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饮石柱一碗酒
石柱是个县,是重庆下属的一个土家族自治县。
土家族爱喝酒,石柱的土家族也不例外,而且,别人喝酒用酒杯、酒盅、酒樽,他们不用,统统不用,用的是碗。酒杯、酒盅、酒樽,都不够大,装不下他们的海量。初来乍到,我就是如此简单推断。然而,扑下身子切入他们的世界,才知道不是这样,是酒杯、酒盅、酒樽,装不下土家族人的历史,装不下土家族人的气度。因而在石柱,无论乡里城里,无论男人女人,无论主人客人,喝酒一律都用碗。一个粗粝的陶碗,盛满芳香扑鼻的烈酒,双手一捧,对嘴猛饮,待酒碗高过头顶,那就是一饮而尽。
豪爽,真真豪爽!豪爽得像是与梁山好汉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
我以为,这么理解土家族的大碗酒就触到了这酒文化的独特本质。岂知,往志书里一瞥,顿觉汗颜,这纯粹是捕风捉影,纯粹是主观臆断,即使被指责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为过。大碗喝酒的风俗隐匿在遥远的历史深处,隐匿着一个守土如命的悲壮故事。
故事发生在春秋时期,气势汹汹的蜀军洪水猛兽般涌进巴国,祖宗安身立命的土地岂能这么轻易葬送?抵抗,挺身抵抗,浴血抵抗!然而,弱难胜强,寡不敌众,巴国的城池一座一座被攻下,土地一块一块被吞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山河破碎,国土殆失,何以面对先祖?何以庇荫子孙?军情火急,不容迟疑,头领巴蔓子连夜飞奔,直入楚国去搬救兵。楚君倒是答应,然而提出个条件,打退蜀军要巴国惠赠三座城池。三座城池相比国土殆失,当然有利,巴蔓子爽口应承。强大的楚军开赴前线,以雷霆万钧之势,赶走了蜀军,收复了失地,完整了巴国。可喜可贺,值得欢庆!然而,就是这欢庆把巴蔓子推到了生命的绝境。
楚军大胜,巴国设宴犒劳。酒宴正酣,楚君索要三座城市。巴蔓子一诺千金,当然不能食言。可是,若要惠赠出去,岂不还是割裂了祖先留给后世子孙繁衍生息的土地?一向豪爽的巴蔓子犹豫了,低头默然,良久不语。楚君再问,巴蔓子豁然站起,拱手相拜,拜毕即道:“楚君宽谅,恕我冒然以国土许诺……”
楚君何等聪明,不等巴蔓子再往下说,即问:“你要食言?”
巴蔓子回答:“不敢食言,愿拿吾头换回三座城池。”
楚君惊愕,目光惑然瞅定眼前這魁梧壮汉。只见巴蔓子顺手掂过一只碗,喝令侍从倒酒。酒满碗盈,巴蔓子双手举起,痛饮而尽,手臂一挥,咔嚓作响,大碗碎成陶片。随着陶片的飞溅,一道寒光闪过,锋利的宝剑划过脖子,鲜血溅满酒席,巴蔓子轰然倒地。
楚君伏地长泣,抱住巴蔓子的尸体,浩然长叹:“以身殉国,以身守土,义君,义君!”
