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鹅黄
港城的春来得匆忙又急躁,需在一阵旋起的风沙中细细地品度才可嗅出泥土苏醒的味道。蛰伏的冬虫和坚硬的土地在一日长似一日的暖阳里慢慢地松动。此刻南方已是晓窗禽鸣翠,微雨燕双飞,北方的春却来得步履蹒跚,矫情扭捏。焦灼的等待和长久的盼望催生草色的萌发,人们常常惊异于浑黄的柳条倏地从酥软的枝中冒出。这大概就是港城的春了,一切就发生在一夜之间,像否极泰来,在你漫不经心的时候给你最多的惊喜。这份惊喜击醒心中沉睡一冬的慵懒,甚至是心灵深处沉积太久的淡漠。聒噪的生活被它的蓬勃猛击,被欣然的绿意洗染和浸润。
南方的春色,早来且隆重。北方的二月,春还在酝酿着融化第一滴冰水。阳春三月,北方的春才稍稍浸染些鹅黄,之后柳条变软、柳苞抽芽、柳黄“半未匀”、柳枝含烟吐翠,最后是柳絮漫天飞。这样流程才圆满,春才在家乡最为常见的树种上茁壮成长起来。因此对港城春的记忆和期许就年年铭刻在道路两旁随处可见的柳鹅黄上,随着它们晕开的年轮不断堆积春的序曲。
儿时姥姥家门口的大柳树一直根植在我的记忆中。它虽然没有古人所述如丝绦般柔顺,但舞动起来颇有自己的韵律。像儿时百唱不厌、韵律欢快的歌谣,伴随着我无忧无虑的童年。当老家的舅姥爷吆喝他不听话的骡马停靠在姥姥家门口的柳树下时,我知道他又是来给姥姥送野菜芽子顺便借点买种子化肥的开销了。随后紧跟的是午后的一阵长鞭,舅姥爷赶着他的骡马一溜烟消失在胡同中,欢娱地张罗他一年的耕作去了。我这时最喜爱的是他捎来的一些野菜——荠荠菜、婆婆丁、车前子、苦菜花……用这些野菜根部流出的苦浆,蘸了姥姥早春新发的豆酱,咬上一口,苦中带着清香,满是田野的味道。
当门前的柳条变软,吹上舅舅为我制作的柳笛的时候,便开始在或长或短的笛声里,盼望早日吃上姥姥拿手的柳树芽菜团子。于是放学后便比往日早些回家,安心等待姥姥发出上老柳树掠柳芽的号令,那号令是物质匮乏时期美味的代名词,是对春最饥渴的盼望,是关于春的最实在的记忆。
港城的春因了柳树而有了特别的停留。四月的风时骤时疏,年复一年地穿行在港城。昔日衔着柳条纤瘦的树影走过的青春岁月愈来愈远,就连那恼人的柳絮也成为一种遥远的思念。现在港城的春被越来越低矮的、越来越秀气的南方绿植所装点。紫的洋槐、白的玉兰、粉的紫荆代替了高大粗壮的柳树。南方的树种枝叶繁茂,硕大的梧桐叶子隔断了从前对春的记忆,浓郁的树荫仿佛已入夏季。港城的春短了,似乎没有了痕迹,春的信息来得迟了,像个懒起的人儿。
鹅黄细柳已被我冠以报春树的名号。它令人振奋的颜色和细软的腰肢能带给我们新春的气息,像个怀揣着梦想的懵懂少年,站在生命的起点向未来张望。今见错落有致的柳树垂列在山海关关城西路两旁,欣欣然绵延几公里,心又一次醉在那迷人的鲜活与生动里。一阵新雨将娇柔的柳苞唤醒,苞蕊羞答答地小心向外张目,柔软湿润的柳条如二八少女,豆蔻年华,亭亭玉立。在古老城墙沧桑的背景下,在灰墙土瓦的映衬下,摇摆得轻松,鹅黄得养眼,嫩绿得心动。庄重中见鲜活,古朴中愈显明翠,又见欣欣然的“满城春色宫墙柳”。
在古人的诗句里,由于“柳”与“留”谐音,杨柳依依,情意绵绵。古人在送别之时,往往折柳相送,以表达惜别的深情。“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西出渭城,万株垂柳是我对君的不舍之情。灞桥一别,从此天涯望断,各奔西东,愁肠难尽,还望你我各自珍重。就请干了这杯践行的葡萄美酒,相信前行的路上因为有了彼此的挂念而不再孤单、寂寞,此去千里烟波,男儿志在四方,就在这里挥手惜别吧!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风光处处随心赏,春色时时入眼帘。这满城的春色随处可见,又何必执着于枝软柳细的一时缱绻呢?
