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走在九江王英布王宫的废墟上。
三月,草叶刚刚返青,油菜花还在打着朵儿。阳光照在旧城的黄土上,时而幽暗,时而澄明。我的眼前又浮起英布王剽悍、自信的微笑,耳边似乎有女子锐声的追逐和叫喊,它们带着年轻女子的娇嗔和孟浪。一个王朝的梦正轻歌曼舞。浓重的脂粉气飘荡在原野,混合着草叶的味道。我知道,这个梦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染上了血腥……
黄梅县蔡山镇一个名叫聂福俊的村落。
从左往右是两百米,从右往左还是两百米。旧城墙的这一段,在厚重的黄土中沉没。一个军人的热情、鲁莽和冷峻凸现出来,阳光照着他的脸,一股阴森森的肃杀之气……十八岁那年,一个同乡取笑他:娃,你这是要发达的面相哦。他一怔,急切地:什么时候?当然是你的脸上刺了字。呸,这是多么恶毒的话,一般人听了当即要炸,哇哇出手不相打一番才怪,而听了还要记在心上的只能是他。那一年,他犯了刑律,脸上被重重刺字。坐牢刺字,多么沉重的打击,无论谁遇上都该蹬腿喘气,偏偏有他,坐牢刺字却兴奋不已,他手舞足蹈,高兴至极。并由此走上王侯的道路。这个人是谁?英布。
公元前190年,因为触犯刑律,英布坐牢、刺字,然后发配修筑秦始皇陵墓。按说,修筑皇陵是重活累活,不死也得脱层皮,许多青壮年在这种繁重的劳役中积劳成疾,含恨死去。厚重辉煌的陵墓是以年轻的生命奠基的。许多许多的灵魂在黄陵哭泣。英布的日子也一定不好过。但是,错了,他不但毫发未损,反而左右逢源、滋润有加。他有三头六臂?当然没有。
英布性格暴戾,四肢发达,酷爱打斗。这种人,除非脑子有毛病,谁都不去沾惹。英布喜好结交头目、英雄豪杰,这种喜好使得英布摆脱人生苦厄束缚、步入青云。随后的日子,他带领这些人逃到偏僻地方为盗为贼。依靠自己的力量,他成功加入项羽的阵营。
胆大妄为,骁勇无敌。英布于公元前206年被项羽分封为九江王。
最初的寻阳县址上,英布指挥他的士兵运土,筑城。鲜艳的黄土从大别山运过来,一层层铺筑,一层层夯实。十多米的黄土一层层夯上去,这就是坚固的城墙。
那些日子,英布被奇特的兴奋包裹。梦幻的色彩竟是如此美好。鲜花,美女,姹紫嫣红。英雄王侯这些美誉和琼浆美女的陪伴,使得他异常开心。他常常在睡梦中大笑,吓坏了侍女。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上苍的幸运儿,王城的主宰。
蔡山梅城,方圆数里的地方因之轰轰烈烈,车水马龙。
临江顾影,没有人认真看过自己的面目。
没有人敢提醒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是怎样的人生境界?
长江一声叹息,兀自流过。世纪风卷舒不息。商旅的旗旌恹恹倦乏。黯褐色的古老船队轻挠长江的肌肤,鸥鸟亲抚云帆,古老的黄金水道浮载起无尽的财富和欢笑,把千里万里之遥的物产依地域的余缺互为调济。前舱装金,后舱装银,长江为这水上客供奉了多少富足的笑靥。
远逝了,风一样远逝了,欢笑后的泪影悲歌。长江以独一份的博大与深沉容纳了岁月的多少悲喜事。三月的暖阳里,农人排尽湖汊的积水,挖取油黑的淤泥时,竟挖出大量的箭鏑、兽骨、铜器。没有人听得清古商旅的悲歌长哭。桅帆倾折的那一霎,江泓定然腥红了双眼,只轻轻一捂,就顽童捂弄蚱蜢一般捂没了多少踌躇满志的商客。
商旅浩浩,永无止歇。
伴随战争的风云,英布葬身乱刀。他的遗体被刘邦大卸八块,头葬在安徽六安祖茔,身子葬在湖北英山,而江西鄱阳县的仅是纪念性的墓冢。
英布原本有多次反手的机会,但是,他的格局和眼界让他坐失良机,成为千古哀叹。
公元前约190年,英布追随刘邦,两年后,刘邦封英布为淮南王。 不久,英布率军会合其他汉军打败项羽,项羽在乌江自杀身亡。由此,英布加快了自己死亡的进程。
睡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功高震主,刘邦欲杀之而后快,不久,彭越、韩信遭遇不测,这敲响了英布的丧钟。三个人,同样的功劳,结为一体的阵线正在瓦解。英布能不知道?手拥重兵,反戈一击。谁说不是一个新天地?但是,刘邦给予英布等同于自己的待遇,这些迷惑了英布。英布很是享受。他仿佛刀头上的小动物,津津有味享用鲜血。等刘邦缓过劲来,把矛头对准英布,英布才发现无力回天。
格局决定了他的人生……
两千一百年的光阴足以淹没许多世事。早春的日子,太阳还不够明亮。踩踏淡绿的青草,我们来到了这个叫梅城的村庄。我们在寻找古城墙。但是,这里早已是一地废墟。一个六十出头的老人告诉我,这里原本有城墙的,很宽,很厚,不过,墙是黄土墙,千百遍的堆砌、夯实,成为了一道风景。后来,村民建房垫屋基,就来这里搬运……
王城泪都没有一滴,就这样崩塌了。
远逝了,风一样远逝了。清代秀才也一步一顿说,想应百年后,人世更悠悠。
长江悠悠,悠悠南移,不定什么时候离开蔡山。
