜,侯登榜低着头,也不看她,也不搭她的话,侯登榜从进了侯家老宅就没说一句话。侯黄氏闷得难受,说:“他爹,兰兰梦见二梭穿得齐整整地接她,二梭真迎接你们了?你看出二梭带着欢喜了吗?二梭是不是把房屋床铺都收拾好了?”见侯登榜还是不搭理她,前院里探头探脑的是老三侯登銮,侯登銮还把半个脑袋拿砖垛隐着。又说:“你要累了就回屋歇着,你要不累就把柴劈了,看不见那边的钩子眼啊。前脚出门,后脚就来打探,要是真亲近就别往歪里邪里想啊。看见了吗,那边的钩子眼又钩过来了?”

钩子眼是侯登銮的,侯登銮缩回脑袋,手扶着梯子,耳朵听的还是后院,听着侯黄氏还是一声连一声地嘟囔,他就进了屋。

侯登銮踩着凳子够房梁上的猪肉,猪肉是在镇上割的。

侯登銮喜欢吃零食,零食是切一片腌腊肉,拿死面锅饼夹着吃,吃得嘴巴油乎乎的。侯杨氏管不住侯登銮的馋嘴,侯杨氏就发着狠地多加盐,把腌腊肉弄得比盐粒儿还咸,侯登銮只能多吃死面锅饼,切一片腌腊肉够吃一天的,喝再多的水还是渴。侯登銮割了五片,每一片都比猫耳朵大不了多少,侯杨氏哇哇地叫着吐口水,说侯登銮是故意不想让她和多多伸筷子,五片不够一张嘴吃的。侯登銮嘻嘻地笑,支使着侯杨氏挂稠面糊,自己到橱柜里找盘子,找的是个外口大中间小的坨坨盘,盘底上先堆起一坨剩菜,煎好的肉坨罩在上边,看着像是满满一盘肉坨的。侯杨氏先是疑惑,疑惑着又嘻嘻地笑,笑着说端到家庙里上供吧,反正老祖爷不会拿筷子抄底。侯登銮端起盘子出门,说他要到后院陪二哥喝酒,还说他好久没跟二哥拉家常了,做一盘菜带过去是应该的。侯杨氏又翻着白眼吐口水,说:“不就是想套人家的话吗,不就是想摸二梭的实底吗,套出话来你能怎么样?快去吧,去了先让二闷驴抄底儿吃!”伸着筷子要夹一片,侯登銮赶紧拿碗扣住了,端着盘子去了后边的西跨院。

西跨院的院门虚掩着,侯登榜在凳子上坐着发愣怔,看见侯登銮就想闭了眼装迷糊,眼皮耷拉下来,看着像是在打瞌睡。侯登銮把盘子杵到侯登榜嘴边,自己先用鼻子哼哧着,意思是香味快把他的馋虫勾出来了,倒着手摆到八仙桌上,说:“拿筷子啊!满满一大盘煎肉坨,我自个儿能吃得下啊,香也能香死我!”

侯登榜看了侯登銮又看侯黄氏,侯黄氏呀呀地叫起来,说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侯家老宅多了稀罕景了,弟弟端了煎肉坨给哥哥吃,想说不信都不由己。侯登銮拿筷子戳侯登榜的手,说二哥要变成万岁皇爷了,御膳上了桌还等着喂,让亲弟弟一请二请地好看啊。侯登銮说:“二哥你也真是的,我上了满满一盘解馋的,我还拿碗扣着怕凉了,你好歹也讓二嫂搭配个菜啊。用不着七碟八碗的,多了吃不下,再配两个吧。酒呢?也不能光闷着头吃啊!”

侯登榜瞟了侯登銮一眼,愣怔着胡乱指点,橱柜里摸出一坛酒,酒是开过封的,桌子上墩得重了,酒从封口溅出来。侯黄氏要掀起扣碗看碟子,见侯登銮拿手护着,只好恨着做了两个菜,一碟鸡蛋炒韭黄,一碟粉皮拌酱豆。碟子是拿托盘端的,托盘先杵开了侯登銮的手,侯黄氏眼疾手快,麻利地把筷子杵到肉坨盘里,杵着抄底儿一翻,翻上来的是粗粗细细的咸菜条。侯黄氏啪啪地摔打筷子,说老三也忒心实了,下边原本应该是柴火棒子的,一窝窝剩咸菜又白搭了,想想还不算精细人,是精细人也不是算计亲哥哥的。侯登銮也不脸红,也不搭侯黄氏的话茬,他是望着二哥侯登榜说话的,说:“这叫金鳞罩龙须,席面上极有讲究的。二哥你吃一口咸菜条尝尝,一准得有肉坨味。二哥你把眼睁开啊,待会儿我把煎肉坨全吃完了,你也得跟着说我单拿几片肉坨罩顶……”

侯黄氏又恨,说怪不得拿碗扣着,还是扣着看不见好啊,三片猫耳朵当幌子,先哄着她搭上两个菜。侯黄氏还要噗噗地吐,吐着说:“三精包你上辈子一准是狗鳖子托生的,一天不算计人你心里难受!”嘟囔着扔了筷子,跑到里屋还是恨着生气。

侯登榜就把眼睁开了,看着侯登銮拿筷子扒拉碟子,先扒拉的是鸡蛋炒韭黄,扒拉得近了大口吃着,罩顶的煎肉坨还剩下两片,赌着气喝了几口闷酒,喝得咕咚咕咚的。侯登銮要跟侯登榜碰杯,侯登榜又把酒杯放下了,说:“你把盘子也吃了吧!”侯登銮嘻嘻地笑,笑着说他知道二哥装了一肚子心事,心事里还是带着气愤的,想想搁谁身上也得烦。半夜三更地把闺女送去,还要瞒着村里人,还要瞒着自家兄弟,结果呢?闺女倒是见着女婿了,岳父老丈人却颠颠地空着手回来了,岳父老丈人就该着让女婿使唤啊。兰兰也是个不懂事的,自个儿到八路军那儿享福去了,自个儿吃香的喝辣的去了,老爹老娘呢,跟着操心的三叔呢,她想起来了吗?没有吧?还有马二梭。他光知道盘算着杀回来啊,他光知道悄悄地向码头靠近啊,礼数上他要了吗?

侯登榜抓起筷子扔了,眼珠子血红血红地盯着侯登銮,扯着嗓子吼了一声,说:“我连二梭的影子也没见!兰兰享福去了?还吃香的喝辣的?兰兰哭了一路子你知道嗎?”

侯登銮也睁大了眼,说他没想到会这样,即便听见二哥这样说了,听着还是不像真的。说二哥没见到女婿,女婿二梭一准是有了秘密任务。不过,有秘密也不该瞒着岳父老丈人。巡逻队的狗都死了,现在不正是好机会啊,利用这个机会袭矿井啊,可惜二梭不会抓机会。侯登銮说:“二哥,独立营现在到哪里了?”

侯黄氏从里屋探出头来,扒着门帘望侯登榜,说:“他爹,你怎么还糊涂,人家端来满满一碟子煎肉坨,人家还拿碗扣着,你还不明白?独立营不是要过来了吗,紧跟着是得章,再跟着是大部队,这不都是秘密啊,你装着藏着不嫌肚子胀啊?”

侯登銮脸红了,脸红是酒烧的,侯登銮就红着脸望侯登榜,望着望着突然变了声调,说出的话像是要哭了。侯登銮说他现在最怕的就是秘密,他一想秘密肚子就是胀的,胀起来跟鼓一样,里边都是气。没有气肚子不会胀。气从哪里来?知道了还不能说。为啥不能说?因为都是自家人。两个侯家男人,一个儿子一个侄子,都是自家人吧,一个女婿半个儿,也是自家人吧。结果呢,三个人分成了两家半,三个人藏着三个心眼,你想问谁个实话也问不出来,问谁都是葫芦肚装糊涂汤。

侯登銮先说的是得才,说得才明着当矿警队队长,暗地里却跟个日本小娘们纠缠着,说是夫妻吧,偏偏又没有孩子,说是顶头上司吧,花田子什么官衔也没有。一不是夫妻,二不是上司,按说不应该搅和在一起吧,可你就是问不出为什么。大哥那边更不用说了,一个得章还没摸清呢,跟着又出了个小胖子福山,福山也要当侯家女婿了,可他连怎么回事都摸不清。为什么?秘密。不是秘密,小胖子福山能偷偷摸摸地进东跨院吗,不是秘密,狼狗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死。为什么要找个日本女婿,为什么要弄死狼狗,为什么要瞒着二叔三叔,不就是藏了秘密吗?喜喜现在也是袖筒里塞麻花了,也跟前院西院不一心了,她就不想想,她生了孩子就是侯家的外甥,这个外甥姓啥啊。

侯登銮忽然又说起马筢子。说马筢子虽然不是自家人,但是马筢子联系的是金猪,金猪是侯家女婿的侄子,这就跟侯家联系起来了。马筢子还跟新宅侯月娥个不要脸的生了孩子。马筢子挑着个住持的幌子,却云里雾里到处串,一个运河湾快让他串遍了。为什么?

侯登榜抓起酒杯,满满一杯酒泼到侯登銮脸上,说:“你不胡咧咧行不行?你不瞎扯扯行不行?这都哪是哪啊?”

侯登銮说:“你别打岔,我还没说你女婿呢。”

侯登銮说,天底下最大的秘密就是马二梭。二梭跟得章弄过多少别扭了,明的暗的多少个回合了,按说早就该红眼了吧,结果呢,不对付的却打了联手。光是联手还不算,还布袋里伸腿不分裆了,一个锅里下勺子了,单单把一个爷爷的兄弟得才踢蹬开。为什么?又是秘密吧。得章投八路比二梭先一步,为什么二番还要把二梭也拉过去,不对付的还要拧在一起,你说得章得有多大的肚腹?这边有个神鬼不怕的野马星侄女女婿,那边再联个有靠山的东洋女婿,你说大哥侯登科得有多大的计谋?一个绵里藏针的儿,一个眼观六路的爹,你说老大父子得有多深的算计?侯登銮说:“狼狗是福山毒死的,福山是大哥唆使的。大哥唆使福山弄死狼狗,为的是不让狼狗到白面瓜家宅基上拉屎排污。那么,谁让大哥动的这个心思?大哥是心疼白面瓜啊,还是不想让二梭犯邪愣?白面瓜早就死了,他不知道啊?”

侯登榜挥着手赶侯登銮走,侯登銮两手抱住桌子,两眼泪汪着竟然哭出了声,哭着又说:“我的好二哥啊,你们都是有联手有靠山的,侯家老宅里光剩下一个打哆嗦的了……”

巡逻队的狼狗是患了古怪病的,侯登銮并没看见福山下药,也没看见老大侯登科唆使小胖子福山,里里外外看得最清的是紫云寺的马筢子。马筢子先是安排金猪跟侯登科下套,侯登科果然拿话噎了小胖子福山,侯登科还牙疼似地催着小胖子福山快走,催着又紫涨了面孔,说:“还嫌动静小是吧?愿意让狼狗咬是吧?”小胖子福山一下子就明白了,磨蹭着走到门口,扑通又跪下了,跪下抱住侯登科的腿,说他心里已经有数了。马筢子看见小胖子福山过了运河大桥就东张西望,马筢子知道他是要找妖菇草的,侯登科一准说了妖菇草不好找,马筢子就把配好的肉丸放到井架上,肉丸包里塞了纸条,纸条上写的是“配好了”,用的是侯登科的笔迹。小胖子福山把纸条折叠着塞到棉衣夹层里,向着侯家老宅遥望的时候,还用手在空中比划,意思里是怀了感激的。

小胖子福山是下半夜离开的码头,走过运河大桥时还冲着码头笑了笑,侯得才一准还跟花田子搂抱着。但是,他一点儿也不羡慕,他甚至连一丝丝嫉妒也没有。他是怀了一颗大心的,这颗大心里有运河煤矿的未来,也有他和喜喜。他是真心实意地爱着喜喜,只有窑姐嫖客才会那样下作,只有骚狗贱猫才会无休止地弄那事,不管爱不爱。小胖子福山昂扬着下了运河大堤,接着就钻进臭蒿子棵里,巡逻的狼狗竟然没听到一点儿动静,但在靠近紫云寨时,他还是加了千倍万倍的小心。距离白面瓜家的宅基还有几十步远,他又像捕鼠猫一样,俯在地上,悄无声息地爬了过去。妖菇肉丸是零星着散开的,除非察觉了再寻找,冷眼看,是绝不会发现的,但是,狼狗有尖鼻子。

往回返时,还是没惊动巡逻队的狼狗,直到返回码头,小胖子福山才听见狼狗发出兴奋的呜呜声,也许巡逻队要让狼狗拉屎排污了,也许巡逻队要换班了。换班是在白面瓜家宅基上交接的,交接的双方都在那兒拉屎排污,这是早就训练好的。

小胖子福山回到码头没再睡觉,他扒着窗帘向紫云寨张望,感觉比睡了一整天一整夜还精神。

狼狗是在临近中午时分显出异常的,先是伸出血红的长舌,接着就昂着头嚎叫,嚎着嚎着又变成了奔跑,跑着跑着就死了。巡逻队员捂着血头血脸回到矿警队,先报告的是岳粮丰,岳粮丰是副队长,副队长专管巡逻查哨。岳粮丰惊骇着跑到码头,看见侯得才就说:“狗死了,人挂了!”

巡逻队的事侯登銮当天就知道了,他跟儿子说的是先不要声张,不要说狼狗出邪怪,只说狗咬架了,只说咬死了三四条,最好连人受伤也不说。侯得才嗷嗷叫,说没查出来原因,也知道狼狗出了邪怪,好好的狼狗不能说犯邪都犯邪吧,要闹狗瘟也得先有个征兆吧。侯登銮拿脚踢着骂儿子,说:“狗犯邪性是人弄的,知道不?除掉狼狗,接着就该轮到你了,知道不?你还嚎嚎,你还说狗瘟,心里没数啊?”

侯登銮是闷着头想的,想的不单单是狗,他还煎了猪肉坨,他还拉着哭腔说委屈话,他还灌着让二哥侯登榜多喝酒,其实他是要套话的。侯登銮没套出下毒的凶手,但是马二梭没让兰兰住下是真的,部队上单单派出马二梭执行任务,又是连夜出发,一准是摸清了马二梭跟得才有仇口,而要执行的任务,也一准是跟矿警队有关,否则二哥侯登榜就用不着瞒他,况且二哥还生着女婿的气。这边狼狗一死,他那边马上就执行任务,啥意思,掐准的吧。侯登銮是摇晃着离开的后院,回到家先冲着侯杨氏冷笑,二哥侯登榜却脚跟脚地追过来,过来竟然是跟他说反悔话的。

侯登榜说:“老三,你二嫂说的那话你可别当真啊。又是独立营啊,又是紧跟着得章啊,又是大部队啊,连部队首长都不知道二梭去了哪里,她知道啊?”

侯登榜说完走了,侯登銮又冲侯杨氏冷笑,说:“听出来了吧,说漏嘴了吧,部队首长都不知道二梭去了哪里,你说二梭是冲着谁来的吧?”

第十五章

培训班结束的当天,司令员杨甬力单独留下了马二梭,通信员下通知时,说的是有一门课需要补考。马二梭不知道是司令员要找他谈话,更不知道司令员正为他的事纠结着,而纠结的事跟新一团的报告有关,尽管报告上并没有马二梭的名字。

报告是侯得章派人送到分区司令部的,送的是新一团领导干部配备报告。报告是团长侯得章写的。侯得章读过省城的高等学府,弃文从武是后来的事,早在中原大战时期,就已经是中央军的团长,随后又兼任河湾县县长,就文字功底而言,分区团职干部中,难有可比者。看得出,报告用语不是随意性的,不用细细斟酌,也能感知文字所指。比如,新一团“承担了本不应该有的节外生枝,以及由某些不良习性带来的负面影响”。使用的是“习性”,而不是“现象”,怎么看都是有所指的。报告的后半部分才说到正题。大意是新一团建制扩编,团部领导力量则明显薄弱,尤其是政治干部的不足。鉴于兹,特呈请分区批准:独立营代营长李家常为新一团政委,孔雨林为新一团参谋长,副团长牟利光兼副参谋长。报告中没提独立营营长一职,可以理解为马二梭培训结束后继续担任独立营营长,也可以理解为由分区指派,甚至还内含着另一层意思,即独立营的建制还要不要保留。

团长侯得章上交了一块烧熟了的热红薯,还是刚从火中扒出来的,还是熟得淌瓤的,还是烧烂了外皮的。

只有司令员杨甬力知道为什么。

通信员没带马二梭去分区司令部,去的是司令部旁边的地窨子,司令员示意马二梭坐下,说水浒上的花和尚鲁智深不是粗人,运河湾里的马二梭也不是粗人,宁愿降下营长当班长的都不是粗人。马二梭同志知道培训班结束了,而独立营又有了代理营长,于是马二梭同志马上就说当排长当班长都行,可见马二梭同志是个视升降如平常的人。既然有如此平和的心态,那就没必要纠结于某个番号的去留,因为班排长哪个连队都有,没有独立营,照样有班排长。司令员说:“你说呢?”马二梭说:“那不一样!”司令员又问为什么不一样,马二梭张口又说了一句:“没有独立营我宁可去死!”

这就是一句莽撞话了。

司令员批评了马二梭,说马二梭有个人英雄主义倾向,组织纪律性也太差,个人情绪及主观意识太浓,而报仇心理又有排除不掉的狭隘的个人色彩。马二梭目瞪口呆。马二梭垂下头,支吾着说司令员原来从没说过这些话,这些话他听着像是别人说的。不过,他愿意接受“狭隘的个人色彩”这一句,至于报仇心嘛,他的确没有去掉,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去掉。马二梭说:“我先改这一句吧。”

司令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当马二梭又以疑惑的目光望向他时,他就把手放到马二梭的肩膀上,然后使劲儿地按压了一下。司令员最后说的是想法,说他想派一支队伍到河湾县城附近活动,活动是为了扎根,当然最后的目的是为了解放县城,而这一天估计快到来了。鉴于当前的形势,以及不暴露真实意图的原则,派一个团,目标太大;一个连,力量又太薄弱了,想来想去,还是一个营的兵力比较合适。这个营还得是能征惯战的,还得是熟悉地形地貌的,还得是拥有群众基础的,还得是随时随地都可以隐藏的。马二梭一下子涨红了脸,激动使他又一次失态失形,他竟然去抓司令员的手,说:“那就是独立营了!”

马二梭要走的时候,司令员又拦住他,说代理营长李家常另有安排,马二梭还是任独立营营长,建制依旧归属新一团,特殊阶段的军事行动,可以只对分区负责。其实,司令员曾经产生过要在分区为独立营单列建制,但磨砺马二梭的良苦用心最终又占了上风,况且分区已经有了独一旅。马二梭走到门口又退回来,说既然代理营长李家常另有安排,那就把第一连也带走吧,第一连原本就是李代营长带去的。马二梭没想到司令员会勃然大怒,司令员是指着马二梭的鼻子怒吼的,说:“马二梭同志你怎么回事?让孔雨林带走第二连,是你不想要原新兵连的班底,把第一连也带走,你是不是连警卫连也相不中啊?刚批评了你的个人英雄主义,你的老毛病又犯了,你想要的就是原独立营人马是吧,那一个半连能完成任务吗?啊,你说!”

马二梭说:“我立军令状,完不成任务我以命相抵!”

独立营是悄悄准备的,出发时间定在晚饭后,每个人又多了两个死面锅饼。独立营只有丁黑豆的特务连是满建制的,共有151人,其中包括豌豆、得印和立冬他們三个后来加入的。如果不算第二拨加入的吴春牛他们几个,不算第三拨加入的肖八万他们几个,不算第四拨加入的花家岗子那一百多人,真正的原运河独立营人,只有马二梭和丁黑豆他们两个。也就是说,本真意义上的独立营已经不存在了,独立营的血魂记忆,只是因了这两个人的存在,但是,这两人却把血魂追述灌输到所有人的身上,血魂追述变成了独立营的集体记忆。

政委李家常去分区汇报工作去了,侯得章带着副团长牟利光和参谋长孔雨林送行,三个团领导都显得有些拘谨。三个人都没跟马二梭握手,他们只是冲马二梭点了点头,侯得章是最后走到马二梭面前的,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他甚至还上下打量马二梭,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含糊话,说河湾县应该是河湾人民的。没有人相信马二梭会一下子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而侯得章也好像是故意把话说含糊的,因为他接着就改了话题,问马二梭还有什么想法。马二梭说,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县城里的日军多了还是少了,别的他不愿意想,想也是空想,空想就是瞎想。

独立营要离开营区了,侯得章又拿眼盯住马二梭,望着又把目光飘移了,问的依旧是马二梭有什么想法。马二梭说:“我的想法就是把运河湾里的日本人斩尽杀绝,一个不剩最好!”

黑夜里传来马蹄声,来的是香芝,香芝已经像个医生了,香芝身上还有药水味。送香芝的是司令员的警卫员,警卫员是骑马送的,马跑了一身汗,警卫员头上冒着热气。香芝挎着药葙,说司令员吃过晚饭才通知她随独立营行动,绷带纱布止血钳之类的,也是司令员让她带的,但是消炎用的盘尼西林分区医院也没有了,司令员就让她多拿了一盒退烧药。香芝终于又在半年后见到了弟弟立冬,抓着立冬的手了又偏了头看黑豆,黑豆光是嘿嘿地笑。侯得章忽然皱起眉头,挥着手要做扇鼻子的动作,伸出手来又改成停止的手势,半侧身跟牟利光耳语了几句,牟利光大跑着回到团部,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纱布包。牟利光说:“这里边是两瓶水杨酸软膏,专治疥疮的,你们带去吧。”

独立营是顺着河套的边沿行进的,自西向东,慌毛星悬挂在偏东方向,河套的走向也是偏向东南的。马二梭计划着先把独立营带到大围子村,然后再派人联系紫云寺的马筢子,从大围子村到紫云寺,顶多一个时辰的路程。如果矿警队还在原来的老地方,他准备把大围子村作为立足点,紫云寺最好变成进退哨位。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大围子村是肖八万他们的老家,秀秀也是大围子村的,大围子村又处于河套最宽处,立足在那儿,吃住方便,活动纵深也大。

一切跟计划的差不多,东天边刚刚冒红,独立营就进了大围子村,那时候河套里的雾气正浓,整个村子还像拿蚊帐罩着。秀秀已经一年多没见过弟弟了,眼前的马二梭已经跟记忆中的弟弟没有任何关系了,秀秀还希望从弟弟身上找回原来的记忆,结果她发现弟弟脸上已有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苍老,尽管那样的感觉只是一瞬间。秀秀拿手摸弟弟的脸,马二梭把姐姐的手推开了,说:“看啥看,快去给我们烧一锅面汤喝啊!”

秀秀紧着把泪擦了,说:“亲娘哎,还是那个二野马!”

走了整整一夜的人又渴又饿,出发前带来的死面锅饼正好拿面汤泡着吃,许多人都吃出了汗。黑豆凑近马二梭,说他想了一路子,想想还是他去紫云寺合适,得印他们三个也能去,只是许多情况说不清。他现在趁着雾气过去,钻着沟壕,估计不会被人看见。秀秀甩着围裙走过来,说她这几天正好要回娘家,家里又做了一笼冻豆腐,做时就想着给娘家送些的。另外,她还想跟大嫂春子要几身金猪穿过的旧衣服。秀秀说了春嫂子,说了侄子金猪,故意没说兄弟媳妇兰兰,说到侄子金猪时,秀秀还用眼角瞟了一眼弟弟。马二梭是拿眼瞪她的,说:“你别说话,用不着你去。”秀秀说:“那你再找比我合适的吧,反正你们一看就像扛枪打仗的!”

秀秀说了这些之后又更正先前的话,说传话不过是顺路捎带着,到了紫云寺不回娘家,有人见了反倒生疑心。最主要的是,雾气说散就散,让谁去都难保不被人看见。秀秀是拿笼布包的冻豆腐,外边罩个包袱,包袱里又放了一串干辣椒。秀秀走到门口,马二梭正用牙咬住一根紫柳条,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秀秀说:“我不提独立营半个字,我说不认识马二梭,我见了爹娘不说话,我现在已经是哑巴了。这行了吧?”

马筢子是下午半晌到的大围子村,他肩上斜挎着香袋,香袋有些褪色了,原来的鹅黄变成了杏黄,香袋上却又多了三个字——“功德袋”,是拿明黄布料铰了字样缝上去的,看着比一抹色的还招眼。吴春牛冲着黑豆眨巴眼,说马筢子越来越像个住持了,要是功德袋里再装一只烧鸡就更像了。

马筢子说他挎着功德袋是修缘化施的,做的是佛拯涂炭的无量功德,每一位施主都要收录功德簿的,运河湾里他走遍了村村寨寨,有缘的自会相逢,相逢的就送一件佛事。马筢子说:“吴春牛你马上要当连长了,快灭了你的荤腥之念吧。”马筢子掏出功德簿让马二梭看,功德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名字后边是五谷杂粮,还有红薯萝卜,再后边是斤数。

马二梭看着疑惑,吴春牛又吃吃地笑起来,说先前还是做功德的,忽然又变成开谷米店铺的了。黑豆也跟着笑起来。马筢子依旧嗔着脸,说他不打算跟没心没肺的人说话了,说了他们也不会想再来一连人吃什么,不把灶间填满,只能吃了上顿没下顿,要跟日本人拼杀了,肚里却没食。马筢子说的是自语话,说过了看天,又说:“到村口接人去吧,估摸着都该到了。”

马筢子给马二梭带来了天大的惊喜,河套里钻出来许多人,都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都是清一色的壮汉。人是陆续来的,许多人腿上都粘了枯草,枯草里还有苍耳子,所有人的左手中指上都缠着一条明黄布条。来的人先望的是马筢子,望着伸出左手,太阳压树梢时清点人数,有整有零也是151人。吴春牛又啊啊地叫,说了尘大师已经成佛了,他联络的新兵竟然跟咱们带来的一般多!忽然又记起马筢子刚才说他要当连长了,又紧着拿眼角瞅营长的表情。

马二梭挨个儿打量他的新兵,激动使他涨红了脸,接着就宣布命令,说他要按三三建制把特务连分开,还要从特务连挑出三个连长,分别是吴春牛、肖八万和花子余。马二梭最后看的是黑豆,说:“特务连连长丁黑豆提升为副营长,任命报告由第三连连长吴春牛起草,明天一早分报送团部和司令部。”吴春牛磨蹭着往马筢子身边凑,凑着要套近乎,还要问马筢子是怎么算出来他要当连长的,马筢子却跟马二梭使了眼色,两个人闪到一边说悄悄话去了。

马筢子说的是矿警队,说狼狗死了之后,夜间巡逻也取消了,矿井周边的电灯也没准头了,有时候亮着亮着又灭了。侯得才还在暗中追查狼狗的死因,还到紫云寺试探过他。现在最麻烦的是东北角河套口的那支新部队,他们挖完地槽之后修的是暗堡。马筢子说,这支新部队一来就扮成了保安纵队,可见日本人是藏了歹毒心的。八路军出不了河套就对县城构不成威胁,当然也无法靠近煤矿,别管人多人少,要想利用河套的掩护靠近运河大堤,遇到暗堡都得吃大亏!

马二梭说:“你摸清了吗,多少人?”

马筢子摇摇头,说具体人数说不准,从工程量上估计,至少是一个中队。马二梭蹬着紫柳墩子猛地一踩,说:“干了他们!”接着又说,先除掉这一支日军,矿警队也得干掉!