草青浅
春天里,草是大地最无私的馈赠,山野、沟渠、荷塘、沙洼,几乎无所不在。每当和煦的春风一吹,漫山遍野、山河大地,无处不遍布轻轻浅浅的春草。高雅的景致园林、低矮的黑泥渔塘、坚硬的水泥工地、松软的田间地头……只要有零星的泥土、水、阳光,就有小草悄悄冒头。
有人说,它们有千钧之力,若给它们一根杠杆,它们能撬动地球,但我知道它们从来都是无声的挑战者。大地在此时是公平的,也是无私的,它给所有能够生长草儿的地方以同样的滋养,让它们与其他生命一样,有超越生命的可能。
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草原上水分、阳光充足,土壤肥沃,草儿自然长得从容淡定;沙漠中阳光充分,养分和水分稀少,草儿自然长得艰苦卓绝;湖泊里养料和水分充沛,阳光却稀缺,水草自然长得纤细瘦弱。自然界的大手给所有草儿以生命的尊重和呵护。只待一阵春雷响起,一夜春雨滋润,草儿大军便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占领阵地,它们使用的是最好识别的人海战术。如此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草儿第一次以无名小卒的身份,以卑贱之躯吹响了春之攻坚的号角。跟在其后的是那些叫作花儿、树儿的精锐部队,它们配备精良、训练有素,是“春司令”的皇家部队。草儿是世界上随处可见的植物,它们如此轻贱,如此孱弱,又无比担当,无比强大。
在南戴河海滨度假区,无论是步入栈道还是沿海骑行,我们除了欣赏沿路的大海、沙滩、海鸥,还会关注到一种奇特的植物——芮草。在幾十公里的沿海路两侧,芮草们坚挺干练的身姿一下子就会吸引路人的目光,它们是观赏性极强的一种草,堪称草中新锐、众草偶像。春风徐来,春雨如丝,一声令下,它们就挺着笔直的腰从海沙中冒出又尖又壮的头。它们并不喜欢群居,而是各自安营扎寨,独站在荒芜的海沙中,直到个子长到约15厘米的高度。它们一直像刚入伍的战士,纪律严明,无需监督,自行立正,时刻准备听从首长出发的指令。原来草儿也可以这样的英姿飒爽,青浅黄嫩的军装,刚毅挺拔的身姿,目光如炬的眼神,雷厉风行的作风,潇洒整齐的队列,站立在黄沙、飞石、海风之中,如此的英武、神气。待到橙黄橘绿之时,它们的头上还会长出硕大的如狼尾一样的毛毛,如朵朵浮动的云霞。芮草就像是草根英雄,彻底打破了我对草芥之躯的偏见,原来高手在民间,青浅之中自有一份庄重,一份高贵。
也许正因为春草的随处生长,生命力强大,古代的文人用它比拟离恨的绵绵不绝,相思不尽。春草既是景象、喻象,也是心象。天涯长路,离人愈走愈远,归期无望,视野尽处春草蔓延,满腔离愁别绪也随之荡开。想到春草又绿的来年,友人是否可以早日归来。问君心中到底几多愁,绵延不尽的春草与奔流不息的江水是否如同你的忧愁?无论时空怎样流转,只有这些永不停止、辽阔无边的自然意象能永远寄托最深的愁绪!一株草的生命是如此的卑微,但在诗人的眼中却又能寄托如此深重的哀愁,这是一株草的使命,也是一棵植物的智慧。
春息日渐浓厚,青草盎然渐立。萋萋芳草路,又送天涯路人,此去迢迢千里,此物亦重相思,望君时时多采撷吧!
樱嫣红
在北方的春光里,在复苏的草木中,有一种花报春最早、花色最艳、花势最旺,却最易被忽略、被混淆、被遗忘。它就是一枝独秀的樱花。北方的人们对它似曾相识,又鲜少关注,就像某些人,他们一直在角落偷偷地存在。
关于樱花的样子,我们需从记忆的闸门中搜罗一下才能重新组装出它的轮廓。有人说,它像杏花,花开时节,如粉红的烟霞,漫天飞舞;还有人说,它像樱桃花,花朵艳丽,如天边的云锦,光彩照人。其实,樱花与这两种扎根在乡土的花外表极其相似,骨子里传递的性情却截然不同。
唐代诗人温庭筠写樱花时这样说道:“红花初绽雪花繁,重叠高低满小园。”樱花盛开之时,花朵粉中带白,饱满紧密,重重叠叠,颇为繁茂。明代于若瀛在诗中这样提到樱花:“三月雨声细,樱花疑杏花。”樱花与杏花的模样极为相近,都是先开花后长叶,在花枝的顶端出茎开花。所以说,满园春色中,一枝红杏最先探出头来,于不经意处给你惊喜。这是自然现象使然。诗人多喻杏花为多情的女子,含情脉脉,临水独照,情意绵绵。至于“红杏出墙”之说,那是后人延伸理解的一厢情愿,或者是见仁见智的个人喜好。不过樱花与杏花比,似乎更娇气,耐不得寒,耐不得潮,更耐不得阴。如若忽视樱花的生存环境,随便种在院落或者建筑物旁,它必将枯萎无疑。虽与杏花相似,但它比杏花难伺候,花期又短,所以从没有人说它如多情的女子,顶多像个爱变脸的没长大的小女孩,骄傲、矫情又多变。
