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梅《戳鱼》散文赏析

作者:朔梅 栏目:朔梅诗集 2020-09-18 17:07:24

戳鱼

以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表达一个意思,且作为文章的题目,大概是有些突兀的。这怪不得您,那是奉贤西乡的土话。指的是一种捕鱼的方法。那方法应该是很原始的,就像纪实频道播放的非洲土著人用标枪狩猎一般。所以,我怀疑,这就像我们虽然有了拖拉机、收割机,却依然离不开锄头、镰刀一般;尽管现在有了更功利的渔具,但原始的戳鱼的鱼叉,还是与镰刀、锄头一起留传了下来。

戳鱼的工具是鱼叉。鱼叉有两种,一种是“扁叉”,形似《水浒传》中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使的钢叉,不过不是三根刺,而是齐刷刷的五根刺。还有一种叫“团叉”,形似圆柱状,有五到七根刺。那鱼叉,不管是“扁叉”还是“团叉”,原本都是由铁匠铺打制的。后来也有以建筑用的线材焊制的,这只是取其制作方便,其刚性及锋利远不如铁匠打制的,但每根刺上也有倒钩。一般的鱼叉都在筷子般长,倘若要叉大鱼,如黑鱼、鲤鱼,就得用尺把长,带刺的鱼叉。鱼叉的另一端有一根铁条,插在竹竿的细端,再用铁丝或麻绳捆绑牢固。那竹竿有五六米长,尾端还系一条与竹竿等长的麻绳。

之所以叫作“戳鱼”,因为就是用这样简单的工具去刺中鱼,故得名。戳鱼,除了冬季及早春,其他的季节,都可以为之。那时乡下港汊纵横,有的是鱼。男人们在劳作之余,看看家里没吃饭下酒的菜,就操起鱼叉到河滩边走一遭。要不了个把小时,就拎着一串鱼进门了。那戳到的鱼,都是用青韧的茭柴茎穿着的,虽冒着血,却很鲜活。一刮掉鳞片,放上些毛豆或青椒红烧,鲜美绝伦。

因此,戳鱼成了作为农村男人的技能。男孩子从十来岁起,就扛着鱼叉,游走在浜滩边,不出两三年,便成了一位戳鱼好手了。若遇到哪家嫁囡,而男方家境不富裕,媒婆往往说,那囝囝头乖巧,家里的荤腥,都靠他戳的鱼营生。这一年下来得省多少钞票呢?女家想想也是。这门亲事就答应了下来。由此看来,这会戳鱼,也成了农家小伙子相亲的筹码。有的人因为自己喜欢吃鱼,所以添作菜肴;而有的人,自己不喜欢吃鱼,只是出于一种癖好,几天不摸鱼叉,就技痒。

我父亲就是一个戳鱼能手,每次出门,从不空手而归。可他不吃鱼,理由是:鱼太腥了。有时戳得多了,就分发给左邻右舍。后宅的新奎伯伯更是戳鱼高手,其技艺远在我父亲之上。

戳鱼虽是小技,但也自有其门道。而以你未见鱼,却先被鱼发觉为大忌。所以隐身显得尤为重要。新奎伯伯戳鱼时,会在不同的季节穿不同颜色的衣服。这大概与他参加过志愿军,打过两个战役,会找有利地形隐蔽有关。

若是在春天戳鱼,新奎伯伯穿毛蓝头土布的衣裤,头上戴一个放青的柳条绾的帽子。夏秋,则穿洗得发白且打满补丁的旧军装,再戴一顶破凉帽,若站着不动,宛似一个吓唬鸟雀的稻草人。这样,就与这个季节四周的环境保持同一色调。

戳鱼时走路也有讲究。除了脚步要轻,以免引起细微的震动外,而且不能改变走路的速度与脚步的频率,更不能见有渔情就居足。否则,鱼一定溜之大吉。因为,鱼也鬼得很,它其实早就注意着你了。即便是这样做了,还有一条得千万注意,不能正视着朝河面看,鱼见有人在观察,对不起,尾巴一摆,“轰”的一声,跟你拜拜了。

新奎伯伯观察渔情时,也善于伪装,不是背一捆青草,就是掮一把锄头,像一个出工的农夫。眼睛却不时地朝河里斜着瞥一眼。他发现有鱼,也不居足,笔直往前走。说笔直走,也不是一往无前地快走。他的小腿肚子粗壮,开步也显得特别沉,似进非进,像一匹谨慎的树腊蜥。其实,他的鱼叉就放在附近的垄沟里。绕一个圈子,拖着鱼叉,从沟渠里径直过来。当鱼还在高谈阔论,嘲笑这个农夫时,“扑哧”一声,鱼叉已插入它们的背脊。

这当然是指戳鲫鱼之类,若戳黑鱼,则没那么容易。戳黑鱼一般都在初夏以后的日子。黑鱼有灵性,所以鬼得很。一般不现身,除非是今天心情好,出来晒晒太阳;或者是驱赶着小黑鱼游玩。虽然如此,它的行动依然很诡秘。一般是,人还未见它,只听“咕隆”一声,早已遁得无踪无影了。会戳鱼的人一听早知道是黑鱼,于是就守在那里,有时要守好几天。那也一定得赶在黑鱼到达之前进入阵地。

戳鱼一般都瞄准鱼头前面一点,这不仅是鱼的要害,还是因为鱼在逃避时总往前,所以得有提前量。当然,还得看天气,阴天与艳阳天不同,如果是艳阳高照,太阳直射水面,则会引起折射,所以在瞄准时发生偏差,那要根据光照的角度来判定。这些,新奎伯伯最有经验。