就在这天晚上,侯登銮又去码头上找儿子得才,得才是提着裤子出来的,腰带还在肩膀上搭着。侯登銮抓了一把土扬到儿子脸上,吼着说:“你个不要脸的小爹系上腰带吧!独立营又来了,马二梭又来了,你还想活不?”

下 部

运河湾里的稀罕事

夜猫子占鸡窝,老母猪拱墙角,哑巴喊人有话说。

鸡也叫,鼠也闹,逼着哑巴去睡觉。

哑巴急了一头汗,先扒屋子后扒圈,扒个空地溜溜平,自言自语睡当院。

第一章

花田子小姐一直处在焦虑中,算起来,她来到运河码头已经三年多了,运河煤矿只完成了勘测选址和井田划分,严格地说,连真正意义上的煤矿也算不上,说个矿区都勉强。就整个煤矿运作流程来说,即便算上前期的储量分析与项目评估,顶多算是完成了图表工程,还不包括基建工程的投资估算。

花田子小姐的额头上起了米粒大的红疙瘩,红疙瘩似乎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一簇一簇地散布在从眉心到发际的额头上,看着像是点了胭脂,而那样的红疙瘩又远远超过了胭脂红。花田子的舌尖也是红的,不是粉红,也不是桃红,而是血滴一樣的猩红。舌为心之苗,心为火之源,这明显的是心火过盛,不把脉也看得出来。还有舌面,花田子小姐整个舌面的前部边缘,还排列着大小不等的齿痕,齿痕有深有浅,这又属脾虚气淤所致。

花田子小姐自己也知道她是急的,急火攻心,导致肝气瘀结,肝木克制脾土。脾胃不和则运化无力,气机不畅则湿热内蕴。总之,脏腑失察,脉络受阻,终成百病之源。花田子小姐知道了病源也无奈,因为火气是心里发出的,而她又难以克制着自我修复,除非一夜之间矿井出煤了。

侯得才却贪恋了她的红舌,一天之中要看许多次,还让花田子小姐对着镜子伸舌头。每当这个时候,侯得才就会簇拥着花田子小姐进卧室,还是变着花样弄那事,偏偏又要套了迷仙绒,偏偏又故意在花田子小姐难忍难耐时停下来。迷仙绒成了降服花田子小姐的宝贝,侯得才明明知道迷仙绒的妙处,明明知道已经降服了花田子小姐,又故意把快活事儿弄得断断续续,怎么看都像是拿着花田子小姐当床上玩意儿的。花田子小姐就抡了巴掌掴侯得才的脸,打着还要骂,骂侯得才简直是狗是猪,是运河湾里最不要脸的下三烂。正经该干的差事干得一塌糊涂,连狼狗犯邪性的原因也没查出来,倒是床上的事儿干得无休止。穿上衣服又说:“怎么,巡逻队就这样解散了是吧?那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煤矿那儿再出一丁点儿差错,你就别想活着!”

花田子小姐穿上衣服又朝侯得才啐了一口。

后来,连使女春由枝子也看不下去了,春由枝子知道侯得才是用了稀罕物儿对付女人的,她就在饭菜上捉弄侯得才。侯得才爱吃羊肉,她就故意做猪肉,侯得才嫌吃鱼麻烦,她就专做刺多肉少的草鱼。春由枝子还故意在晚饭中用了巴豆粉,巴豆粉冲到鸡蛋紫菜羹里,有时候也会把巴豆粉调到侯得才喜欢吃的小葱拌豆腐中,然后她就悄悄地隐到花田子小姐的窗口。侯得才果然闹了肚子,果然是在淫笑着要套了迷仙绒弄那事时肚子疼的,侯得才抱着肚子,啊啊着跳下床来,接着就是水一样的腹泻,一夜要起许多次。侯得才连着拉了几个晚上的肚子,而白天春由枝子又总是不离开花田子小姐,侯得才怪异地打量春由枝子,再要与花田子小姐弄那事儿,身上却是软绵无力的。

只有花田子小姐知道怎么回事,但花田子小姐更多的时候是追问小胖子福山,福山一天天泡在矿上,除了吃饭睡觉,码头上谁也看不见福山的身影。按说花田子小姐应该欣慰才对,应该嘉勉才对,但是花田子小姐却又隐隐地感觉哪儿不正常。三菱派来的三个人,先死的福安不算,死对头福市也是一天天泡在矿上,也是一天天见不到身影,她明明知道福市心里藏着某些东西,偏偏不知道藏的是什么。如今,剩下的福山也成了谜,他每天都弄得泥狗泥猪一样,可矿上每天都是老样子,水井打好了,接着就钻探啊,而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花田子小姐就拦住了福山,说她听够了流程,也不想再听人说系统,她现在最想听的就是哪一天出煤。

花田子小姐说:“我想知道运河煤矿到哪个阶段了,我还想知道今天与昨天有哪些不同。说吧福山君,你不会再说每天都有进度吧?”

小胖子福山依旧是规规矩矩地站着,先说自己辜负了花田子小姐的厚望,他甚至时常感觉连殉职的两位先驱也对不起,这一切都源于他性格懦弱,缺乏的就是迎难而上的斗志。接着又说施工设计他已经编制完成了,但施工现场最基本的水、电、路、讯还不齐备,还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四通一平”。另外还有器材采购及设备跟进等,也都不完备,而井田进入到开拓阶段,首先要开挖从地面到地下的通道,需要的是掘进设备。还有,井筒挖至预定深度后,还要开挖一系列的巷道及峒室,主要包括井底车场、运输巷道、石门、回风巷道、联络巷道,以及井下煤仓、水仓、水泵房、变电站、压风机房、库房等。花田子小姐哇哇地蹦跳着叫起来,说:“福山你给我闭嘴,你知道我并不想听这些,我想听什么你知道!”

福山是技工。福山有敬业精神。但是福山也让花田子小姐厌恶至极。花田子小姐还知道,她如果把福山赶走,或者让福山向三菱总部如实上报,目空一切的三菱总部,一定会重新委派精悍力量,或许还会派更多的人来,但麻生矿业总部的意图只是先抢入后占有。就麻生矿业的真实意图而言,书呆子式的小胖子福山,还算是最佳人选,尽管花田子小姐时常感觉到,表面温顺甚至是懦弱的福山,其实也是个让她猜不透的人。于是,花田子小姐只好又拿手捂住了胸口,说:“福山君,请让我尽快看到运河煤矿出乌金吧,你知道,我已经望眼欲穿了!”

福山又紧着向花田子小姐鞠躬,福山还拿手在脸上擦汗,福山怎么看都像个永远不敢昂扬的下人。

但是侯得才偏偏在这个时候喊住了福山,侯得才还冲着福山眨巴眼,说福山君越来越像个中国人了,福山君如果再娶个中国媳妇,即便牵着狼狗,也绝不会分辨出来。侯得才说,福山天天跑矿区他知道是敬业,但是福山钻芦苇荡钻紫柳棵他就不明白了,况且福山还是低着头像是寻找什么东西。福山还被狼狗咬过,福山一定不喜欢狼狗,福山一定想着运河湾里没有狼狗才好。侯得才说:“福山君,你不会是闭着眼摸中国媳妇吧,媳妇是不是白胖大脸的?”福山又一脸的茫然,脸羞得像红布一样,还呀呀地呼叫着转圈子。

花田子小姐斜着眼角鄙视侯得才,说:“这里说正事呢,你还有一点儿正事吗?”花田子小姐就让福山走了,侯得才依旧冲着花田子小姐冷笑,说:“你以为福山真像他说的那样不喜欢女人啊,他那是装样,是故意装给别人看的!”

花田子小姐朝侯得才瞥一眼,鄙视着又向地上啐一口,说:“你想说他也跟你一样,对吗?呸!”

侯得才忽然不取笑小胖子福山了,他又像先前那样,跟福山正经着说话时也不嘻嘻了,但是侯得才却在暗地里派了人。先派的是三老雕岳粮丰,岳粮丰知道跟踪日本人无异于拿自个儿的蛋丸子当糖葫芦捏。岳粮丰天天就跟侯得才汇报,先说的是福山太君无休止地做标识,每个标识上都是数字。后来又说福山太君不爬井架了,福山太君拿的是望远镜,望了又在本本上记,只是不知道记了哪些。侯得才就拿嘴角撇岳粮丰,说:“你哄人的这一套都是我玩剩下的,我不相信你还委你重任,就是要试试你对我藏了哪些歪心。你以为我真信啊?”

慢慢地,矿警队的人都知道侯得才猜忌副队长岳粮丰了,无论岳粮丰做什么,侯得才都会认为是哄他的。侯得才把心思都用在算计他人上,渐渐加剧了他與岳粮丰之间的裂痕,最终被岳粮丰出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过了几天,花田子小姐又去找了大川少佐,大川少佐一脸的倦容。花田子小姐捕捉到了大川少佐的变化,整个下半年,大川少佐一直处于疲惫状态,看着像是每天都没睡足觉的。花田子小姐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觉,捏住茶杯的手指还颤抖了几下,说:“少佐请您告诉我,帝国的战争是不是出了偏差,或者说已经有了不顺?”花田子小姐是轻着声儿问的,连花田子小姐自己也能感觉到,她的低声儿也带着颤音,尽管她努力保持着平静。

大川少佐稍稍怔了一下,接着就在屋子里踱步,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在花田子小姐对面坐下来,要给花田子小姐续水时又把茶壶放下了。他先叫了一声麻生小姐,说有些话他不方便跟花田子小姐透露,尽管他知道麻生矿业是跟帝国利益连在一起的,但毕竟属于军事秘密,还是不说为好。不过,他非常敬慕麻生家族,他现在唯一能说的是,他的这个大队早就不满建制了,补充兵员的报告打了一次又一次,结果所有的报告都如同泥牛入海。他现在已不敢出城扫荡了,自从沼田德重中将指挥的114师团运西失利之后,他几乎不敢离开运河沿岸,这倒不是说他一出城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那倒不至于。就目前而言,运西八路军还不具备进攻县城的能力,关键是,皇军出了城也达不到预期目的,他甚至连谁是老百姓谁是八路军都难以分清,而这才是最可怕的。

大川少佐最后说,他现在只能倚赖保安纵队,他明明知道保安纵队不可靠还得装着信任,他明明知道保安纵队是老虎还得养着。他现在是跟老虎在一起共同防御大象。假若他现在就把老虎放出去撕咬大象,这听起来很合理,也很划算,但是,不要忘了,老虎爱吃肉却不愿意先啃又厚又糙的大象皮。这就是问题之所在,说成心事也行,说成烦恼也行,反正他已经陷入了怪圈,反正陷入怪圈的不止他这一个大队。

花田子小姐直勾勾地注视着大川少佐,迷惑使她的眼神充满了哀怨,看着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大川少佐说着又抓起茶壶,他还意味深长地望了花田子小姐一眼,说作为异国他乡的老朋友,作为敬慕麻生家族的故人,他很想提醒一句,还是继续利用侯得才吧,哪怕侯得才是天下少有的无赖,起码侯得才目前还没有其他靠山。没有靠山又混蛋至极,那他就是可用的,关键是不要让他咬着。大川少佐还说,如果花田子小姐能忍住一时委屈,他可以再为矿警队增加兵力,把矿警队扩编成矿警团也可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侯得才那边的力量越大,越可以反制刘百湖,而刘百湖一旦迁怒于侯得才,保安纵队也会受制。

大川少佐最后又说了推心置腹的话。说假若帝国的战争真到了打不下去的那一天,帝国的军人可以放下武器,可以黯然退场,但偌大的煤矿不可能舰载机运。怎样才能保住帝国利益,怎样才能让煤矿不落入共产党的手里,只有依靠侯得才这样的人渣,这样的人渣越多越好。总之,战争失败了,煤矿还要运转,这才是花田子小姐应该考虑的,尽管现在说这些话难免让人感伤。

大川少佐很想绕开这样的话题,说狼狗已经做了全面解剖,奇怪的是,没有检测出砷化物之类的有毒成分。大川少佐说,他反复推敲过狼狗死亡事件,越查不出死因越可怕。他曾想过是八路那边派人干的,也想过是当地仇日分子干的,他困惑的是,除掉狼狗之后,下毒手的人并没有其他行动。大川少佐说:“花田子小姐你想过吗,仇恨巡逻队的会是哪些人?”

花田子小姐忽然摇起头,说:“不对啊大佐,河套东口那儿不是还有一支帝国精英吗,暗藏个滩涂中队不就是为了出其不意吗?”

大川少佐伸着手做出捂嘴状,手没伸到花田子小姐脸上,表情上却是带着惊骇的,说:“请记住我的话,驻守在那儿的是保安纵队。除此之外,你什么也没看见,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什么也没说。请告诉我记住了,花田子小姐!”

这天晚上,马筢子又悄悄来到大围子村,他跟马二梭说的是夺取暗堡不可取,原来的计划要紧着取消。又说以后的联络方式也要改变,难的是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一次他是先去的西河湾侯月娥那儿。最后又说侯得才,说侯得才现在要变成疯狗了,看见谁都想下口,一周圈的人让他怀疑了一遍。马二梭咬牙切齿地说:“那就先把小贼羔子侯得才干了!”

马筢子说:“也好,但是要快,越快越好。”

第二章

其实,侯得才像疯了一样看见谁怀疑谁,还真不是被他爹侯登銮敲打的。那天,侯登銮听说了巡逻队的狼狗出事之后,他跟儿子说的是先不要声张,不要说狼狗出邪怪,只说狗咬架了,只说咬死了三四条,最好连人受伤也不说。后来又拿脚踢着骂儿子,说:“除掉狼狗,接着就该轮到你了,心里没数啊?”侯得才打个愣怔,等着他爹再往下说,侯登銮却拿眼瞪他,意思是傻子也知道谁会对狼狗下阴招。侯得才说他是挨个儿在心里过数的,光一个紫云寨就让他反复梳了几遍,从村东到村西,一下子选定了好几个。侯得才就把他的想法说了,侯登銮恶心着要拿鞋底掴儿子的嘴,说:“你愿意这样想也行,反正笨熊都是自个儿笨死的!”

侯得才先选定的是马家。

马步正自从挨了枪打刀刺之后,身体明显衰老了许多,头发脱落是一项,牙掉了兜不住风是一项,最明显的是他的腰直不起来了。马步正对付狼狗是不可能了,马步正也許会让大儿子满秋上手,但满秋是个没胆量的,他不敢把狼狗全药死。马家还有个金猪,金猪跟二叔亲近,二梭恨他,金猪也会恨他,不过,护犊子的爷爷不一定舍得豁出唯一的孙子。马家其他族门里还有马照本一家,还有马靠靠一家,还有假和尚马筢子。马照本死了,立冬跟姐姐香芝又跑得没影了,而马靠靠是几年前就溜出紫云寨的。跟马家伙着一个祖爷的,只剩下马筢子了,马筢子十有八九会上手,可是马筢子从紫云寺出来会惊动狼狗,他没办法在狗叫声中投毒下药。

接着是丁家。

丁家是独门独姓,玉树恨他自然也恨狼狗,玉树的死腰又变成活腰了,玉树完全有可能把这事儿干了。但是丁家在紫云寨前街,玉树要到巡逻队下毒,先要穿过十几个胡同,还要走过那一大片臭蒿子棵,到了那儿不可能不被狼狗察觉,玉树想干也干不成。按顺序梳理到村西,村西头有个新宅的侯登仓,侯登仓怕狼狗,侯登仓有好几个月不敢去官地,侯登仓是恨着狼狗的。最关键的是,侯家新宅在村子的最西边,中间还隔着个河湾汊子,侯登仓进村出村都是不招眼的。

侯得才当真踅摸侯登仓去了,果然看见侯登仓去了紫云寺。侯登仓是去答谢马筢子的,马筢子挂着个住持的名头,谢马筢子就是谢佛,侯登仓就封了一对熏香蜡烛,一包粘粉檀香,外加一包袱纸码。侯登仓还让侯岳氏煮鸡蛋,鸡蛋拿黄裱纸包了,轻着揣到怀里捂着,意思是让马筢子趁热吃的。侯岳氏拿袖子半掩着撇嘴,说姐姐生孩子坐月子,鸡蛋是不会缺的,要套近乎不如拣一条死狗。狗皮做成褥子,狗皮褥子还隔潮还暖和,铺到雪地里睡觉也不冷。狗肉拿大火煮了,狗肉热性大,冬天吃了还补身子,还抗寒气。侯岳氏还要说,矿警队找回死狗也是为了剥皮吃肉,看见侯登仓瞪眼,红着脸再不敢言语。

侯登仓进了紫云寺,竟然破例没喊马筢子,也没讥讽马筢子头上的莲花帽子。侯登仓喊了了尘大师又喊姐夫,进了禅房先把蜡烛香封放下,接着就解包袱。包袱里边的纸码都叠好了,叠的是宽嘴粗尾的狼狗,比划着让马筢子先拿香火头戳了再烧,意思是不让狼狗再托生的。马筢子说:“这是啥意思啊?我看了瘆得慌。”侯登仓吼吼地笑,说别装样了,也别戴帽子了,横竖这里没外人,越装样越显出是假的。侯登仓说他先前也恨紫云寺,也恨假和尚,他一想起姐姐侯月娥又生了孩子,就觉着这里一切都是可恨的。侯登仓说,他那天是万般无奈了才求了假和尚,说他被狼狗吓出病了,他现在连官地也不敢进了,没想到假和尚真把狼狗除了。侯登仓说:“姐夫,我服你了,我以后不喊马筢子了。姐夫,你能告诉我迷魂药是拿啥配的吗?”

马筢子啊啊着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接着又把双手合起来,先说了如是我闻,接着又说:“我佛慈悲,佛门莫论杀伐。狼狗是患了邪疫,去留自有定数,施主休要轻言妄语。”

侯登仓把包袱里的纸码狼狗全塞进炉膛里,点着了又拿蒲扇煽,说:“我都喊你姐夫了,你怎么还给我装样?你生个妙计弄死狼狗,这是帮我报仇解恨的,我还会到矿警队说去啊?姐夫,我在心里谢你了,你去姐姐那儿看你们的孩子去吧,孩子还真是随你,孩子还真是个稀头发的。”

侯得才掐着时间,估摸着侯登仓在紫云寺待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光是上炷香,光是烧化纸码,一刻钟足够了。侯登仓出来脸上还是带着笑的,鳖犊子侯登仓是很少有笑模样的,除非是官地上收成大丰了,但现在是冬天,况且侯登仓又是恨着马筢子的。侯得才看着侯登仓回到村子里,先进的是西河湾的姐姐家,二番再从姐姐家出来,姐姐侯月娥还跟在后边送,侯月娥还抱着个光头小儿,光头小儿拿手抓挠着要吃奶,侯月娥就把怀敞开了。

侯得才探着身子要看孩子模样,忽然又看见马筢子赶过来,侯登仓还冲马筢子笑了笑,说:“都回家吧,外边风大。姐姐你先别掖怀呀……”

侯得才又觉着投毒下药的不像侯登仓了,敢情侯登仓去紫云寺是邀请马筢子的,孩子生下来,马筢子就是爹。没爹的孩子是野种,有爹就比没爹强。马筢子有儿了,他即便想下毒手弄死狼狗,骚娘们侯月娥也不会同意,她是天明天黑想着生孩子的,她不会让马筢子弄风险。侯得才把一个紫云寨可疑的都排除了,心里反倒更憋屈了,掂量着回头再想他爹侯登銮说过的话,那天他爹说的是:因为有人要除掉他,所以才会先除掉狼狗。顺着这个思路想,只能想到独立营,只能想到马二梭和丁黑豆。问题是,狼狗死了之后,独立营并没回来,回来了不下手对付他,弄死狼狗就没意义了。

侯得才是冷不丁地想到小胖子福山的,他发现福山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避他,除了说设备说图表,福山对什么都是浑然不知,而侯得才偏偏认定小胖子福山并不傻。一个人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有数,却偏要装出混沌样,这个人就一定是藏着天大秘密的。可惜花田子小姐不明白他的心思,偏要认定他是变着法子说床上事的,偏要认定他是个没正形的。

花田子小姐不懂技术,煤矿上离不开福山,花田子小姐不希望福山被人捉弄,这或许才是花田子小姐宁愿骂他,也要袒护福山的原因。如此说来,花田子小姐也是个装样的,也是藏了秘密的。

侯得才后来才发觉,他这一阵子算是枉费心机了,因为送检的狼狗排除了砒礵中毒,也排除了突发性瘟疫,最后的结论是“死因存疑”。侯得才只好顺水推舟,只要花田子小姐不逼着他追查,他连半个狗字也不会先说,派人盯着福山,不过是为了另一种疑惑罢了。但是,侯得才心里还是犯着嘀咕,一会儿想到洋狗犯洋邪,一会儿又想到他爹说的狼狗犯邪性是人弄的,纠结着好几天欢乐不起来,尽管他知道想除掉他的人还没有出现。

侯得才只是忐忑了两三天,接着他又把心思飘移到别处了。

侯得才让人在矿警队门口挖了个大坑,又拿篷布把大坑罩起来,说狼狗是立了功的,虽然不是好死的,虽然死亡原因存疑,巡逻了几个月却是真的。狼狗死了不能留在荒郊野外,不说立坊起庙,埋了封个坟头应是情理之中的。巡逻队又去运河湾里寻找死狗,原来的担惊受怕没有了,拖起死狗又感觉埋了很可惜。狼狗拖到坑里,侯得才掏出一份盖着大红印章的纸张,说他本人受大川少佐的委托,要单独追记彰表狼狗功绩,巡逻队的人就出了罩篷。

巡逻队的人出了罩篷还是感觉怪异,副队长岳粮丰吃吃地冷笑,说只有穿露裆裤子的孩子才会相信。岳粮丰说:“你们以为大红印章真是大川少佐盖的啊,那是拿萝卜刻的!”说着拿手指自己的脚,示意巡逻队脱了鞋靠近罩篷,果然看見侯得才又把纸张揉搓着塞到口袋里,顺手掏出的是一把双刃短刀,短刀插到狼狗胯下,割下来的是公狗裆里的那一套物件。侯得才挨个儿摸索狼狗裆,摸着是公的就下刀子,割下来的物件往怀里塞,原来侯得才的外衣里边多扎了一条皮囊,皮囊带斜挎在肩上。

侯得才出了罩篷回码头,走着说:“封土起坟吧。”

岳粮丰冲着侯得才的背影噗噗地吐,拿手比划着做了个剥皮吃肉的动作,巡逻队的人紧着回屋,出来时手里抓着刺刀。

侯得才回到码头,先朝花田子小姐房里瞟一眼,看见春由枝子正给花田子小姐梳头,闪个身去了灶间。灶间里腾出来一口酱缸,酱缸里先拿芦笋铺底,然后一层层码放公狗物件,满满地添了一缸水,最后下的是药包。药包里装的是芭戟、仙茅、锁阳、海马、蛤蚧、淫羊藿、肉苁蓉等,都是起阳固精的。缸口先盖的是蒲草罩,最上边才是梨木锅盖,劈柴拿引火绒点燃了,由着文火慢慢熬煮。缸里发出咕嘟声,随着蒸汽飘散的是奇异的香味,春由枝子把脸贴到玻璃窗上,呼喊着让侯得才把灶间门打开,侯得才冲着春由枝子作怪样,说他这一会儿还是个好把控的,一旦他吃了喝了,说不定到不了上房就得让春由枝子填补。侯得才说:“明白了吧,我操劳过度身子虚了,我要喝五花汤补补。”

春由枝子冲着灶间跺脚,恨着说:“补吧,反正是不要脸了!”

从侯得才进灶间的那天下午开始,所有路过码头的人往铁栅栏里边张望,望见的是袒胸露怀的侯得才。侯得才把棉衣脱了还是嫌热,衬衣扣子解开了还是嫌热,侯得才就在码头上奔跑,到后来他还把牛皮靴脱了,奔跑着还啊啊地呼喊。侯得才是红涨着脸上的台阶,台阶上泼了水,水又结成冰凌,冰凌把侯得才滑倒了,上房的花田子小姐还是不开门。水是春由枝子泼的,春由枝子还要往冰凌上撒蒺蓠,还要在蒺蓠里掺玻璃渣子。

侯得才爬起来就扑春由枝子,春由枝子拿一只手护住腰带,一只手腾出来拍打上房门,说:“小姐,我由着他行吗?”花田子小姐就把插销拔了,手揪着侯得才的头发,躺到床上了还是一声连一声地追问,说:“你是不是要把一辈子的邪火都发出来啊,赶明天我就把酱缸砸了!我把你下边的贱货也割了……”

秀秀赶着擦黑天回到大围子村,回来看见二梭他们正在地上划边边框框。黑豆又把边边框框抹了,说:“就他那样的下三烂,给他个瘪花桃子足够了!”秀秀听出来他们是要对付侯得才的,秀秀也拿嘴撇,说:“我知道你们是说侯得才,那样的人也值得说?”

吴春牛扯着黑豆说低声话,说秀秀话里有话,秀秀是在紫云寨住了两天的,兴许得了些什么风声。黑豆望向马二梭,马二梭到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让秀秀喝了再说,秀秀接过水瓢,还没说话呢脸先红了。秀秀是啐着说侯得才的,先说的是巡逻队的狼狗闹邪性死了,一个村子的人都叫好,新宅的侯登仓还到紫云寺上香还愿,回来还放了一挂炮仗。马二梭夺过水瓢,急火火地冲着秀秀发脾气,说:“姐!让你说小贼羔子呢,你瞎扯扯的啥?”秀秀红着脸要打弟弟,说她绕圈子说话是忌口,别说她是个妇道人家,就是个大男人说了,脸上也是挂不住的。秀秀抓着水瓢出屋,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说:“下三烂得才把狗裆里的那东西全吃了,这几天天天跟那个日本麻花妮胡混,矿警队那边也不去了,他爹他娘也臊得不出门了……”

香枝抱着柴火进来,说:“秀秀姑,那多多呢?”

秀秀说:“亲娘哎,你一个女孩子家别跟着问了好不?”

马二梭拿眼扫视其他人,所有的人都站起来,意思是要听营长下命令的。马二梭就拿脚把沙土踢了,说:“他要作死就叫他死!”秀秀还是站在门口,马二梭问她还有什么事,秀秀摇摇头。马二梭挥着手要她离开,秀秀在院子里转圈子,转着冲弟弟使眼色,马二梭出来冲秀秀瞪眼,说:“不是说没事吗?说吧,啥事?”

秀秀说的是娘家的事儿。

第三章

秀秀回娘家原本是要当天打来回的。秀秀已经到紫云寺传过话了,还想到运河堤上转转,还想去看看井架,马筢子立刻制止了她。秀秀不能到处走动了,秀秀就开始惦记自己家里,惦记的是二梭他们的吃喝,大冬天,睡觉也是个麻烦的。还有,秀秀还担心话说漏了,从她进娘家,老爹马步正就一个劲儿地拿眼角瞟她,爹的眼神是带猜疑的。马刘氏却拽着秀秀的袖子,问秀秀为什么回娘家次数少了,娘家应该还有个爹娘吧,这个爹娘得是亲的吧。秀秀第一次听娘以这样的口气说话,秀秀就笑了,说家里一直有干不完的活,一直有忙不完的事儿。

马刘氏要跟秀秀说长话儿,眼神却是瞟着窗外的,秀秀顺着母亲的眼神往外望,望见的是小东屋的半扇门,另一半让棠梨树挡住了。半扇门是挂着门鼻的。秀秀从进家还没看到兰兰,大哥满秋又去刨树疙瘩了,侄子金猪也被大哥拉去了,张罗着做饭的是大嫂春子。秀秀拿手揪娘衣领上的落发,拍拍衣襟站起来,说要帮着嫂子做饭。马刘氏还抓着秀秀不松手,秀秀越发感觉娘有些奇怪,说:“娘,您有啥话就说啊。”马刘氏又抓着秀秀的手往怀里拉,说她现在是老糊涂了,要是真糊涂倒罢了,她越是知道自己什么都明白,就越发感觉糊涂得难受。

秀秀急出一头汗来,说:“娘,您都把我绕糊涂了,您到底想说啥啊?”