再说樱花和樱桃花吧,春音一起,它们就粉黛佳人般可人妖娆,繁英如雪,其香如蜜,其锦如云,气势未央。但两种花同为万绿丛中的红霞满天,名字仅有一字之差,给人的感觉却有着天壤之别。樱桃花不仅花色宜人,而且果实酸甜可口,是农间田舍常见的植物。而樱花只以一季花期示人,多数不产果,个别有果实挂树,其味光怪苦涩,难以下咽。简单说,一个是经济型果木,一个是观赏型花木。一个像坊间大姐,亲切实在,一个有点像花瓶美女,小家碧玉,端着架子。如此,樱花自然不是乡野之人的首选,而是庭院楼阁里文人雅士的钟情之物。据说,自秦朝开始,樱花就早已根植在朱门铜雀的高宅大院里。想着那一朵朵美丽的樱花绽放,文人们簇拥着,穿行在烂漫如云、光彩似霞的花海里,此情此景定是一幅最有情致的水墨风景画,即使没有甜美的果实入口,仅此美景,足以让历代的雅士们驻留其间,流连忘返了。而樱桃则成为田间桃前李后的实在作物,不求附庸风雅,但求接济众生的仓廪之食即可。
人们对樱花的勾勒似乎还有另外更多的说法。
因其花期短暂,仿佛时光一样匆匆。诗人云:“流光容易把人拋,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樱花的丽影存于尘世,忙碌而又易逝,这与众生草芥何其相似。
有人还说,樱花是纯洁的爱情。每到花开季节,热恋中的情侣都会聚拢在樱花下,谈情说爱。满树的樱花,是对情人最深切的诉说。掉落的花瓣,是对爱情最隆重的珍藏。爱情如此美好又珍贵,要么像樱花一样灿烂,要么随花魂一同陪葬。死生轮回里,只有一段段真情重生。无论来与去,都是那么圣洁,那么烂漫。无论是铭记还是遗忘,都是那么清澈,那么纯净,不留一丝尘埃,不染一毫俗尘。
在日本,“樱花7日”的解读更为悲壮。这或许符合日本人骨子里悲观主义的审美习惯。日本尊其为国花,除了赞美它娇艳妩媚,更是汗颜它短暂灿烂后随之凋谢的“壮烈”。一个民族自有其独特的审美视角和精神土壤,根植于此,对花草树木的诠释各有结论,有所不同。
如此看来,通过比较,我们对于勾勒一种花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对于描摹一株花的性情,却越来越模糊,这有点像一种人,还有点像一个国家,捉摸不透,不好定论,求同存异吧!
梨素白
百花争艳的四月,每隔十五天就更换一个花期。谷雨过后,北方的梨花开始含苞,又到了人们盘算着到郊外赏梨花的时节。相信会有人和我一样,早早地打算前往,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错过花开。有时候恶补似的奔赴那里,却是花已凋落,入土成泥。一夜春雨,芳菲殆尽,好不痛心。是花期太短,还是怠慢了花期本身呢?
在桃李尚未登枝展俏之前,梨花已迈着云般轻盈的脚步、展露月般姣柔的容颜,提前报春了。当梨花漫天飞舞,奔涌的春心,在大地的蛰动中,早已幻化成无处不在的山水写意。梨花的盛开,意味着北方撩人的春色拉开序幕,然后是桃李追随争艳,春色渐入佳境,春意渐向浓密。
穿行其中,远观近瞻,银装素裹,香远袭人,只想让时光静下来,让一切凝固在冰清玉洁的纯粹里。梨花一团团、一簇簇,皎洁轻丽,一尘不染。一片素白覆盖山野,像白衣胜雪的凌波仙子坠入凡间,玉树临风,轻灵飘逸,玲珑清透。风过梨花,雪仙子长袖善舞,仿佛穿越到了盛唐乐坊,奏一曲《霓裳》古曲,清雅曼妙。
旷世帝王唐玄宗抵挡不住羁杨的狂潮,在马嵬坡忍痛赐死爱妃杨玉环。当时是何等的痛彻心扉,何等的怜惜不舍。白居易用“梨花一枝春带雨”来形容杨美人的悲情之美。有了梨花的映衬,连美人香消玉殒的画面都变得那么的陡生情愫,那么的感伤凄美。
院落溶溶月,春夜雨无情。片片梨花雨,点点月含冰。梨花美得那么一意孤行,那么出尘脱俗,那么不忍触碰。间或有青蕊沾染衣襟,姣白的花瓣散落足尖,内心不禁悠远起来。想起纯真年代曾经清丽淡泊的心,素雅洁净的容颜,转瞬即逝的爱情,不离不弃的誓言。如今雨打风吹过,梨花见证过的爱情不知归落在哪一片泥香里,又在哪一个季节苏醒萌动。蓦然回首,重又相识在哪一条烟雨蒙蒙的雨巷,牵手哪一个丁香样的女子。
冰雨一样的岁月敲打着梨花一样的时光。一切都在改变,一切又都没有变化。那些懵懂感伤的青春,那些任性无畏的岁月,那些铿锵有力的理想,那些渐行渐远的离人……总有那么一点点的孤傲,一点点的洁净,像极了单纯的梨花。
可是,有时生活远在梨花之外。好在,韶华易逝,我们的初心未曾晕染,一直向着本色,向着素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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