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老了,父亲也老了。老了的父亲坐在老了的房子里,衰老的气息一起涌上来,就像石阶上的那一层青苔,迅速地爬上来的样子。
父亲一次次抬起浑浊的眼睛,一次次看着老去的房子。房子是真的老了,有几根柱头还是后来增补上去的,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原来的柱头突然就坏了——“那可都是当年精挑细选的上好的木头呢,咋说坏就坏了呢?”父亲总是想不明白,这木头咋就这样容易坏掉呢?至少,这坏掉的速度是不是快了点?
增补上去的柱头就像手术留下的疤痕,碍眼,不好看,就像一具肉身衰老的过程,神色惊怯、慌乱。父亲坐在那里,目光始终落在那疤痕上。我懂得父亲心思。父亲爱美,也懼怕衰老,眼里容不下那疤痕。要不是他也衰老了,动不了了,他一定会亲手换掉那个疤痕。父亲浑浊的眼睛一直盯在那里,就像钉在风中的某声叹息;风吹过老去的房子,吹过老去的父亲,一切都模糊不堪,甚至空空荡荡。
父亲也老了,也快坏掉了。以前能扛得动两百多斤的身子,现在说塌就塌了。严重的颈椎骨质增生让他终日头昏,世界在他面前恍惚起来。父亲只能选择坐在那里,他已经很少出去,他一站起来就觉得周围的事物都摇晃不已,原来清晰的世界已经变得模糊。他坐在那里,只紧紧盯着一根坏掉的木头看——“他究竟有没有想过自己跟一根木头相似的命运呢?”我们都不敢问。我们都怕触摸到时间的另一个伤疤。有些伤疤可以看得见,却最好不要去触摸,——虽然有点掩耳盗铃的感觉,但自己给自己留点谎言,有时的确真是生命的安慰。
房子前面有堵老墙。老墙就更老了。老墙是在父亲之前的某姓人家修建的。据说该姓人家在村里至少也生活了五代之久,后来却不知所踪了。没有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他们就只留下了一间破败的房子,后来房子就归给了村里,后来父亲就给村里买下房子并将其拆了,就只留下这堵老墙。老墙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一簇茅草,也没有谁去惊动它,一年又一年,一簇茅草就独自在那里枯了又绿,绿了又枯。只是偶尔才会有一两只鸟雀落在那里,但也仅仅在那里留下几声落寞一般的啼鸣后,便又飞走了。一堵老墙和一簇茅草的心事,终究没有人提及。
父亲显然也是忽略它们的存在了,甚至是遗忘了。或许从当初父亲将其留下时,它在父亲眼里心里就已经不存在了。最多是,父亲浑浊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上面,但也仅仅是落在上面,最多就像路过的那几只鸟雀,或者是一阵风,路过也就路过了,并无丝毫的痕迹留在那里;即使是偶尔长时间落在那里,父亲其实也并没有想着要在意它们。时间在父亲眼里或许已经只剩下一个空洞,时间已经让父亲忘记了时间这种事物。
只是父亲并不知道,当他看着一堵老墙时,一堵老墙其实也在看着他。两个老去的身子,在彼此的凝视里,也在彼此的模糊和漠然里,把一份孤独,扯棉线一般,一丝丝一缕缕地拉长,一丝丝一缕缕地丈量着一颗心与时间的关系,丈量着一颗心在时间里的不断沦落,直至彻底消失。
老墙旁边是牛厩,只是现在却空着了,随着征地拆迁,牛厩里的牛早已经退役;随着土地的消失,一头牛的命运也被彻底篡改。父亲从来没有想到一头牛的命运还会被篡改,相对于他自己而言,他一直以为一头牛贴身于土地之上,便可以是时间与岁月的久远。只是他并不知道,时间与岁月的本质其实就是在不断地篡改事物,一直要把所有的事物篡改得面目全非。所谓“久远”之类的说法,更多的只是某种善良的祈祷,就像吹过老房子的风,虚浮、脆弱;就像老去的身子,在风中随时都有可能折倒的样子。
牛不在了,曾经的犁耙还在。就像肉身走了,只留下灵魂。而灵魂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从一头牛的身上,从父亲对一头牛的怀念里,我更愿意将灵魂视为某种精神的存在,烛照情感也温暖记忆。这不,自从牛厩空了以后,父亲就把留下的犁耙洗净擦亮后抬到了牛厩里——其实仅仅说怀念还是不够的,在父亲对待犁耙的一丝不苟里,父亲显然是把一头牛视作了神祇供奉;在一头牛远去的时间与岁月里,父亲对一副犁耙的精心保存和凝视,一丝不苟地呈现出他内心的虔诚和敬仰。
牛厩其实也老了,牛厩跟老房子一样是同时诞生于世的。在曾经的土地之上,有一幢人住的房子,就必定要有一间牛厩。人与牛一直就像患难与共的兄弟,或者说同一个灵魂里长出的两株植物。当父亲把一幢房子和一间牛厩稳稳地立在土地上,父亲一定就看到了在一个屋檐下瓜瓞绵延的生命场景。只是让父亲预料不到的是,如今房子老了,牛厩也老了,子女们也都离开老屋而去,并在属于各自的房子里离散而居,所谓瓜瓞绵延的生命场景,到头来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老迈的身子里孤独如斯——是的,我不敢确定时间与岁月的本来面目,但我敢确定当父亲一个人在老房子里老去时,孤独一定就是那泛上来的衰老气息的最好见证。