马刘氏是要说兰兰的,说自打到西边找二梭回来,兰兰除了自说自话,就是天明天黑地铰猫头鞋样,看着还是急着做的。马家人里边没有要穿猫头鞋的孩子,兰兰自个儿又是没带身子的,做了猫头鞋给谁穿,没带身子就做猫头鞋,这也准备得忒早了吧。做又不做成带帮连底的,做了也不是真要穿的,因为兰兰做的猫头鞋光是鞋口上的猫头,猫头上还光是两只眼睛,眼睛还跟真的一样。

秀秀又要呀呀地叫,说:“这样啊!”

马刘氏拿手捂秀秀的嘴,捂着不让秀秀出声儿,自己也压低了声儿,说:“兰兰把绣好的猫头贴到墙上了,一个墙上都是眼睛了……”

秀秀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马刘氏看了秀秀一眼,说兰兰就是冲着满屋满墙的眼睛自说自话的,兰兰还会冲着满墙满屋的眼睛张望,一望就是大半夜,望着还是自说自话。马刘氏说,兰兰还会冲着满墙满屋的眼睛眨巴眼,看着像是递眼神的,又像是墙上贴着个人的。秀秀听着瘆得慌,摆着手不让她娘再说,马刘氏反倒从头说了,说找二梭之前,兰兰又是做了欢喜梦的,梦里的二梭站得直溜溜的等着迎接她,二梭还解开怀让她看红肚兜,指着肚兜上的粉紫补丁,还笑兰兰是故意缝了个桃花眼勾他的。兰兰说这话时脸上还是臊的,说当初是万般无奈了才铰了自己的粉紫色汗衫,没想到二梭竟然当成了桃花眼。

秀秀啊啊著站起来,伸出手要捏眼皮,手上湿漉漉的出了手汗,手指却是冰冰的凉。

马刘氏让秀秀把手伸到她的袖筒里暖着,还问秀秀这算不算欢喜梦,反正她那天一听兰兰说,就认定兰兰做的是个欢喜梦。马刘氏说,兰兰就是奔着这个欢喜梦去的,结果兰兰连二梭的影影也没见到。兰兰欢喜着赶到部队,脚尖撵着脚后跟,二梭还是执行任务去了,结果兰兰又空身儿返回来。马刘氏说到这里打了个停顿,马刘氏还勾着头看秀秀,说:“兰兰回来该流泪吧,兰兰该生气伤心吧,兰兰该减了饭食吧。秀秀你说?”

秀秀说:“那倒是……”

马刘氏又在秀秀手上捏一下,说她犯糊涂的恰恰是这一点。兰兰偏偏一滴滴泪花儿也没有,回来就铰猫头花样儿,铰了就找绒线,找了绒线就绣花,一绣就是两只眼睛。兰兰先拿粉色线绣眼珠,又拿玫瑰红绣眼角,中间的瞳仁是拿黑色线绣的,绣完了你再看,怎么看都像是会眨巴眼的,怎么看都像是会说话的。马刘氏又看秀秀,说:“那我要说绣的猫眼跟人的眼睛一模一样呢,那我要说兰兰绣的是自个儿呢,那我要说兰兰是拿桃花眼勾二梭呢。秀秀你信吗?”

秀秀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是要撬开门鼻去东屋里看一眼的,身上却又寒嗖嗖的不得劲儿。半侧着又要隔窗口望东屋,窗口上多了一蓬春子的头发。春子拿面瓢半遮着头脸,探着头跟秀秀使眼色,意思是要秀秀出去说话,里屋突然又响起动静。马刘氏紧着把梳子塞到秀秀手里,又摸索着捏住一根头发,说:“我让秀秀梳头呢,我让秀秀挖耳朵眼呢,我一句话也没说,我已经是个哑巴了。老阎王你该放心了吧?你不敲床帮行不?”

窗口的脑袋不见了,春子到胡同里抱柴火,春子拉开大门就咋呼起来,说:“兰兰你可回来了,秀秀一进娘家门就找你,我还要给她包菜饺子吃,我还和面,我还抱柴火,她却连一眼也不看我。我到现在才知道了,敢情大姑姐姐是稀罕兄弟媳妇的!”

兰兰从老宅带回来的是碎花布,碎花布装在包囊里,兰兰连包囊一块儿拿来了。兰兰看见秀秀先喊了姐姐,喊是亲热着喊的,兰兰还向秀秀神秘地笑,意思是要秀秀跟她进东屋的。春子从厨屋里探出半拉身子,手里抓着围裙,人是贴着墙根儿迈快步的,快着步要跟着进东屋。马刘氏扶着门框喊秀秀,说:“秀秀,你去剥一疙瘩蒜瓣吧,金猪个小羔子回来就得说饿。春子你把笼布捂严了吗,我咋看着锅盖闪缝了?”秀秀打个迟疑站住了,偏了头,拿眼角瞟兰兰,兰兰又笑笑,说:“姐,你别占手了,我知道蒜疙瘩在哪里,待会儿我剥蒜。”

春子嘟哝着又回了厨屋,说进了马家门就成了烧锅做饭的杨排风,做十几年饭了,还不知道捂笼布啊,锅盖盖严盖不严看不出来啊。春子是当着秀秀的面发泄抱怨的,说马家人都把她当成了傻子,她是真傻吗?为啥让她进东屋,不就是怕她看出兰兰藏了秘密吗,她不看也知道,兰兰把猫头眼绣得跟人眼一样,就是比着人眼绣的。春子说:“秀秀,你知道兰兰是怎么想的吗?你要说我进了马家是出了大力的,我就告诉你,秀秀你说我受了多大委屈吧?”

秀秀说一个马家,就数大嫂春子功劳大,春嫂子还勤快还有眼色,春嫂子受的委屈再大也不说出来。春子果然做出委屈样儿,先说兰兰没见到二梭,回来的当天晚上哭了一夜,哭是蒙着被子哭的,一个马家,只有她知道兰兰是先哭过后开始绣花的,可是马家人都不去想为什么。秀秀插一句:“为什么啊嫂子?”

春子又拿围裙擦眼,故意把眼皮擦得通红说:“我受了一肚子委屈,我才不说呢。”

但是,春子扑哧又笑了,笑着说的竟然是侯得才,说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一个赶上得才的,天底下只有老宅的侯得才最会当男人。秀秀紧着拽春子,摇着头说:“呀呀,怎么又扯到侯得才身上了?”

兰兰托着蒜瓣进来,秀秀又在春子手上捏一下,意思是她不问了,也不想听了。春子却又捏着蒜瓣笑起来,说:“兰兰就是会扒蒜皮,扒得还光滑还顺溜。你看蒜瓣像个光腚孩不?两个光腚孩光溜溜地搂抱着,搂抱着弄啥啊?兰兰你别绣猫眼珠子了,你还是绣人吧。绣两个那样式的……”

堂屋里扔出一只鞋来,鞋砸翻了鸡食盆子,盆里的糠溅出来。马刘氏是扬着声儿呼喊的,呼喊的是:“兰兰,把蒜瓣子都塞她嘴里,辣死她!”

马家的中午饭是在沉默中吃的,吃饭的时候再没人说话,秀秀看出爹娘是真生气了。

秀秀又想回去了,她去了堂屋。秀秀掩饰着给爹装烟,还要帮着打火镰,马步正拿烟锅按住了女儿的手。马步正说他已经憋闷了大半天了,马家所有人都想瞒他,秀秀进了娘家门先喊的是他这个爹不假,但是秀秀并没马上进里屋,不跟他打照面,不是不待见这个爹,是怕他。秀秀为啥怕他,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秀秀来了为啥又要急着赶回去,他心里也跟明镜似的。秀秀拿回娘家当幌子,其实并不是先进的娘家门,秀秀先见了谁他心里也一清二楚。马步正说:“说吧,小二羔子啥时候到的你们那儿?跟马筢子传话是不是又要闹动静啊?”

秀秀惊得目瞪口呆。秀秀说:“爹,您……”

马步正说:“你进家已经喊过了,你现在只说二梭想干啥吧?你只说二梭提没提兰兰吧?”

秀秀抱着马步正的腿跪下了,秀秀还拿手拧自个儿的嘴,秀秀说她是跟弟弟二梭下过狠话的,狠话说的是,打死她也不说独立营要在河套里立足。秀秀说,她急着回去不单单惦记二梭他们的吃住,她是担心话说多了漏风,她虽然没想到爹什么都明白,但她最担心的是怕勾起兰兰的心事,如果兰兰再跟她抹眼泪,如果兰兰再一连声儿地说她又想二梭了,她也许真会说漏风。说漏风她也不怕,回去看二梭的白眼珠子她也不怕,大不了让二梭拿枪托子抡一下,她犯难为的是二梭连一句兰兰也没提。秀秀说:“爹,二梭他们还是想把侯得才的矿警队除了,先让筢子叔过去就是为了商定这件事的,筢子叔会怎么说我就不知道了。”

马步正说:“真没提兰兰?”

秀秀摇摇头。

马步正说:“兰兰到那边找他,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秀秀还是摇头。

马步正拉起秀秀坐到自己身边,马步正还紧紧地抓着秀秀的手,结果秀秀的手上溅落了爹的泪水。老爹马步正的眼泪给女儿秀秀留下了经久难灭的记忆,直到几年后给弟弟上坟烧纸时,秀秀还在一声连一声地跟弟弟诉说。秀秀说:“小二羔子,二梭,我的亲弟弟,你到底还是走在咱爹前边了……”

在下午剩下的时间里,马步正一直让秀秀陪着他,差不多要掌灯烧汤时,马步正才松了手。后来马步正又像没事儿一样,他让秀秀晚上睡到兰兰屋里,无论兰兰说什么,哪怕兰兰要她年前再找一次二梭,秀秀也只管答应。秀秀忽然记起上午娘说的那些话,还有大嫂春子说的,她心里还是疑惑的。秀秀说:“爹,您说兰兰绣那些花样,真是要让二梭看见啊?一屋子都是人眼,到底是兰兰望二梭啊,还是二梭望兰兰?”马步正长吁一口气,说:“眼神眼神,望着就入神了,入神了就入心了。”

秀秀是点了灯又走出里屋的,春子在外屋一把抓住她,说:“亲娘哎,可憋死我了。上午跟你说侯得才说到半截,原本要接着说的,你可倒好,进了里屋不出来了。不行,你不问我也得说给你听,要不真能憋死我!”

春子说下三烂侯得才把骚公狗的那玩意儿都煮了吃了,吃啥补啥,侯得才是专要对付那个日本小娘们的,侯得才天明天黑地弄那事儿,弄完了还是不消火,结果一个矿警队的人都恼他。春子说,老宅的三精包也知道了,侯杨氏出来抱柴火也包着头脸,多多是死活不出门了。春子还要拉秀秀到兰兰屋里说,秀秀就嗔了脸,说大嫂哪里都好,就是说话没个深浅,春子笑着捂住了嘴。

秀秀晚上果然是在小东屋里睡的,兰兰一句埋怨二梭的话也没说,兰兰端着灯照墙上,兰兰还问秀秀她绣的眼睛像不像。秀秀说:“真好看,越看越感觉是带神带韵的,看了就亲不够……”

秀秀是第二天傍黑天回去的,临走时,老爹马步正又把秀秀喊到里屋,马步正把身上的羊皮棉坎脱了,说:“给二野驴带去。记住,别跟他说是老宅里的得章送给我的!”秀秀回到大围子村就看见二梭他们在地上比划,她还想让二梭穿上羊皮棉坎,还想跟二梭说兰兰绣了一墙一屋子的眼睛,结果她只说了一句:我想跟你说家里事……

第四章

除掉侯得才是与矿警队一起考虑的,马二梭还分别设计了两套方案,马二梭还把他的计划说给黑豆听。仅从这一点上说,马二梭越来越像个指挥员了,要杀日本人为独立营报仇的心没有变,马二梭改变的是方式。也就是说,在目标确定之后,马二梭可以迂回着向目标靠近了,而迂回过程中的一切弯路一切波折,都可以忽略不计。要在先前,马二梭會直冲目标,哪怕在冲向目标的路上中了暗箭落了陷阱,或者葬身于最后一步的流弹之中。

还有,马二梭的思维是直线式的,在他与目标之间,只有心是横向摆放的,一如他的爱与恨。在心中的爱与恨燃起冲天火柱时,假若有人告诉马二梭应该选择捷径,应该环顾三思,应该斟酌揣度,应该虚实腾挪,马二梭一准会大恼。

所有人都知道马二梭就是这样的。

马二梭没投八路军新一团之前,曾经让人削了428个半寸宽三寸长的木牌,木牌上写了“独立营”三个字。“428”是当初运河独立营的人数,把木牌往每个人手里分时,马二梭又说葫芦头阵地上杀死的日本人不算,只算来到运河湾之后的。那时候独立营还有39个活着的,而其中的22个精壮汉子,还是肖八万带给他的新兵,他们的所有本事就是在河套里打过地兔子。即便到了那一步,马二梭依然想着为独立营报仇,依然想着杀日本人,数字成了为独立营报仇的天大目标。先是除掉码头上的日本人福安,再接着就是运河炮楼里的石破小队,“336”就是尚未完成的人数,但马二梭还没来得及计算,就加入了八路军运西新一团。

团长杨甬力十分欣赏马二梭的疾恶如仇,他对马二梭的报仇数字不加褒贬,他给马二梭灌输的是中华民族不能永远受欺凌,马二梭就把报仇数字丢下了。团长杨甬力还给马二梭讲过哲学。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是哲学,欲擒故纵是哲学,为了一跃而后退也是哲学。后来,团长杨甬力还说整个运河湾就是一部哲学史。运河湾原本四季有序,生克互补,于是运河湾里就有了负载。负载就是孕育,负载就是此消彼长,负载就是寒冬的积储与夏日的勃发,于是运河湾里多紫柳。紫柳百折不挠,百侵不朽,百馋不媚,百悦不妖,单凭一身粗皮筋骨,于弱处生,于勇处壮,最终于呻吟中汇聚呐喊。团长杨甬力说,运河湾诞生于孙子兵法,孕育于《势篇》:“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运河湾大言稀声,默默坚贞着“恃治而怠则生乱;恃勇而骄则生怯;恃强而懈则生弱”。

马二梭对这位尽经磨砺的年轻团长充满了知遇之情。算起来,这位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的年轻团长算是与他同岁,这也是马二梭崇拜至极的一点,尽管他对团长的哲学韬略几乎浑然不解,但团长杨甬力把运河湾置于哲学中,他又仿佛一下子全懂了。复仇之火是来到大围子村之后重新燃起的,数字意识再一次重现,但马二梭已经认可了目标应该在清除路障之后。比如,他要干掉在河套口修了暗堡的日军滩涂中队,就应该先除掉侯得才和他的矿警队。对于独立营的目标而言,矿警队就是路障,尤其是侯得才。

独立营做好了夜袭前的一切准备,包括连队分工,包括往返路线,甚至包括伤亡人员的安置方式。许多新兵都想着在家门口显显本事,而新提拔的三个连长,变成了所有新兵的崇拜英雄。花子余说的是,杀红了眼就不知道害怕了,满心里都是打,满心里都是杀,尤其是看到战友在身边倒下。肖八万则拿他刀捅日本人当例证,说当初在炮搂拐角处隐蔽的那一会儿,他心跳得喘不出气来,真到要捅刀子了,一刀进去,还真跟杀猪宰羊差不多。吴春牛则完全摆出一副久经沙场的老兵样,说当兵的都盼着打仗,因为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想得越仔细心越虚,还不如不想。不想就盼着打仗,一打就想着先把对方打死,你不打死他,你就得死,你只要一想到死,你就啥也不怕了。许多新兵都说吴连长的话有些绕,但是吴连长拿着死当话说,那就证明死不可怕,既然不怕了,那就打吧。

吴春牛过后还乖张地冲肖八万和花子余卖老味,说:“我要当了团长,我要指挥一团人冲锋,我就专喊不怕死的冲上去!”

肖八万说:“那要是说怕死呢?”

吴春牛说:“那我再喊怕死的到前边去!”

花子余笑得前仰后合。

马上要行动了,马二梭忽然意识到他的计划其实并不缜密,甚至连细致都说不上。他先跟黑豆说的是兵分两路,一路入码头对付侯得才,一路吃掉矿警队,这种行动计划完全是由居高临下的思维定式催生的,依旧是没把侯得才放在眼里。侯得才已经完全失形了,甚至是得意忘形了,他跟日本女人花田子寻欢作乐,他变着花样弄那事儿,依仗的是矿警队与码头之间的运河,依仗的是县城日本人的后盾。码头的东西两向有矿警队和县城,南北两向有沿河炮楼,八路军不会无声息地出现在运河里。侯得才非常清楚,他是处在一个环环相扣的大保护圈内,除非八路军从天而降,否则,没有人能对他构成威胁。这是侯得才的筹码,那么,马二梭他们的筹码呢?即便从快上说,许多地方还是充满了未知数。

马二梭拿眼瞪黑豆,恨黑豆光知道听他的,黑豆已经是副营长了,黑豆应该随时更正他的计划,哪怕有一丝丝不周全的地方。黑豆说他是掂量过的,如果依旧把侯得才放到紫云寨村子里,如果依旧去想侯得才还是先前那个滥贱形,要除掉他连想都不用想,想一下也是多余。问题是,小贼羔子已经大变样了,他已经不是先前的侯得才了,他现在伸伸舌头都是五花肉,打个喷嚏都是焰火花,运河堤上的反伏击就是铁证,对付他还真得进一退三地想。

黑豆说,最牢靠的办法就是找个内部人摸摸底。马筢子可以挑着紫云寺住持的幌子游村串乡,但是马筢子没理由逛码头,更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进矿警队,摸底细再指望马筢子就不合适了。黑豆说,他也想过金猪,也想过让豌豆、得印他们回村,想想还是不妥。金猪也不是小孩了,矿警队也好,码头也好,他只要到那儿一打晃,侯得才立马就会注意到他。豌豆和得印立冬他们已经离家快一年了,冷不丁地再出现在村里,同样是个招耳目的,消息不用传到侯得才那儿,也不用跟侯得才打照面,光一个老宅的侯登銮就能猜出接下来是什么。黑豆说:“马营长,我还想再去会会三老雕,一个独立营里也只有我能去见他……”

黑豆救过三老雕岳粮丰的命。说是救,实际是私放的,因为黑豆急着进城为马二梭买消炎药,消炎药都被日本人把控着,而三老雕偏偏说他有办法弄到,只要把他放出去。但上一次到矿警队劫取弹药裤,三老雕已经帮过独立营一次了,他会不会说黑豆的救命之恩,他已经报完了两清了?如果黑豆硬要说不会,硬要说三老雕一准还会帮他,那黑豆也是个过度自信的,与马二梭的兵分两路,与夜袭矿警队和码头,没有本质的区别。于是黑豆又望着马二梭,说:“你想吧,沒有更好的办法。马营长,让我去试试,行吗?”

马二梭没说行与不行,平静地问黑豆:“告诉我,你怎么做到与三老雕见了面又不被其他人认出来?”

黑豆吭哧着答不出。

计划陷入了僵局。如果马二梭依旧像先前那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或者说个“打”就打,定下来兵分两路也许就行动了,行动计划一旦实施,也许会简单地耻笑先前的计划。当然,行动计划彻底失败也是有可能的。马二梭能在行动之初又从头推敲,完全是因为他在倏忽间又记起司令员的话,他要对得起那份信任,他同时还要封堵另一个人的口实,那个人就是团长侯得章。独立营输不起,马二梭只能胜不能败,或者说,马二梭已经没有了摔倒再爬起的资本,何况爬起来也要付出代价。而另一个结节点是,马二梭又偏偏急于创造战果,尽管司令员的本意是明确的,就是要独立营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县城周边。自我否定也好,急于求成也好,归根到底,都是马二梭自己把自己推到刀刃上的。

马二梭的眉间聚起疙瘩,两面腮一个劲儿地抽搐,死死地咬住一根紫柳条。

香芝就是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马二梭和黑豆面前的。香芝说她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蒙着夜袭也好,派人去摸底也好,都有堵不严的漏洞。能摸清底细最好,关键是摸底的人要不被人怀疑,摸底的人还要被认为是该出现的,总之,谁都不能说她藏了秘密。香芝说:“我要回紫云寨上坟。”

香芝是第二天半晌到紫云寨的。

香芝坐的是马车,马车拿芦席罩顶,芦席上还蒙着玫瑰红的棉布帘子,棉布帘子是双面绒的,上面有并蒂莲图案。香芝穿的是芝麻绒的双扣斜襟粉红袄,袖口上缀着兔皮花边,单凭这一点,不用猜也能看出,香芝嫁的一准是个富贵人家。马车停在当街,侯登銮从大门洞里走出来,瞪大了眼睛又问:“你真是香芝?”

香芝从袖口里扯出手绢,手绢在额头上搌一下,说:“你真是侯家三爷?三爷,您老人家还好吧?”

侯登銮一个劲儿地揉眼睛,他没法相信眼前的少夫人,就是那个哭着嚎着要停灵一整年的小香芝。侯登銮看见香芝在当街解包袱,先解大包袱,大包袱里还有小包袱,连香烛纸马都是拿锡箔纸叠的。包袱里竟然还有烧鸡,烧鸡竟然还是两只,两只烧鸡竟然也用锡箔纸包裹着。香芝解了这个解那个,原来是要找镜子的。香芝拿到手的镜子是个圆的,镶着烫金框儿,托到手里也就手心般大小。香芝照着镜子梳理刘海,说:“串了烧鸡味儿了,不嫌弃就送给多多吧。哎,三爷,多多还在家吗?几个月没见她了。”

侯登銮不再打量香芝了,说着客气话,说正好多多这几天正嫌闷得慌,反正香芝是回到娘家了,不如中午就在他家吃了,况且香芝进了空荡荡的老院,心里说不定会难受。

多多见了香芝亲得不得了,圆镜子抓在手里,一会儿照照,一会儿又看背面的金鱼图案,也是喜欢得不得了。香芝又从包袱里扯出烧鸡,说来时也是粗心了,烧鸡应该单拿食盒盛了才对啊。说着就要多多找盘子,说到坟上摆摆也只是应个景儿,烧纸时念叨几句也就是了,还不如中午吃了。盘子是侯登銮拿的,侯登銮拿的是两个盘子,看见侯杨氏拿嘴撇他,侯登銮又把另一只烧鸡依旧用锡箔纸包好,说:“上坟摆供是应该的,坟里的人自然不会真吃,不过摆两只是忌讳。”香芝紧着说:“是嘛,我还真是粗心了。”香芝要扯一条鸡腿让侯杨氏吃,侯杨氏伸出手来,侯登銮说他正要听香芝说婆家事的,两个人都吃不合礼数。侯登銮说:“香芝,我到现在还是个闷葫芦,你怎么一转身就嫁人了,婆家那边一准是大户人家,谁给你保的媒啊?”

侯杨氏望着烧鸡嘟起嘴,没好气地白了侯登銮一眼,说:“谁保的,你保的,香芝嫁个金山银山,也跟你不沾一丝丝!”

香芝的脸就红了,先要想笑的,忽然又叹了气。说自己也是个缺心少肺不知道轻重的,当时只想着去找弟弟立冬,没想到东一头西一头地竟被人抢了,偏偏那家的少爷相中了她,结果她就跟那家少爷拜堂成亲了。香芝说:“这都哪是哪啊,想起来还像是在梦里。不过,少爷倒是对我很好,穿的用的都随我,钱也随我花。”

侯杨氏望着香芝,说她这一会儿就像听戏,这不就是高君保投亲吗。高君保跟刘金定千磨万难,到底还是结了夫妻,只是到香芝这儿变成了反的,香芝倒是先经了磨难,可见世间还是做个规矩男女,终了还是个福满姻缘。假若香芝的爹还活着,假若马照本也装了一肚子机巧计谋,香芝做梦也做不到大户人家去啊!侯登銮拿筷子夹侯杨氏的手,说他还想听听香芝的婆家是哪个村的,婆家那边姓啥,香芝是半晌天来到的,又是坐的马车,估计路程也不会很远。侯登銮说:“既然是大户人家,那边怎么没来下聘礼拜族门啊?”多多抓起香芝的手,拉着进了自己屋里,走到门口又说:“人家没你懂礼数,人家没有那样的好儿,人家都是缺心眼的。行了吧?还问不?”

香芝当天晚上就跟多多睡在一起,多多还流了泪,多多还说她活够了。爹是一肚子麻花肠,哥哥是整个儿不要脸,她现在出门都恨不得拿锅灰把脸抹了。香芝就问怎么回事,多多说:“我想听你说说立冬。那个没正形的,说他得等早晨起来口臭时……”

第五章

香芝要上坟给她爹马照本烧纸,多多从橱柜里找出半刀火纸,先跟她娘侯杨氏学着叠元宝,火纸揉搓烂了,最后叠成的是银锞子。侯登銮又把火纸放回去大半,侯登銮还跟多多撂脸子,说多多看着想得周全,其实都不在礼数上。说:“别忘了,人家姓马,你姓侯。”多多说:“烧鸡姓啥?”侯杨氏扑哧笑了,笑着在多多额上点一指头,看着像是训诫女儿的,手指点得柔柔的,训诫就变成了亲昵。侯登銮讪讪地坐到一边,眼睛乜斜着看香芝整理包袱,香芝显出一脸的水静,看着像是浸了一夜霜雪的,跟刚来时的欢快大不同了。香芝收了银锞子又拦阻多多,说:“好了多多,我要上坟了,地里冷,你别去了。”

多多背起包袱迈出门槛,走到院子里又说:“地里冷,凉气却是新鲜的。家里倒是有暖和气,你闻闻,一股子泔水味!”

侯登銮磨蹭着跟出去,侯杨氏紧着把他拽住了,说他越来越没正形了,外边人怎么说不知道,自家孩子心里也是瞧不起的。侯杨氏说:“多多说什么了,没听出来啊?”侯登銮踩着杌子向街上张望,望的是马家胡同,马家胡同里站着个春子,春子怀里抱着柴火。侯登銮望着自语,说抱柴火也会赶个巧劲儿,这边一上街,那边立马就出来个抱柴火的。侯杨氏呀呀地吐口水,说:“哎呀哎呀,亲娘哎,你满满一肚子装的都是些啥啊?有这份闲心,不如去到码头把熊羔子得才抓回来打一顿!”

抱柴火的春子没跟香芝打招呼,也没嚎嚎着喊香芝,她是抱着柴火往家跑的,柴火扔到厨屋门口,先喊的是公爹马步正,说她看见香芝了,香芝变成了小媳妇。春子说:“爹,香芝一准是给她爹上坟烧纸的,背包袱的是多多。香芝不是去那边了,她什么时候找的婆家啊?”