我站在水沟边,撩起一捧水,品了一品,终究没有咂出一个王城泪水的味道。
我站在古井边,我想找寻英布王城的影子,却在无意间看到尴尬的自己。
“这里原本有很多的古钱币,还有五六人抱不过来的大枫树,延绵好几里,我嫁到这里的时候,白天都怕到林子里,都砍了,砍了,没有了……”
阳光渐渐明朗。鸟儿在天空飞过。回头一望,江心寺水墨一样,新鲜,朦胧……
五祖寺的书声
今年的樱花来得早,3月才破题,五祖寺的樱花已然盛开起来,它开得雅致,开得烂漫,开得满园花影婆娑,开得整个东山浮荡在春的气息里,朦胧而飘逸。
傍晚的五祖寺很安静。一个皂色衣衫的小沙弥低头行走。你看不清他的眉目。皂色的背影渐渐地,渐渐地消逝在林木中,让人遐想。
我行走在东山寺院的石板路上,聆听脚下的声息,内心愉悦且澄明。
小天竺外的樱花满树银白。它的枝条四下里飘逸,探进了万字窗,攀过了碧瓦高墙,甚至,裹挟英华秀朵,走进世道人心。
我沿着樱花树,走走停停,不知不觉走进了小天竺。
咦,真的是神仙的住所。北方建筑风格的四合院。进门一个照壁,照壁上一个大大的茶字。硕大的院子灰砖铺地,而院子内侧的四周,沿着屋檐廊柱的滴水,铺了一米宽的鹅卵石。既便于排水,又自然雅致。
就在这个院子里,一左一右,两棵主干粗大的樱花树轰轰烈烈开放起来。它们这样茂盛,这样空灵,这样超凡脱俗,让尘世游客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在樱花树下,喝喝茶,听听音乐……
一个青年女子踱步过来,青色上衣,棉布裙子,文静雅致,“先生若是有兴趣,欢迎参加我们的樱花茶会,喝喝禅茶,听听禅乐,还可以参加我们东山读书会的诵读”。
一颗心就此生出向往。
东山的禅茶由来已久。据说用东坡居士题写的“流响”清泉泡茶,甘冽清纯,余香不绝。
青年女子用手一指,樱花树下,一块方正的石板被挪动,一口古井显露出来。“这口井与‘流响’相通,用它煮茶,一样的效果!”
哦!几个人叹息。
约定了音乐禅茶会日期。加了她的微信,一个雅致的名字跳出来:太阳姐姐。
真的是太阳一样透亮明净。
点击微信,以往的禅茶会照片一一显示,大蒲团,低茶几,基本是席地而坐。我忽然犯起愁来,我的腿疾,怎么坐下去呢?能否照顾一下,到时候给安排一张椅子?我恳求。想都没想,太阳姐姐答应了。
真的是有缘人的相遇。
我开始计算起茶会的日期来。
4月1日的禅茶音乐会的主题是林语堂《苏东坡传》赏析。由黄石市慈光读书会和黄梅县东山读书会联合举办的《苏东坡传》分享诵读活动,吸引了数百名读书人。一票难求,小天竺大门外还有人不得入内。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年轻读书人,我微微吃惊。
禅乐《寒山钟声》仿佛清泉流淌在小天竺。下午一点整,五祖寺首座印禅法师、书记传慈法师、黄冈安国寺住持崇谛法师、五祖寺方丈正慈大和尚入座。法堂大门打开,一群衣衫素雅的女孩子手捧茶盅,缓步走到院落,然后,按纵横队列分开,依次来到茶座前,她们仿佛睡莲,开放在人们中间。她们是茶师。
音乐声中,清茶荡漾。清茗流过喉咙,尘世不再烦扰。这个下午变得无比美好。
一瓣樱花落在案头。羞涩的紫红,与茶桌木纹的淡黄映衬,一深一浅。这是樱花的最后逗留,明年,它会再展容颜。阳光姐姐、秋叶静美……还有许多的年轻女子穿梭在座席间,给来客添茶倒水。衣袂飘飘,举止优雅,她们是五祖寺最美的义工,也是最美的风景。她们以最奇特的方式为樱花挽留。
黄石慈光读书会的会员们诵读了苏东坡诗词,以及与苏东坡有关的现代诗词。
茶道表演《宋礼·童子捧茶》之后,是蕩气回肠的《赤壁赋》。
有人诵读了《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那是一个红衣女子在琵琶声中的诵读。凄凉像流水一样,浸染心灵。凄苦的痛吞噬愉悦。诵毕,她和着禅乐唱起来……
我知道,苏东坡是爱五祖寺的。宋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降职为黄州团练副使。经此一劫,苏轼变得心灰意冷,办完公差,就带领家人开垦坡地,种上粮食和菜蔬,贴补家用。苏轼每次到东山,都被方丈奉为上宾。一天,方丈师戒大师面对泉水发呆,这泉流发自白莲峰巅,一路吟唱,在庙门侧的一眼深潭里汇聚,再翻越巨石,流到大石下的深潭。落差大,声音叮咚悦耳。苏轼一时诗兴大发:“笔来!”小沙弥心领神会,递上毛笔。苏轼爬到泉流右侧壁上,挥毫写下“流响”,猷劲,刚阳。师戒大师一见,啊呀一声,顿觉苏轼道出了他多年的体会,喝彩连连……
诵读未绝。太阳已然西落,一抹金色的光亮在屋脊勾留。
举起茶盅,一息茶香在脉息奔走,激起透亮的愉悦。
五祖寺的书声在时空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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