所有的物件也都老了。先是那个三开柜老了,曾经鲜红的油漆开始脱落,那油漆下的木头也开始溃烂。柜门上的大红双喜字,也已经模糊不堪。我不知道父亲看着它们时作何想,但作为父母结婚时唯一的家具,作为父母一生唯一的家具,当我目睹它们一点点老去的过程时,我无疑地就想起了跟着老去的父母——所谓爱情,所谓婚姻,在父母这里,原来就是如此的简单,年轻了,老了,一生也就过去了;一生的波澜,就只在那一层红漆脱落的过程里。
那个红色的相框也跟着老去了。那时候红色的相框就挂在父母的房间里,里面贴满了父母年轻时的照片。但现在相框散了,父母年轻时的照片也不知弄丢到哪儿了——父亲说他可是将那些照片一张张都收拾好的,但后来还是弄丢了。父亲始终弄不明白那照片总是要弄丢的,丢失原本是一切事物的宿命,亦是时间与岁月的宿命。
门头上的对联也跟着老去了。曾经的很多年月,每到春节,父亲都要贴上一副对联的,一副对联里有他对生活美好的渴望。但现在父亲已经不再贴上一副对联了,门头上的对联只剩下了一些泛白的残剩的字迹,就像剩下的一些心事,在那残剩的时间与岁月里冒着最后的气泡。偶尔,父亲的目光也会落在上面;只是不知道,在父亲浑浊的目光里,他是否还能辨得清楚那些隐约的字迹?又是否还记得自己一年年寄寓其间的祈祷和期待?
院子也老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院子就已经开始显出老相了。甚至是,院子老去的速度比之于房子还要快速。几阵风霜雨雪之后,地上的水泥便开始脱落,野草则第一时间就从那里疯长了起来。野草蓄谋已久的样子,就像隐藏着的时间与岁月的帮凶。父亲不止一次想要拔掉它,但每一次它又都快速地生长出来,这里一簇,那里一簇,一副在野地的样子,全然不顾这院子里还留有人的气息。父亲后来就懒得拔了,其实也不是懒得拔,而是屈服了,一个人最终被一簇野草打败。
父亲偶尔也强迫着自己站起来,尽管在站起来的时候他感到了剧烈的摇晃,但他偶尔还是要强迫自己站起来,来到院子里站一站。内心虽然是被一簇野草打败了,但父亲还是不想让野草窥见他最真实的内心,他始终想要在那一簇簇的野草之间站一站,他始终想要掩饰自己脆弱的某种真相,想要在那摇晃的野草之间保持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
父亲搬来了一盆盆的植物,有夜来香、万年青,还有牡丹和月季之类的,约摸十余种,红红白白青青绿绿的挤满了整个院子。父亲显然是想用它们跟一簇簇野草抗衡,想借助它们留住一个院子的生机与活力。只是父亲并不知道,无论是盆栽的植物,还是自己生长的野草,从本质上都是时间与岁月的另一只手,越是茂密之时,也越是内心的荒芜之时;尤其是当风吹过,院子里一片狼藉,那荒芜便愈加猛烈,也愈加让父亲的世界摇晃不已——“人终究敌不过一根草——”在摇晃的同时,父亲终于不得不承认院子是老了,自己也老了,一切真的都老了。
房子里至今还摆放着两张雕花的木床。一张是我的,另一张是弟弟的。那是父亲按古礼亲自为我们打制的。黔地农村,每个儿子结婚时,做父亲的必定要选了上好的木料,请了最好的木匠来打制一张雕花的木床。一张雕花的木床,便是一個儿子的一生。一张雕花的木床上,便是父亲眼中瓜瓞绵延的场景。只是父亲显然是失望了,先是我,再是弟弟,当我们各自按古礼在父亲打制的雕花木床上完成婚礼后,我们就都携着自己的妻子离开了。一张古礼中的雕花木床,显然已经无法承载我们的人生;而父亲眼里心里古老的生命场景,亦在他亲手打制的两张雕花木床上终结。
父亲显然是从此落寞了。即使我们兄弟在外过得如何风光,父亲也不在意,甚至极有可能不需要。父亲所在意的,只是他眼下膝下的一份热闹。父亲就常常会跟我们提到隔壁人家的热闹,一家几代人,始终挤在一个屋檐下——父亲显然为之羡慕,也因此而感到失落;在我们兄弟相继离开老屋的背影里,父亲就像丢了魂魄似的;父亲终日坐在那里,一边看着空空荡荡的房子,一边看着隔壁人家几代人在一个屋檐下的进进出出……
直到现在,两张雕花木床依然保持着我们兄弟各自结婚时的样子。尽管我们兄弟自从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但父亲始终让它们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我们也都明白父亲的心思,父亲看着它们,似乎就看到了眼下膝下的热闹和欢乐;那同一个屋檐下瓜瓞绵延的场景,始终是父亲挥之不去的生命情结。所以每一次回到父亲身边,我都会在我自己的雕花木床边站上一阵,一边看着父亲把它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样子,一边就想起父亲内心野草般生长的落寞……
而我也是落寞的吗?每一次,我也还会想起自己离开老房子的背影,我其实并不知道在我离开的背影里,是否也跟父亲一样染满了落寞的颜色?
