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又到人间四月天——我的“琴生”,就是以这样的芳菲四月为起点的。
人生百年,不过36000个日夜而已。在我遇到古琴之前,从没有想过在这36000次周流往复的“人生”之外,还会拥有别的什么“生”。直到邂逅了古琴,我才逐渐体会到,人生之外,别有“琴生”——一种令“人生”更充盈、自在的存在。
佛说,诸行无常,诸漏皆苦。但为何这充满诸多“苦”的人生,依然为人们所渴望与眷恋?也许,正是因为人生之不可知。不可知,是生命最大的魅惑,是可以承载最多期待、梦想、体验、价值与意义的存在,也是可以带来巨大神秘感与幸福感之所在。比如,当我在人生之旅走过三分之一的时候,遇到了古琴。30岁,已失去了幼年狂热的好奇与激情,对于人生,更多的是“习惯”和“麻木”。而古琴的出现,却令我如沐春风,如饮甘澧,古朴静雅的琴音仿佛可以涤清所有的感官,在一瞬间直指内心。我又恢复了“好奇”的本性,萌动起探寻的念头。
邂逅古琴的同时,我遇见了一位良师——如山师父。如山是一位韩国出家人,从小在寺庙中长大,30岁赴中国台湾辅仁大学求学,并接触到古琴。后来,他因古琴,又来到中国大陆,考上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遍访古琴诸派名家,潜心古琴艺术廿载。跟随具有这般“传奇”经历的老师学琴,更增添了我对古琴和琴人的好奇,我的“琴生”亦由此展开。
古琴,中华民族最古老的弹拨乐器之一,仅在形制上即饱含了丰富的文化元素。《尚书》载:“舜弹五弦之琴,歌南国之诗,而天下治。”可见其拥有超越一般乐器的内涵,被称为“道器”。无论儒家、道家还是佛家,皆有独具特色的琴道,又莫不追求“天人合一”的和谐之道。
古琴,因其音顺乎自然,耐人寻味,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情趣,而居于“琴棋书画”四雅之首,并有“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的美誉。抚琴人,那些文人雅士,乃是中国文化的实践者与传播者,古琴作为他们手中个体化的“弦歌”之器,是其表达精神情志的载体。因而,琴乐也被称作“文人音乐”,是中国文人理想的道德、情操、志趣和感情的深厚寄托。
泠泠七弦上,何止这些宏大叙事?在我微小的琴生中,便不知领略和受用了多少来自这件星月宝器的奇妙美好:
古琴,似有倒转时光的魔力,让我时时得识数千年的风光霁月、吟啸歌哭;
古琴,有腾挪乾坤的本领,令我自由驰骋,赏春花秋月,临山河湖海;
因琴,我结识了众多良师益友;
也因琴,我重拾初心,一路且行且得。
“花未全开月未圆”,我想藉此殊胜境界,期待及祝福今后的琴生。
琴心有寄——写下我和琴的故事,与知音同享。
初见
见过古琴。
很早以前就在电视里、书本中见过古琴。在我的印象中,古琴就像黑白资料照片,没有生命,不带情感,与二胡、提琴一样,无非是一种乐器而已。
真正与古琴“相遇”,在舅妈家。
舅妈是位学养丰厚、多才多艺的知识女性,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专攻东方美术史。现在是北京某大学的美术系教授、历史考古专业博士生导师,长期致力于美术史、艺术鉴赏与中国戏曲的理论研究及实践。
早在1980年,舅妈便加入了北京昆曲研习社,当時的社长正是著名作家、诗人、红学家俞平伯先生。舅妈师从周铨庵、马祥麟、王传蕖等一批老先生,研习昆曲多年,此后,她被同道推为研习社社长。闲暇时,舅妈也会“票”一回《牡丹亭》里的杜丽娘,那扮相、身段与唱腔,极为地道,看她在台上演出我常常有些恍惚,不知这“良辰美景”中的杜丽娘,与陶醉在“赏心乐事”中的舅妈,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舅妈一直在研习古琴。第一次见她在书房练琴的情景至今难忘。她焚了香、净了手,萧萧肃肃,端坐案前,随着右手指轻轻一拨,琴声响起,温润醇厚,爽朗清举,古老,又飘渺,仿佛惊鸿一瞥。一曲罢了,她已起身,而我却仍陷于凝思遐想之中。
我缠着舅妈,要向她学习古琴。舅妈说,要学,就跟高人学。
我不知道她说的“高人”会是什么样子,一心盼望与他早日相见。