马刘氏是从兰兰屋里出来的,马刘氏又要拿绱鞋锥子扎春子的嘴,说她再也不能听春子说话了,春子的话能把她糊涂死。马刘氏说:“春子你刚才看见香芝了对吧?香芝又成小媳妇了,身边还有个背包袱的多多。春子你还有句不糊涂的话吗?”

满秋是在柴棚里修补淘草笊篱的,听见娘数落春子,他没抬头看,他只是冲着门口吐了一口痰。兰兰却跟着婆婆进了堂屋,兰兰还不眨眼地望春子,兰兰还探着头望窗口,兰兰还满脸的疑惑。

马步正忽然拿手捏住了喉咙,喉咙里还发出沙沙哑哑的呼噜声,马步正就呻吟着看兰兰,说他想喝碗鸡蛋茶败败火,鸡蛋茶不能泼老了,鸡蛋拿个小的。马步正说:“兰兰,你去烧水吧,他娘,你给兰兰拿个鸡蛋。”兰兰答应着去了厨屋,马刘氏瞅瞅春子又瞅瞅金猪,嘟哝着说老阎王爷也学会说糊涂话了,把两个听了半截话的支出去,把不准火候的倒变成马家明白人了。马刘氏说:“泼碗鸡蛋茶还用得着说那些话?”

春子又吃吃地笑,马步正用咳嗽制止了春子,说他冷不丁地又想到照本了,当初死也不是好死的,下葬也没设路祭,想必起坟也起不大。毕竟是一个马家祖宗的,他要让金猪去给照本添坟,春子带一把秆草跟着去。秆草拿挑谷叉挑着,秆草是压到坟头上的,扎个胳膊粗的秆草把,添坟时拿新土埋半截。春子又要笑,说胳膊粗一把秆草还用拿挑谷叉挑着啊,金猪用胳膊肘捣他娘,说:“爷爷安排的,叫你拿啥你拿啥。”春子忽然打个愣怔,说她这一会儿有些明白了,爹让她扛一杆挑谷叉,爹没说让满秋去,爹一准是认准了她是个有眼色不怕事的。她還有一身力气,遇上没正形的,生了贱皮贱毛的,惹烦了,她真敢叉死他。

马步正长长地叹口气,说:“老大家的,你刚才没看错,跟多多在一起的是香芝,香芝是来给她爹烧纸的。去吧,去了听香芝的。金猪你带上那把尖头锨,尖头锨使着顺手……”

马照本的坟在矿警队西边,中间隔着一片紫柳,紫柳条割了编筐编囤了,现在看到的是紫柳墩子。香芝跟金猪使眼色,金猪瞟一眼矿警队,先是绕着坟头转圈子,转过了又往东走,走着还迈大步,看着像是步量尺寸的。金猪步量着快走到矿警队围栏了才站住,站住了又拿铁锨挖一下,然后倒退着隔几步挖一个坑。金猪还冲着坟头呼喊,呼喊得又响又亮,听听又是没词没句的。

岳粮丰从矿警队走出来,岳粮丰还剔着牙,说:“哎哎,你不是叫金猪吗,你这是弄啥?军事重地不知道啊,快走!”多多抓了一把沙土扬到岳粮丰脸上,说:“烧纸添坟呢,看不见啊,没长眼啊?金猪你挖土添坟吧,别搭理他!”岳粮丰嘿嘿着要笑,紧着说他没想到多多小姐也在这里。多多小姐说他没长眼,那他就是个没眼的,有眼怎么会认不出侯队长的妹妹,有眼怎么认不出这位阔太太是个面熟的,还有这位大嫂。他只要看见挑谷叉,马上就该认出是马家人,只有马家人的挑谷叉才常年明晃晃的。岳粮丰说:“金猪,你刚才呜哇呜哇地呼喊,那是啥说道啊?”香芝从袖筒里掏手绢,手绢扯出来,手指缝里夹着的是一粒黑豆。香芝说:“岳副队长个是聪明人,有说道没说道,看一眼就明白了,明白了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又说,“岳队长得是个聪明人吧?岳队长心里得有数吧?”

岳粮丰还是嘿嘿地笑,说他平时还真不是有数的人,不过这一会儿他想试试,尽管他只是个副队长。岳粮丰说矿警队就是以前的保安营,也没增员,也没减员;弹药库还是原来的老地方,还是4挺机枪,2门坐地炮。矿井那边也很平和,也没有闹事的,也没有捣乱的,狼狗死了巡逻队就撤了。侯队长还是吃住在码头,码头那边还是两个男的两个女的,没有特殊情况,侯队长用不着往这边跑。岳粮丰说:“怎么样,我这个副队长不是吃干饭的吧,我得算是个心里有数的吧?”

岳粮丰还摇头晃脑的,听着像是故意显摆的,他还想接着再说码头,还想说花田子小姐是个中国通。多多又把沙土扬到他脸上,说:“我们是来上坟烧纸的,你胡咧咧啥,有数没数跟我们啥关系啊?”多多还埋怨香芝,说香芝也真是的,用得着讨好他吗?用得着听他瞎咧咧吗?多多说:“香芝你只管烧,我看哪个敢拦阻?”岳粮丰笑着往回跑,跑着说:“反正我是不敢!”

香芝点燃了香烛纸马,跪下来喊了一声爹,眼泪跟着流出来。香芝说:“爹呀,我已经托人打听了,立冬也是个平安的,立冬要干的事咱得随着他,他不回来上坟一准是脱不开身……”

火纸燃尽了,坟上也添了新土,几个人默默地往回走。多多故意拽着香芝落在后边,多多还给香芝擦泪,多多说:“香芝你放心吧,以后逢年过节,立冬回不来我替他上坟烧纸,反正侯家的人我是烦透了。”

春子是绷着嘴回家的,进了堂屋就笑了,说姓岳的是故意泄密说给香芝听的,香芝一听就明白了,多多却偏说那个人是胡咧咧,可见人不可貌相,多多空长了个机灵样。春子忍着笑到里屋,又要跟公爹马步正说香芝,金猪跟她使眼色,春子就压低了声音,说香芝又跟着多多去了老宅,矿警队看见她扛着挑谷叉,要出来胡闹的又吓回去了。

马步正让金猪给他娘搬凳子,还要春子坐下来听他说话,马步正说的是,知道的不一定说出来,说出来的不一定是知道的,关键是看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马步正说,二野驴不在家,兰兰又小了几岁,金猪还是个孩子,满秋又是个闷葫芦头,自己的身体明显老了,马家的事,以后要靠春子撑起来,尽管他知道这是难为人的。马步正还说春子为马家做得够多的了,一件一件他都在心里记着,不给春子好脸色是怕春子犯毛躁,恶狗恶狼就在身边,一犯毛躁就会坏大事。

马步正挖了一锅烟,冷不防地问一句,说:“老大家,你说香芝为啥不来咱们家住?从族门上说,一个马家数咱们根上最近。”

春子说:“香芝不想让人猜她,香芝是故意住在侯家老宅的。”

马步正又说:“香芝不担心侯登銮反着想吗?”

春子又答:“反反得正。香芝明明知道三精包会反着想,偏偏在他跟前打晃,三精包再精也得被香芝晃荡晕乎。”

金猪一下子抱住了他娘的头,说:“爷爷,俺娘不真傻!”

马步正举着烟锅要砸金猪,说:“香芝跟二梭他们是提着脑袋干大事的,咱们也得提着脑袋护他们。老大家,我看你还真行,以后的凶险事还少不了,马家还不知道会到哪一步,你多费心吧。”

春子怔怔地望着公爹,望着打个抽泣,眼泪噗噗地流出来,说:“爹啊,您别说了,我就是死也得对得起马家,我还得把毛躁的毛病改了,我还得把话多的毛病改了,我还得撑起这个家来!”

香芝是第二天回去的,香芝还把随身带的零碎物件留给了多多,另一只烧鸡也没往坟上带,回来也没说吃了吧,看着像是忘了的。还有,香芝到走也没进马家胡同。侯登銮又把那只燒鸡拿出来,侯登銮还喝了酒。吃着喝着,忽然自个儿打个愣怔,手里抓着筷子,筷子啪啪地敲打盘子,说:“呀呀,我犯迷糊了!”

侯登銮是怔着眼跟侯杨氏说话的,侯登銮还说他一开始并没犯迷糊,香芝把马车停在街上,那一会儿他就想了。香芝为什么不让马车停在离她家最近的地方,马车先进的是西门,她家又在老宅西边,她让马车停在中间,她回家不就多绕几步吗。还有,香芝先问的是多多在不在家,香芝为什么不问喜喜,为什么不问问兰兰,为什么不问得印,为什么不问豌豆,为什么不问金猪。香芝还说把镜子送给多多吧,香芝还说镜子串了烧鸡味她不想要了,她那是啥意思?她是说给谁听的?

侯杨氏说:“你该问烧鸡。烧鸡说,香芝你是回娘家了,一个紫云寨都是你的娘家人。哎,烧鸡是这样说的吧?”

侯登銮涨红了脸,可着嗓子嚎一声,说:“别再说什么烧鸡烧鸭了行吗,这里边有弯弯,这里边有说道,知道吧你个傻老娘们!”

侯登銮直接去了矿警队,走到矿警队门口时,侯登銮还在布满尿眼的狗坟上跺了一脚。侯登銮不想去码头上找儿子,他不想看见那个日本小麻花妮,侯登銮先找的是岳粮丰,嘴里喊的还是三老雕。他说:“三老雕你去把熊羔子得才给我叫来,他要是再说找不到裤子了,你就拿床单把他裹来!”

岳粮丰跑着去跑着回,回来说侯队长进了城,是跟花田子小姐一块儿去的,去得很急,估计是有军情,估计是好事,因为春由枝子看见他就摆手,说:进城了!别来了!

就在侯登銮冲着码头吐口水时,香芝把她得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马二梭。香芝还望着黑豆笑,笑得很甜,说黑豆还真把个鬼头老雕交下了。鬼头老雕也是真鬼,借着赌气说话,借着装聪明人说话,连码头带矿警队说了个掉底儿透,他竟然还故意显摆自己是个有数的,以此证明他不是糊涂着当副队长的。他说了个一五一十,竟然还是当着多多的面说的,竟然还把多多绕进去了,多多还骂他胡咧咧。香芝说着还拿手比划,说她拿手指夹着一颗黑豆粒儿,就那样一晃就被三老雕看见了,她当时从黑豆手里接过黑豆粒时,心里还是带着怀疑的,结果三老雕瞥了一眼就明白是黑豆要找他。

独立营马上做出分工,除抽调一个班进码头对付侯得才之外,其他人全部用来夜袭矿警队。既然没有游动哨,那就直接摸进去,为了避免惊动河套口暗堡里的日军,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动明火。现在的问题是,这一次夜袭矿警队不只是为了武器弹药,他们要把整个矿警队连窝儿端掉。要端掉就有个俘虏安置问题,只要夜袭计划周密,估计矿警队不会抵抗,那么,几百个俘虏的押送就成了当务之急。要押运就要押送到团部,提前给团部打报告就成了必需的,况且又是大行动。马二梭让吴春牛赶紧写报告,报告是当天下午往司令部送的,同时也报送了团部。夜袭行动就安排在晚上。香芝又悄悄找秀秀,她要秀秀多找几个胆大心细的妇女,除了捆绑担架,最要紧的是多撕一些干净布片布条,布片布条提前拿开水煮了,赶紧挂到绳上晾干。

秀秀拿一只手捂住胸口,说:“真要打啊?”

香芝说:“姑你知道吗,二梭叔快憋不住了!”

金猪是吃晚饭时跑来的,金猪说的是:情况出变化了,侯得才当团长了,一切都跟原来不一样了……

第六章

侯得才自己也没想到他真能当团长。

前几年,他爹侯登銮是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他爹是要他随着堂兄侯得章爬梯子的。堂兄侯得章当团长,得才跟着当营长,堂兄侯得章当了师长,得才就应该是个团长。话是他爹跟大爷侯登科说的,其实大爷根本看不起他,团长大哥也看不起他,结果他与堂兄侯得章分道扬镳了。侯得才不止一次想过,假若那天他不撺掇着三老雕岳粮丰逃出县城,挨枪毙倒不至于,团长大哥恼他说漏风话却是真的,再想得提拔就够呛了。侯得章又让运河独立营死而复生,又让马二梭当独立营营长,就冲这一点,他再跟着大哥侯得章混下去也没意思了。

但是,要说侯得才图谋不轨,当年逃出县城就是为了投奔保安纵队,就是为了当营长当团长,这话并不准。其实,他那时候并不知道山东地面上还有个鲁西保安纵队,不知道纵队司令刘百湖原来是韩复榘手枪旅的团长,更不知道刘百湖已经投靠了日本人。侯得才脱离186团,不过是怕见马二梭,不过是胡乱碰运气,碰巧罢了。碰上保安纵队后当的也是副营长,营长的位子是死鬼孙宝贝让给他的。侯得才本来也想当了营长当团长,可是司令刘百湖也明显地不喜欢他,特别是他跟花田子小姐扯上关系之后。

侯得才渐渐打消了当了营长当团长的念头,他把心思都用在对付花田子小姐身上。把控花田子就是把控运河煤矿,最终把花田子甩掉都是有可能的。这一点,他那个精包爹也没看出来,侯登銮看见他就骂犯贱。当然,他也没必要跟爹解释,况且,也不一定能解释得清,他爹是拿他跟侄子侯得章比的。侯得才自认为他比爹的心大,只是没想到他会真当团长。

这一切都源于花田子小姐。

巡逻队的狼狗暴死之后,花田子小姐先是惊恐,继之是逼着侯得才查凶手,接着就是担心矿井再出凶险事。好在凶险事没再接二连三地出,但狼狗的暴死也没查出是否是中毒,一个“死因存疑”的尸检结果还是让花田子小姐心存困惑。花田子小姐设想过许多可能,包括极有可能或者略有可能,无论哪一种基本上都跟平安大顺扯不起来,尤其是从大川少佐口中获知帝国圣战举步维艰之后。

花田子小姐决定接受大川少佐的建议,大川少佐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况且煤炭资源的攫取同样是帝国利益的一部分。既然运河煤矿从钻探到开采是系统工程,既然保安纵队是借窝下蛋,既然司令刘百湖桀骜难驯,那就从保安纵队划拨出一个团好了。划拨出的这个团要脱离保安纵队的建制,还要把身份性质定位为矿井拱卫,还要把建制改为单列矿警团,除非皇军另有所用,其辖治使用权完全归煤矿。当然,矿警团的团长人选必须是花田子小姐认可的,而花田子小姐只在把控上裁度就可以了。大川少佐还特别提醒花田子小姐,说:“这个侯得才是个虽无良德却可暂用的中国痞子……”

大川少佐意思是要花田子小姐留心的,其實,花田子小姐也有难言之隐。她一方面希望侯得才愈无德愈好,同时又忌惮着无德之徒的出尔反尔,忌惮着狂吠之兽终将伤主。对花田子小姐来说,养一条看家狗远胜于养一头干活的牛,假若这条狗只忠于她一人的话。然而侯得才不是。侯得才会一边向骨头施舍者摇尾示敬,同时还会垂涎于另一家肉铺,为了邻家肉铺,侯得才会抛弃骨头咬断脖套,甚至抛弃原来的主人。

花田子小姐还从侯得才身上感知到了占有欲,感知到了几近变态的驾驭狂。比如,当初以哑女身份初来运河码头时,花田子小姐曾着意屈服于侯得才,献出肉体以博侯得才之欢,其用意在于把控一个无德无良的中国人,以抗衡三菱矿产的三个男人。结果侯得才得寸进尺,竟然以勾栏弄欢的迷仙绒戏耍她,每每寻欢,还要让她做出欲痴欲醉的媚态。侯得才把暴死狼狗的胯下之物割了食用,其目的依旧是要征服她,从肉欲上征服她。

提防又要使用,厌恶又要承欢,花田子小姐的内心也是苦的。

大川少佐应该感知到了花田子小姐的纠结,花田子小姐的眼神有一阵子是迷离的,花田子小姐还以极其轻微的手势按了一下胸口,接着才是感谢与接受。于是,大川少佐暗示花田子小姐,应该在侯得才翘尾巴之前,先把痞子无赖的牙齿打掉,花田子小姐马上就心领神会了。

大川少佐是真心帮扶花田子小姐的。侯得才一走进日军大队部,大川少佐突然发出一声怪笑,指挥刀是呼啸着劈向侯得才的,明明是白亮的刀刃,快落到脖子上时,划出的竟然是一道黑弧。侯得才一下子瘫倒了,跪下来先抱住花田子小姐的腿,说:“你快让大川太君把刀放下啊,他凭啥要杀我?”花田子小姐急忙阻拦,拿胳膊护住了侯得才的头,说她要为侯队长求情,尽管她也猜侯得才十有八九又犯了军纪。大川少佐连连摇头,说花田子小姐完全被侯得才利用了,他的皇军大队也被侯得才利用了,侯得才阳奉阴违,他其实是想着有朝一日再投八路的。侯得才哇哇地叫,说八路那边好多个仇人,他宁愿跳到运河里淹死,也不会投八路。大川少佐说:“此话当真?”

侯得才又把头伸到花田子小姐怀里,说:“花田子小姐,你快说啊,不真还假啊?”

花田子小姐连着说了几句当真,大川少佐就把刀放下了,说:“既然花田子小姐担保,那就让他出任矿警团团长吧!”

但是,司令刘百湖却表达了他的不满。

刘百湖还冲着大川少佐翻白眼,说他怎么都不明白,堂堂的皇军少佐,怎么会相信一个下三烂,连堂兄都能出卖的人,相信这种人还不如相信猫不沾腥。这些话是把侯得才往死里推的,推着侯得才捎带说了大川少佐,继之话锋陡转,一下子又戳到花田子小姐身上。刘百湖说,身为军人,又肩负重任,居然连死狗也不放过,居然还把狗屌狗蛋割了煮着吃。我把一个团的弟兄都给他,他是不是还要把一个团的弟兄都骟了啊。他装一肚子那玩意儿弄啥去?河湾县城要变成配种站吗?花田子小姐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咬牙切齿,转个身又望大川少佐,说她不能容忍目空一切的家伙在少佐面前信口狂吠。大川少佐就下了死命令:“矿警团立即开出城外!”

大川少佐还要侯得才挑选,侯得才选了城防团。城防团是刘百湖的倚重团,除了四营四连的四四建制,另外还有一个团部直属手枪连。刘百湖投靠日本人之前,曾经在五战区司令韩复榘手枪旅里当过团长,又是靠着枪法准发迹的,来到河湾县之后,刘百湖忌讳日本人的猜疑,手枪团曾一度打乱建制,最后改成了城防团,又把炮营改成了机枪营,但其中的一个手枪连却死活不愿意动了。侯得才割的是刘百湖的肋巴肉,肋巴肉离心尖最近,刘百湖差一点儿气死,大川少佐却对侯得才投以赞许。

矿警团已经有五个营了,兵力大于日军一个联队,就实力而言,矿警团不亚于刘百湖的警卫团。侯得才出了城就盘算,最后盘算的是在码头上放一个营,这个营是用来贴身使用的。至于是由矿警队担任,还是从新划拨的四个营里挑选,侯得才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花田子小姐静静地望着侯得才,说:“侯团长,我想听听你的部署……”

侯得才知道花田子小姐的意思,果然先部署的是矿井,他要在矿井的四个角部署四个营,四个营把住四角四边,吃住防不离矿井周边。他还要跟四个营长立下军令状,军令状就是生死文书,哪一个营出了纰漏,营长就地正法,副营长依次顶缺。只要营长敢立军令状,只要营长保证不出事,他可以不强求出操训练。接着是划分驻防地点。矿井西北角是官地,官地地势平坦,便于运动,那个地方应该放一个营。紫云寨村子的东北角地势高,可以形成制高优势,那个地方也要放一个营。矿井北边连着河套,河套里能跑兔子也能藏兔子,那儿也要放一个营。矿井正东是运河,运河南北贯通,能走人也能来人,紧靠运河大堤也要放一个营。花田子小姐说:“不错,还有吗?”侯得才眯了眼看花田子小姐,说他正要说一件紧要的,这件紧要事还真让他这个做团长的为难了,因为他有心无力。

花田子小姐又说:“是嘛,那我倒想听听……”

侯得才说,从长远计,从战略计,从周密计,从稳妥计,每个营区都要设一处洗衣房,每个洗衣房最少要有两个洗衣女。矿警团的弟兄个个穿得干干净净的,个个精神抖擞的,想让他们怎么防守都行。侯得才说:“你准备一部分筹备金吧,我到县城跟老鸨签协约,这件事拖不得。”

使女春由枝子原本是要晾衣服的,洗衣盆里挑出侯得才的裤子,扔到地上又拿脚踩。屋里的花田子小姐是叹着气骂的,说天下最肮脏的就是军人,最无耻的就是要拿肮脏当冠冕堂皇理由的男人。骂归骂,花田子小姐最终还是依了侯得才,她当天就向总部发报,说的是运河煤矿一切均已就绪,捣乱分子已销声匿迹,一旦钻井设备全部到位,钻探开采将指日可待。要钱的事是放在最后说的,花田子小姐知道,钱不是问题,只要总部那边批复了,光一个萍乡煤矿就可以为她提供一切费用,包括人力物力,以及成套的设备。

兵营建造的是板房,木材运到官地的当天,侯登仓就感觉出问题的严重性,他先是躲在紫柳丛中观望,望见搬运木材的是保安纵队。几百个人喝着号子起墙架梁,连房顶带门窗是一气儿成的,房子起来了,看着还像是搭着玩的。侯登仓赶紧回家,从家里拿出绳子来,绳子的一头挽成了套,绳套套在脖子上,另一头是满把抓在手里的。侯登仓进了官地就骂,他骂的是日本人,说日本人先打了河东的运河独立营,接着就在官地上建兵营,兵营惊动了运河龙王,龙王发水淹了兵营。淹了就淹了,走了就走了,按说就该完了,按说他就该种庄稼了,可是接着又要弄矿井,接著又来了日本狗,日本狗叫起来跟狼嚎一样,他只要一听见就会拉稀屎。好不容易把四条腿的盼死了,结果两条腿的又来了,看来日本人是赖上他家的官地了。侯登仓甩着把绳子搭到房梁上,说:“谁是长官,我要死给他看!”

营长原本是坐在沟里吸烟的,烟灰落到裤子上,裤子上烧出了洞眼。营长上下地打量侯登仓,看侯登仓脸上都是松皮,松皮把脸弄得跟老核桃一样,看着就烦,说:“你个老小子看准了,我们是日本人吗?真是日本人你敢骂吗?”骂着又向前跨一步,拿手指着绳子,又说,“想上吊是吧,紧着吊吧,你死了正好,侯团长又有蛋丸子吃了,人蛋狗蛋都是大补!”侯登仓打了个顿,脖子上的绳套摘下来,收起绳子揣到怀里,说:“敢情你们不是日本人啊,敢情你们是要保护矿井啊,那你们在这里建房起屋就对了。建吧,建吧,我搭不上手,不能再添乱了。”

侯登仓是哭着进的西河湾,他要姐姐侯月娥紧着去紫云寺喊马筢子,说他前几十年是白活了,往后他要明明白白地活,官地可种可不种,庄稼可要可不要,毕竟活明白一次不容易。侯月娥绕圈子走到紫云寺西边的岗子上,先捡拾了坷垃扔窗口,马筢子从窗口里探出头来,侯月娥打着手势指西河湾,马筢子挎着香袋出了紫云寺。

侯登仓看见马筢子就哭出了声,侯登仓还把马筢子拉到西河湾的芦苇荡里,蹲下来就把泪擦了。侯登仓是向马筢子讨教的,说马筢子在兵营里混了几十年,尽管是个火头军,枪啊炮啊火药啊,应该是见过不少的。马筢子一定得知道什么东西最厉害,就是那种还不招眼还有邪劲的,最好是能把一个兵营的人都炸死的。侯登仓说侯得才又让人在官地修兵营了,侯得才又当团长了,官地眼看着是种不成了。既然种不成了,既然占用官地可以不告诉他,那他就不打算要了,但是,他不想让祸害官地的人活着。侯登仓最后还抱住了马筢子,侯登仓还喊了姐夫,说:“你教给我弄炸药吧姐夫,我不想要官地了!”

马筢子当天就让金猪去大围子村告知独立营,金猪是骑着豌豆家的黑驴去的,一路上跑得飞快。

第七章

马二梭没想到他的行动计划必须取消,先前,他把这一次行动视为独立营重返故地之后的把握仗,否则,他不会在上报团部司令部的报告中只说押送俘虏。现在,他的眼珠子都是红的,瞪着眼望黑豆,黑豆拿手指往墙上戳,墙上落下灰白色的土沫子,黑豆手指甲里渗出的是血。黑豆说,他也想着再弄个大动静,给司令员挣个大脸面也是好的,更不用说让姓侯的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是干啥的。问题是贼羔子侯得才成人物了,独立营没能力吃掉他一个团,闹不好还会把独立营搭进去。

几个连长也互相瞅着,形势很明显,一个营对一个团,即便是夜袭也没把握取胜,除非侯得才是喝醉了躺在运河大桥上等着找死的。即便是侯得才要找死,他们也没办法靠近码头,要想从五个营区穿过又不弄出一点儿动静,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一旦被发觉,独立营就会被裹在包袱里。吴春牛忽然啪啪地打腿,连着声儿说坏了坏了,行动计划已经上报团部了,也上报司令部了,时间地点都说明了,报告上还专门说了押送俘虏。报了行动计划再取消,往轻处说是虑事不周、狂妄自大,往重处说,一个谎报军情就是大错。吴春牛说:“马营长,先别想打不打了,紧着想办法弥补过错吧。最好再写一份修正报告,说明原行动计划取消的原因,先前也不是故意说大话……”

马二梭没接吴春牛的话头,并不是他不在乎谎报军情,也不是认为吴春牛用词不当,他是把自己拧在一条勒脖子绳上了。他要让独立营找到立足点之后马上行动,他要用行动证明,独立营在任何地方任何情况下都能独立行动,结果他被突然的变故卡住了脖子。马二梭是生着闷气离开黑豆他们的,他敞着怀走到村外的风口里,寒风激着他连打了几个喷嚏,他索性又把帽子摘了。花子余摸索着找到马二梭,说他知道营长的心思,尽管他不了解团长侯得章先前跟独立营有什么过节,但司令员的信任得永远记着。司令员把独立营派过来,保证不是让独立营来当观察哨的,既然是这样,那就不能光藏不打,躲着藏着还要老百姓管着吃喝,那八路军就变成听闲书的了。原来的计划取消是应该的,憋气窝火也要把这口气咽下去,但行动还是要有,还是要夜袭。

花子余说:“马营长,你先别着急,我想给你说个想法……”

马二梭拉着花子余坐下,说:“花连长,我知道你胆大心细,你说吧,我已经不着急了。”

花子余的想法是炸矿井。日本人把矿警队扩编为矿警团,又围着矿井设下五个营的兵力,那就证明矿井在日本人心中的分量一定很重。那好,咱们这一次不对付人了,咱们专冲着他的矿井下手,咱们就是要让日本人知道,独立营能把矿警团层层保护的矿井炸掉,要干掉他们,也是手到擒来。当然,炸矿井也是偷袭,人越少越好,完成任务还能出来更好。花子余说:“营长,你把任务交给我吧,你知道,我家里已经无牵无挂了。”

马二梭抓着花子余的手往地上拍,马二梭还要拿脚踢花子余,后来马二梭又把花子余抱住了,说他答应了。像这样抱住一个部下说话,这在马二梭来说是从没未有过的,一是马二梭不习惯那样,二是马二梭任务都当作死也要完成的,而死并不是必须拿来跟任务比轻重的。但是黑暗中的马二梭却紧紧地抱住了花子余,马二梭的眼眶里还差一点儿溢出泪水,这对从未哭过的馬二梭也是鲜见的,只能理解为他在那一瞬间里,又想起了全村被炸的花家岗子。马二梭说:“好兄弟,我想派你去,但是你必须活着出来!”

