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 蒲
那天我的车胎被扎破了,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忽然想起电瓶车的车肚上,曾被人贴有一串电话号码,它是修车的人暗中留下的。顺着电话打过去,那头说:“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到。”
五分钟后,一辆小四轮车来到我的面前,问:“你要补胎吧?”
我一看,小车上坐着个残疾人,左腿的裤管空空荡荡,他只有一条右腿!他从四轮小车上艰难地挪下来,拿着一把钳子静静地看着我。我看了一眼他的小车,车上放着各式各样的修车工具,令我惊讶的是,在这些工具的中间,居然还有一盆绿油油的菖蒲。
“你,行吗?”我打量着他,怕他搬不动我的车子。我的车子很重,要补胎,必须把车翻过来。我看见他有点诡秘而又有点羞涩地笑了起来,不言不语,左手拄着一根拐杖,右手单手就把车子翻了个底朝天。
这个过程中,他踉跄了一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要是在从前,我一只手拿百把斤的东西,不在话下。唉,自从腿断了以后,差多了。”修车人叹息一声,坐在小马扎上,开始撬我的轮胎。
修车人说他原是个泥瓦匠,有一天他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到一块铁皮上,铁皮硬生生地把他的左腿切断。由于脊柱骨折,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年。老板给了他八万元钱,就把他打发了。他用其中的一部分钱,买了这辆车,在城里流动补胎。
我拨弄了一下他的菖蒲,看到花盆里的土已经很干了,该浇水了。修车人说:“不碍事的,菖蒲这草,离开泥土都能活。”修车人继续说着他的故事。他有一个孩子,学习非常好,今年考上了本市最好的中学,“孩子很懂事,从不因为家境不好有丝毫怨言。他也不和别的孩子比吃比穿,他比的是学习。”
修车人在外工作时,为何要带株菖蒲呢?我觉得这是他的一种与众的不同。一个把平平常常的菖蒲当作花的人,古人或有之,文人或有之,苏东坡的书桌上就有这么一株菖蒲的。但一个残疾人,一个在生存中挣扎的修车人,把一盆菖蒲带在身边,就有些特别了。
“你是在想我一个修车的,为什么要带着这盆菖蒲吧?”他笑着说,“菖蒲是避邪的,它会给人带来好运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它不需要你去侍弄它,哪怕你几天不浇水,它也是青绿的,叶子大大方方地展开,散着香气。不像仙人掌,虽然也能适应恶劣的环境,但它的叶子缩得像针儿似的,不大气,所以我不喜欢。”
我只知道菖蒲是水边的植物,没有想到它竟会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有些植物天生娇艳妩媚,自然会有人为它浇水施肥,自然会得到命运的眷顾。然而清冽的菖蒲,叶子像柄出鞘的利剑,即使命途坎坷,它也活得郁郁葱葱。
对于修车人为何带上一株菖蒲,我是这样理解的:当命运遗弃他的时候,还有一丝葱绿在陪伴着他;也可以说,当命运遗弃他的时候,他依然不会放弃对未来的希冀。
那天晚上,我在月亮湖边走了走,真的看见了一大丛菖蒲,在水边摇曳着它们的影子。我还从那一丛菖蒲中,看见了一朵菖蒲花,唯一的一朵菖蒲花,在大片的绿色中白得耀眼。古人说:菖蒲花,难见面,今天被我见到了。
蕨 菜
清明时节,去老家上坟时,顺手在山里采了一卷蕨菜。妻拿到厨房中煸炒时,随口问了一句:
“蕨菜在《诗经》里是怎么说的?”
