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南郊有座蛋山,山脚下有一汪水塘。登高俯视,那水塘酷似一枚鹅蛋。据传说,这蛋山每隔千年便会产下一枚金蛋,施舍给有缘的穷苦人。那年,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掉下一粒火星,几乎把这里的草木烤焦了。这蛋山体恤百姓的缺水之苦,下了一枚硕大的金蛋,滚到山脚砸了一个深坑。随后,奇迹出现了:坑的底部像烧开的锅,不停地冒着热气泡,流出一股股清泉。不一会,在山脚出现了一面蛋形的镜子。那,便是我们村边的那汪水塘。
我的童年,有多半的时光是在水塘边度过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愿再接近那汪水塘了。听年长的人讲,当年日本侵华时搞“细菌战”,在我们这里的山坳里培植了一种生物——血吸虫。这水塘里的许多钉螺里就寄生着这可怕的细菌。人一旦下水感染上这种细菌,就会骨瘦如柴,腹腔鼓胀、积水,不久便衰竭而亡。自此以后,我已像躲瘟疫般离它远远的了。
再次光顾这汪水塘,源于三十六年前的一件事。那天,朦朦胧胧有一双泪眼与我泣别,未及看清她的容貌,我便被一阵哭喊声惊醒:“难道她果真效仿祝英台了?”我一骨碌翻身下床,光着脚寻着哭声奔去。远远地,我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在她家屋前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我脑海一片空白。我拼尽全力拨开人群,一下冲到她家堂前。见到回生无望的她,湿漉漉地躺在门板上,我眼前一黑,昏晕过去。人们手忙脚乱:有的掐我人中,有的捏我虎口。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把我唤醒:“都怨我,都怨我呀!”我猛一抬头,见到了她悲痛欲绝的母亲。我眼里噙着泪水,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衣领,愤怒如决堤的洪水,一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自那以后,在乡下的十多年间,不管刮风下雨,不管成家与否,我几乎每天都会静坐在她为我殉情的水塘边。在那里,我一次次放飞回忆,一遍遍倾诉铭心刻骨的思念。我总把水塘里漂忽的水草当成她的秀发;偶尔看到水塘边的码台,耳边便会想起她捣衣的声音。水面的粼粼波光,我总觉得是她依依的眼神;当水塘边的柳丝轻拂我面颊时,我常以为是同她耳鬓厮磨。
四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她家因坍江,迁到我们村里居住。我家北侧的一条小弄堂,是去她家的必经之路。她家搬家时,四处散落了一些杂物和垃圾。这在我们乡下,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但她碰到我,却表现出了无比的歉疚。用了大半天时间,把那弄堂还有房前屋后,拾掇得比以前不知干净了多少倍。那张汗涔涔的脸颊,成了我心里聚焦的第一帧照片。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难以忘怀。那天,北风呼啸,滴水成冰,鼻孔出口气便会成了一团团的雾。我父亲大跃进时是生产队队长,那时因浮夸虚报之风盛行,队里大部分粮食交了征购提成已所剩无几。眼见村里的人一个个饿死,我父亲私自作主开仓分粮。当年,因为这件事差点坐了班房。“文革”时,有人旧事重提,把父亲这个隐藏的“阶级敌人”揪了出来,不分白天黑夜轮番批斗。那天,早过了吃晚饭的辰光,我站在村口一遍遍的张望,期待父亲的出现。路边的山墙上,批判父亲的大字报在风中噼噼啪啪的作响。我噙着泪、跺着脚,不停地搓着手。她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突然出现在我眼前。默默地,她先是将一条围巾系在我的脖颈,随后又捧起我的双手放她脸上取暖,还一再劝我:“回家吧,你爸今晚回不来了。”我情不自禁,泪水满面。