戊子年冬日一个午后,我随舅妈驱车驶出嘈杂的城区,前往京郊温泉镇一所老式居民楼,那里,是北京大学京昆古琴研究所(简称国艺苑)古琴班的活动场所。
普通的三室两厅,其中一间布置成茶室,三五人正围坐一处,品茶谈天。舅妈向其中一位中年男子致意,转而轻声告诉我:这就是教我们古琴的如山师父,国艺苑首席琴师。
哦,这便是舅妈说的“高人”了。我悄悄瞥了如山师父一眼,他约摸五十开外,身着一件粗布褂子,神情安然而温和。还没容我问候,师父便朝我们颔首示意。
学员们陆续到齐了,开始上课。
隔壁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教室,室内七张琴台、七张古琴,最前面的,自然是师父的,舅妈等六个学员加上师父,七人各自落座,我这个闲人也找了把椅子,坐在了角落里。
这天学的琴曲,是《高山》。师父先不教琴,先讲“高山流水”之典。这典故我是约略知道的,然而此时听师父的娓娓道来,却全然是另有一种滋味——
“《列子·汤问》上说,俞伯牙和钟子期是春秋时的楚国人,伯牙善弹琴,子期会欣赏。一次偶遇,伯牙为子期弹琴,当他弹到描写高山的曲调时,钟子期听了大赞:‘善哉,峨峨兮若泰山!’伯牙转而弹描写流水的曲调,子期又赞道:‘善哉,洋洋乎若江河!’伯牙不禁连声叹道:‘知音也,知音也!’二人遂结为兄弟,并相约来年再聚。‘知音’的典故,即由此而来。”
高山流水遇知音,是琴史上最著名的一则以琴交友、以琴会心的典故。可也真是缘分,我刚刚接近古琴,听到的便是这旷世名曲。
如山师父弹奏《高山》,听者如痴如醉。
高山者,博大、雄浑、刚健、深沉……我凝神侧耳,试图从师父指下流动的琴声中,听出“峨峨兮若泰山”的神韵,然而那座“高山”真的是恍兮惚兮,隐隐然若在眼前,又云遮雾渺,难以捕捉……
窗外雪后初晴,莹白世界更显玲珑剔透,阳光随着琴音暖暖地流淌至心底,仿佛能将岁月的皱褶一点一点熨平。我忽然想起有一首古琴曲名曰《白雪》,极想请求师父弹奏,却不敢开口。
《白雪》《阳春》,曲高和寡,自古令人敬而远之。我却偏偏期望欣赏这样古奥的琴曲。想学古琴的念头,也正是因为这种“偏偏”而起。
舅妈说,国艺苑是北大哲学系教授楼宇烈先生于2003年发起创立的民间艺术机构。十余年来,坚持不懈地开展对“昆曲”、“古琴”这两项世界“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抢救、保护、继承和研究工作,定期举行研讨和传习活动。
离开了国艺苑,那浑厚温润的琴声依然在耳旁回响。
舅妈对我说:“你知道吗,如山师父是来自韩国的出家人,毕业于北大哲学系的博士。”
韩国。
出家人。
北大哲学博士。
我对这位即将成为我古琴老师的如山师父充满了好奇!
阳春
“柳丝袅袅风缲出,草缕茸茸雨剪齐”。
国艺苑又一期新班开课了,我作为初级班的学员,正式跟随如山师父学琴。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如山师父引用了苏轼这首充满哲理的《琴诗》作为开场白,向我们诠释琴乐的奥妙,我们的琴学之旅就在哲思与诗意的氛围中开启了。
师父用手指拨动琴弦,古琴发出清和雅畅的声响,令人灵台一片清明。他继续说,当一个琴音落入耳际时,需要太多因缘和合——古琴的创始,可溯至上古伏羲、神农、唐尧、黄帝的时代。圣人们制琴的依据和灵感,来源于宇宙自然及人类自身。琴本五弦,象征金、木、水、火、土五行;周文王时,又增文、武二弦,成为七弦琴。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征一年三百六旬六日;琴上的配件,岳山、呈露、龙池、凤沼、雁足等均与天地万物相关;琴一些部位,还依人身而命名,如琴额、颈、肩、腰等。难怪东汉著名的哲学家、琴师桓谭在他的《新论》中如此评价古琴:“神农氏继庖牺而王天下,上观法乎天,下取发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人之和。”
听着师父的讲述,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古琴,且不谈与琴相关的遥远的历史渊源,仅留痕琴上的那些时间、那些空间和那些人,际会在一处,便需多少因缘?而我能这样偶然地走进古琴,又何尝不是一种因缘?