我曾经说过,《诗经》是一本草木百科全书,在那本书里,草木皆入诗,所以她依稀还记得。那天我正在看电视,一时也想不起来蕨是怎么入《诗经》的,索性从书架上扔下一本书来,说:“你自己看吧。”可是她不看《诗经》,却看菜谱。
在菜谱里,蕨菜的烧法是:将蕨菜清洗干净后,放在沸水中焯一遍,之后切成小段,再浸入凉水里漂一次,除去涩味和苦味。准备完毕后,放入油锅中翻炒,淋一勺豆瓣酱,加一小勺酱油上色,一小勺糖拌匀,大火收干,再加少许盐和味精,就可以起锅了。重要的是旺火速成,才不至于让蕨容失色。
很快,蕨菜炒好了,端上桌来,翠清脆嫩,野香扑鼻,举箸之时,真有一种清明澄澈的好。吃过蕨菜后,忽然想起以前读过的明朝罗永恭的“蕨菜”诗:“堆盘炊熟紫玛瑙,入口嚼碎明琉璃。溶溶漾漾甘如饴,但觉馁腹回春熙。”不由得拍案:此公一定是个有才情的美食家,也一定是在春日,才会写出这份吃蕨菜的惬意。
记得童年时,采蕨菜是我喜欢做的事。临近中午,山上的露水净了,正是采蕨菜的大好时候。蕨菜喜生在向阳的山坡上,特别在是头一年让火烧过的地方,蕨菜一夜之间就可以长得满山都是。等“蕨芽初长小儿拳”时,采起来最为过瘾。树荫里的蕨虽然稀少,却长得个大鲜嫩,所以我宁愿钻树丛,采那些长着细毛的蕨。采得多了,母亲就把这些新鲜的蕨菜去掉“小儿拳”,再放进开水里焯一焯,捞起在簸箕里摊开,晾成了干蕨菜。
干蕨菜的吃法有点五花八门。有干蕨菜炒腊肉,干蕨菜炖粉条、干蕨菜烧乌鸡、干锅蕨菜茶干等等,还有凉拌粉蕨、蕨菜汤,甚至蕨菜还可以腌了吃,同样也是先将新鲜蕨菜开水焯一遍,沥干水后,拌上辣椒八角等佐料,再放进菜坛里腌,过段時间,想吃时,就捞出来洗净,浇上麻油,便有了一盘味美的下饭菜。
一次妻子出差,我就满街找吃的,去一家土菜馆,招牌上写着:家乡野菜,敬请品尝。于是进了门,落了座。服务员拿来菜谱,竟没有一样是正宗的野菜,倒是鸡鸭鱼肉一大堆。翻来翻去,只有一个像样的:干蕨菜炒腊肉。我说,就点这个。服务员说:不要点别的?我说,再加一碗蕨菜汤。服务员有点失望,还是把菜上上来了。
干蕨菜炒腊肉,香味浓郁,鲜味犹存。这时候,猛然省道:吃是一种享受,吃是一种心情,吃蕨菜时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因为这个时候,我终于想起了《诗经》中那首关于蕨的诗: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紫 苏
朋友到乡下,租了间民房,辟了一小块菜园。种有香菜、黄瓜、茄子、辣椒、芹菜等等。另有一畦小地,种的是紫苏。
其实,在乡村用不着特意去种紫苏。只要你稍有留意,你就可以看到,在田埂,在地头到处都有紫苏。一大片紫苏常常聚在一起,在草丛中,害羞似的泛着紫晕。紫苏是低调的植物,用村里人的话说,紫苏命贱。随便在哪一个角落,只要给它一点阳光,它就会蓬勃地生长,无需更多的关爱。
到了初秋时,紫苏会开一些紫色的小花,花很小,连成一串,像一群孩子,你躲在我的后面,我躲在你的后面,羞答答地挤上枝头。它没有梅花的孤傲,没有牡丹的富贵,平平常常,连香气也是清淡的。
紫苏不懂得“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它没心没肺地生长着,你随便一撸就是一大捆。紫苏也从不张扬,它荣荣枯枯,悄无声息。然而,最普通、最低调的草并非一无是处,相反,它的功用也许是其他的草木所不能及的。
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我突然全身发冷,头痛咳嗽不已。母亲抱我到村里的老中医处,老中医说是感染了风寒,不要紧的,说着带母亲到他家后园采药。到了后园,我看见也是一畦小地,种的全是淡紫色的草,老中医说,这是紫苏。风吹过来,紫苏的叶子一起一伏,像是对我们点头。
母亲把采来的紫苏放在木桶里,用热水一泡,香气四溢。我在木桶中洗完澡后,用被子一捂,大汗淋漓。沒几天,感冒就好了。
自此以后,我对紫苏十分地留意,我喜欢上了这个植物。紫苏生长时间比较短,植后两个半月即可收获全草、又以全草入药,不仅可以治疗风寒感冒,它对胸腹胀满,恶心呕吐、低血压、皮肤病也有疗效;紫苏还能行气安胎,解鱼蟹之毒。在饮食方面,紫苏叶可以用来烹制各种菜肴,常作为佐料。烹制的菜肴包括紫苏干烧鱼、紫苏鸭、紫苏炒田螺等。如果你在家中煮鱼、炒鸭时,放上一些嫩鲜的紫苏叶,会在除去腥气的同时,又得紫苏叶的香气,味道也会因之鲜美起来。