在小学快毕业的某一天,有一件事,我仍记忆犹新。那时,因家中贫寒,我的营养顶多就是一个鸡蛋,一个月能吃点荤腥就很不错了,还常常不吃早饭,抱着省一顿好一顿的想法。走在放学的路上,我的腿像绑了铅块似的,步履蹒蹒跚跚。她像早注意到我,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红薯,递到我嘴边。我狼吞虎咽了,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透着怜悯、关切的眼神。
水塘东面的蛋山上,也刻着我俩艰辛搀扶的流年。那日,云淡风轻,枫叶透着红晕。我与她一起上山砍柴,她一再要我歇着。并说:“砍柴这活是女孩子干的,你们男人不在行。”我哪里肯聽她劝,挥舞镰刀,一会儿就砍了一小捆。正自得意,一不小心砍破了手指。鲜血瞬间染红了草叶和杂树枝。她见了忙把我手指塞嘴里吸吮,还用墟土帮我止血,用细叶草敷在我伤口上面。接着,还不停安慰我:“不打紧,我已帮你消过炎,伤发不起来的。”少顷,她又强行把我按坐在山石上,继续去砍柴。砍毕,她手脚麻利地打捆,并把最好的那捆柴搭在我的肩上。回家的路上,我看见天上有一抹美丽的彩虹。
七十年代末的那个春天,我从学校应征赴北京参军。那天,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一些乡村干部和邻里乡亲都来为我们送行。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挤穿人群,一下来到我眼前。她飞快地递给我一个手糊的信封,里面没有情书,只有两条领圈。那是用纱手套拆下的棉线勾就的,上面还残留煤油的气味和汗痕。临别时,她一再叮嘱:“领口容易脏,把这领圈经常带着,可挡灰尘。”当时,我只是使劲握着她的手,竟然连一句话也未说出口。
在我退伍回乡的第三天,她约我在村口水塘边的柳树下见面,说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要给我。那晚,月朗风清,岸柳轻拂。我早早地来到水塘边,在等待、期待中心里还泛着一种嘀咕,怨她怎么想起来安排在这地方见面(事后惊悚:这,竟是诡异的谶)。正纳闷间,她已出现在我面前:“猜猜,我给你带来什么东西?”未及我回答,倏忽,她从身后抽出一双“千层底”递到我手里:“这是我亲手做的,心全在里面。”说毕,她面透红晕,手捻辫梢眼瞅脚尖,一扭头跑得不见了踪影。那晚,我独自一人在水塘边待了很久很久。感受的不是孤独,而是至真至纯的甘甜。因为在我的家乡,女孩子一旦把亲手做的“千层底”布鞋送给谁,就意味着她把终身托付给了谁。并且,送出去后不等对方回答,常会羞涩地溜走。
又过了几天,她再次约我到村口的水塘边。那天,云层压得很低,看不到一颗星星。不知是谁家留声机里播放的小提琴曲《梁祝》,隐隐约约地飘过水面。这次是她早早地来到水塘边。才几天不见,就发现她憔悴了许多。她告诉我,家里要把她嫁给邻村的马某。听媒人介绍,这马某是独子,他家有四间大瓦房,最近刚顶父亲的职,到某市属企业上班,每月收入一百多元(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一般职工每月能有六七十块的收入就不错了)。相比之下,我家的境况就寒碜多了。一家五口,兄妹三个挤在两间阴暗潮湿的老屋里,且我当兵复员回来,能否找到工作还是一个未知数。听她讲,她父母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已在外放风:“我家大姑娘非马家不嫁。”我佯装若无其事地说:“嫁就嫁呗,那不很好嘛!”听了我的话,她很激愤:“好什么?!我心里只有你,任他是谁我也不嫁!”她还恨恨地跟我说:“若爸妈逼紧了,就学祝英台,化蝶殉情。”那晚,我没再说什么……想不到,后来撕心裂肺的一幕终于出现:她真的为我殉情跳塘了!这成了我一生的痛。
时光轴很快转到九十年代。那时,我已升任某局局长。在一次酒宴上,我邂逅了她的父亲。我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向他敬酒,他像呆了一般,泣不成声。我脑海一片空白,不知饮下的是酒还是泪。
俱往矣。村口的那汪水塘,你心里装着青山丽景、云影天光。装着我童年的欢娱,少年的轻狂,青年的梦幻,中年的无奈和迷茫,还有我今生延绵不绝的忧伤。今天,它依旧波光潋滟,但我已决意从此不再造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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