马二梭又选定了吴春牛,他跟吴春牛说的是,炸矿井十有八九会把人搭上,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能有一个活着出来的。吴春牛摆着手不让马二梭再往下说,说他理解营长的意思,营长把任务交给他和花连长,就是让他掩护花连长的,花连长一家人都死了,花家不能绝后,而他家里还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吴春牛说:“营长你擎好吧,爆炸弄响,扒坑爬墙,没有比我再合适的人了。”

马二梭接着又派出了肖八万,他给肖八万的任务是打探侯得才,最好能摸清侯得才的活动规律。马二梭是单独跟肖八万说的,只是没跟肖八万说炸矿井,也没说打探清就是为了擒贼先擒王。马二梭最后跟肖八万说的是:不许告知任何人,包括爹娘,包括老婆孩子。

马二梭甚至还想说包括亲嫂子。肖八万的嫂子是秀秀,秀秀是马二梭的姐姐,马二梭怕肖八万多想,忍着又没说。

马二梭还让香芝出面,香芝就让肖八万想办法给她弄包扎用的细纱布,最好是没染色的白布。

肖八万是背着空褡裢回来的,褡裢里用来换细纱布的粉条没有了,肖八万的脸上多了一层灰土,也许是一天一夜没吃喝的缘故,肖八万的脸上还带着苦相。独立营的人只知道肖八万是被香芝支派出去的,只有吴春牛冲着肖八万眨巴眼。吴春牛说,肖连长一准是背着粉条巴结矿警团长去了,没想到这个团长只吃荤不吃素,结果只好带着个苦瓜脸回来了。

吴春牛拉着肖八万找了个僻静处,说:“现在说不要紧了,反正你也没带来好消息。哎,我说,那个贱熊玩意儿是不是屙屎撒尿都要带警卫?”肖八万噗噗地朝地上吐口水,说侯得才了不得了,整整一个营给他看家护院,侯得才还给外圈的那四个营扯了电话,侯得才拿着个驴屌电话,一会儿咔嚓,一会儿喂喂。侯得才比二郎神还神气,二郎神只有一条长尾巴狗,侯得才进出码头都要坐车。肖八万愤愤地说着忽然又停住,疑惑着打量吴春牛,说:“哎,你怎么知道我去打探消息了,我谁也没打听,我赶集卖粉条去了!”吴春牛嘿嘿地笑,说肖八万根本不是干密探的料,一诈就能诈出来,难怪长了个苦瓜脸。

一切都跟吴春牛猜测的一样,侯得才确实了不得了,除了屙屎撒尿带警卫这一句夸大了,其他基本上差不多。那天花田子小姐要听侯得才说部署,其实花田子小姐并不懂排兵布阵,盯着侯得才说部署,不过是想摸清侯得才的心思,看侯得才是不是真把心思用在了矿井上。侯得才虽然没把矿井挂嘴上,但是整整一个矿警团还是被他划分开了,四个营还围着矿井布置,连营区的方位选点都是全盘考虑的,甚至还说了为什么选那个点。花田子小姐的心落下来,那一会儿看侯得才,侯得才又不像是无正形的下三烂了。忽然又想起还有一处没说,于是又问侯得才,说原来的矿警队还动不动。如果不动,就跟矿井东南向的那个营交叉重叠了,与其那样,不如把矿警队直接安在井口旁边,反正也是一个营的建制,反正都要立军令状。

侯得才搂过花田子小姐亲了一口,又往花田子小姐怀里伸手,说矿警队已经是他的第一营了,他要把第一营放到码头上。说着又要解花田子小姐的腰带,从下边往上伸手,还把手放到花田子小姐的胸腹上,勾着手指胡乱地抓挠,嘴上说的却是这里那里,不大会儿又把花田子小姐抓挠得面色潮红。

侯得才故意赶在春由枝子晾晒红薯干时戳弄花田子小姐。花田子小姐十分喜爱运河湾里的红薯,春由枝子先把蒸熟的红薯切成薄片,然后铺在芦席上风干晾晒。芦席架子搭在花田子小姐卧室前边的空地上,那儿是风口,但是稍偏一点就是浴室房,晾晒东西并不是最好的地方,可是春由枝子偏偏把芦席架子搭在花田子小姐的窗前。侯得才拿眼角瞄着窗外,看见春由枝子又把红薯片端出来,他就把迷仙绒套上了,花田子小姐跟着就发出了咿呀声,拿被子咬着也不行,咿呀声还是从窗口透出去,怎么听都像是上了戏台的。

侯得才足了兴又带着花田子小姐去了运河大桥,营长岳粮丰看见他们就让一营人排成两队,从运河大桥一直排到码头上的栅栏门上。岳粮丰还编了新词,岳粮丰打个手势,一营人齐着声儿呼喊。呼喊的是:“侯团长大顺大安!麻生小姐大顺大安!”呼喊是一声连着一声的,侯得才乐着在岳粮丰头上拍打,说三老雕你真行啊,让你呼喊得我心里痒痒。花田子小姐却皱了眉,说她越听越觉着这一营人都是闹着玩的,热闹一阵子,心里反而是空的。侯得才就把一大片红薯干塞到岳粮丰嘴里,红薯干是从花田子小姐的手绢包里拿的,岳粮丰就鼓胀着嘴给花田子小姐敬礼。

这时候春子正顺着河床上堤,春子还提着一只瓦罐,春子是到桥墩上抓冰冰鱼的。冰冰鱼愈是冬天愈欢实。冬天河面上结了冰,冰冰鱼就围住了桥墩,爬上来让冷风吹,吹着吹着冻挺了,啪嗒落到水里,身体又变成了软的,接着再爬。春子抓了满满一罐,春子还冲着侯得才翻白眼。侯得才紧走几步,站在岸上乜斜着眼望春子,说:“哎,寒冬腊月大冬天你过来抓那玩意儿,你抓回去谁吃?”春子朝侯得才翻白眼,回头又冲花田子撇嘴,说花田子小姐看着是俊俏的,就是心眼儿太实,这年头,心眼实的人容易吃亏。春子说:“哎,花大妹子,我问你,你咋跟他好上了,他是个不要脸没正形的,你不知道啊?你把他踢了,我帮你找个仗义的!”

侯得才拉着花田子小姐回了码头,说:“熊娘们是个缺心眼的蛋,马家人里就这一个傻家伙,你别听她胡咧咧!”

转过身来又要踢春子,说:“滚!”

春子回家就拽住了儿子金猪,说她摸清侯得才的底细了。铁栅栏围起来的是个院落,里边住着两个男人两个女人,那个小胖子福山一大早就去矿井,不到天黑不回去。管做饭的那个日本女人住台阶东边的耳屋,侯得才和那个花子妮住中间的大屋,大屋的走廊直通水房。码头上安了一营人不假,那都是糊弄侯得才的,连站岗放哨的都是半睡半醒的。春子还让儿子告诉爷爷马步正,说她其实心很细,她连蒙带唬,她还故意说憨话傻话,码头上没有猜疑她的。春子要儿子紧着去找独立营,独立营真要打过来,她愿意带他们摸码头。金猪摇头晃脑地打哈哈,说他也想找独立营,也想找二叔,上一次去找了,结果还是空跑一趟。春子揪着儿子的耳朵使劲拧,说儿子还是把她当成了没心没肺的,还是把她当成了嘴不严的,看来儿子也被当娘的蒙了。

春子说着又瞅东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你秀秀姑前几天回娘家,你以为光是送冻豆腐啊,你以为我不知道啥意思啊?家里只有一个兰兰是真傻的,光知道往墙上贴眼珠子,再贴也不是个真人!”

金猪要去紫云寺找马筢子,马筢子把褥子搭在墙上晾晒,马筢子手里还抓着一根紫柳条,紫柳条是抽打褥子的,抽打着忽儿指东边的营房,忽儿指南边的西河湾。金猪明白马筢子是暗示他紫云寺已经被人盯上了,最好不要大白天进紫云寺,送情报也要先绕圈子走远路,最好先让侯月娥想办法。金猪顺着寨壕溜到西河湾,侯月娥接着就去东院找弟弟侯登仓,说家里的沙土用完了,她要找人套车拉沙土。她还答应给金猪两棵白菜当工钱。侯登仓往车上搬白菜,搬了十几棵。侯登仓还冲着金猪眨巴眼,后来他把姐姐侯月娥拉到一边,说:“筢子姐夫是要拿白菜换火药吧?他给你说我要到運河湾里炸鱼了吗?他是真会想招。姐姐你再让金猪带几斤芝麻吧,我把芝麻装到裤腿里,裤腿搭到下边车轴上,谁也看不出来。要换就多换一些,冬天的鱼好炸,我炸多了卖钱!”

金猪是赶着马车去的大围子村,路上没看见有人尾随,金猪又把他娘探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营长二叔。金猪跟得印立冬他们说笑了一阵,接着就要回返。马二梭从腿上解下兔皮,卷个筒塞到侄子怀里,说:“这是黑豆给我弄的,你编个话带给她,让她给孩子用。”金猪回来果然拉了满满一车沙土,要卸车了他又从怀里掏出两张兔子皮,说筢子住持托人熟好的,说是给满心做皮褥子。侯月娥拿手摩挲兔皮,说她什么都知道,她就是不说,筢子让她想办法就是信任她,金猪让她帮忙也是信任她,别管兔皮是谁给的,给的那个人也是她不会忘的。侯月娥最后又让金猪给兰兰带话,说:“金猪跟你二婶说吧,就说我做梦梦见日本人跑了,二梭快回来了,她快熬到头了!”忽然又拽住金猪,又问金猪知不知道马筢子要弄炸药,金猪摇着头说不知道。

炸矿井的人提前吃的晚饭,吴春牛还要花子余换单鞋,还要花子余少喝面汤水,说是喝多了尿多。团部的通信员裹着夜影子赶来,先要了一碗面汤喝了,擦着嘴撕棉衣套子,套子里抽出来的是信。信上是命令,命令独立营取消一切针对矿井和矿警团的行动,首要目标是拔掉河套口的日军暗堡!

信上还说已报司令员批准。马二梭一遍遍地看信,通信员回去了他还在看。

第八章

侯得章对马二梭发布新命令,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纠结。独立营已有了双层身份,司令部派出去执行任务,如果任务特殊或者有其他原因,完全可以不告知新一团命令,况且,在对待独立营的问题上,司令员曾跟他有过一次长谈。

那次长谈是在分区培训班结束之后,尽管司令员首先指出受训期间的马二梭有明显的错误,尤其是不该课堂上顶撞教员,何况授课的教员又是自己的上级。但侯得章分明感觉到,司令员对马二梭的批评一直停留在表面上,挖到脾气禀性就不往深层次挖了。而话锋转到他身上时,往往是一针见血:“我们的领导干部不缺乏指挥才能,缺乏的是灵魂深处最本真的东西,那就是磊落与质朴。”这样的话换成质问,马上就变成:“你侯得章身为团长,你敢说比营长马二梭磊落吗?你授课时讲到‘兵者,诡道也’,马上就说前一个诡是攻其无备,而后一个鬼,则是以村野阴鸷之心,度磊落君子之腹。你引用的是孙子兵法,这没错,那么你阐述的呢,你敢说你的阐述无所指吗?你敢说你的阐述没有个人因素吗?”

侯得章记得很清楚,司令员这样说时,还曾直视着他的目光,那时候他觉着自己的脸也是热的。

但司令员并没有就此打住,接着又说:“你那天说到军人品格,接着又直指庭堂,说家风不正无以养孝廉,荣耻不分难以立正气,尚卑不辨羞以示身范。有家室而视如草芥,窃人妻又耿耿于怀,这是在剑指马二梭吧,这话放在课堂上讲,是不是有些过了?”

那天,司令员没跟他说凶话,司令员甚至没在某句话上加重语气,侯得章还是明白司令员是对他含了责备的。于是,在独立营临时划归司令部指挥之后,侯得章曾如释重负,并暗暗决定从此再不跟马二梭有任何瓜葛。但是,当他获知独立营是到县城周边执行特殊任务,他随之又向司令部打报告,说独立营的活动区域是他先前埋下伏笔的,那个区域还与他的另一个布局有交叉。因此,独立营除向司令部负责之外,新一团也应该有所了解,重大行动最好要知情。

培训班上不愉快的交锋过后,特别是独立营临时划归司令部指挥之后,侯得章曾经不止一次揣度过自己的纠结,那样的纠结,跟一己之勇的马二梭会把独立营带向死亡没关系。马二梭早就把独立营当成他个人的敢死队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马二梭会让独立营创造奇迹,马二梭也会让独立营从此消失。马二梭是属于战争的,但战争并不需要马二梭,于是,创造不了奇迹的马二梭只有把自己送上战争的断头台。当然,这些已经与他侯得章没关系了,他非常清楚,马二梭也同样不希望与他有关系,就像马二梭听到有人说兰兰是团长的堂妹会大恼一样。

侯得章的纠结点不在这里。

他纠结的是永远在走极端的马二梭,会带着独立营在运河湾里为所欲为,马二梭还会把他的仇恨灌输给独立营的每一个人。马二梭只管今天,不管明天,他会让独立营按着他的喜厌乱打一气,直到破坏掉一切他认为不该有的。而马二梭的取舍,绝不会有远大目标,也决不会有战略眼光,他的取舍标准就是爱与恨。马二梭永远是个放火者,放火者永远不会去想,燎原之后的大地还要复苏新生,而燎原不过是新生的铺垫!侯得章知道他的纠结点在哪里了,于是,他在接到独立营要夜袭矿警队之后,他连俘虏押送之类的得意之句看也没看,马上就产生了极大的厌恶情绪,马上就派出通信员传达取消行动的命令。他要独立营放弃原计划,立即着手研究拔掉河套口的日军暗堡,通信员勒紧腰带要跑的时候,他又附加了一句:“告诉他们,没有商量的余地!”

通信员出发之后,侯得章才给司令部写了报告。

侯得章永远不认为他的思想有哪些不磊落的地方,即便扒出他内心深处一直埋藏着的区域自治的理想与抱负,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不错,他有哪里摔倒哪里爬的动念,他有施展个人才华的欲望,他有比任何人都强烈的故土意识,甚至不排除强烈的故土意识里,其实不乏对先前岁月的渴望与怀念,尽管他先前并没把县长当好。侯得章想保护矿井,侯得章想让矿井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直到抗战胜利,为此,他不希望独立营围绕矿井展开行动,包括矿警队或者矿警团。如已生,则慢生。如已长,则慢长。说到底,侯得章的潜意识里,还想着有朝一日再当河湾县县长。这其实也没错,哪怕永远没机会了。

侯得章是在上一次回紫云寨时看到井架的,在那之前,或者更早,准确说是码头上出现了几个假南蛮子之后,他就隐约感觉到运河湾的地下,或许埋藏着运河湾人不知道的宝藏。那时候他巴望着假南蛮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真是找矿的,那就紧着把探点定下来,紧着埋桩设标。运河湾方圆数百里,没有物探,没有定位,地下的东西就会永远在地下,当然,这一切最好停顿在开采之前,最好是前期工程一切就绪,而那时他正好又回到河湾县。这是侯得章的心迹,平心而论,这样的心迹,也不能算弯曲不正。不过,怂恿马二梭和他的独立营拔除日军暗堡,就不能不说是夹带有个人意图了,何况消息又是从父亲侯登科口中获知的,何况父亲侯登科还曾要他推出马二梭。话是在侯登科得知儿子又与马二梭闹了大隔阂之后说的,那时候父亲说的是:“哎,我说,找个机会让独立营打暗堡吧……”

父親侯登科的用意,也很明确。

那天,父亲侯登科是专门跑来跟儿子侯得章报机密的,机密是从老二侯登榜口中得到的,那时候他自然不知道,透着情报让他传,其实早在马筢子意料之中。侯登科还仔细分析着情报的来源,尽管最后也没想明白,但侯登科最终还是决定偷偷把情报告知儿子得章。

侯登科是把儿子得章单独拉到僻静处说的,他瞒下了老二侯登榜找他那一节,也没在情报的获取过程上多说,说到日军修筑暗堡时,侯登科还故意加了描述。侯登科往回返时还不住地东张西望,自语着说马二梭一准是看见他来了故意躲闪的,侯得章不想再提马二梭,只是含糊着说了一句独立营另有任务。父亲侯登科就是听到这句话时站住的,站住了又冷不防地说一句:能不能让马二梭对付日军暗堡?父亲侯登科是盯着他的眼说的,奇怪的是,获知了重要情报的侯得章并没有马上报告司令员,也许是对父亲轻易得来的情报还有所疑惑,也许是认为眼下还用不着考虑那个问题,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总之,侯得章随之就把这件事丢下了,直到马二梭带着独立营单独执行任务,他才重新从记忆中掏出来。不过,要马二梭带独立营拔暗堡,侯得章的确跟司令员汇报了,而司令员竟然说了一句:敢情日本人暗藏了卧槽马啊!

侯得章一直等到下半夜,为了平复焦虑,他还从枕头下边抽出一本严复译著的《天演论》。书是他在省城读书时带出来的,但这个晚上的重读,他几乎一段也没记住,直到通信员回到团部之后他才记住了“争长相雄。各据一抔壤土”,而句号前边形容草木夺壤的“势如”二字,看了又忘了。紧着问通信员,问的是独立营的反应,没说马二梭,倒是通信员先说了一句:马营长可能识字不多,就那几行字,他看了好长时间。说过了才意识到团长也许是想听别的,于是又说:“报告团长,独立营的营连长都看到了,没有一个提出异议的!”

独立营的营连长们一夜没睡,几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马二梭,直到鸡叫头遍时,马二梭才下了决心,说他还是要派人去紫云寺,除了马筢子,其他人甚至说不清日军暗堡的具体位置。马二梭又把目光落在花子余和吴春牛身上,马二梭还自语着说了一句话:打暗堡還用得着他下命令吗?所有人都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吴春牛就笑了,说他听见马营长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马上就想到没有比他和花连长再合适的人选了,因为他们两个已经做过一次准备了。

马二梭说,这一次他准备带吴春牛的第一连过去,肖八万的第二连在河套里运动,自西向东悄悄靠近河套口。花子余的第三连重点监视西北方向的据点,敌人不动就不要惊动他们,接到行动命令后再从河套边缘斜插包抄。副营长丁黑豆带其他人沿线警戒,大围子村到紫云寨的所有村庄,都要提前做好疏散或接应准备。得印和立冬他们原本是在第二连的,马二梭又点了豌豆的名,得印和立冬各自担任临时通信员。从现在到天亮还有差不多一个时辰,马二梭他们立即行动,太阳冒红之前,也许能到紫云寺。

冬走十里不明,夏走十里不黑,黎明前的这段时间,正是一夜之中最黑时。马二梭几乎没容黑豆跟他说出一句争执的话,马上就下达了出发命令,而黑豆原本要跟他说紫云寺已经被矿警团盯上了。

马二梭他们是用奔跑上路的,为了不引起狗叫,他们有意避开了村庄,而冬季里的夜风正好在原野上制造着声响。当紫云寺的围墙依稀可辨时,马二梭他们已经进入了岗子上的小树林,一对夜宿的斑鸠发出几声低沉的咕咕声。马二梭折了一根干树枝,树枝拨拉着围墙上的石檐,马筢子从窗口里探出头来,拿手比划着指围墙根。豌豆悄悄地跟马二梭打手势,意思是他知道马筢子指的啥,又压着声儿说不用翻墙了。豌豆移开了围墙外边的一棵枯树墩子,枯树墩子下边是个洞口,洞口直通正房大殿,马筢子是从佛龛后边的洞口进入的,看见马二梭就说:“弓又拉满了是吧?也好,反正我也修不成正果了。佛讲的是静,是无,是空,我是天天心焦!”

马筢子带着马二梭出洞,又把一只烂了底的提篮扣到马二梭头上,让马二梭背靠着茅厕的椿树,贴着围墙站住不动,马二梭头上的提篮就像是扣在围墙上的,自己则钻进茅厕里。太阳升起来,有积雪的地方反射着镜子一样的白光,挂了霜雪的紫柳条也是白的。河套口那儿还是莽莽荡荡的芦苇,被霜雪坠压着的芦缨低垂着,因为没有风的缘故,远远地望芦苇,芦苇更像苫了草檐的房屋。马二梭锁紧眉头,说他看着爬井架的一准是日本人,只是不明白怎么又卸架杆。马筢子说爬井架的是小胖子福山,小胖子福山曾经被他利用过,不过他最近也摸不透这个小日本了。马筢子说,他最近一直感觉日本人福山是个谜,福山先前天天在矿井忙碌,天不亮就来,太阳落了还不回去,矿井上只有他是一天不歇的。可是最近几天又干相反的活,怎么看都像是要挪地方的。福山有一天还跟侯登仓搭上了话,还有意无意地跟侯登仓套近乎,侯登仓不搭理他,他又打量紫云寺,有一次竟然还走到了山门口,而矿警团营区,倒是一次也没去过。

马二梭忽然掀掉了头上的提篮,说他想把这个小日本鬼干了!

没有人知道马二梭是怎么想的,如果只是为了凑人数,杀掉一个小日本显然不是明智之举,而不受惊扰地干掉河套暗堡一个中队的日军,原运河独立营的血仇大恨几乎可以报清了。马二梭让吴春牛带着豌豆去,还说干掉之后就地掩埋,又派出两个在官地打掩护,前提是不许惊动矿警团。吴春牛挑选了一把新枪刺,插到腰间又冲豌豆笑,说:“营长遣兵选将真是一绝,独立营里挑了两个腿短腰粗的,要干掉的那个也是个胖墩墩的小日本,这就叫冬瓜炖猪头肉,闭着眼吃也是香的……”

派出去打掩护的先回来了,回来就冲马二梭比划,说吴连长根本没动刀,豌豆的绳子也没用上。小日本说的是中国话,从吴连长肩上下来就往紫云寺跑,跑得比他们两个还快!

第九章

小胖子福山一下子就认出了马筢子,说他知道马筢子是紫云寺住持,还知道马筢子是佛祖派来救万民于水火的,马筢子暗通八路军,八路军就成了天兵天将。小胖子福山说:“马筢子佛祖你得先救我,尽管我不能皈依佛门,我做的事却都是向德向明的。如果品德可以转嫁,我那勤劳善良的台湾母亲一定会将剩余的优秀品质,毫不犹豫地匀一些给我那个日本父亲,那样我几乎就是个真正的中国人了。”

马二梭望望落在后边的吴春牛和豌豆,转过头来又望小胖子福山,最后望的是马筢子。说:“怎么回事筢子叔,他胡咧咧的啥?”

马筢子说:“你让他说,我保证你越听越糊涂。”

小胖子福山寸步不离地跟着马筢子,一声连一声地说话,仿佛他就是赶过来说话的,仿佛他一直盼着这样的说话机会。小胖子福山说,他能为中国人做许多大事,尽管他是藏着私念之心的,尽管他所说的大事,在中国人眼里也许只是个小小的芝麻粒儿,但对他来说却是冒着天大风险的。小胖子福山说,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狼狗,巡逻队的狼狗就是他除掉的,有人告诉他有一种神秘的仙药,让狼狗吃了可以产生无比奇妙的效果,死了也查不出怎么死的。他那时候只是想着不受狼狗的惊扰,只是想着不被人察觉他偷着去看望喜喜小姐,能让八路军受益是以后想到的。可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居然有人暗中把神秘的仙药为他配好了,配好了还挂在井架上,而这件事明明是一位尊敬着的前辈暗示给他的,那天前辈说的是:“你还嫌动静小是吧?你愿意让狼狗追着咬是吧?”还有,配好的仙药包上居然还留了字,字迹很像那位前辈写的,其实不一定真是。

小胖子福山说,这件事做了之后他又喜又惊,好在侯得才怀疑他并没拿到真凭实据,好在码头上的花田子小姐一心想着尽快出煤,她也不喜欢侯得才把一个还算听话的技工揉搓来揉搓去,惊恐之忧总算过去了。小胖子福山说,他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天下最隐秘的,他不说出来,天下没有人能想得到,因为他天天泡在矿井上,这样的技工,谁想说他不敬业都不行。码头上的花田子小姐一心想着尽快出煤,一心想着赶在三菱接管人员到来之前完成钻探,那样麻生矿业就有资格多占股份。可是,花田子小姐决不会想到,他是故意磨蹭的,他是故意拖延的,他天天泡在矿井不过是帮倒忙。小胖子福山说这一招叫小鬼推磨。意思是,眼看要成功了,就是干不成,尽管成功就是不干,就是干了也是白干。

小胖子福山说,码头上的花田子小姐快急死了,花田子小姐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开始还叫他福山君,后来又把那个君字去掉了,再后来连他的名字也不叫了,干脆喊他死胖子。她說:“小死胖子!你到底要磨蹭到哪一天?你现在就跟我说一句话,哪一天出煤?”

小胖子福山说,他那一会儿是带着哭腔说的,他还真流出了眼泪,他还真哭出了声儿。他说:“尊敬的麻生小姐啊,在我说出原因之前,请您照我卑下的丑陋的脸上掌掴吧,打得越狠越好。运河煤矿是目前已知储量最大的浅层优质富矿,这一点不会错,错就错在咱们的探点出现偏差了。为了抢占先机,为了帝国利益,为了一劳永逸,咱们只有另选探点,并且是越快越好!”

小胖子福山说,花田子小姐听了这话之后立刻吱吱哇哇,她的使女春由枝子也跟着吱吱哇哇,倒是侯得才一直哼哼叽叽地冲他冷笑。他说,不对啊,不是说储量最大吗,多大,跟葫芦一般大啊。探点钻的是井眼井口,井眼井口对准了就是个有,对不准就是没有了,那储量最大又怎么解释?小胖子福山说,他知道侯得才是起疑心了,也知道侯得才盯着他刨根问底,其实是带着歹毒心的,他那一会儿要是答不上来就彻底露馅了,他只有尽可能地多说专业术语,尽可能地把储量与物探混在一起。他说,就目前已知的并被各国普遍采用的物探方式,钻孔还应该是首选。当然,随着科技的发展,地球物理勘探技术可能会产生飞跃,利用物性差异来解决也是极有可能的。比如电法勘探法,比如重力与磁法勘探法,等等。

小胖子福山说,他还拿春由枝子晾晒红薯干的芦席比拟煤矿,说储量再大也有边缘,犹如芦席。但是,侯得才总是打岔,他一说话侯得才就啊啊地叫。娇喘不止又满脸流汗的花田子就把侯得才拨拉开了,花田子小姐也带着哭腔说:“那还等什么啊福山君,要改探点,要换井口,那就紧着办啊,你以为我还能再听空话吗?”

小胖子福山说,他终于大功告成了!他终于如愿以偿了!他终于磨出效果了!他终于对得起中国人了!

马二梭急得要掐死小胖子福山,说:“他是干啥的,他到底想说啥,这都哪是哪啊?”