新奎伯伯先把鱼叉放在最顺手的地方,然后蹲在沟垄间。这时,天多半有些热。他用一张芋艿叶或香瓜叶罩在头顶,既遮阴又伪装。即使黑鱼发现,也误以为那个农夫在拉屎。黑鱼到来时先有征兆,若是听到一阵急促细小的泼水声,准是落单的黑鱼来了。那是在觅食的小鱼虾躲避黑鱼时的声响。若听到鱼换气的唼喋声,那肯定是一条母黑鱼牧着小黑鱼过来了。而此刻,母黑鱼一定在小黑鱼后两三米远的地方。只要你耐心等着就是。如果此时怀疑自己已被黑鱼发现,则将早已折好的狗尾草或芦叶,遮住面部,且轻轻晃动。那是对黑鱼的催眠术。晃动得黑鱼有些眼离,慢慢地摆动起尾巴迷糊起来。

看着黑鱼游进自己的射程之内,新奎伯伯动作比猫还轻巧十倍,慢慢地挪动鱼叉,轻舒猿臂,鱼叉早已似离弦之箭,脱手而去。只听得“咕咚”一声,随即是鱼叉竹竿剧烈的抖动。黑鱼还以为在做梦,新奎伯伯早已笃悠悠地收起麻绳,一条老黑鱼亮出水面。嚯!足有五六斤重。当将黑鱼甩到垄沟里时,那黑鱼终于明白上了老家伙的当,情犹未甘地作最后的挣扎。但悔之晚矣!新奎伯伯释然地点上一支“勇士牌”香烟。

新奎伯伯的家里,一年四季有鱼。鲜鱼吃不完,就腌咸鱼。场角上一根竹竿祭得高高的,上面尽是各色各样的鱼干。来客人了,便摘下几条或割几片。可他自己也不喜欢吃鱼。

戳鱼最好的季节是在四五月,那是鱼的繁殖季节。河岸边的芦苇、茭柴、菖蒲刚放青。滩涂畔的东洋草刚从秧包衣里挣脱出嫩叶,便成了鲤鱼与鲫鱼打祭(交配)的温床。这时的鱼多,而且好对付。即便是阿囝哥(这是个很有故事的人物,我已在好几篇散文中提到他,可惜他比我祖父还大些,也早已作古了。之所以一直写到他,因为他有趣。)这样,虽常戳鱼,但是个从不见长进的主,也不会空手而归。

阿囝哥不像我父亲与新奎伯伯,他最喜欢吃鱼。嗅到鱼腥就掉口水。照理,他该是个戳鱼高手,可造物主偏与他作对似的,他的渔技太烂。除了这鱼打祭的时节,其余,难见其有所斩获。

他,清瘦的个儿,背驼得厉害。我怀疑他晚上睡觉一定不能平躺。走起路来一弓一弓的。脖子细长,接食管粗大。喜欢说笑话,说到开心处,只见其接食管上下抽动。三五爿田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做过生产队长,种地是好把式,可就是戳鱼不见长进。

阿囝哥只要一提鱼叉,神情就严肃,也不再说笑话,最多是干咳几声,以释放自己的紧张情绪。他在河边逡巡时,虽动作谨慎,但总显得有些滑稽。他未曾见鱼,而鱼早就“咕咚”一声滑脚了。鱼倒不吓着,可他吓得“噢呀”一声,脑门沁出细汗,心头“怦怦”乱跳。即使难得发现渔情,早就紧张得喉结发干,走路的姿势像痉挛。看看离鱼近了,不是鱼叉兜住庄稼,就是不小心被土块、草茎绊个踉跄。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所以,偶然见阿囝哥戳到一条半大的鱼招摇过市,人们就议论说: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大概那条倒霉的鱼在撒污,来不及系裤带,被阿囝哥撞个正着。

我想,阿囝哥的戳不到鱼,也许是因为他太功利了。因为他喜欢吃鱼,在戳鱼的时候,老想着鱼味的鲜美,以至于喉结抽动,手脚痉挛。看来,你想做成一件事,应该从容不迫,以平常心对待,才能成功。

不过,在鱼打祭的时候,则另当别论。人们说,恋爱阶段的人,智商是最低的。在这个季节,鱼也不例外。或者不是智商低,而是利益驱使。孔子说:食色,性也。人的利益是想吃鱼——像阿囝哥,而阿囝哥太功利,却戳不到鱼。而鱼的利益是遗传自己的基因,延续后代。这些个鱼,鳑鲏鱼也好,鲫鱼也好,鲤鱼也好,三五条,甚至更多的雄鱼追逐一条雌鱼,打斗着,翻滚着,根本忘却了一条条鱼叉正等着伺候。

鱼打祭的声音此起彼伏。阿囝哥急得像蚂蚁,哪里起水花,就奔向哪里,待他奔到跟前,鱼又在另一处打祭了。不过打祭的鱼实在太多了,像逆松花江水而上产卵的大马哈鱼,棕熊总能逮得到。所以,这也是阿囝哥的渔季。戳鱼虽是小技,但我们从阿囝哥与鱼打祭上也能悟出一些道理。

戳鱼作为一种捕鱼技能,是符合不涸泽而渔的古训的。它专挑成鱼,而放过小鱼,从而使鱼的繁衍生生不息。现在,戳鱼的技能,近乎失传,这不仅是因为农村的后生少了,更是由于人们的疯狂,嫌戳鱼所获有限。于是电触鱼、笼头网的伺候,所过之处,小鱼小虾一网打尽。现在的港汊间,许多鱼类已经绝迹了。

环境的问题,虽已引起人们的关注,但何时再能恢复到近乎原生态的乡村呢?

2011年12月6日于竹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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