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夜半醒来,他是被哭声惊醒的。虽说是惊醒的,也并非表明他被吓到了。守墓人马上就八十岁,还能怕个啥?离群索居,独身守墓三十余年,早已由外而内霜一身沉郁气色,倘不使别人怕他,已经千恩万谢了。
守墓人睁开双眼。虽处盛夏,山中夜半依然凉沁沁的,也恰满月,小小的一间门房,窗子大,月光就大大方方将高壮的樟子松枝条影儿,印在床上和墙上。守墓人的头隐在墙角的黑暗中,起初以为自己刚刚从梦境返回,纳闷,想,无梦好多年了呀,可是那女人的哭声真真切切,到底是谁?怎么哭得那么惨?他呆了一下,静静心神,这时候哭声再次响起,守墓人一惊,夜深人静,稍稍有点动静,那来路都清清楚楚,不带丁点儿误差。他马上判断出这哭声不虚也不飘,实实在在来自墓地。
这三十余年,守墓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那哭声用一个字形容:悲。
守墓人什么样的哭没见识过?这之前他还真敢这么说。真哭的,假嚎的,他样样门儿清。可是,半夜墓地的哭声他还是第一次领教。怕不怕?还是那句话,不怕。哪有什么野鬼孤魂狐狸精黄皮子,没有那些玩意儿!一个人一旦变成撮骨灰,就妥妥地彻底安生了。
守墓人起床,披衣,轻轻开门。他瞥一眼大门,并没有异样,他就知道,女人必定不是从门而入,那只有从围墙跳入了。三十几年的职业生涯,守墓人对这座远离城市的公墓,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这座公墓从山脚建起,一直扩展到半山上去。外面看是一座白墙黑瓦、气势宏大又肃穆的大院套。围墙砌成大波浪状,守墓人在日常的巡视中,早就发现“大波浪”的低谷处,有那么一两处恰好遇上一个小丘,这就显然地降低了围墙的高度,甚至,在守墓人仔细的打量中,仿佛贴着围墙放了一张敦实可靠的凳子一样。他脑子一闪,也曾经想过,如果有人想跳墙,这里最合适方便了,只消一步迈到黑瓦上,然后鼓起勇气跳下去,毕竟院内的一侧还有一人多高的距离才接地面呢。不过,守墓人也想,谁没事儿跳墙呢?里面是墓地,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守墓人静悄悄地往碑林而去,他必须去,他对整个墓地负有责任。但他并不想惊扰到那個女人,他只想看看女人目前所处的环境,是不是安全。
女人的哭声紧一阵慢一阵,守墓人懂。那听起来紧凑细密的哭声倒是表明她保有一口完整的气息,至少还畅通,而喑哑之处,丝丝缕缕,将断未断的饮泣,才是大悲恸,说明那悲已经堵塞了气流,痛和苦凝滞、冲动又抵触,直等到那猛地涌上心头的悲恸渐渐消退下去,哭声才能重新响亮起来。然后一切再重新来过。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哭啊哭,哭啊哭。
守墓人远远站定。月光下的墓地其实是美的,守墓人总会在有月光的晚上延长巡视墓地的时间,只为着在墓地里多走一走。守墓人觉得,一个个墓碑虽说都是冰凉的石头做的,可在有月光的夜晚,这些墓碑就和山上的石头不是一回事了,它们不再是死石头,而是一个个故事,缓缓倾诉着,尤其是,墓地四周沉静的樟子松林,衬着。月光清虚虚地抚慰着那无声的倾诉,守墓人是乐意倾听的,而且也总是在这一刻想起自己的妈妈。但此刻,守墓人什么也没想,他远远地站定,并不能更清楚地确定女人的具体行动,他连女人的影子也没看到,他想那伤心人一定是伏在地上了。他能确定的就是女人并没有点香或者烧纸。守墓人侧耳细听,一缕带着月光的清风拂过:“你……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我……你告诉我啊……”这低语消失之后,哭声再起。
守墓人心一动,定定地站了一刻才慢慢转身,像来时那样静悄悄地往回走。回去的路是一个逐渐向下的慢坡,他小心地控制着步伐,不让脚步发出响声。一边想,这女人是怎么来的呢?夜半,公交车早就停了,而这一段十几公里的乡村公路,别说汽车罕见,就是村庄也都是稀稀落落的,又全都被森林和大地遮蔽,在深夜里一概变成死物了。她不怕?哪有女人不怕的?想到这一层,守墓人心里回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女人得遇到多大的难处呢?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不顾了!
守墓人走到墓园大门,隔着铁门上的栅栏,他看了看停车场,停车场空无一物,只有月光微微颤动。守墓人轻手轻脚将角门的铁锁打开,把门开到最大,用铁钩挂牢。这才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没有忘记把门房雨搭下面的小灯点亮。守墓人知道那伤心人只要站起来,打算回家,就会发现大门口的光亮。做好了这一切,守墓人慢慢爬到床上去,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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