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答友人
(一九六一年)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题解】
本诗手迹题为“答周世钊同学”,后发表时改为“答友人”。“友人”,即指周世钊等湖南同学。1960年至1961年,中国经济从极端困境走向复苏,时任湖南省副省长的周世钊与同是毛泽东同学及好友的乐天宇、李达三人闲聊,商定送一点薄礼给毛泽东。李达送一支斑竹毛笔,附寄咏九嶷山的诗歌一首;周世钊送了一幅东汉蔡邕文章的墨刻;乐天宇送一条幅,并寄一七律。毛泽东感念旧日同窗盛意,吟此一律相赠。基调是歌颂、赞美家乡。
【注释】
[九嶷山]亦作“九疑山”,又名苍梧山,在湖南省宁远县南30公里处。旧说舜南巡,死于苍梧之野,娥皇、女英二妃寻夫至此,九坟疑似,莫辨真伪,故有“九疑”之称。李白《远别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指娥皇、女英。为帝尧之女,故称。
[斑竹]又称湘妃竹。神话谓二妃至苍梧,思帝悲啼,泪下沾竹,竹尽斑。见南朝梁任《述异记》。斑竹之生,实为菌类侵蚀而成。
[长岛]指长沙湘江中之橘子洲。
[芙蓉国]指湖南省。五代谭用之《秋宿湘江遇雨》:“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芙蓉,指木芙蓉,盛产湖南省。
【品评】
领会此诗,第一步是要准确把握“帝子”故事的含义。此诗前两联四句,皆围绕一个诗境——“九嶷山”展开。白云、翠微、斑竹、红霞,都在九嶷山的空间规范里。九嶷山,既是帝舜南巡葬身之所,又是他的两个妃子自投湘水之所,开篇见“山”,诗情便植入一个神话体系。这神话,如注释介绍,本极简单,毛泽东引其入诗,隐曲之衷又是什么呢?
慨叹帝舜的帝命不永或无巡难归?
哀怜娥皇、女英泪洒相思或殉情自尽?
果如此,则毛泽东便在最浅近、最表层的意义上复述了一个人尽皆知的传说。以诗人学养和领袖风度,当不致如此。那么,“隐曲之衷”究在何处呢?
我以为,本诗的旨趣,是一“思”字,或一“恋”字而已。山是故乡名山,竹是故乡名产,帝子是故乡人物,一一用彩笔(白、翠、斑、红)点染之,皆缘于思乡之情、恋亲之意也。而“思”与“恋”,基底为一“爱”字!因为是写诗,这思恋之爱不好坦坦直陈,最后只好依托一个古老的、惊心动魄的神话故事。这儿,切忌一对一的比附。有人考释,“帝子”句为“暗寓女友当年由家乡来到都市长沙等地”。实则实也,证亦证也,如此解诗,何必写诗?只要在本质上认同了“帝子”形象的美学意义,这一形象由爱恋而生忠贞,由忠贞而勇于牺牲的生命历程就有了含蓄的比喻(暗喻、隐喻)或象征(人的、情的)之义。
颈尾二联,缘着前四句的定势,作诗境、诗情拓展。境,由九嶷山一个“点”,扩展到洞庭湖橘子洲这个“面”;情,由思古幽情,飞跃到览今豪情,一改含而不露为直抒胸臆。诗眼,在一“梦”字。主动寻梦,或偶入乡梦,暂不用管,但借此一“梦”,诗人的主观情怀得以拥抱一切客观事物。“连天雪”如画,“动地诗”如歌,皆在“芙蓉国里”;而“芙蓉国”则又在我的寥廓之“梦”里!
1961年,中国经济形势极为严峻。从这首诗里,我们却感受不到一丝游移与彷徨。一往情深的,是诗人对故乡的热爱与眷恋。泛言之,诗中之“芙蓉国”,亦即新中国之写照。家国相依,爱家乡、恋友人的背景情绪乃爱国主义也。
辞采之丽,意象之美,此诗冠绝毛泽东诸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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