我们可能知道人参是补品,黄连能解毒,但紫苏的这些功用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紫苏没有人参和黄连那么有名气,这并不是因为它没有价值,而是因为它的那种内敛、不事张扬的本性。
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男人并不爱嫁给他的女人,但他却很爱吃这个女人炒的田螺。女人也知道男人不爱他,但仍默默地为他操持着家务,从无一丝怨言。她炒的田螺鲜美异常,清淡爽口,十分适合他的口味。多少年过去了,当男人功成名就的时候,女人却病倒了。男人十分内疚,也想做一盘炒田螺给她吃,但总做不出女人做的那种味道。这时候,女人说,我忘了告诉你,炒田螺时加一点紫苏叶可以除腥味。她还对男人说,两种东西在一起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为了成全另一个。
离开紫苏叶的田螺,怎么做也做不出好味道来,可以说是紫苏叶成全了田螺。低眉的紫苏,总是不声不响地完成着它的使命。人也一样,总会有一种有着紫苏一样的人,在幕后,在台下,年年如一日,默默无闻地为了舞台上风生水起的表演者,忙忙碌碌。
荨 麻
那天,我在园中拔草。当我用手去撩拨一株看似柔软的植物时,手臂像是被蜂狠狠地蜇了一下。
是荨麻!离开乡村多年,在我的记忆里,许多植物的形状已经模糊不清了。那个曾经留给我恐惧的荨麻,我竟然对面不相识了。
荨麻,又叫咬人草。在乡村,它是再也寻常不过的草,全身长满了致人疼痛的毛,牛羊也不敢近它,所以生长茂盛,一簇簇的,郁郁葱葱。小时候,我就被荨麻扎过,挨上荨麻的皮肤一如针扎般,迅速红肿,成片隆起。细看那些叶片,生着无数的绒毛,真的想像不出它竟然能给人带来如此火烧火燎的疼痛。
原以为没有蜇人的刺,只是被小草轻柔地“咬”了一下,疼痛和红肿会很快消褪。但十几分钟过去了,我的手臂仍然是锥心地疼。母亲用醋、用白酒、用肥皂水洗呀擦呀,也无济于事。有人来说用童子尿涂于患处即可解毒,可我宁死不肯。闹腾了一个下午,夜晚来临时,我在疼痛中睡着了。
在这以前,我就喜欢翻看《本草》。经历了这次疼痛之后,我对植物的兴趣与日俱增,特别对有毒的植物更是十分留意,如洋金花、夜来香、半夏和紫藤等。一般来说,植物在有毒的同时,也可能会有食物和药物的作用。荨麻就是很有经济价值的野生植物,可作为纤维、食物、药物和优质饲料。用开水氽一下荨麻,它的毛刺就柔软了,再加上调料,鲜美的味道就出来了。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说:“其茎有刺,高二三尺,叶似花桑,或青或紫,背紫者入药。上有毛芒可畏,触人如蜂虿蜇蠢,以人溺濯之即解,搔投水中,能毒鱼。气味辛、苦、寒,有大毒。主治呕吐不止。蛇毒,捣涂之。风疹初起,以此点之,一夜皆失。”
其实,植物也有情感和个性。荨麻只是不喜欢人们碰它,仅此而已。它对侵害它的人会奋起自卫,但它对人类的奉献也毫无吝惜。
多少年过去,想不到我又被荨麻蜇了一次。荨麻是不是有意为之,想用疼痛唤醒我内心中的那份记忆吗?我裸着红肿的手臂,突发一想,我要去野外看看我久违的植物了。开车出城,我在清溪河边停了下来。河边除了我,空无一人,想是刚刚下过雨,河水还是浑浊的,可河岸上的植物,已经被雨洗得愈加青翠。
我沿着河岸走,缓缓地走,偶尔停下来,发一会呆再走。就这样走了五公里,很久没有这样走过了。没想到,短短的路程中,我遇到了这么多的植物。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它们摇曳的身影让我感动。这其中也有荨麻,我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坐定,不敢用手打扰它,但现在我记忆中对它的恐惧却不存在了,它只是我热爱的植物的一种。
我手臂上的疼痛消失了,这一次,我没有用任何东西涂抹和治疗。当我将全部的情愫都倾注给眼前的这些植物的时候,我的烦恼和牵挂也刹那间消失了。和植物的闲处,会得到一份宁静和柔情,只是这一份宁静和柔情,难道非得要用疼痛才能把它们从我庸常的、喧嚣的生活中唤醒吗?
我看了一眼那丛茂盛的荨麻,它在风中点了点头。
作者简介:王征桦,池州市作协副主席,贵池区作协主席。在全国三百多家报刊杂志发表散文诗歌小说1000多篇,获各类文学奖项50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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