加之师父的心与手,加之他几十年习琴的经历——我唯有敬畏与感慨:敬畏冥冥之命运,感慨邈邈之琴音。
师父讲:“古琴不仅是中国历史最悠远的古乐器之一,更是一件‘载道之器’,它好似一艘文明之舟,承载着中国上下几千年的文明。古琴最初是祭祀典礼的器具,继而逐渐脱离朝廷庙堂,成为历代文人手中个体化的‘弦歌’工具,韵味独特的琴乐因此被称为文人音乐。因其与文人雅士的精神气质息息相通,充分体现了中国古代理想人格的道德、情操、志趣和情感,故早就被当作品藻士人品德修养的一个标准。在古代社会,抚琴,是文人士大夫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也是他们陶铸洗涤精神世界的途径。时至今日,科技迅猛发展,人类生活节奏加快,社会处处被金钱物欲所裹挟,如果我们能够在古琴这一古老的艺术形式中获得片刻的宁静与休憩,那将是怎样的幸运和享受!”
师父还讲:“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欧阳修曾在他的《三琴记》中写道‘余自少不喜郑卫,独爱琴声,尤爱《小流水曲》。平生患难,南北奔驰,琴曲率皆废忘,独《流水》一曲梦寝不忘,今老矣,犹时时能作之。其他不过数小调弄,足以自娱。琴曲不必多学,要于自适……’可见,习琴不必贪多,哪怕最终只精于一二首自己中意的琴曲,也会给人生带来无限乐趣。”
这就是如山师父为我们上的第一堂琴课。此后,古琴将向我们揭开人生种种、世间万象;也将带我们穿越时空,与几千年的文明一一晤面。
记得诗人顾城曾经写道:“草在结他的籽,风在摇他的叶,我们站着什么都不说,就十分地美好。”我却未曾想到,与琴在一起的时光,正如诗中的光景那般妥帖、自然与美好。我更没有想到,古琴将会开启我的另一种人生,抑或可以被我称之为“琴生”。就如同上天为我的世界额外增添了一道风景,纵使左手鲜花、右手年华,也远不及双手可以在琴弦上舞蹈。
太和
《湘江怨》是一片憂伤的羽毛,从娥皇女英的年代漂泊而来,又随风而逝。湘灵渺渺,烟雨惆怅,如今,除了去屈原的《九歌》中寻觅她们的踪影,也只能凭借《琴书大全》中“二妃思舜”的歌词依稀体会曲意:“落花落叶乱纷纷,终日思君不见君。肠断断肠肠欲断,泪痕痕上更添痕……”
“泛音要如蜻蜓点水。”师父演示。音符游走在琴弦间,化为湘江里的一叶扁舟,跌宕、缱绻……
对于初学者,指法、音准已难把握,忧伤的情绪更是无从控制和表达。
“静默而节制地表达你的情绪,听者自会得意忘言。”师父阐释。
得意而忘言。
言语道断,心行处灭。
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空间与时间,便是余地。思索与想象的余地。
余地即含蓄。
含蓄之为大美。
恰如司空图在《诗品》“含蓄”一格中所云: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堪己,若不心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反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师父介绍,在古琴界,有一部明末琴家徐上瀛所著的《溪山琴况》,该书在总结前人琴论的基础上,仿照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提出“二十四琴况”,即所谓古琴表演艺术的二十四个审美范畴。“二十四况”是:
和,静,清,远,古,澹,恬,逸,雅,丽,亮,采,洁,润,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
尤为可贵之处在于,《溪山琴况》以古琴演奏技艺手段为基础,而技艺上的分析又是以其琴乐审美思想为指导,这便为后人研习琴艺提供了丰富的琴乐审美思想及表演艺术理论。
徐上瀛在“二十四况”中,首先强调的是“和”,即卷首所云:“其所首重者,和也”。随后,他从古琴演奏中的“弦、指、音、意”的相互关系去谈“和”的审美意义。其他各“况”所谈,也都与此相关。