言毕,不再索要城池,撤兵归国。
大碗喝酒就起始于巴蔓子那碗酒,那一碗舍弃生命换取国土完整的酒。在土家人心里,于酒碗粉碎的声响中倒下的巴蔓子,站着是一座高山,倒下去是一马平川。巴蔓子的身躯与粉碎的陶片,与陶片上沾染的酒渍,搅缠在一起,胶合为一体,大化为土家族对土地,对山川,对河流的大爱。自此,喝大碗酒,喝摔碗酒,相沿成习,直至今日。
风雨剥蚀,海枯石烂。先前征杀时锋利的戈矛早已锈迹斑斑,先前门扉边高大的杉树早已倒地腐枯,先前屋檐上威严的翘角早已飘散成凄风里的粉尘,先前巍然落卧的吊脚楼已淹没在泥土深处……沧海桑田,桑田沧海,斗转星移,花落人变,岁月风尘不知消逝了多少代,多少辈,但是唯有一样没有消逝,这就是喝大碗酒的风俗。每一个土家人都铭记着巴蔓子,铭记着那位用生命换取脚下水土的先祖,那位泣天地惊鬼神的先祖。偌大酒碗盛满的何止是酒,还有他的大义,他的风骨,他的魂魄。大碗酒里容纳着土地、高山、河流、丘壑、原野,土家人喝下这碗酒,对水土、对家园的挚爱便渗透进骨髓里,流淌在血液里。别处的酒,只能暖暖身子,壮壮胆子,顶大也就是再添点生活的味道,而土家族这碗酒,绝不这么世俗,是在养身,养气,养志,养精神。
因而,土家人过年喝酒,喝大碗酒;过节喝酒,喝大碗酒。喝成了子子孙孙相沿成习的风俗。喝过酒,下田去,务植绿,大田园绿到大山根前还在往前绿。喝过酒,上山去,务植绿,高山绿到星月边沿还在往上绿。绿得山也清水也秀仍在绿,天天绿,月月绿,岁岁绿……
因而,土家人结婚喝酒,喝大碗酒;生孩子喝酒,喝大碗酒。喝成了祖祖辈辈传续的风俗。这一辈喝过酒干的事,下一辈接着干。下一辈喝过酒干的事,下下辈接着干。辈辈都喝大碗酒,辈辈喝过酒都去画山绣水。画得山也清水也秀还在画,绣得山也清水也秀还在绣……
画来绣去,点染得山川处处美,阡陌日日新。如今的石柱像是一幅立体画卷,无论你从哪里来,都绿得赏心悦目。你从低处来,头上是绿的;你从高处来,脚下是绿的;你从水上来,岸边是绿的;你从陆路来,田里是绿的。绿得从荒寒北国来的人,艳羡得眼睛里能流出垂涎。绿得从秀媚江南来的人,也禁不住咂嘴吐舌,自愧弗如。由衷感叹,这里的绿才是最本真的绿,最悠远的绿,最恒久的绿。绿得古朴而新颖,绿得资深而清纯,绿得后浪推前浪,绿得无声胜有声……
浸染过这方水土的浩瀚的绿色,禁不住想讨要土家人美化家园的生态经。这生态经嘛,说复杂还真复杂,年年岁岁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世世代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从根到梢,唠唠叨叨,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那些枝枝叶叶,花花果果。说简单也真简单,就是先祖巴蔓子当年喝过的大碗酒。大碗酒贯通着历史经络,强壮着山壑骨骼,平和着川流气血,提振着后世精神。说着,主人已掂过碗,斟满酒,敬你喝,你说这酒该喝不该喝?
喝,当然应该喝。那就喝,干净利落地喝,慷慨激昂地喝,端起碗,举起臂——
痛饮石柱一碗酒!
