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记
我们那时的蒙童小孩,几乎都穿开裆裤。爬着玩着,屁股上露出一个胎记。那胎记靛青色一片,像半张老熟的荷叶,不规则地盖去半个屁股;又像两头乌的小猪崽和花迷小狗;更像秋野翻转在农田里的肥沃青泥……
那长在屁股上的胎记,不同于长在其他地方紫黑的记,那记在我们那里称作“痣”,是永不褪色的。若长在显眼的所在——特别是脸上,有碍观瞻。甚者,殃及相亲找对象。而胎记则不然。乡下的孩子草根般的贱,更好伺养。每到春夏,父母们田里农活都忙不过来,再说那时孩子多,谁有空闲来看护呢?那本该带弟弟妹妹的大孩子们,早到乡场上野去了。留下那将要学步的娃,被关在客堂门槛里,寂寞地玩,哇哇地哭;裂着屁股在席簟上爬,在泥地上滚。说来也怪,那曾经青青的胎记,爬着玩着就不见了。
一个长了胎记的婴儿,自呱呱坠地起,这样滚打着,胎记渐渐地淡出,此时家里的老人说,快了,娃要开步了。果不然,要不了几个月,那娃真的趔趄着开步了。那姿势宛若刚出蛋壳的鸡鸭,戆戆的,怯怯的。
若是头胎,母亲没有经验,会为这青青的胎记担忧。此时老人们会说,不碍事,那孩子定是不肯投胎下凡,被王母娘娘一脚踢下来时踹青的,只要一沾泥土自然会消失。
也怪,真的一沾泥地,一年半载就消褪得无影无踪。
我已念初中时,祖母还常念叨,我小时候就长有一片很深的胎记。也许冥冥中的我预料到三年困难时期将临,所以不肯下凡。那胎记更是王母娘娘踢重之故了。不怕你老笑话,当我懵懂间蹲在场角边拉屎,透过两裆,观察屁股的尊容时,虽见不着自己的胎记,却见到倒过来的人们一张张饥馑的脸,和晃得眼睑迷离的太阳。鸡鸭们与几只饿得肋骨像搓衣板似的狗,正虎视眈眈地逡巡在周围,巴不得我快点离开。
那经历是很有趣的,以至于小时候的我,在无聊的时候,常一个人原地旋转,旋转得晕乎乎的,在快要倒地的当儿,将双手撑在地上,从两裆间看奇妙的世界在旋转,看倒过来的人们怪异的脸。那是童话世界吗?那是漫画天地吗?
童年,也许就在这懵懵懂懂的旋转中,被甩过了破旧的门框。
我虽然未能见自己的胎记,但我见过弟弟们的胎记,祖母说,他们的都比我的要淡。后来,我女儿凌韵出生了,她是出生在乡下小镇上的,那胎记不仅淡而且小,淡得像一抹烟缕,小得像几个青团。去年,我外孙女出世了,她生在大都市的妇幼保健医院。出于好奇,我观察一番,居然没有一片胎记。
联想到自己儿时的胎记,我有些纳闷:从农村到城镇再到大都市,我们渐渐地远离土地,怎么那胎记也慢慢地褪去,以至于无呢?
查字典知道,那胎记的学名唤作“母斑”,顾名思义,那是生命降临时母亲给你打上的印记,就像时下通行的防伪条形密码似的。那我们童年留存的胎记,就是母亲大地给我们盖签的证件了。证明你属于这片土地,那片土地也属于你。即便随岁月流逝,表面上虽已褪尽青色,但它其实没有离开你,而是融化在血液中,渗透在骨髓里。它使你腰板挺直,能抵御疾病明里暗里的侵蚀,饥寒的煎熬,世俗的诱惑。
我老家隔壁的童年伙伴,他也添了个孙子,也怪,虽然出生在农村,居然也没有胎记。我那伙伴告诉我,原本分到手的土地,现在全被征用了。而那分田到户,土地重新回到农民手里的喜悦,仿佛就在昨天,现在一晃又没有了。就像原来充满希望的潜力股,一夜间忽然又蒸发了似的。生活虽然过得不错,不过作为一个农民没了土地,心里不踏实。以后,原本在这片土地上摔打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后代,如果在外面找不到工作咋办?他说,近年来会无端地心慌,以至于心律不齐,我怀疑是不是与渐渐远离土地有关。
他边哄着哇哇哭闹的孙子,边说:等你能下地干活时,土地已没有了。又朝向我自语说:这土地确实折磨人,可一旦失去了,心里却不是滋味。
我那已做了爷爷的伙伴,小时候不但屁股上有胎记,脸上还有一颗红痣,与生俱来,永不褪色,而且上面长出了几茎腼腆的黄毛。他也纳罕,现在的小孩怎么都没有胎记了呢?
我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那是我们失去土地的缘故。但我终于没敢戳破它,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谶语——天机不可泄露。
2010年8月于枕曲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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