吴春牛嘿嘿地笑,笑着撂起小胖子福山的棉衣,说他刚才扑上去就搂住了小日本的脖子,豌豆的绳套也套上了,刀尖要戳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小日本说中国话,说我们要杀了他会后悔莫及。吴春牛撂起棉衣让马二梭看,说:“看看吧马营长,这家伙一身都是稀罕物儿,刚才多亏了没上去就捅!”几个人都围上来看小胖子福山,看见里边的紫花褂子上用毛笔写着几行字:

我叫小林永。我是喜喜小姐的未婚夫,我未来的岳丈老泰山叫侯登科,我的大舅哥是运西八路军新一团团长侯得章……

小胖子福山还从棉衣套子里摸出一个豆粒儿大小的纸蛋蛋,纸蛋蛋展开了是个字条,字条上写着“配好了”。小胖子福山说,字条是在肉丸包里塞着的,肉丸是配好了放到井架上的,他收起来就是想着有一天也许会用到。小胖子福山还说他曾怀疑不是前辈侯登科写的,他见过前辈家的对联,不过,不真也没关系,反正笔迹真有几分像。他原本是想将来留证的,如果大舅哥侯得章不接受他这个日本妹夫,他会说自己早就是一家人了,岳父老泰山安排他干的事,他是奉为圣旨的。小胖子福山说,他不能再等大舅哥侯得章了,毕竟保命要紧,毕竟独立营也是属于新一团的。况且,他看着马营长不喜欢他,他也知道马营长对日本人恨之入骨,他只有拿出诚意,他才能活着走出紫云寺,才能最终与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尽管他知道马营长即便放他,也不一定是看在大舅哥侯得章的面子上。不过,这也没关系,他原本就是想让八路军抓住的,他不能保证抓住他的八路军都喜欢大舅哥侯得章,但是,他坚信紫云寺住持会帮他说话,这也是他急着抱住住持的原因。

马二梭说他还是不明白,既然到中国来就是为了抢夺的,既然已经知道下边有想要的东西了,为啥还故意磨蹭,为啥还故意变着法子换地方。马二梭说:“你啥意思?这跟帮八路军啥关系?”

马筢子拿手揪小胖子福山的耳朵,揪着竖起拇指,说他知道怎么回事,说他看见福山就记起当初一了大师说的一句话,叫作“相生即幻生”。这个日本人看哪儿都是真的,看哪儿又不是真的,他明明是三菱总部派来的,那两个死了他反倒高兴了,砸死在井筒里的福市有心计,这个福山同样有心计,只不过是福山的心计联上了喜喜。福山喜欢喜喜就想讨好喜喜,就得做跟其他日本人不一样的事,他还想着把那两家都甩开,他甚至还想当运河煤矿的总技师。而现在,一切都是未知的,他如果让煤矿顺利开钻开采,那个日本女人很可能会把他挤走。马筢子想问小胖子福山是不是这样,小胖子福山抢着说了一句话,说如果只是麻生花田子倒罢了,关键是侯得才,对付一个侯得才,难过十个花田子。小胖子福山说:“我宁愿磨到老死,也不想让侯得才唾手得到煤矿!”

小胖子福山说完了又看马二梭,意思是赶着晨雾没散尽之前,他要紧着离开紫云寺,如果马营长相信他,让他做什么都可以。不及马二梭说话,马筢子忽然又问福山去没去过河套口的暗堡,小胖子福山愣怔着站住,接着就说他明白了。他说:“住持你有办法把喜喜小姐约出来吗?我需要与喜喜小姐单独在一起,哪怕只有半天时间……”

马筢子看见马二梭黑着脸不理他,索性跟立冬耳语,立冬听了一半就明白这是要让他钓多多的。但是,立冬想不出与多多见面的办法,回到紫云寨故意让多多看见是不可取的,故意在侯家老宅门口转悠更不可取,立冬甚至想不出不被多多猜疑的理由,而多多原本是个好哄的。主意还得马筢子出,马筢子还是问谁身上有兔皮,结果从吴春牛腿上抽出巴掌大一块护膝,拿一根干树枝挑了,又背上百衲香包,出山门去了西河湾。远远地看见侯月娥从东河湾弟弟家出来,他紧走几步,摇晃着兔皮打手势。

两个人是在河湾口照的面,马筢子说他已经被人注意了,去马家那边不方便。侯月娥连个迟顿也没打,张口就说她去找金猪不会被人猜疑,金猪已经帮她拉过一车沙土了,她要见金猪,理由一编一大把。侯月娥催着马筢子回家看儿子,自己要穿过村南的寨壕去马家,出了河湾口又拿手指划脸,羞臊马筢子,意思是说,巴掌大一块兔皮就换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而自己却是屎尿不顾地搂着抱着,看来还是当爹好。不过,看着一个假住持像贼一样来看儿子,她心里还是喜欢的。

侯月娥很容易就与金猪接上了头,金猪却做了难,说侯登銮已经猜疑他了。

金猪想不出办法就跟他娘说了,结果春子一听就拿嘴角撇儿子,说不就是立冬也回来了吗,不就是知道多多喜欢立冬吗,不就是要拿多多当幌子,遮掩着喜喜出门方便吗,这还用得着想法啊?春子说:“金猪你要说一个娘能顶九个爹,我立马就进侯家老宅,我把人带出来,他们还得说是应该的,多多还得是谢我的。金猪你说对不?”

金猪说:“俺娘多厉害啊!俺那个傻爹只知道吃饭干活!”

春子笑得咯咯的,推搡着把儿子支开了。

春子趁着兰兰去茅厕的空儿,到小东屋里抓了一个猫头样子,又把一只猫耳朵叠压着绣了几针,拿着去了侯家老宅。春子先跟侯登銮和侯杨氏打了招呼,接着就一连声地喊多多,说自己又惹祸了,一个好兄弟媳妇又让她得罪了,而自己原本是要帮忙的。多多从套间里出来,看见春子急了一头汗,春子还拿着猫头样子躲躲闪闪的。多多说:“看你急的,啥事啊春嫂子?”春子就红了脸,含混着说自己也是好意,觉着快到年了,紧着帮兰兰忙完针线活儿,好腾出手来洗洗涮涮,结果兰兰反倒说她把猫头样子糟蹋了,到现在也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多多拿手捏着猫头样子打量,打量着扑哧笑了,说:“猫头上少一只耳朵,绣出来成啥样了?”侯杨氏瞟一眼也笑了,春子嘴里说着是嘛是嘛,手却拽住了多多,说:“多多小姐,跟你兰兰姐说一下吧,权当帮我找找脸。”侯登銮拿着掸帽子当掩饰,看着两个人出了院子,他还是探着头看。侯杨氏说:“这个春子,真是个缺心少肺的,猫头上两只耳朵不知道啊?”侯登銮哼哼着答一句:“我看缺心少肺的人不少!”

春子进了马家胡同又站住,春子还摇摆着头望街上,忽然问多多昨天跟立冬在一起说了哪些话,立冬是不是发财了。又说立冬现在越来越像个大人了,虽说还是穿着庄稼院里的衣服,衣服却是板板正正的。多多一把拉住春子,急着问春子在哪里看到的立冬,立冬回来了她压根儿不知道。多多说:“你快说春嫂子,立冬呢,他在哪里?”春子推开多多,说她也是无意中看到的,看见立冬跟矿井上的小胖子福山在一起,两个人还蹲在一起比划着说话。春子说:“多多你不知道哇,我以为你知道。你看我又多嘴了……”

多多急出了一头汗,说她现在就想知道立冬去了哪里,哪怕立冬投了独立营要打矿警团,她还是想见到立冬,还是觉着立冬好。多多说:“你怎么又把小胖子福山扯上了,立冬还去了矿井,立冬跟他有啥话说?”多多说着又打个迟顿,紧着又说她知道怎么回事了,立冬一準是真入独立营了,独立营一准是真要打矿警团,跟小日本鬼说话是摸底细的。不及春子应答,拉着春子要去矿井找小胖子福山,说小胖子福山一准看见立冬又去了哪里。

春子连连摇头,说她倒是愿意跟着去,可她们两个都是跟小日本鬼没关系的,要去最好带着人家最愿意见的人,只是不知道小日本鬼最愿意见谁。多多拿手拍额头,拉着春子一溜大跑,跑着去了大爷侯登科家新门东边的树林子里。

喜喜是埋怨着走出院子的,人到了村子北边的寨壕了,喜喜的脸色还是大不情愿的。喜喜看见了小胖子福山,多多是往福山身后看的,看见立冬在另一边向她招手,剩下个春子还是一遍遍地问喜喜,说:“喜喜你看,那个小胖孩一个劲儿地冲你笑。他是谁啊,他是不是你哥派来给你送过年礼物的?”

第十章

小胖子福山终于如愿以偿。为了不使喜喜感觉别扭或者烦恼,同时也让喜喜找不到说回家的空档,他开始无休止地畅谈,希望以无缝隙无遗漏夺占喜喜的思维。喜喜几乎没有插话的时间,喜喜想拂袖而去也办不到,因为小胖子福山总是会说:“喜喜小姐,请再听我说最后一句话好吗?”但接下来依旧是滔滔不绝,依旧是妙趣横生,依旧是巧妙地对接与转移。比如他刚刚讲完馋嘴婆的故事,最后一句是:那个馋嘴婆真是贪吃啊,吃完了才知道是自己的舌头。喜喜急着争辩,说自己是吃不到自己舌头的,小胖子福山马上又说琉球岛还有一件奇闻。

小胖子福山说,琉球岛上有个神医,神医说什么病人都会相信。一天,一个屠夫发现自己的一只耳朵变绿了,神医拿竹签敲了一下,接着就说耳朵绿得怪异,最好不要这样的耳朵。屠夫以为中了毒邪,回家就把那只耳朵割了。又过了几天,屠夫又发现另外那只耳朵也绿了,神医还是用竹签敲打,还是说看着不顺眼,屠夫回家又把另外一只耳朵也割了。屠夫没有耳朵了,想着是把毒邪去净了,没想到几天之后,忽然发现他的两面腮都是绿的了。屠夫又哭着找到神医,神医看了看帽子两边的透风襟,说:“病根找到了,是你的绿帽耳褪色了……”

喜喜先还是跟着惊诧的,听完了打个迟疑,忽然抿着嘴笑了,还笑得咯咯的。说敢情日本国都是傻子啊,绿不绿的,洗洗不就知道了。还有,那个神医也忒会坑人了,帽子掉色你早说啊。说着又瞅小胖子福山,说:“一准是你瞎编的,我要说你眉上长白毛了,你会把眉毛割下来看看吗?你也是日本人,你会吗?”

眉上长白毛是寒气凝结的,小胖子福山自然不会割眉毛,但是小胖子福山知道喜喜不会急着要回家了,于是又紧着争辩他并不是真日本人。小胖子福山说,父亲是琉球人,早年随开拓团去了台湾,母亲是到了台湾之后病故的,父亲又娶了一个善良贤惠的台湾妻子,他是父亲的第二个妻子生的。生母的原籍是中国大陆的福建省,论起来他只能算半个日本人,如果再往先辈那儿找,琉球岛上有一大部分人,也是中国大陆东南沿海一带的渔民。小胖子福山说,他不能再刨根说了,说来说去,或许能把他家说到运河湾里来,因为福建省里至少有一半人,原本是华北中原一带迁徙逃难过去的。

小胖子福山就站住了,仰起面来让喜喜打量,说:“喜喜小姐,你要是先前不知道我是日本人,或者说,你从没见我跟日本人在一起,你能从面相上看出我是日本人吗?”喜喜摇摇头。小胖子福山又说:“你能看出我脸上带凶相吗?”喜喜又摇摇头。小胖子福山就笑了,笑着抓住喜喜的手,抓着捂着,还要喜喜也给他讲一个中国的故事,最好是运河湾里的。喜喜越发臊红了脸,偏转了头连声儿说她不知道哪些是故事,只记得听人说过运河湾里曾经有过一个飞贼,飞贼曾经夸下过海口,说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后来飞贼还是被抓住了,也把头砍了,这个飞贼还是不服气,爬起来一口气跑了二十里。跑饿了,想买碗粥喝,一摸没头了,飞贼才咧着大嘴哭起来……

小胖子福山哈哈大笑,笑着说喜喜小姐其实是最会讲故事的,讲得还一本正经,讲得还像是随口说着玩的,不是故事的故事更让人忍俊不禁。一摸没头了才哭了,妙就妙在这一句!人没头了怎么还能跑,头都没有了,他到哪里找嘴去?他还咧着大嘴哭?有趣,太有趣了。喜喜小姐,你给我带来天大欢乐了!

不知不觉中,小胖子福山已经把喜喜带到了河套里,冬季里的河套一片死寂。小胖子福山不走了,笑着说他要做个游戏,还说这个游戏是他一直想做的,但是这个游戏需要有个女孩子的手帕。喜喜的脸又臊红了,疑惑着掏出手帕,半侧着身给了福山。

小胖子福山忽然改了笑模样,他是嗔着脸跟喜喜说的,说他要做的游戏大约需要半个小时,最多也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后,喜喜应该自己再返回到河套边缘,喜喜还要在河套边缘呼喊他的名字,最好拖成长音,最好喊成“夫哭呀吗开考……”呼喊还要带着惊恐,还要带着气愤。喜喜冷不丁地打个寒颤,说:“又是惊恐又是气愤的,这是啥游戏啊,让你说得瘆人。还有,‘夫哭呀吗开考’是啥啊,我听着不像人话?”小胖子福山抓起喜喜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吻一下,转个身向着东边走,走着又回头,说:“那一句是福山的日语发音,记着啊喜喜小姐!”

小胖子福山终于等到太阳落下,又弓着腰穿过枯萎了的臭蒿子,然后一头钻进紫云寨村北的寨壕里。小胖子福山看见马筢子抱着一捆黍秸等他,赶紧说了他观察到的一切,说得跟念家书一样:“暗堡呈扇形依运河大堤修建,射击孔比地面高出50cm左右,射击孔也分明暗,南北西三面,一共是15个。三个暗堡等于三个脑袋,脑袋小,身子大,腰部以下都隐在运河大堤内。暗堡内共有大正重机枪6挺,九二式重机枪9挺,另有一个弹药库。暗堡内为三班倒轮岗制,射击孔不分昼夜有机枪手轮值。为了不暴露目标,暗堡里不生火做饭,吃的全是罐头与压缩饼干,另外还有肉干肉松之类。暗堡外围没有固定观察哨。观察哨是机动的,大约半个小时出来一个,出来的人大多隐蔽在芦苇丛中。所有的暗堡都是木结构,外面以泥土草皮掩埋,暗堡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不知道的人冷不防过去,走到跟前也未必能看出。”

小胖子福山说,这一次多亏了有喜喜小姐配合,要不是喜喜小姐恰到好处地呼喊他的名字,即便观察到了也很难再出来。他是拿着喜喜小姐的手帕跑过去的,去了就跟里边的人哀求,说他是带着未婚妻到河套里观冬景的,没想到进了河套又转迷糊了,他胡乱地寻找,结果只找到未婚妻遗弃的手帕。未婚妻遗弃手帕一定是在暗示他,總之他要把人带走,哪怕已经发生了他不愿意想的事。里边的人倒是没猜疑他,只是训斥他私闯军事要地,说如果不看在他是麻生小姐聘任的技工,单凭滋扰军心也该就地正法……

小胖子福山还要说暗堡不是好拔的,强打硬攻肯定是不行,唯一能利用的时机,只有一个“节分”。话说得急急促促,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页纸,纸塞给马筢子,又说:“拿回去看吧,我现在就得回码头,说不定侯得才已经派人过来寻我了!”

纸上的文字是介绍节分的,节分就是立春的前一天。日本人从明治维新时代就开始使用西历,今年的节分是二月四日,这一天是中国的腊月二十七。 “节分”这一天,几乎所有的日本寺庙,都会举行节分仪式。撒豆的男子一边念着“鬼出去,福进来”,一边把炒熟的魔豆从室内撒到室外。暗堡里的人不会自己炒熟豆,他们连生黄豆也不会,不过,县城驻军极有可能会给暗堡送炒熟的魔豆,因为这是日本的传统节日。

文字的末尾多了个括号,括号下边还划了一道横线。括号里的文字是:准确消息另告。

纸片在几个人手里传递着,凡是识字的都看了,但是,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到暗堡的火力配备上。大正型重机枪是38式重机枪的后续发展型号,尺标射程2400m ,最大射程4000m。射击精度非常精确,高平射转换速度特别快,战场上威力极大。92式重机枪最大射程4200m,射击精度比大正式还高,除了重量偏大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缺陷,而配备于暗堡固定位置,也就不存在轻重的问题了。十几挺机枪组成扇子面,别说是三面一齐开火,即便是一面,火舌一吐就是一面火墙,有多少人也不够一阵子嘟嘟的。纸片又传到马筢子手里,马筢子扭头看马二梭,马二梭还是不眨眼地望着屋顶,握住的拳头还是死死地顶在墙上。

马筢子说:“哎,哎,纸片子白看了,没想起来啥意思啊?”

马筢子说,小胖子福山的意思是赶在暗堡撒魔豆过节那天动手,没他细说,估计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把日本人过节分写在纸上,还说了是日本人看重的传统节日,就是让咱们明白魔豆节是怎么回事,以便咱们早做准备。马筢子说:“马营长,你掂量这件事了吗,咱们是不是得利用这个茬口?”马二梭又往墙上击了一拳,同意先按暗堡过节做准备,围绕智取想办法,至于暗堡里边的日军,别管是智取,别管是偷袭,反正是一场恶仗。说:“既然是恶仗,那就先想死,再想生。吴连长,你先拿个思路,待会儿咱们对一下。”

马二梭跟着马筢子出了地洞,马筢子把灶间的油灯拨亮了又出来,两个人闪身走到灶间北山,然后靠着柴火垛坐下来。马筢子抓住马二梭的手,说他看见二梭得了消息就把眉头拧成了疙瘩,一定是还在猜想上面那位的意思,让独立营夺暗堡,不就是逼着二虎相争吗。说:“二梭你刚才说得很对,怎么着都是一场恶仗!二梭你真没那样想?”马二梭摇摇头,说他也不猜想,也不怨恨,有人是不是故意,他压根儿不去想,他只是想这一拨日本人非干掉不可。马筢子知道压在马二梭心里的,还是原运河独立营的死难弟兄,于是又自语着说起今天的事,说为了让小日本完成任务,紫云寨动用的都是女人,这些女人也要变成女将了,光一个侯家老宅,不知道又会出多少稀罕景。

侯家老宅没出稀罕景,多多是兴奋了一路子的,快到侯家老宅大门口了,多多的眼前还是立冬的影子。但是多多猜不出立冬在外边干什么,只是觉着立冬笑得很奇怪也很好看。多多就说立冬的话哪一句都像真的,哪一句话又都像假的,不过,立冬这个人倒是真的。多多说:“立冬,你该不会是投独立营了吧?还有得印,还有豌豆,你们都在一块了吧?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立冬哈哈地笑起来,说多多你真会想,多多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多多姑娘想什么都能想得跟真的一样。还是真的好啊,还是会想好啊。多多也跟着笑了,说立冬越这样说,她越感觉糊涂。不过,她心里还是甜的。

多多到了自家门口又拿手在脖子上掐一下,脸上的笑模样总算躲起来了,接着就看见她爹侯登銮坐在院子里发呆,她爹还嗔着脸问她去了哪里,她差不多又要笑了。说:“唏,这话问的,春嫂子找我给兰兰姐求情,你不知道啊?”侯登銮立刻牙疼一样“哎呀”起来,说:“再编啊,都跟老子编啊,老子信了吗?老子会信吗?老子倒要看看被耍死的人是谁?”

多多不再分辩,进屋跟她娘侯杨氏使性子,说这个家她是真不想要了。侯杨氏要拿手拧她,说:“他自个儿怄着跟你哥生气呢,你听见装听不见。哎,我问你,你真是找兰兰去了?”

喜喜回到家先洗手洗脸,也不说凉水冰手,也没看见手上脸上有哪些脏东西,反正是哗啦哗啦地洗了好大会儿。侯葛氏看着诧异,问喜喜去了哪里,喜喜胡乱地嗯嗯着。侯登科抄着手在院子里转圈子,转着走到喜喜身边,说有人跟喜喜使了双套连环计,多多不过是听见锣响就找戏台的。侯登科说:“你真跟他出去了?按说,可是,毕竟……”喜喜说:“爹,你到底要说啥啊?”侯登科把擦脸手巾递给女儿,又说:“我什么都想过,我就是想不周全。算了,你还是赶紧和面擀面条吧,多添些汤水。”

又过了几天,小胖子福山又把一张纸条塞进紫云寺山门缝里,纸条浸了一夜露水,有些地方已经洇透了,但字迹还是清晰的。写的是:立春前一天,准确无误。护送队一个小队,着保安纵队服装。以巡视运河方式沿堤直行。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独立营立即投入到紧张的秘密训练中,训練的主要科目是徒手格斗、隐蔽匍匐及爆破。另外,独立营还专门组建了一支百人敢死队,讲明的是,敢死队不是去送死,而是不怕死,只有不怕死才有可能不死。敢死队是从各连选拔出来的,标准是胆量大,应变能力强,还有一条是身手敏捷。

百人敢死队是按一比二挑选的,原本想着训练之后再从中二选一。马二梭还给马筢子追加了一个任务,他要马筢子教敢死队学日语,会几句教几句,马筢子认为需要又不会的,那就想办法跟小日本鬼福山学。学会了再教,还必须赶在立春之前,时间满打满算还不足十天。

马二梭是单独跟马筢子说的,说:“筢子叔,我知道你已经明白了我要干什么。没有打折扣的余地了,你必须当几天教员,哪怕是瞎蒙也行,只要暗堡里边的日本人愿意听紫云寺住持说日语!”

马筢子说:“我知道。我要是独立营的人,你一准会说马筢子你听着,完不成任务我就把你当日本人劈了!”

第十一章

运河湾里又有年味了,尽管年味是与凛冽的北风连在一起的,北风里夹裹了零星炮仗燃放后的火药味,还有就是磨坊里飘散出来的米面的甜味。

到了腊月半头的最后几天,侯得才突然间往县城跑得勤了,有时候是大川少佐召集开会,会议内容却又常常说得含含糊糊。有时候还会说紧急会议。会议开始了,往往又说得杂乱无章,甚至是不着边际。比如大川少佐明明说过了矿警团的职责是确保矿井安全,但接着又会问他运河沿岸的治安状况。运河沿岸长着呢,也许这里是安全的,换个地方就不一定。再说了,运河沿岸安全不安全,跟他这个矿警团团长有什么关系,他又没当运河巡防团团长,即便兼任了运河巡防团团长,他也只能管一段说一段。

还有,大川少佐先是跟他东拉西扯,突然间又会莫名其妙地问他一句更奇怪的,说要是大日本帝国皇军与鲁西保安纵队和矿警团,三列人马一块儿出现在运河大堤上,运河沿岸的中国老百姓最恨谁。这样的话题绝对不能回答,尽管这样的话题谁都没调查过,但傻子也知道中国人最恨的是日本军队。侯得才就在那一会儿装傻,他装傻的办法就是跟对面的刘百湖打迷糊,他会装着吃惊或者困惑着,他会不眨眼地望着刘百湖,看着像是保安司令暗中跟他递眼神了。大川少佐顺着鼻孔喷出粗气,哼哼着又变了话题,说:“要是运河堤上只有保安纵队和矿警团呢?侯团长,这个你应该方便回答了吧?”

这种二选一同样别扭,况且侯得才也说不准谁更招骂,反正骂谁的都有,大川个老狐狸当着他与刘百湖的面这样问,也招人恨,反正他恨。于是侯得才又把脑袋伸着望刘百湖,说他可不敢跟刘司令打赌,他要说老百姓最恨的是矿警团,就显着保安纵队是没给皇军出真力的,要说保安纵队一点儿真力不出,搁谁谁也不信。刘百湖的脸马上变得乌紫乌紫的,怎么看都像是要勃然大怒的,强忍着也许是正在寻找下死口的时机。大川少佐却仰面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好不容易止住了,忽然又说:“开会吧。”

侯得才连着糊涂了好几天,而那几天,命令他进城开会的电话却是一个接一个,慢慢地侯得才就明白了,明白了偏偏还装糊涂样,只要大川少佐不明着告诉他,他会一直装下去。侯得才有时候还会到物产局坐坐。物产局与戏楼隔街相望,侯得才喜欢热闹却不喜欢听戏,但是他喜欢吃戏楼旁边的运河焦麻花。焦麻花是拿糖稀和的面,面里还加了五香果仁,热油里捞出来还要蘸一层芝麻,芝麻不用炒也变成焦的了,吃到嘴里焦焦脆脆,香香甜甜,说不出的滋味。

其实,虽然兼任着物产局长,虽然物产局也有宽敞的房舍院落,侯得才坐下来办公的时候并不多,县城几家盐商粮商,会把通关红利或者月份子按时给他存入银行,他几乎用不着去想县城里还有一个好地方。侯得才散了会在街上闲逛,走到戏楼了,才记起又有好长时间没进物产局了。物产局的门房老夏看见侯得才就笑了,说戏楼要来角儿戏了,角儿是济宁州的,刚出科的雏儿,嫩是谢花藕瓜儿一样,叫的是月季红的艺名,身段模样想必是招人喜欢的。门房老夏还一个劲儿地眨巴眼,说侯局长无论再忙,哪怕把矿警团那边的军务放下,也要拿手揉揉捏捏,看看这嫩藕瓜儿绒毛桃儿,到底是不是一掐一股水儿。侯得才就窝起腿来在门房老夏裆里顶一下,说:“是嘛,那我还得吃口运河焦麻花。还有几天?”

门房老夏说:“也就这几天,来了就不挪窝了……”

侯得才吃了麻花又在街上闲逛。县城的店铺已经开始布置店面柜台了,有几家店铺还挂出了迎春送礼的招牌。侯得才转悠着置办年货,给他爹侯登銮买了一顶水獭皮帽子,给他娘侯杨氏买了一件菠菜根色的包头巾,给妹妹多多买的是搓手防冻的蛤喇油,另外还有一瓶雪花膏。年货拿礼盒装了,派人送回侯家老宅,说是任务繁忙,辞灶饭不回家吃了,年三十的供祭还愿大概也回不去了,年夜饭十有八九是吃不成了,老宅里爱怎么张罗就怎么张罗吧。而在这之前,侯得才是答应过回家辞灶的,年三十中午的供祭还愿也是说好了的。

让儿子得才回家祭祖是侯杨氏先提出的,那天侯杨氏破天荒地说了长久话,话还是关了屋门说的。侯杨氏说,往年小祭大祭都是东院大猴子那边张罗,老宅里里外外显摆的是他,他要死了呢,是不是还要传给得章啊。现在得章也跑得没影了,得印也成了看不见的野马星,赶着这个节口把得才推到台面上,得才就成了侯家老宅的坐地虎,即便将来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个坐地虎镇着,哪家都得高高地敬三分。侯杨氏没说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是哪些,也没说那个将来指的是什么,侯杨氏冷不丁地说了,侯登銮一句也没反驳,马上找到儿子,得才笑着就答应了。但是,临到要过年了,儿子得才又变卦了。他竟然还说事务繁忙,他忙得没空儿系腰带了吧!

侯杨氏追着侯登銮问为什么,又不是隔省跨县,脚跟前住着,说好的回来又不回来,总得有个缘由吧。侯杨氏说:“为啥啊,光说个繁忙就完了?”

