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过了冬至,湘南是要下雪的。
雪覆盖在村庄和庄稼地包围里的阔大的田野上。
湘南的雪,很柔,很软,不赖皮,过了正月,就走。
田野上,通常有一条村连着村的小路。下雪了,路不见了,田埂宛然如白龙,纵横交错。人的脚印踩出一条黑龙,歪歪扭扭,纷纷乱乱,在田野里向前延伸。
庄稼地通常是坡上的旱土,一家一块,地头都种了一些标志物,一蓬刺、一棵苦楝树,或者一丛冬茅草。地面的白菜被雪裹成了一张圆脸了,周边的刺蓬草丛被雪压成了一条毛刺刺的围巾了,苦楝树像一个孤独的挑夫。肩上什么担子都没有,每一条裸着的树枝上都裹了一层冰,披着雪。落在地上的苦楝子也雪埋了。苦楝树冻僵了。它的春梦仍然活着,不时抖下身上一两处雪沫。甚至不惜折下最外的细枝,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轻易放弃春梦。春天总会来的。苦楝树像个历经沙场的老战士期待春天像期待胜利一样自信。
庄稼地一旁的枞树林,顶着雪,如盖了一床被子。枞树不怕雪,怕冰。冷得绿枝都憋黑了,正好与雪划出了界线。一排排枞树,一排排枕戈待旦的士兵。天地无声,肃杀之气,在旁边的荒地搅动,这些枞树仍是不为所乱,严肃的如同一块铁板。
茶叔从侧门伸出一颗头来,脸冻得像颗红萝卜,冲着我说:你还不上山打野鸡?牟妮萌在山上捡到一个冷死了的野鸡,看到山洞里的冰溜子都结成水桶大了。
山是后头山,每一个村庄都有一座后头山。
山是村庄的后盾,村庄是山的灵魂。
山和村庄经过小路的连接和河流的沟通,就是既威严又孤独的湘南。
我们村后的山,除了护着村子的一小块防洪林——风水林,其余都是草和石头,各占一半的样子。一条石板路像一条大辫子从从东北山顶向西南山脚耷拉下来,把村庄、草山、山上的庄稼地连接起来。这条石板路不是公家修的,是对面平田院子的一个大财主,看上了山上一块平地,认为风水好,自费修了一条石板路上去。传闻他死了后,陪葬了一杆金烟斗。想发横财的人沿路而上,找遍了那个山峰,并没有找到他的墓地。有钱的人,也是有远见的人。没有远见,怎么会陪葬了金烟杆,连坟堆都没有留?他肯定预见到了人心的险恶。不是他修了这么一条石板路,得方便的人就会感恩他,维护他。他肯定早预见到了人心的险恶,修了一座无迹可寻的平头坟。
野鸡,新鲜东西。我们看到过野鸡,还从来没有捉到过一只野鸡。
水桶大的冰溜子!想也没有想象到过。这是第一次听说,我们院子的后山上的小岩洞里,会结出水桶大的冰溜子。
下雪天,农闲。
我爹闲着没事。
振叔闲着没事。
茶叔闲着也是闲着。
听到山上岩洞里有冻伤的野鸡——岂不正好改善这枯燥无味的生活?岩洞里还有水桶大的冰溜子——岂不正好看个风景?万一野鸡、水桶大的冰溜子都没有——岂不正好打发这闲得无聊的时间?
茶叔说闲着也是闲着,还冷得慌。
于是,我爹、振叔、茶叔,还有跟着他们的我先后走出了瓦屋,走出了村子,在石板路口汇合,讨论石板路是不是结了冰,滑不滑,砸到脑壳可就蚀本了。
振叔年青,满不在乎,说我打头。你们走我踩过的地方。
我爹看看我,告诫我:你还是拿根棍子,三个脚,比两个脚总要稳些。
茶叔说我爹操空心,小孩子多砸几次,长得还快些。
我爹骂道:猪始终还是猪,转世成了人还是猪德行。
我爹从不笑,看到他笑,就知道是假笑。但说话却无心。哪怕是一副严肃面孔。茶叔看惯了他这副严肃面孔。因为他俩打小到大没分开过。他理解我爹的不苟言笑,用他的话说就是“下苦力太早了”。吃苦越早,越能体会生活的艰辛,越发现自己的势单力薄,越加势吃苦,越苦越跟生活僵持,脸上的表情,永远是一块铁的样子。久了自己都忘了自己是副什么样子。茶叔知道,一直做我爹的好帮手。从小到大,抬头不见低头见,什么话都听过。何况是我爹这么“恰当”的比喻!他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再听多几次也不在乎!