长满阿凡提的大地
离新疆还很遥远,新疆的形象就已在我胸中建树起来。这里的遥远不单指距离上的,还有时间上的。新疆建树在我胸中时,我还是小学校里急于要戴红领巾的孩子。而我进入新疆时红领巾已无法将我拴在教科书的围墙里,我而立了,不惑了,随着火车的缓缓进站,我穿越漫长的辽阔到达了乌鲁木齐。开始用童年建树起的形象,解读新疆的大地。
最早为我树立新疆形象的是阿凡提。常常和阿凡提相伴的是一头毛驴,毛驴踢踢踏踏的蹄音,总是和他的笑声杂糅在一起。他笑时,逗弄得我笑。他不笑,也逗弄得我笑。学识和年龄一样浅显的我,搞不清阿凡提笑声的渊源,更搞不清那笑声里饱含的烈风暴雪、大漠孤烟、绿洲草原和人世间数不尽的苦辣酸甜。可是,那笑声却如同语文书里的“更上一层楼”,不断拓展着我的肢体和思绪。
能品出阿凡提那笑声里的滋味,是而立之后有了独到的见解,再不把别人的动机当做旋转我这个陀螺的动力。哪怕转得再慢,或者干脆停转,也要用自身的能源驱动独立的自转。这时候,早就植根于心灵里的阿凡提,更添了百嚼不厌的活力。
阿凡提是一位智者,并且他那智慧是与生俱来的。那时候他很小,小得和我戴着红领巾的岁数差不多。我还匍匐在地呼喊万岁,他已敢于在国王头上摆弄了。事情是由国王的儿子引起的,他炫耀全国人见他爸都得低头。这么炫耀,无外是想震住阿凡提,让他乖乖屁颠在自己后头。没想到换来的却是阿凡提不屑一顾的笑声,你爸见我爸也要低头。国王的儿子不信,问你爸是干什么的?阿凡提一本正经地回答:理发的。不是智者哪会有这么精明的回答?往后小智者长成了大智者,不再是国王的儿子奈何不得他,就连国王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国王终于有了个给阿凡提下马威的好点子,不知是他冥思苦想出来的,还是媚上的下属奉迎给他的,总之他觉得准能刁难住阿凡提,不然肯定不会叫他来。
国王的问题是,大地的中心在哪里?这个问题在国王看来大得不能再大,在阿凡提看来却小得不能再小,他略施小计就弄得国王目瞪口呆。把国王弄得目瞪口呆的还有阿凡提那头小毛驴,它抬起一条腿把蹄子磕打下去,地上印出一个圆点。阿凡提指着圆点说,这就是大地中心。国王何言?国王无言,只能无言。
在我眼里,阿凡提不仅是一位智者,还是一位勇者,要不他为何敢于戏弄国王?上次国王遭戏弄,是国王自找苦吃,这次却是阿凡提送苦上门。阿凡提进宫面见国王时头戴一顶华丽的帽子,说是价值千枚金币。大臣都说不值,阿凡提却说你们懂什么,天下只有国王一个人认识这顶帽子的价值。国王一高兴,真出千枚金币买下了。买是买下了,可还想趁机捉弄一下这个大伙儿公认的精明人。他给了阿凡提一张纸,要他画幅画。阿凡提哪会画画?可他拿到纸左描右画,还真像是画画。不过,呈递给国王的仍然是一张白纸。国王生气地问,你画的这是什么?阿凡提不慌不忙地回答,羊吃草。国王问,怎么不見羊呢?阿凡提答,羊吃饱肚子跑了。国王问,那怎么也不见草呢?阿凡提还是不慌不忙地回答,草被羊吃光了。羊跑了,草吃光了,不是一张白纸还能是什么?国王愕然,国王无奈!别人见了国王磕头叩拜,阿凡提竟搞得他愕然,搞得他无奈,没有胆量哪敢这般?阿凡提确实是一位骨头不会打弯的勇士。
写下骨头不会打弯,马上就觉得言过其实。阿凡提的骨头不止会打弯,而且弯得幽默而无奈。头一次打弯,是对狼无奈。牧童的羊被狼叼走了,气愤地问阿凡提,世界上有没有不吃羊的狼?阿凡提苦笑一声答,有。牧童问什么狼?阿凡提说,死狼。回答得真幽默,可是再幽默,他也承认无奈,斗败狼不是易事。再一次打弯,是面对石头。阿凡提上了年纪,朋友来看他,安慰他要服老,不要再像年轻时一样干活。阿凡提笑笑说,老是老了,劲头和年轻时一样大。朋友不解,他指指院子里的石头得意地说,你看,我先前搬不动,现在也搬不动,劲头不是和年轻时一样大?语气得意,其实无奈,是委婉地承认无奈。由此沉思,人搬不动石头,更搬不动比石头大得多的大山,就不会狂妄到要移山填海的地步。