侯登銮拿到太阳光里打量獭皮帽子,獭皮是软和的,帽里子也是软和的,太阳光里照着还一闪一亮的。侯登銮冲着帽子说话,说他现在就是个獭皮帽子,看着是个有模样的,其实是一层皮毛,横竖是个任人摆布的。侯杨氏呀呀地吐口水,伸手夺过帽子,逼着侯登銮说明白话。侯登銮说:“他连狼狗是怎么死的都没弄明白,他还有脸回来辞灶祭祖啊?他从营长升成团长了,他还认识老窝里的爹娘啊?他跟那个麻花妮子拧成麻花团了,他还记得自己姓啥啊?他连那个装憨卖傻的小胖子福山是哪个庙里的都不知道,他还能记得什么?”

侯杨氏又撇着嘴打呵哧,说:“哎呀哎呀,正说儿子呢,怎么又扯到外姓旁人身上去了?”

侯登銮拍打着獭皮帽子进了屋,拿眼挖着侯杨氏,说:“外姓旁人?等着吧,眨眼就变成侯家近人了!”

侯登銮再不想搭理儿子,腊月二十三的小年辞灶也懒得准备,七天后的还愿大祭更不愿意想。从柴房里搬出梯子,梯子放到院墙角里,院墙上又竖起一捆芝麻秸,人坐在梯子上,眼睛望的却是后边的东跨院。东跨院里冒着烟,烟里还有熬灶糖的香甜味,老大家那边已经开始过小年了。老宅里住着三兄弟,合在一起辞灶祭祖,要的是三家都好,但三兄弟都明白三家早就三个心眼了,不过,一个祖宗老疙瘩还是连着的,所以小祭大祭都是老大侯登科张罗。侯登科就在灶王爷面前摆上供品,然后带领侯家老宅的男男女女跪拜。侯登科也只有那一会儿才能品尝侯家主持人的威望,那样的品尝也如灶糖一样又香又甜,尽管只是一会儿。

但那是先前。

侯登銮不眨眼地望着东跨院,看见大哥侯登科低着头散步。人什么时候才会低头沉思?只有心事缠绕时,只有拿散步当幌子时。既然是当幌子,就一定是在等什么人,于是侯登銮又把目光落到东跨院新门外边的杂树林子里。

侯杨氏站在堂屋门口挖了侯登銮一眼,跑到女儿多多屋里,又拿手指点着让多多看她爹,又拿白眼珠子挖。多多看的是雪花膏,多多还拧了盖让她娘侯杨氏闻,说:“管他呢,人家稀罕他操心啊?”侯杨氏应和着,接着又说得才说好回来又不来了。多多还是说:“管他呢,爱来不来。”

侯杨氏伸出手来要掐多多,说:“一个是你爹,一个是你哥,都不管了?都不要了?年呢,還过不?”

多多说:“过,啥好吃吃啥,一天照着八顿九顿地吃!”

侯登銮忽地扑到女儿多多的窗口,说:“你那天打着幌子说去见兰兰姐,你还去见喜喜姐了吧?我问你,你跟喜喜在一块了?”

多多说:“我认识人家,人家认识我吗?在不在一块,你知道啊?”

侯登銮吃吃地冷笑,说:“哼,人家没让你帮着数钱吧?数清了吗?”

多多头也不抬,多多还带了一脸的幸福,说:“数了,谁把我卖了我帮谁数钱,我数得还快还准!”

侯杨氏也扑哧笑了,笑着又挖了侯登銮一眼,看见侯登銮被多多呛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

侯登銮爬梯子上瘾了,那天他看着多多跟随马家的大儿媳妇出门,他原本是要跟踪过去的,想看看马家人都在干什么,但是侯杨氏堵着门不让他出去,还说他这个长辈越来越没形了。他坐到屋子里还是想,还是想着马家的大儿媳妇找多多找得蹊跷,要说猫头样子绣得不好,她应该问喜喜,喜喜的针线活儿好是一个村子都知道的。还有,平时说话大咧咧的春子,竟然还说了条理话,细想想,那些条理话都应该是先在心里编好的。编了理由再约多多出去,一准不是只为猫头样子。侯登銮就推开了侯杨氏,搬梯子上了墙头,也许是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妥了,于是又拿一捆芝麻秸当遮挡。人坐在梯子上,眼睛却是望着村里村外的。

那天,侯登銮没看见多多从哪儿冒出来的,但肯定不是马家胡同。

那天他先是看见喜喜急慌慌地从树林子里走出来,走到门口又站住,手在衣襟上肩膀上揪扯着,揪扯下来的是枯草芦缨。后来,辫子梢绕到胸前,拿手梳理头发,理好后又甩到身后。喜喜应该出去了一大晌,他是从儿子派人捎来年货之后就上了梯子的,在那之后并没见喜喜出门处。如果喜喜一大早就去了镇上,她应该提着背着集上买来的东西,即便是布头线团,喜喜也会在手里抓着,可是喜喜手里什么也没有。侯登銮倒过头来二番再问多多,多多竟然藏了一脸的笑,多多还粘了一鞋面子枯草,怎么看都不像是从马家出来的。如果说连多多去了哪里都是个谜的话,那么马家的大儿媳妇一定隐藏了更大的秘密,马家的大儿媳妇变着法儿唆使多多,一定是为了钓出喜喜,钓出喜喜一定也是个天大的秘密!

侯杨氏又出来敲打梯子,说:“饭凉了,你还吃不?你已经当了好几天望天猴了,你不会一直坐到年三十吧?”

侯登銮打着手势不让侯杨氏说话,侯杨氏索性赌着气把锅盖掀了。

侯登銮认定大哥侯登科是在等福山,大哥已经接受了日本小胖子,或许小胖子福山早就不止一次进过东跨院。儿子得章是个拉游击的,也许在近处,也许在远处,能带兵打仗却中不了眼前的用。福山是日本人,日本人要是粘上喜喜了,大哥不一定敢硬碰硬地把人推出去。大哥或许根本就没想把人推出去,前院里的得才沾了个日本小麻花妮,他也要让女儿喜喜靠上个日本小胖子。儿子那儿远水救不了近火,跟日本人结了亲,得才再恼得章,也不敢对这个大爷怎么样。侯登銮想明白了就冷冷地笑,听见侯杨氏说他要当望天猴,望天猴是张着嘴喝露水的,他就下了梯子。

福山赶在立春之前又传了一次信,这一次传的是:大川少佐又让送魔豆的日军换服装,保安纵队的黄肩章拆了,换成矿警团的白肩章。可能还有一辆装载日用品的马车。

金猪也送了一个最机密的消息,消息是三老雕岳粮丰放出来的,说保安纵队司令刘百湖要设美人计陷害侯得才,已经买通物产局的门房老夏了。

这两条消息都是极重要的,马二梭的夺暗堡计划一下子变得明朗了许多,步骤措施也越发清晰,而从东跨院察觉出异常的侯登銮,则天天盼着儿子回家。侯得才捎回年货之后再没影了,侯登銮厚着面皮又去码头见了花田子小姐,得到的答复是侯团长也许在少佐那儿,也许在物产局,也许又有了特殊任务。侯登銮得不到个准信,就发狠地骂,骂过了还是想找儿子,还是想告诉儿子。如果大哥侯登科和侄女喜喜都隐藏了天大秘密,那么,一定还有比天还大的秘密,这样的秘密对儿子得才来说,一定是带着天大凶险的!

第十二章

小年之后中间隔了一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五的早晨,小胖子福山又赶着黎明前夜雾最浓的时候,轻着手脚到了侯家老宅的东跨院,进入杂树林时,他还把鞋脱了。小胖子福山拿棍子挑着包袱,踮起脚尖,頭后仰着,贴着墙头往院子里投放。包袱里包的是罐头,跟罐头伙在一起的还有扎着丝带的礼盒,礼盒里是一身大红底子的平绒花布,花布的图案是喜鹊登枝。包袱里还有一盒德国产黑樱桃烟丝,一件印度针织绛色羊绒披肩。烟丝自然是给侯登科的,绛色羊绒披肩,说成给喜喜的也行,说成给侯葛氏的也行,但烟丝和披肩又是封在一起的,应该是送给侯葛氏的。

小胖子福山隔着墙头放包袱,包袱放进了又想在门缝里塞纸条,门叉从里边拨开了。小胖子福山抓耳挠腮地望着侯登科,侯登科低沉着说一句:“这样好看是吧?”小胖子福山一头扑进院子,看着像是憋着一身劲儿,差一点儿把侯登科撞倒。于是侯登科又说:“你,你……”

小胖子福山跪下给侯登科磕头,说:“魔鬼走了,福气来了。”

侯登科又让小胖子福山弄糊涂了,紧着关了院门,又要拉小胖子福山起来。说:“行了,我说收下了也行,我说先替你保管着也行,你快走吧。”小胖子福山爬起来,先拿袖子擦了脸上的雾气潮气,做出的架势看着像是要走的,忽然地又说后天就是立春了,今天是腊月二十五。侯登科就有些急了,说他知道今年是腊月二十七打春,年前打春,来前春脖子短,新粮下来得早。不过这跟小日本男孩啥关系,还用得着跟他说节气啊。但是,小胖子福山像是被一种莫名的激动烧迷糊了,一条腿向门口伸着,上半身却又是向后倾斜,看着像是要抓着侯登科的手说话。

小胖子福山说,立春在中国人眼里只是一年之中的第一个节气,而在日本,头一个节气还是节日,节日偏偏赶的是立春的前一天,过的是节分。节分这一天,全日本的男女老少都要撒魔豆,撒魔豆是为了驱魔迎福,即便是天照大神,即便是天皇陛下,也要从屋内撒到屋外,也要说魔鬼走了,福气来了,可见这一天有多么重要!可是,最最重要的这一天里,驱魔迎福的这一天里,也许有人迎的是福,也许有人偏偏迎到了魔。迎到了魔怎么办,也许百灾临身,也许命丧黄泉,也许生不如死。总之,对于某个人来说,他即将面临一个天大的变数,他尽管不能说出这个人是谁,但他知道这个人已经做好准备了。当然,假若这个人的变数是个大福,魔鬼在他身边晃了一下又跑远了,那就一了百了了,那他就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了。

小胖子福山上半身倾斜是用来拨开侯登科的,他拨拉开侯登科就到了喜喜的窗下,说:“喜喜小姐,今天是腊月二十五,后天是腊月二十七,中间隔的这一天是节分。我要走了,我如果不能来拜年,这些礼品就算是新年祝福吧!”

小胖子福山是把鞋拿到寨壕里穿的,穿上鞋就去了矿上,接着他又把自己弄得跟个泥猪泥狗一样,怎么看都像泥里水滚过的。

腊月二十五黎明时分的晨雾,阻隔了侯登銮的观察,侯登銮即便不借助墙头上那捆芝麻秸的遮蔽,也不会有人看见他,而他要想看见侯家老宅东跨院里的一切,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侯登銮已经在梯子上坐了好几天,三九天的寒气早已浸透了全身的关节,侯登銮睡醒一觉,先感觉的是全身酸麻疼痛。

侯登銮错过了一个好时机,小胖子福山怎么进的东跨院他不知道,怎么走出东跨院的也不知道,拿棍子挑着的包袱里包了什么,自然更不知道。侯登銮错失的第二次良机是,小胖子福山前脚出门,侯葛氏和喜喜后脚就起来了,侯葛氏还把耳朵贴紧门缝听动静,跟着就把包袱拿到了堂屋里。侯葛氏说:“他爹,我听见小日本孩说节气,他说那些话是啥意思?敢情他们日本人光过打春不过年啊?”侯登科说:“快别说了,可糊涂死我了!”半侧身瞟了喜喜一眼,又说:“喜喜你帮我想想,‘今天是腊月二十五,后天是腊月二十七,中间隔的这一天是节分’……这句话又是啥意思?”喜喜怔怔地站着,嘴里是嘟囔着自语的,说这句话里有弯弯。侯葛氏问:“问的就是这啊,啥弯弯?”喜喜却再不肯说话,早晨饭也没做,包袱也没打开看,一个人回到屋里,光是闷着头发呆。喜喜忽然惊叫一声,看着像是明白了什么的。

雾气是半晌时散尽的,但是侯家老宅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三兄弟还是各忙各的,家庙祠堂那儿,连一个去打扫的也没有。

侯登銮又上了梯子,这一次望的是东南方向。侯杨氏看见了又撇嘴,说侯登銮也是个面糊嘴,嘴上恨着儿子不回来拉倒,心里不知盼成什么样了。侯登銮咬牙切齿地说:“我望东南是望太阳望云彩,你以为我望他啊,小鳖犊子不回来更好,他喊亲爹我也不让他回来!他现在还有亲爹吗?”

街上响起炮仗声,炮仗放的是连挂的,如果再加上几个顺风窜的地出溜,炮仗就算是文武鞭了。放连挂炮仗的是西河湾东坡的侯登仓,一口气跑到官地,最后一挂炮仗是在土地庙门口放的。官地旁边的井架看不见了,原来立井架的地方只剩下一堆木头,木头压在水井口上,水井也看不见了。

马家胡同里也有了动静,闹动静的是马家的灰驴,灰驴吃了一冬天闲草闲料,膘上来了,肚子也撑大了,打滚的时候先拿半个肚皮挨地,倒是敲鼓打锣般的驴屁放成了串。春子就扒着墙头张望,说:“满秋,你拿驴屁当炮仗了!”

自从帮着儿子金猪办成了一桩大事之后,春子就变成了马家的大能人,她每天都能找到笑的理由,每天都迈着很响的步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春子还不时地表功,说那天她是怎么把侯家老宅的三精包蒙住的,带出多多她马上就来了个随机应变,马上就亮出了立冬。多多果然就信了,果然就被她钓住了,这当口她又巧妙地把话锋一转,一转就转到喜喜那儿。多多果然又信了,果然又去约了喜喜,喜喜一答应出门,事儿跟着就成了,前前后后都是严丝合缝的,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那一会儿哪来的机灵劲儿。机灵劲儿来得还巧妙,还是时候,看来前边的二十年是被马家人埋没了。

春子还要说前几天去运河大桥拿冰冰鱼当幌子,码头上的一切被她摸了个五清六透,还要说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侯得才也被她蒙住了,那个日本小花妮也被她蒙住了。看见婆婆马刘氏翻着针线筐子找大针,春子又笑了,说:“娘,我还是给您说个最当紧的吧,我保证您听了一准得一惊一喜的!”

马步正忽然在里屋喊春子,说:“老大家,你去看看满秋把灰驴牵哪去了,要是灰驴没完没了地打滚,就让满秋替它……”

春子嘻嘻地笑着出了堂屋,到胡同里看一眼又回来,忍住笑又想着刚才的话还没跟婆婆说完,走到堂屋门口又退回来,轻着手脚靠近了小东屋的窗户。兰兰把四面墙都贴满了,满满一屋子都是猫头样子,满满一屋子都是猫头猫眼,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兰兰。春子捏着腮帮又要笑,耳朵上却像马蜂蜇了一般疼一下。春子拿手拨拉,马蜂刺变成了婆婆马刘氏的簪子,春子又要呼叫,簪子又戳到嘴上,跟着就被婆婆马刘氏拽走了。

马刘氏没进堂屋,马刘氏拉着春子去的是杂物棚,杂物棚里放着闲置下来的农具,开春要用的耕套之类挂在迎面墙上。马刘氏说:“我知道刚才老阎王是故意拦话的,他越不想让我知道我越想听。春子你说吧,那个让我又惊又喜的是哪样事?哎,金猪他娘,你不会是也梦见二梭跟兰兰吊眉眼了吧?”

春子走到门口,望一眼又转回身来,笑着问婆婆是不是真想二梭,是不是盼着二梭今天晚上就上了兰兰的床。马刘氏摸索着又要拔簪子,春子又说:“这样说吧,是您想二梭想得狠,还是兰兰想二梭想得狠?”

马刘氏说:“看你问的,娘想跟媳妇想能会一样啊?”

春子就抱住了婆婆马刘氏的头,咬着耳根说她有个最当紧的天大机密,谁听了都得一惊一喜的……

金猪亮着声儿喊奶奶,说:“奶奶,俺爷爷又找不着替换袜子了,针线筐子翻遍了就是找不着!”

马刘氏捎带老头子又骂着孙子,出了杂物棚,说:“他还知道翻针线筐子,他怎么不在烟叶筐里找啊?金猪你大半天又跑哪里吃屎去了?你一喊我就闻见臭味了。”恨着又瞅春子,还要拧春子的嘴,又说:“你刚才说的废话比鸡屎都多,我想听的一句也没有。我惊的啥啊,我喜的啥啊,你说了吗?”

金猪拦住了他娘,金猪还打着手势跟他娘比划,最后又把手指竖着堵到嘴上。春子又笑了,说:“金猪你回来看见你爹了吗,灰驴打完滚摇尾巴,他也跟着摇了吗?”

马家的中午饭还是一冬天的老样子,不同的是今天没蒸新馍,箅子上除了当间几个剩窝头和一碗咸菜,外圈里摆放的全是个头匀称的红薯,红薯是为了炸甜丸子的。春子给兰兰派活,派的是过一会儿扒红薯皮,说着又跟兰兰使眼色,还拿手在兰兰腰里捅一下,蘭兰就把和面盆擦干净了。

春子是一心想着再为马家干一件大事的,那样的念头使她激动不已,以至于整个脸色都是红润的。春子俨然成了马家的主事人,反正公爹马步正已经说过了,那天公爹马步正说的是:“老大家,我看你还真行,以后的凶险事还少不了,马家还不知道会到哪一步,你多费心吧。”公爹马步正的话不是凭空说的,那天她扛着挑谷叉陪香芝上坟烧纸,姓岳的三老雕故意给香芝透话,说狼狗死了他们也不巡逻了,也不轮岗设哨了,她一听就明白这是故意泄密给独立营的。那天她给公爹马步正说的是,她像二郎神一样保护着香芝,矿警队看见她扛着挑谷叉,要出来胡闹的又吓回去了。

春子被自己的心激昂着,看着灶间屋里只剩了她和兰兰,她就忍不住了。春子先是问兰兰还记不记得大姑姐秀秀回娘家,记不记得那天秀秀拿了什么,记得不记得秀秀当天就要急着赶回去。兰兰愣怔怔地望着春子,兰兰还露出一脸的茫然,兰兰说:“你要说啥啊嫂子,我有些糊涂了?”春子说:“我说个人名你就不糊涂了。兰兰,你还记得二梭不,我不是说的那一屋子猫头猫眼?”

兰兰哇哇地要哭出声来,春子抓了个红薯塞兰兰嘴里,接着又说她有个办法,保证能让兰兰见到二梭,保证能让二梭跟她那样式儿,还得是今天。春子说:“赶紧扒红薯皮,扒完你就去换衣服,哪件招眼换哪件,换了衣服咱立马就去见他。记着,待会儿我无论编啥瞎话,你都得跟着装样……”

春子编的瞎话是兰兰的身子不得劲,看着像是着凉气了,她要带兰兰去紫云寺,还要在佛祖跟前讨一包香灰冲水喝。兰兰果然拿手捂住了肚子,果然在脸上显出苦样,看着像是忍不住的。马刘氏跟头溜水地走出堂屋门,喊着要兰兰多穿衣服,还要兰兰拿围巾包住头脸,最好把嘴也捂住。马步正说:“别啰嗦了你,春子不知道护她啊?春子,你可要护好兰兰啊!”

两个人是太阳偏西时到的大围子村,秀秀是在村口看见的她们,秀秀又惊又喜,说自己原本想着年前再回一趟娘家的,结果家里老是有忙不完的活,现在她是急着离开家的。春子拿手推搡秀秀,说:“哎哎,我们不是来听你说空话的,没看见兰兰换了新衣服啊。哎,我说,二野驴呢,你紧着给他们收拾床铺,紧着让他抱兰兰上床!”

秀秀呀呀地拍手,说二梭他们已经离开这里好几天了,现在在哪里还真说不准。秀秀说:“我刚才说了急着离开家,你还没明白啊,估计二梭他们又要弄大动静了,大围子周边这几个村子的人都散开了。嫂子,让独立营把这一仗打完吧,打完仗他不得歇几天啊?兰兰你别哭,你让我再想想怎么办……”

春子啪啪地跺脚,后来她还抓起拌草棍子砸淘草缸,说:“亲娘哎,怎么总是赶不到点上啊!”

第十三章

马二梭他们下半夜吃饭,饭是在紫云寺正殿佛堂里吃的,每人一个死面锅饼,一块腌萝卜。没动烟火,喝的是凉水,凉水也不允许多喝,为的是少撒尿。吴春牛的第一连里又留下了几个人,留下的人负责联络,其中包括豌豆。副营长丁黑豆是昨天晚上到的,黑豆原来的任务是跟随肖八万的第二连在河套里运动,目的是自西向东悄悄靠近河套口。黑豆来之前已经沿线放了警戒,大围子周边几个村子也都提前做好了疏散和接应准备。黑豆是为策应三老雕岳粮丰赶过来的,黑豆又带人连夜赶到码头,跟三老雕岳粮丰说的是要配合独立营行动,没有特殊情况,不用岳粮丰动手。黑豆还要一百套矿警团服装,岳粮丰拿手指在黑豆手上按了几下,意思是他早就想到了,也提前准备好了。岳粮丰还为独立营准备好了绳套,绳套是用狗油浸过的,又耐拉扯又滑润。岳粮丰的意思是最好不开火,最好不弄出动静,用绳套套住他们的脖子,城门楼上的岗哨看见了也不会想到是杀人。岳粮丰最后说,越迅速越好,下绳套时最好不要把他的弟兄套上。

黑豆抓起岳粮丰的手捂到自己怀里,说:“放心吧,扳过头来我先看看是不是三老雕!”

原来挑选的一百人是准备二选一的,当时考虑的是日军一个护送小队五十多人,但到要行动时,马筢子还是建议全去。意思是多几个富余的,便于应对意外,况且,一对一地与日军肉搏,独立营的人未必全占上风。

马二梭他们吃饭之前就把矿警团的衣服换上了。离开紫云寺前,马二梭又摸着黑望西北方向。花子余的第三连重点监视的就是西北方向的据点,给他们的任务是先隐蔽活动,接到行动命令之后,马上从河套边缘向暗堡斜插包抄。现在看,一切都有序了。马二梭最后又走到马筢子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筢子叔,叫得声音很低,吐音又分明很清晰,听着像是把三个字演习了一夜,这在马二梭来说也是很少见的。

马筢子拽了拽马二梭的衣袖,又把帽子往下拉了拉,说他现在最担心的有两点,一是二梭看见假矿警团能不能压住火,二是刘百湖暗算侯得才的情报到底准不准。最后又说,真到了暗堡也是一大难关。里边的情况都是日本小胖子提供的,毕竟听说跟亲眼见大不同,谁也无法保障日本人看见送魔豆的就走出暗堡迎接。送魔豆的人进不了暗堡怎么办,进去了找不到弹药库怎么办,炸弹药库的人出不来怎么办。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数。马二梭伸手堵住了马筢子的嘴,说既然是未知数,还不如不说。

马二梭说:“叔,你记着,独立营的深仇大恨没报完,只要豁出去一死,再多的未知数也是清亮亮的。好了,筢子叔,打完这一仗就该过年了!”

马筢子最后又要说怎样用绳套,看见马二梭曲着右臂肘猛地向外一撑,他就打住不说了。

马二梭他们是在黎明前赶到的码头,三老雕岳粮丰在营房门口迎住他们,双方没说一句话,岳粮丰打了个手势,马二梭他们跟着进了弹药库。这也是预先约定的,独立营先进入码头营区,营长岳粮丰带队执行警戒任务,矿警营的队列前脚迈步,独立营后脚跟上,最好做到浑然一体。岳粮丰最后说,他现在又担心侯得才进城之前,会不会先过来看他集合。又说:“反正弓拉满了,反正戏台子搭上了,死活就这一堆了!”

侯得才还真到营区来了,侯得才远远地就喊岳营长,喊到跟前又变成了三老雕,还是说要严防死守,不过人倒没过来。

侯得才呼叫着说话时,库房里的马二梭把牙咬得嘎吱嘎吱的,马二梭还把绳套塞到嘴里咬。外边响起集合哨,岳粮丰開始训话,说今天执行的任务是警戒演习,演习期间要做到目不斜视,跟自己没关系的,看见了也是没看见,听见了也是没听见。接着是出发,岳粮丰随后又喊一声:后边跟上!

码头矿警营出发了,排头走向城门,城门外边有固定哨卡,哨卡外边画着三道白线。码头矿警营是从白线向西排开的,马二梭他们的路段正好在运河大桥折向运河大堤的拐弯处,别管马车汽车,通过拐弯处都得把速度慢下来。马二梭冲着黑豆使了个眼色,黑豆给马二梭回了个一把抓的动作,其他人都知道,选择在这个地方动手,真是老天爷早给安排好的。于是,当岳粮丰顺着排头走到排尾时,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岳粮丰忽然冷冷地笑一下,随之说了句:里边也快该得手了!

走出城门的日军果然换了矿警团服装,但穿了矿警团服装的日本人无法改变走路的姿势。马车走在前边,马车上罩着篷布,篷布凸凹不平,显出棱角的应该是箱子,顶起篷布的也许是食盒,食盒里也许是魔豆,也许是过节的肉食制品。马二梭拿鼻子哼了一声,其他人也跟着拿鼻子哼,站在运河大桥上的岳粮丰拿手捂住了肚子,看着像是憋不住要撒尿的。

马二梭是迎着挑梢的马临近时提起的右脚,右脚向后蹬,蹬起的是一根干树枝,干树枝绊住了马腿,挑梢的马惊叫着乱了步子。就在那一瞬间,一百条汉子分为三块,除了两头前挡后堵的,中间的人一对一,随着右手绳套的甩出,同时伸出的左手捂住了日本人的嘴巴。所有人都把绳子缠在右臂上,右臂半曲着突出肘关节,肘关节变成了拉满的弓,猛地一拽,反身曲臂绕到肩上,被绳套勒住脖子的日本人就成了背上的死物。死物在拐弯处扔到马车上,马车折向运河大堤,除了曾经停顿过的马蹄声,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赶车的日军是马二梭干掉的,但是赶马车的技术,马二梭不如黑豆。黑豆跳上马车,马二梭重新发布命令:要装样就装到底,迈大步跟紧马车!

运河大堤上的矿警团也是按背向分列式排列的,堤上的北风明显大了许多,许多人都把脖子缩起来,一看就知道是冻透了。终于看见暗堡了,紧张才从每个人的脸上脚步上显露出来,在下堤折向河套口时,马二梭又向河套里瞟了一眼。河套的北西南三面都出现了变化,只有高处才能分辨,河套里的芦苇或者紫柳条,这儿那儿都有了轻微摇动,接着一切又都是静止的了。很明显,肖八万和花子余他们已经潜伏到预定地点了,只等他们进入暗堡后的进攻信号了。

马二梭向吴春牛使个眼色,吴春牛走到马车前边,马车顺着运河堤坡慢慢调头,接着就隐在芦苇丛中。芦苇丛里露出一颗脑袋,吴春牛扬着手发出欢呼声,说:“空你七哇!”这一句是打招呼的“你好”。不及芦苇丛中的日军回复,接着又说:“哦买带多国杂役马斯!”这一句说的是“节日快乐”。紧跟着又是一句:“依马锅楼一扫嘎洗衣跌死卡。”这是问人家“最近忙吗”?