山上的石头披着雪帽,湿漉漉的,黑着脸,一种兄弟登山,各自努力的样子。
雪层之上的茅草,仍有一股韧劲,踏过去,又咯吱咯吱缓缓地立起叶子来。那些变黑了的叶子,只有一副坚强的样子,一碰就断。或许它的精华都留在了地里,只等着雪山融化,就会献出绿来,作为春天的哨兵。
回头,没有脚印子。
脚印子已经被踩过的草按捺着愤怒抹平了。
走到那坨比轮船还大的黑岩石,我爹停下脚,说:当年的土匪头子瞎了眼躲这里,没水,能躲多久?
茶叔说落雪躲这里,就饿不死了。
振叔捏起一团雪,朝岩口扔去。
没反应,几个人攀着岩石上去,岩洞里的土还是干的,发出强烈的泥腥味。里面没有冻死的野鸡,也没有水桶大的冰溜子。岩洞里面,弯弯曲曲,黑咕隆咚。我摸摸后背,居然湿漉漉了。
牟妮萌是骗人的。
上去看看。
上去看看。
爬上大黑岩,山风呜呜地吹。
雪落高山。
看看那些岩石边有没有野鸡的脚印子。
四个人找了一圈,老鼠的脚印子都没有发现。
极目四望,顿时觉得天地苍苍。
南山脚下的东干脚,北山脚下的何家院子,安静得鸡打鸣的声音都没有。再往北,清水桥、龙岗、凤仙岭,屋脊上都笼着一层白烟。往西,罗坝、西塘、孝母堂,在雪白的田野里像扣着三个烂毡帽。而背后的西山,却像阳明山抖开的一件开了缝爆了花的旧棉袄,直向南面的九疑山盖过去。天是蓝的,融化了雪水一样。山是失范的铁流,在这片大地上纵横。南面的柏家坪、礼仕湾几个院子,几乎被这铁流淹没,只看得马头墙的一点黑影子。东面的山,打铁溅起的碎屑,快被田野、庄稼地、枞树林视若无物了。这个小小的盆地,就是物华天宝的地方?人是一条虫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存在了。人为人的时候,这个地方倒显得空旷孤寂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看那条黑辫子似的舂水,像蛇一样游过白雪覆盖的莽莽田野。
没有钓者。
舂水里有鱼。
没有钓者。
我们空手下山,比上山容易多了。那种惯性,就像后背安了一台推土机。
下到山脚龙溪河边——舂水的支流,河里水汽蒸腾。
这是大地的姿态。水流是它的血管,在地里,在地表,都一样奔腾不息。唯有大地可与时间抗衡。
没有钓者。
我冒出一个古怪念头,是否某年,我有能力的时候,我做一个钓者?与雪山对钓。
雪山的影子里养着鱼。我的影子里有雪山。
巨大的孤独小小的孤独像鱼一样自由。
做寒江钓者这个念头一直在我心里。
可是,湘南的雪却停了。
自2008年后,我很自由了,湘南却再也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雪。冬至过后,偶然天阴下来,不吹风,听到屋瓦上零星的叮当声,就叹一句:下米沙子了。断墙上有一层薄薄的淡淡的米沙子——冰粒,这不是雪,甚至雪的味道都没有。那风吹起来,却有一股吃人的劲,阴湿寒冷,巴到身上,抖都抖不掉。
青江还在直流。
那山,已经长满枞树、藤蔓,石头都见不着了。郁郁沉沉的,想打瞌睡的样子。
山上冻死的野鸡,水桶大的冰溜子,怎么说,都没人相信了。
钓者,那个钓者,那个孤独的钓者死在了盛世唐朝。
我爹,振叔,两滴泪似的落在了盛世的永州雪山上。
2020/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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