老房子如今已经没有人来串门了。自从我们兄弟离开,我们跟村人就逐渐隔阂,甚至是相互遗忘了。而村人,也顺理成章地把父亲遗忘了。尽管父亲一直渴望着像当初一样地跟村人保持亲近,但因为我们兄弟的离开,也因为父亲的日渐衰老,村人们终究还是把父亲遗忘了。村里年幼的孩子不认识父亲,年轻的忽略了父亲,就连跟父亲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同龄人也不再跟父亲来往。时间和世事都因为一份衰老改变了原有的秩序,衰老就像时间与世事的涂改液,把父亲的一切都涂改得面目全非。
“那时候这房子里真热闹啊——”一个人坐在那里的父亲总会这样自言自语,一不小心就这样自言自语。父亲曾经是村支书,村里几乎所有人家的大小事务,都要由他来牵头参与,老房子也因此迎来了它最辉煌灿烂的时光——“那时候这房子里总是挤满了人,来请我办事的,来找我吹牛的,总是挤满了人——”自言自语的父亲就像一尾最后被时光之网罩住的鱼,在对往事的回忆和留念里,内心的虚弱和漂浮就如那漫漫水波,一圈圈地浮上来,并一圈圈地将父亲淹没。
父亲一个人坐在那里,父亲再也看不见任何一个前来串门的身影。父亲其实是多么希望能看到前来串门的身影,多么渴望回到从前呵——但还能回得去吗?时光和世事从来都是不允许回头的。父亲显然绝望到了极点。父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往事再次浮现和再次消失的过程,就像肉身和灵魂一点点死去的过程——时间和世事到此已经只剩下一个彻底的空洞,父亲随时都能感觉到自己就要坠落到那空洞里了……
父亲一个人坐在那里,目光越来越浑浊,老去的房子、老去的墙壁、老去的牛厩,还有越是茂密越是荒芜的花草,越来越变得摇晃不堪;还有鸟雀,还有不断吹过的风,时间和世事在父亲的身上,越来越斑驳模糊,甚至是迷离起来……
就连我也跟着老去了。我跟父亲坐在那里,父亲衰老的气息分明正源源不断地传递给我,父亲浑浊的目光和落寞的心事,一次又一次将我击中;而衰老,也就在一瞬之间降临到我的身心之上了——衰老的过程,总是这样不分时间地点、不论年龄大小,说来就来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父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就像一对隔年的父子,在隔年的时间与岁月里,除了衰老的气息不断地弥漫,那些隔年的话语,似乎已经无从说起;那些所有能让我们寻觅到从前时光的话语,似乎都被这衰老的气息所淹没,直至彻底走失。
风从我们的身上吹过,暮霭如密集的雪花一般落了下来,一切事物都迅速朦胧起来,老房子显得更加空空荡荡,时间与岁月制造的空洞越来越深,但父亲依然坐在那里,父亲似乎就一直想坐在那里——父亲是不是怕当他一旦起身,就连这老去的房子,就连他老去的肉身,这人世所能看得到的最后的影子,也会被这风吹散?被这雪一般的暮霭所吞噬?
我懂得父亲,却又似乎并不懂得。只是在父亲始终不动的身影里,我分明看到了一缕人世的寒凉,就像风吹幡动,风过处,人世的一些隐喻便在那里开始呈现,——但父亲于我,终究是无法言说的,在无法言说的同时,就只感觉到一种沉沉的孤独,在我显然已经跟着衰老了的身体里如风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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