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的好心情,源于一碗早油茶;每天的工作,从一杯芳香四溢的红茶开始。这个习惯,已经二十年了。
略显袖珍的办公室,藏着好几种马龙茶:绿茶、红茶、清明茶、端午茶……母亲亲自采摘炒制的半斤茶,一直放在最下层的抽屉里舍不得用,被夫人搜去作了打油茶的原料。
今天停电,只能靠在椅上慢慢回味。此刻,淡淡的茶香,从南边湿冷的空气中飘来,温柔地刺激脆弱的神经。实在难忍碎碎念的折磨,一个小小的喷嚏,就点燃了立春的那声惊雷。
马龙茶园醒了。吊脚楼也醒了。而我,已入梦。
男人抱起一捆茶树枯枝回屋,生起了袅袅炊烟。女人背着竹篓出门,踏着小雨初晴的湿漉,去采撷春天的第一捧茶。
雾气压得很低,淹没了百岭千梯,只露出几个青翠欲滴的小岛;那间小木屋,如泊在宁静港湾的一叶小舟,轻轻地摇。云海轻慢地涌动,时而亲吻女人的小脚,时而弄湿她的纤纤玉指。女人早就习惯了白浪的挑逗和调情,扭动着婀娜身姿,在雾海里旁若无人地畅游。领唱的鸟儿,清了清嗓门,开始试唱;接着,杂而不乱的大合唱一波又一波地从“海底”深处传来,为她的歌舞热情伴奏。
涨潮了。山岭、房屋和女人,幻化为暗礁、珊瑚和游鱼,隐而不见。潮涌苍穹,众神将仙气悉数吸去,漂洗过的画布逐渐明朗起来。
山绿。云白。天蓝。
“马龙的河水清又清,马龙的茶叶青又青。阿妹的巧手轻又轻,阿哥的情意比海深。”木叶声声催人归。女人知道,男人在喊她回屋吃早茶了。“叶子尖尖好绣花,绣幅侗锦天边挂。拣得福气一背篓,拿给阿哥泡清茶。”女人一边整理嫩绿可人的片片喜悦,一边唱着欢快的山歌回应男人的呼唤。
女人嫁到山上,是山歌和茶饼做的媒。
他们是在大戊梁歌会上认识的。她跟着姐妹们看热闹,在人山人海中绊倒在地,崴得左脚钻心地疼,是他帮忙按摩痛处并扶她起来,还爬到坡坎上扯了一把草,塞进嘴里嚼碎,敷在她擦伤的手上。第二次,是她家办吃冬节,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其中就有他。和别人的礼物不一样,他就带了几个大茶饼。见主人家忙不过来,他挽起袖子进了灶房。他烧茶做菜,她端茶敬客。茶香满屋,醉了客人,也醉了阿妹的芳心。
从长辈口中得知,他家就在出门见山的侗寨里,开荒种了大片茶园,算起来,他俩还是远房表兄妹呢。那天,她瞒着家人,悄悄钻进了茶园。清风推动着层层绿波,随她攀登的脚步漫延开来,一山又一山。他挥锄如雨,不时驻足小歇,或含一片木叶,或吼几句干哑的歌。新梯在歌声中越走越高、越开越远。她忽然觉得,这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歌。
摊铺鲜茶,翻炒新茶。过早之后,女人和男人忙碌起来。小男孩牵着小女孩的手,沿着茶园的石板路走走停停,模仿采茶的样,不管老叶杂草,统统塞进衣兜。然后,坐在凉亭的地面上,把叶片摆成可爱的鱼。银铃般的童言笑语,穿透厚厚的茶丛,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西沉的斜阳,再次点起炊烟,金色的粼粼波光,在绿海里翩翩起舞。男人打开尘封多年的木桶,取出腌鱼腌肉;筛一碗九九重阳的酒,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围着温暖的火堂,男人和女人,轮番唱歌,轮番敬酒。末了,女人泡上一杯浓浓的红茶,给客人提神醒酒。
是夜,客人迷迷糊糊中偶聞犬吠,风动虫吟,远近起伏,辗转难眠。于是披衣下楼,却见堂屋里灯光斜出,顺势偶瞄,哦,女人正在给男人刮痧呢。刮痧之声,如风,似潮。男人厚实的背上,一条条横七竖八的乌红……
刺眼的光芒把我从梦境中惊醒,来电了。
赶紧烧水泡一壶茶吧。可爱的红茶,连碎末一起,勉强够一泡。是该去物色猎取我钟爱的马龙红茶了。
莫非,我就是那茶园的客人?似,又不似。改天,不,就在明天,我一定要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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