吴春牛的话是故意颤抖着说的,看着像是冻得说不成话了,于是说不好意思的“斯马那依”时,越发说得前后不挨边。吴春牛近乎东拉西扯的话,以及不可能准确的发音,可以理解成初识的激动,当然也可以理解成盼撒豆节盼迷糊了,或者干脆就是冻的。而暗堡日军的疏忽大意,十有八九是让地穴任务憋久了,冷不丁地听到怪腔怪调,倒又添了几分喜庆,况且是送节分魔豆的,况且又带来了好吃食。芦苇丛中的日军轻轻地打一声呼哨,暗堡里立刻发出一片欢呼声,这个日军还随之说了一句:“欧毛洗楼依内。”意思是“你这家伙真有趣”。

马二梭就是在那个时候发出的信号,做好了准备的黑豆猛地用鞭杆在马屁股上戳一下,惊马一声长啸,早已蛰伏在暗堡周围的两个连一拥而上,旋风似地扑向暗堡外出口,等着撒魔豆的日军顿时变成了手起刀落的肉布袋。暗堡里的日军无法从欢乐中挣扎出来,所有人都出现了片刻的茫然,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甚至还想把这些从天而降的人理解成魔豆节的一部分。活着的日军是在混沌中警醒的,原本是三对一的格局,有十几个日军竟然冲出了马二梭他们的堵杀,地鼠似地重新进入暗堡。暗堡里突然飞出十几颗甜瓜手雷,手雷在暗堡的中心场地炸响,无动静的智取已不复存在,而纠缠只能给独立营带来更大的伤亡。马二梭大喝一声,命令独立营全部撤出,马二梭还用枪口抵住了黑豆的胸口,那时候黑豆已经挡住了马二梭。

马二梭说:“丁黑豆你马上把人带出去,再说一句废话我就打死你!”

不及黑豆反应过来,马二梭已经冲进暗堡进入了弹药库。当天窗口的日军准备合击马二梭时,马二梭点燃了导火索,随之扔出了手雷,接着是反身转向。两颗手雷几乎是与弹药库同时爆炸的,气浪连同火焰一起,托举着火球一样的马二梭冲向空中……

河套口发出震天响声时,侯得才还在物产局的床上躺着,他全身赤裸,满嘴酒气,床上地上,全被他折腾得乱七八糟。撕开的烧鸡摊在桌子上,啃了几口的鸡腿下边,竟然压着打开盖的脂粉盒。这个时候,要想把他喊醒几乎是不可能的,哪怕冲着他的耳朵呼叫“出事了”!

其实,侯得才这个早晨还真比平时忙碌。

出了码头栅栏之后,他先是跟三老雕岳粮丰反复叮嘱,又说还要到其他几个营去戒勉,他还真去了,还真是挨个儿戒勉了一遍的。因为这四个营的矿警团是从保安纵队挖来的,他说了狠话还要说些甜果子话,偏偏许多人又是知道他没正形的,他说得口干舌燥,听的人还是像没睡醒的。侯得才恨着急着进城,先想的是去大川少佐那儿点卯,又担心大川少佐骂他起得晚,索性多转了一條街,看着像是另有任务的。正转着,忽然看见一个小队的日军全换了矿警团服装,侯得才打个激灵,接着就在心里骂大川少佐比狼狗还阴,后来又想也许是保安司令刘百湖的主意,干脆连去日军队部点卯的念头也打消了。

侯得才径直去了物产局。门房老夏看见侯得才就眨巴眼,说月季红小姐是夜场的压轴戏,这个白天可以归侯团长侯局长调教,最好不要打夜战。侯得才瞪着眼望门房老夏,说:“老夏你个老骚头!我不过是想听月季红小姐说说戏文,你想哪去了?滚!”

门房老夏先去的是电报房,电报房离戏楼不远,电话打到保安纵队司令部,刘百湖带着两个贴身警卫赶过来,一个警卫手里还提着食盒。刘百湖隐在墙角里瞅老夏,老夏进了戏楼又出来,月季红跟着走到物产局门口,警卫拿手指磕碰食盒,又冲月季红使眼色。一切都跟三老雕岳粮丰得到的情报一模一样,刘百湖早就买通了门房老夏,接着又派人去老家济宁州约请戏班,月季红则是从百花楼里挑选的,许的是一整年的包银。一切都齐备了,门房老夏就跟侯得才放风,侯得才果然中招了。

侯得才已经套上了迷仙绒,看见月季红跟他施礼道安,揽过月季红的纤纤细腰先亲了一口,一只手却是从衣襟下往上摸。眼前的女子果然如戏文上所说的胸伏卧兔,肤如凝脂,娇小玲珑,美艳如仙,跟花田子相比另有不同。月季红羞涩着打开食盒,朝桌子上摆放时她说:“侯局长您别急呀,喝了这杯酒,云也罢,雨也罢,俺由着您就是了……”

酒是月季红斟的,看着侯得才喝了又要撕烧鸡,又要侯得才再喝第二杯,侯得才却又垂下脑袋睡着了。月季红从怀里抽出一件胸衣,胸衣放到侯得才枕边,拉开屋门示意老夏,老夏接着就去发信号了。

刘百湖是带着警卫进来的,进来先把屋子弄零乱,接着又往侯得才嘴里倒酒。最后又示意月季红,说:“要唱就唱个大圆满。这样吧,今天你先委屈一下,脱了衣服睡觉,明天我派人送你回去……”

走在后边的警卫带上了物产局的大门,门是从里边叉上的,警卫插上门又翻墙出来。城外的爆炸声就在这时传到了县城里,刘百湖快步走向日军大队部。要到大队部门口了,刘百湖又把快走变成了大跑,他说:“了不得了大川少佐,城外出大事了!”

第十四章

日军大队部乱作一团。

大川少佐吐血了,吐的是黏条状的血块,最后吐的血条条还黏在门牙上,大川少佐的脸越发显得灰暗,甚至还有些发乌。大川少佐还要切腹,胸衣撕开了,刀尖对准腹部了,人又昏过去了。军医用了急救措施,大川少佐醒了之后喊侯得才,喊得颤颤巍巍,听着像是呼唤知己亲人,但只有刘百湖知道,大川少佐已经愤怒到极点了。刘百湖赶紧插话,说他听到爆炸声就带人出城查看,矿警团的人倒是看到了,尤其是刚划拨过去的那一个团,一个不少地沿途警戒,可是问谁谁都不知道团长侯得才去哪儿了。矿警团没有,矿井上没有,码头那儿也没有,要说去了物产局吧,院门却是插着的,喊也没人应声。大川少佐站起来朝刘百湖翻白眼,刘百湖马上又说:“嗨!既然是插着门的,里边一定有人啊!”

大川少佐坐在车上,刘百湖骑的是马,物产局的大门是撞开的。

被子拉开了,床上是两个裸体男女,侯得才下身还套着毛茸茸的羊眼圈。大川少佐先拿手指月季红,一个日本兵就拿刺刀捅了,捅的是胸口,月季红临死之前翻了翻眼皮,看着像是快醒了。大川少佐又拿手指侯得才,日本兵又把刀举起来,看见大川少佐把手放到腰间,明白这是要他用皮带打的。皮带抽到侯得才身上,侯得才打着哈欠醒了,接着就是失了人声的哀嚎。侯得才是被人拿床单裹着弄到日军大队部的,衣服也裹到床单里,吊到房梁上时,侯得才已经哈不出声了。侯得才的身上分辨不出哪一块是好皮肤,红的血与紫的泡混在一起,只有嘴巴还是完整的,大川少佐不让打他的嘴巴,也许是想着问他为什么。

大川少佐喜欢刨根问底。

刘百湖示意警卫替换日军,警卫专抽打侯得才的脖子,抽打得侯得才吼吼地喘不出气来。

侯登銮是在当天下午得到的消息,消息是三老雕岳粮丰报给他的,那时候岳粮丰已经知道了大川少佐还不想让侯得才死。岳粮丰曾经想过,如果大川少佐让矿警团到县城拉人,回来的路上捂住侯得才的嘴巴也可以,当然,最好是刘百湖派人下手。结果大川少佐又给侯得才敷了药,又给侯得才穿上了衣服,也不拿皮带抽打了,找了个溜溜滑的石臼子压在侯得才的裆里。另有几个人轮流看着,饭也让侯得才吃,只要侯得才能说清八路军是怎么混进暗堡的,换了矿警团服装的皇军是怎么被谋杀的,石臼子可以搬掉。

岳粮丰探听清了又想让金猪传话,意思是让独立营进县城捉汉奸,化装成日军进入大队部,以夜袭方式除掉侯得才还是有可能的。但是,金猪说他也不知道独立营去了哪里,也许撤出去休整了,也许又有了新任务,也许认为除掉侯得才还是在城外稳妥。岳粮丰就向侯登銮报讯了,说侯团长患了大难了,眼看就是个死,他来跟伯父母报讯,也是冒着杀头风险的。

其实岳粮丰是先跟花田子小姐说的,话说得含含糊糊,看着像是难为情到了极点。岳粮丰说侯团长根本就没跟着矿警团放警戒,侯团长急着进城一定是和某个女子约好了,假若侯团长能推延半天,那样的事儿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当然,侯团长也是贪得过分了些,如果肯歇歇缓缓,也不至于累得脱阳脱气。找他的人又是呼喊又是敲门,他还是不起来穿衣服,哪怕先把小裤衩套上也好啊,哪怕先让那个戏楼小妮藏到床底下也好啊。花田子小姐惊恐地翻找侯得才的衣服,转过身来又推搡岳粮丰,先说这件事先到此为止,又说:“他死了是罪有应得,岳团副去忙大事吧……”

花田子小姐最后还给了岳粮丰一盒点心,还让岳粮丰派人把新探点的井架立起来,还说她看着岳团副是个有魄力有眼光的,新井架立起来她要为岳团副请功,假若将来岳团副有意在矿业施展才能,她愿意为其铺平道路。还有,如果岳团副家中尚无眷属,她还愿意当红娘,她还愿意牵线搭桥,使女春由枝子与她情如姐妹,她从中撮合,一说准成。岳粮丰急忙敬礼,说他把花田子小姐的话都记在心里了,包括不再声张侯团长与戏楼女子胡混的事儿。侯团长在小妮身上累脱阳的事儿,他连半个字也不说了,包括随身带着弄女人的迷仙绒。

岳粮丰走出铁栅栏就朝地上噗噗地吐,离开码头了还吐,到了侯家老宅门口了,他又在脸上弄出苦相,还带着一脸的惊恐。

侯登銮瘫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拉侯杨氏,还摇摆着脑袋找女儿多多,跪着爬着要给岳粮丰磕头,先喊的是大侄子,接着又喊兄弟,说:“粮丰兄弟,请受我们全家一拜吧!”

侯登銮拉着岳粮丰坐下,给岳粮丰倒茶,说他知道儿子得才又被大川個龟孙吊打了,只要日本人一死他就一准打得才,谁把日本人弄死的他不管,他就知道打得才。但是,他不明白儿子得才这一次又为什么。八路军是怎么混进暗堡的,既然是暗堡,八路军是怎么知道的,得才是矿警团的团长,矿警团负责保护暗堡啊,得才知道暗堡在哪里吗。不错,暗堡里的日本人是死光了,什么人有这个胆量,既然没得到八路军千军万马闹河套的消息,那炸暗堡的一准是马二梭的独立营。

侯登銮说,现在我要问一句,独立营炸暗堡告诉得才了吗。还有,物产局的大门是从里边插上的,刘百湖个猢孙带着大川个龟孙去找,门是撞开的。那么,门房老夏呢,他跑哪去了?还有,说得才与戏楼女子那样了,那样儿的事别人是怎么知道的?刘百湖为什么带着大川找他?为什么一找就找到物产局?侯登銮说:“大侄子,大兄弟,你听听我说的是不是在理上?”

侯登銮还要再接着说里边的弯弯多得很,侯杨氏扑上来撕扯他,逼着问侯登銮还想不想要儿子。多多原本是愣怔着发呆的,听着听着又把耳朵捂上了,多多还一个劲儿地说哎呀哎呀。侯杨氏说:“亲娘哎,不能活了,原本是盼着回家过年的,盼来盼去盼了个挨打的。姓侯的,你要再胡咧咧,我这就撕你的嘴。我跟你说,得才要是被打死了,我一天也不活!”

岳粮丰临走时又说:“伯父伯母,你们想办法吧。”

侯登銮走到城门口又退回来,厚着脸皮又去了码头,侯登銮从入了腊月就骂儿子,骂是连着花田子小姐一块儿骂的,骂日本小花妮是不系裤带的母狗,现在又要央求花田子小姐,连侯登銮自己都感觉他已经不是人了。

侯登銮没给花田子小姐下跪,也没说央求的话,他上了台阶就坐到花田子小姐的卧室门口,啪啪地先打自己的脸。侯登銮说他越想越觉着自己该打,明明知道花田子小姐已经心乱如麻了,偏偏又拿烦心事窝火事来烦扰。矿井的事一波三折,到现在连个板上钉钉的探点也没落下来,哪一件不是让花田子小姐心烦心乱的。得才在身边,好歹有个鞍前马后打下手的,可鳖犊子得才又偏偏在这当口犯了错。说着打着,手也举不起来了,舌头也不会打弯了,花田子小姐冷冷地看他一眼,说:“歇一会儿再打吧。”

花田子小姐是半躺着由春由枝子敷面的,花田子小姐半躺着叹息,一旁的使女春由枝子冲着侯登銮啐口水,说:“我看你最好去打下三烂儿子,你最好去问问他为什么挨打……呸,养不肥的狗!”

侯登銮迎着这一句站起来,磨蹭着走到花田子小姐身边,下三滥那一句自然不便应答,养不肥的狗那一句也不便应答,他应答的是为什么。他是因百思不得其解,才来跟花田子小姐讨疑惑的。侯登銮说,他最大的疑惑,就是不明白暗堡是怎么被夺被炸的,从县城到运河大堤,两排矿警团连杆拉绳一样排开,八路军是从中间大摇大摆穿过的啊,八路军都穿着隐身衣啊。假若把这一点排除掉,接着的疑惑又来了,八路军会从河套里一拥而上吗?暗堡里的皇军看见了也装看不见,这可能吗?可问题是没开火,没打枪,爆炸声响过之后啥声儿也没有了,这还是打仗吗。想想只能有一个解释,人是冒充着进去的,只有冒充皇军才能进入暗堡,进去之后就下手了。

侯登銮接着又说冒充。

说皇军换了服装冒充矿警团,从这一点来说,大川太君也是加了小心的。那么,换了服装的皇军又是怎么被认出来的?能把这一切做到天衣无缝的,只能是八路军也冒充了矿警团,也混到了警戒队伍里。好,咱接着再刨根。谁给八路军弄到的矿警团服装?侯登銮最后一口咬定,说:“花田子小姐,这件事一准是马二梭干的,只有马二梭才有那样的天胆!”

后来,侯登銮还让花田子小姐注意岳粮丰,又说:“我想了,这个岳粮丰一身都是鬼!当年运河大堤上打伏击,他曾经假扮过得才,他是消失了几天之后又回来的。花家小姐你想吧,一想你就明白了……”

侯登銮最后才说到有人下套陷害儿子得才,戏楼小女子不过是个诱饵。话是往保安纵队司令刘百湖身上扯的,只不过话说得有些躲闪,声音也明显地多了些颤抖。

花田子小姐是带着侯登銮进的县城,走到日军大队部门口时,花田子小姐又把侯登銮拦在了门外。侯得才已经不在青石板上躺着了,他被安排在跟大川少佐隔墙相邻的一间耳屋里。耳屋里放了一架带靠背的马扎,马扎上放着一袋冰,冰装在炮弹壳里,炮弹壳夹在侯得才裆里,侯得才坐在那儿看着很舒服。花田子小姐采用明治时期的半跪式屈膝礼向大川少佐致谢,说她知道,大川少佐不处死侯得才,完全是为运河煤矿着想,完全是为麻生家族着想,这使她既羞愧又悲怆,如果侯得才还有用的话,也只能暂且一用。大川少佐还没有完全从惊骇中摆脱出来,说话的语气明显是前后不接的,但大川少佐最后还是说了一句:“你知道就好……”

大川少佐还朝隔壁挥了挥手。

花田子小姐出来就上了自己的车,要关车门时她跟侯登銮说:“拉走吧。”

侯登銮雇了一辆马车,又跟车行里要了些干草,让车行派了两个伙计,帮着把人抬到车上。侯登銮看了儿子一眼就把眼睛闭上了,他紧紧地抱住儿子的头,直到马车停在侯家老宅门口了,他才哇哇地哭起来,哭着骂。

侯家老宅一下子就乱了,侯杨氏从家里跑到街上,再从街上跑回屋里时,她解开了衣扣,然后撂起大襟棉衣裹住儿子,也不会哭了,也不喊叫了,光是搂着抱着,说:“儿啊,在娘怀里睡吧……”

西跨院的侯登榜是听到哭声出来的,探着身子往前院里望一眼,接着又去跺东跨院的后墙,侯登科出东门绕到街上,进了侯家老宅的弹临街大门又拐到前院。侯登銮忽然激灵着打了个寒颤,急着把大哥侯登科和二哥侯登榜推出门外,后来又撵二嫂侯黄氏和大嫂侯葛氏及侄女喜喜。关上院门回到屋里,拉着多多又拽侯杨氏,说他也是刚刚想到的,儿子得才绝对不能在家里养伤,县城是不能再回去了,码头那儿尽管也不算很稳妥,好在还有个花田子罩着。得才留在家里,方便是方便了,怕的是一旦消息传出去,别说独立营派人来刺杀,光一个马二梭也抵挡不住!

侯杨氏像是耳朵出了毛病的,无论侯登銮说什么,她依旧一遍遍地自语,说:“儿啊,在娘怀里睡吧……”

第十五章

侯家老宅传出哭声时,马家那边反倒显出少有的安静,马家院子里已经看不见春子了,兰兰的东屋门也是关着的。而河套口响起爆炸声时,春子曾经跑到村子东北角张望过,河套口没有响声了,一大片黑烟是在半空中扩散的。春子回到家先推开小东屋门,看见兰兰还在凝神望着一屋子的猫头猫眼,手里还抓着一个猫头样子。她从兰兰手里夺过来又扔了,说:“兰兰你等着!”春子接着又去了堂屋,先是对着马刘氏的耳朵喊了一声娘,转个身就進了里屋。春子说:“爹,我啥话也不说,您老人家也一准能想到,独立营又闹大动静了。爹,您让我再说一句吧,这一准是马家的二野驴干的!”

春子还想跟公爹马步正细说她是怎么判定的,还想说她从入了腊月就开始琢磨,越琢磨越觉着一年没露面的二梭非闹个大动静不可,还得是不早不晚就赶在年跟前。其实,二梭要闹大动静的事儿她早就想到了,一个马家的人都在糊涂汤里犯迷糊的时候,她心里已经跟明镜一样了。不过,春子说她没想到闹大动静会这么利落,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可见独立营又兵强马壮了。还有,没有侯得章,独立营也照样能闹大动静,这就是二梭的本事,一个运河湾里再也找不到像二梭这样的人了!

春子说完后又望公爹。马步正死死地闭着眼,两行混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汪汪着,手里抓着芦根烟锅,烟杆是戳在额头上的。马步正还含混着叫了一声老大家。春子又往跟前凑了一步,说:“爹,您是不是又想二梭了?我跟您说,我已经想好了,这桩大事我非办利索不可,光让您看见儿子还不算,我还得让您看见孙子,最多一年。爹,您老人家得明白我的意思吧?”马步正眼里的泪水流出来,泪水夹裹在脸上的折皱里,折皱浸泡着像刚刚腌上的青豆角,后来马步正就死死地闭上了眼。春子一时有些哽咽,转身找麻布给公爹擦泪,麻布抓到手又说:“爹您啥也不用说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啥意思。您已经叫了两次老大家了,这桩大事我要办不利索,我自个儿把嘴缝上,从此再不说是老马家的大儿媳妇!”

春子的话刚落音,玉树牵着黑驴进来了,玉树隔着窗户冲马步正笑,说老马大哥,我不当活犄角了,也不当死腰瘫子了,我得过来跟您说句话。玉树还说他已经问过黑驴了,问一个冲天炮炸死小日本的是不是独立营,是不是马二梭他们,黑驴张口就说会不是啊。玉树说:“黑驴是呜哇着说话的,我一听就明白了。黑驴还想放驴屁,意思是拿屁响比炮响的,让我跺了一脚不放了。黑驴个熊玩意儿把我当傻子了!哎,老马大哥,您说咱们过年时还用放炮仗吗?”

春子就是赶着这一会儿拽住兰兰,拽着兰兰出了马家胡同,还是一遍遍地问兰兰:“兰兰你有时候是聪明的,可你有时候又是个糊涂人。你不会想啊,二梭炸了日本人的暗堡又没影了,你说他能去哪里?他还能接着再炸第二个第三个?咱现在去找他,不是一找一个准啊?”

兰兰后悔的是没顾上换新衣服,也没拿香姑娘豆泡的灰水洗头,好在一大把绣好的猫头猫眼被她塞到袖筒里了。但是兰兰想要的是欢喜梦,能想起来的还是先前那个梦,那个梦里的马二梭穿得干干净净的,怎么看都像是盼着见她的。马二梭还在村口迎接她,直勾勾地瞅她的眼睛,说她长了一双桃花眼。她那时候光臊红了脸,头脸脖子都是热的,心口窝里怦怦着,她就跟婆婆说了,马刘氏张口就说她做的是个欢喜梦,而她只记得,睡醒了身上还火烧火燎的。兰兰怎么想也不记得昨天晚上做了哪些梦,好像没有跟欢喜梦沾边的,好像都是零散的,梦里的二梭没瞅她的眼睛。兰兰的眼里又溢出了泪,发出了长长的呻吟。兰兰还用手指掐自己的腮,到后来,喉咙里还发出一阵轰隆声。

春子瞪眼望兰兰,也拿手掐兰兰,春子的手碰到兰兰的脸又缩回来,啊啊地笑着说兰兰的脸比火盆还热,兰兰的肚皮一准能把饼烙熟。春子还冲着兰兰挤眼,还冲着兰兰嘎嘎地笑,说兰兰一准又做欢喜梦了,梦里一准又那样式的了,一准还得是三回五回的。兰兰又叫了一声嫂子。春子说:“兰兰我知道你想说啥,我是过来人,我一看你的脸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兰兰你这一次的欢喜梦是做对了,这一次我让你真真的,真的比梦里还好。哎,兰兰你告诉我,你昨天夜里是不是又做欢喜梦了,做了就对了!嘻嘻,等着吧,过一会儿就让你们那样式的,你把他烙熟也是该着的……”

春子她们还是先去的大围子村,大围子村只有几个回来探风声的老人,老人是等着日伪军反扑过来烧杀的,结果等了一天没动静。春子是在河套里找到秀秀的,秀秀爬在地窝子上,眼圈还是红的。春子扳起秀秀的肩膀,兰兰哇的一声又哭了,春子抓了一把芦苇要打兰兰,说:“秀秀是迷眼了,你哭的啥?看见秀秀眼圈红你就不往好处想了是吧?”春子使着眼色把秀秀推到一边,压着声儿问秀秀是不是看见二梭了,二梭是不是又执行特殊任务去了。秀秀拿鼻子嗯嗯着,眼泪噗嗒噗嗒地落下来,说:“嫂子,咱家二梭又变成个血人了……”

马二梭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轻松,在那一段时间里,马二梭甚至还产生了飘飘欲飞的感觉,那样的感觉对马二梭来说很新奇,也很舒服,多少还有些想笑的味道。那时候他一下子想起少年时代。马二梭的少年时代如浮云一样一闪而过,接下来他就赌气入了军营,接着他就跟死神打起了交道,死神三番五次地戏耍他,看着像是怕把他忘了似的。

但是,马二梭从暗堡里飞出来的那个瞬间,一点儿要死的感觉也没有,他点燃了弹药库的导火索之后,又随手抓起两颗日制甜瓜式手雷,他对这种椭圆形的光洁明亮的手雷烂熟于心,他知道左右手一磕一碰,别管是他自己,还是从天窗口下来找他拼命的日军,最终都得在爆炸声中血肉无存。马二梭就是那样想着横下心来的,只要那十几个日军敢冲上来拽掉弹药库的导火索,他就会毫不迟疑地与他们同归于尽,至于迎着那十几个日军走过去,完全是要表达决死之心的。马二梭转身向暗堡里边走时磕碰了手雷,那个瞬间里他还瞟了一眼弹药库,导火索差不多就要引爆了。导火索燃烧时发出的嗦嗦声,听起来很像初冬的季节里落下的第一场雪。于是他随手扔出了手雷,结果他被气浪顶出了暗堡,结果他就有了欲飘欲飞的感觉,尽管他全身布满了碎裂的弹片,以及火苗子吞噬过的燎泡。燎泡紫紫红红,里边还汪着黏水水,黏水水也是紫红色的。

马二梭是黑豆背回来的,一路上谁要替换黑豆都恼,黑豆说,马营长上一次死里逃生是他进县城买了消炎药,这一次他还得把马营长救活。但是香芝却不敢做手术,香芝拿着镊子的手常常夹不紧弹片,香芝就连夜去了分区,分区医院的外科医生是司令员杨甬力扶上马的。外科医生像拔草一样在马二梭身上搜索了一遍,最后又抹烧伤药膏,后来他把马二梭包扎得跟个冬瓜一样。外科医生临走时还跟香芝说,马营长已经这样了要是还能活过来,那他回去就要跟司令员邀功请赏,说是他让血葫芦马二梭起死回生的,不过,捞着邀功请赏的可能性不大,尽管他把全身的本事都用上了。马二梭就在那一会儿动了动手指,看着像是要勾住外科医生打赌的,外科医生大笑着走出地窝子,上了马一路狂奔,还说他碰上天神了。

金猪是在第二天擦黑天赶到河套的。金猪带来了一串消息,一是侯得才的团长被捋了,物产局局长还保留着,不过是个代理。二是岳粮丰当了矿警团团长,岳粮丰当天就带人帮着寻找煤区新探点了,井架的木料也是他派人搬运的。三是刘百湖让人把日军大队部的牌子摘了,大川的一个大队又被上峰抽走了一大半,县城里只留下了一个小队的日军。现在县城里保安纵队是爷了,从少佐变成少尉的大川死活不敢出城。不过金猪没带来新一团的消息,金猪不会知道团长侯得章很快又要当县长了,金猪只是抱着叔叔二梭的脚大哭。二梭的脚上也缠绕着绷带,露出铜钱大一块脚心却是黑的,看着像是没烧熟的红薯。

春子围着窝棚奔跑,边跑边啊啊地呼叫。春子折了一根紫柳条,她抡着紫柳条抽打窝棚,窝棚上的芦絮被紫柳条抽打得漫天飞舞,芦絮落到春子头上身上,春子变成了一头咆哮的母狮。春子咆哮着骂二梭,说二梭让她没脸再当老马家的大儿媳妇了,二梭一次次地弄蹊跷事,一次次都赶在一个巧劲上,她跟公爹说得再扎实也没有用。春子说:“二野马你起来,我已经说下大话了你知道吗,我把蘭兰带来你不知道啥意思啊,你不能等兰兰的欢喜梦变成真的再去炸暗堡啊。说话啊你个二熊羔子,你连一天也等不得啊?”

春子后来又要抽打兰兰。兰兰瘫软在窝棚口,眼睛明亮亮的,望了这个望那个,后来她又望天上的浮云。春子扑过去抱住了兰兰,春子还让兰兰堵住窝棚口,春子还把兰兰的脑袋扳正了,说:“兰兰你记着我的话!二梭不是个铁人吗,他不是死活不怕吗,那你就在这里守着他,天明天黑地守着,形影不离地守着,拆了绷带你就跟他合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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