后来,读楼宇烈先生的《中国的品格》,先生对“和”也有精辟的阐释。“和”跟“中”一样,其意为恰如其分。孔子强调“和为贵”,把“和”视为治理国家和做人处事的价值判断标准。“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他的“和同”思想,也是既承认差异,又要求和合,共生共荣,使世界和万物达到和谐的状态。而道家亦有“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之论,老子则认为任何事物都包含着阴阳两个因素,阴阳相互矛盾、相互依靠构成了“和”。
回到《湘江怨》,忧伤也罢,含蓄也好,皆须建立在“和”之上,按音、泛音,吟猱绰注,轻重缓急,无不如此。正所谓:
“神闲气静,蔼然醉心,太和鼓畅,心手自知,未可一二而为言也。太音希声,古道难复,不以性情中和相遇,而以为是技也,斯愈久而愈失其传矣。”
若拙
又到繁花似锦的季节,海棠扶风卷雪、蓊蓊郁郁,玉兰亭亭袅袅、风神超举。
似莺时节,繁华如许,总令人想起柳永、周邦彦笔下的钱塘,珠玑罗绮,箫鼓烟霞,好景堪夸。
这节课,师父说要教我们耕田与捕鱼。
久居都市,听说“耕田与捕鱼”,课堂上立刻沸腾了,大家都跃跃欲试。
师父坐到琴桌旁,面带笑容,片刻,随着他手指的拨弄,古朴苍老的琴音响起,仿佛田园牧歌。
锄头一镐一镐插进泥土里,汗水顺着黑亮的脊背滚落下来,日头的炙烤,泥土的芬芳,空气中飘荡着质朴而蓬勃的气息。
泛舟湖上,渔网倏然间撒落在水中,静候,静候,看鱼雁在水云间翱翔,杳杳谁知,包含造化……
一曲《耕莘钓渭》,让我们足不出户,便尽情领略到春耕的繁荣图景。最难忘是那徽外的停顿,隽永深长,待田埂边小舟上的最后一缕烟丝由深红转至死灰,如老僧入定,继而,又徐徐复苏,勃发,升腾,周而复始,经久不息。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吟唱着古老的歌谣,是伊尹在有莘耕种时的恬淡,又似乎吕尚在渭水垂钓时的从容。
此曲是由川派胥桐华道人传至梅曰强先生,由梅老传至如山师父,如今师父又口传心授我辈,因为琴人的钟爱与呵护,古老的琴曲就像武林秘籍,世代相传,不曾泯灭。
“不要把耕田捕鱼当成稀奇事儿,不要刻意为表达而表达,那样,琴曲本来的面貌会消失殆尽。”师父告诉我们:“耕田、捕鱼、吃饭、睡眠,都是生活的惯常状态,在这首琴曲中,如果出现夸张的情绪波折,就无法体现地道的劳作,而是炫技了。”
宁拙毋巧,你可以办到,却又不甘心?于是,往往得不償失。孰不知,古朴、天真、自然而然乃世间大美,如高山上飘过的流云,空谷中绽放的幽兰,从不炫耀张狂,却本性俱足,微妙广大,充满了宇宙自然的神奇力量。
大巧若拙,是一种精神境界、人生智慧,也是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倡导的至高境界。孙过庭曰“人书俱老”,东坡居士有“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刘熙载说“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董其昌言“书须熟后生”,傅山则提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清代琴家陈幼慈在他的《琴论》中强调了“弹琴切忌时派”:夫时派无非以指法纤巧轻捷取音,顺指弹过,不辨宫商定位,以熟为胜。此而弹琴,奚殊筝琵错杂,甚至靡靡盈耳,大失琴道之雅,听者始而不辨,转谓指法纯熟,于是讹以传伪,不识琴瑟元音,以沉重坚实为体,以吟猱宛转、含蓄停顿为用,徒使速速弹毕,以为纯熟,则于古乐太音希声之旨何有?不求其理甚矣!由此,古琴之“古”与大巧若拙之“拙”,在精神实质上有天然的呼应契合。
有莘田畔的耕种,渭水河边的垂钓,暮春古拙的老调太容易被帝都的繁华浩大淹没和裹藏,有何关系呢?我们总可以从那些辛勤的背影与闲适的心境中寻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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