阿凡提的聪明是大聪明,大聪明是该聪明,聪明,不该聪明,不聪明;阿凡提的勇敢是大勇敢,大勇敢是该勇敢,勇敢,不该勇敢,不勇敢。对日月经天不敢耍聪明,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对江河行地不敢耍勇敢,地何言哉,百物生焉。阿凡提是敬畏天地的大聪明,是不违自然的大勇敢。
那聪明和勇敢犹如新疆的歌舞。新疆人能歌善舞,歌声阔朗奔放,舞步起伏跌宕。听着新疆的歌声,看着新疆的舞蹈,想到的是风中的树木。新疆的树,随风而舞,摇摇摆摆,起起伏伏。风大,大舞;风小,小舞。哪一棵树也不敢停下舞步,停下了就会被风摧折筋骨。顺势而为,顺势而生,新疆的人个个如同新疆的树。
新疆不是每一个地方都长树,荒凉的戈壁不长,寂寥的沙漠不长,炽热的火焰山不长。似乎用“贫瘠”就能说明不长树木的原因,然而,若要是把地皮轻轻一揭,火焰般喷射的是石油,几乎要自燃的是煤炭,滔滔不绝的是天然气,更别说还有悄然隐身的黄金。谁还敢轻易断定新疆贫瘠?新疆是富有的,只是将富有潜藏在荒凉贫瘠的服饰里面,偶尔才把极少的财宝抖落给世人,给他个意想不到的小亮点。
由是,新疆有了妩媚曼妙的云中天池,有了风吹草低的白杨沟牧场,有了将蓝天白云拥抱在怀的喀纳斯湖,有了绿洲明珠般的哈密和吐鲁番。这两颗绿洲明珠,一颗以哈密瓜闻名遐迩,一颗以葡萄干扬名远近。瓜和葡萄,早已不是新疆的专利,自从卫青、霍去病的铁骑旋卷而过,自从张骞的驼队悠然而过,甜蜜的种子就撒播开去。黄土地、黑土地、红土地,都有了瓜果飘香的秋季。可是,有哪家的瓜和葡萄敢与新疆的相比?比甜比不过新疆,比香比不过新疆。甜与香之美,之最,都成长在新疆,都成熟在新疆。不过,打开那成熟的法宝,可不是谁人都敢试身的,那法宝是刻骨铭心的炼狱。
炼狱?炼狱!
这炼狱是昼和夜的奋力合围,是热和凉的交替夹击。热起来,热得烈焰漫卷,像是要将人旋卷进去,炙烤成肉干。凉起来,凉得如秋深夜阑,披上棉衣也不觉得温暖。人们笑谈,围着火炉吃西瓜,说的就是这落差极大的气候。这热和凉就在白昼与黑夜间轮回交替,大热大凉,忽来忽去,大起大落,备受折磨。折磨着人,折磨着物,大大小小的禾苗皆逃不脱这般煎熬,瓜与葡萄岂能例外!可这大热大凉,大起大落的煎熬,没有热烂瓜果,没有冻坏葡萄,反而让它们凝结出罕见的甜,罕见的香。还从那香甜里飞出了一首歌:
新疆是个好地方!
这美妙的音韵里,欢悦着动人心弦的旋律;这动人心弦的旋律里,欢悦着阿凡提幽默的笑声。那笑声清纯而又繁复,有戈壁骆驼刺的坚毅,有沙漠胡杨树的刚劲,有天山云杉林的挺拔,有冰峰雪莲花的芳芬,有草原无名草的柔韧……这些苦难炼狱出来的生命,犹如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在这里的新疆人。天地的辽远和灵秀化作新疆人的胸臆,气候的火热和冰洁化作新疆人的性情。这胸臆和性情喷射出来,就是将苦难转化为快乐的谐趣人生。
毫无疑问,谐趣人生就是由众生品格聚合而成的阿凡提。
新疆大地,长满了阿凡提,树和人到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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