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梅《最后的农妇》散文赏析

作者:朔梅 栏目:朔梅诗集 2020-09-18 17:07:26

最后的农妇

随着乡村城市化进程的步履,乡村的范围日见其小。原本不值钱的土地,在渗透了重金属后,含金量也越来越高了。就像非洲塞伦盖堤草原,旱季来临时,渐渐萎缩的水塘。之前自由自在,在雨季的河流里从流游荡的鲇鱼们,被挤在逼仄的泥潭里,作最后的挣扎。

祖祖辈辈折腾这片土地,信奉“我以我手奉我口”的农民,渐次失去折腾土地的权利,多数人家离开原来的宅基地,被集中到相应的区域。年富力强的人们,就像非洲草原上的野牛群,早在旱季来临前,逃离得无影无踪,所剩的是些年迈体弱者。而这一群体中,所多的是农妇。

那些农妇的年龄不等,从五十来岁至八九十岁。那相应的男人哪里去了?如果你是乡下人,就会知道,农村的男人普遍短寿,不是生老病死,就是过早地被土地熬干了油,在寂寞中死去,所以剩下的是他们的寡妻。

在集体所有制时,虽说吃大锅饭,但什么事都由集体扛着,没有殷忧,活得舒坦、充实;分田到户后,种的是自己的地,虽辛苦,但挣的是自己的钱,踏实而自信。整年整月折腾土地,土地同样折磨得她们耗尽青春。有时她们也难免怨艾,而当看到高高的谷堆,看到雪样的棉花时,那付出的辛勤与年华又算得了什么呢?

每逢农闲的日子,农妇们闲不住,浆纱经布纳鞋底,磕唠着家长里短,窃窃地笑着交流私房话,借以舒展常年紧绷的筋骨,修复损伤的关节。这其实比什么药都好呢!

而如今,那折磨惯了的对象没了,筋骨生锈得咯咯作响。也许有政府给的镇保钱,也许还不到享受镇保的年龄。她们整天整月地待着,心里无端地生出恓惶与不踏实。她们有时很纳闷:当年拥有土地时,常常盼休息天,怪罪季节的莫测变换,诧异杂草的潜滋暗长。而今,整日待在家里休息,心里老是着慌,着慌得高血压、心动过速。那倒像在从前常常盼过年过节,如今,每天的生活都像过年,过年倒显得很平常了一般。

种田人,真是贱骨头!那是农妇在闲暇时经常冒出来的一句话。

如果是冬天,太阳还暖和,她们就聚到背风处的墙根。年纪轻的,不是搓麻将就是斗地主;年长的,抑或还习惯性地在裆下夹一个脚炉,手里有一针没一针地纳着鞋底,或亲手缝制自己的老衣(寿衣),边抈着锡箔,嘴里不停地唠已离她而去的男人。

农妇的一生,大多勤劳而波澜不惊。特别是那些七八十岁的,大字不识,但加减法与乘法倒也无师自通,碰到除法,就算不过来。不过除法用得少,到市场里卖自家产的蔬果鸡鸭,也不用除法,只要把老公挣来的钱能码起来就成。

老公的钱一定要收紧的,不然,男人有了钱就会去找野女人。时下流行的一句话:“男人有钱就学坏,女人学坏就有钱。”其实,那时的她们在出嫁前就懂得,那是老娘教的。这是乡下的女人收住男人心的一个法宝。还有一个法宝就是晚上不让上床,这一招有点损,就像家法,一般是不动用的。这两件法宝也是老娘教的,老娘也是由她的老娘教的,一代代传下来,屡试不爽。

农妇一般都是家里的掌门,钱都由她管着,所以不需要留私房钱,只有男人才掖私房钱。男人挣的钱,除了留些够他抽烟外,所剩的全部上缴老婆。老婆之所以抠得那么紧,除了怕男人花心,还有就是怕男人倒贴公婆或叔姑。男人被女人管得紧,又要挣面子,只好少抽烟,或者抽更差的烟,或者趁卖鱼虾蔬菜时落几个小钱,那是老婆不知道的。那积攒下来的就偷偷地塞给父母或弟妹,好让他们买些好吃的或添些簿本铅笔,权当尽孝悌。

男人的这一招,女人一般都知道,但她们也开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捏住命脉,翻不起大浪。再说她们都懂得,就像放鹞子,线拉得太紧了,那鹞子会脱线而去的。这样的家庭,内外和睦,男人在外也体面,日子也过得滋润,村里人会夸奖说某某家的媳妇真来得,一个家打理得八脉调和。

自然也有例外,有的农妇过于精明,待男人也挺好,烟酒都亲自买好,上镇买卖里外一把手,这样男人的手头没一点活钱。那家男人若是个窝囊废,也就作缩头乌龟。劳作的闲暇,总一个人躲在墙根或稻草堆边吸闷烟,不合群,也没有好伙伴,回家后不是闷声就是闷睡。这样的情况,往往女家是坐嫁囡,招赘的男人往往腰板不硬。若是遇到一个男人还有些血性,就会不依。这样三天两头吵闹,乃至红杏出墙或离婚。到那时,女人或不悟或后悔。女人后悔了就哭,那哭是嚎啕的哭,农家女特有的拉开嗓子在家门口哭,边哭边诉。说:那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这个乌龟(乌龟是我们那里女人骂男人的话)作孽啊!那一般都是在晚上,反正夜长着有空,细细数落,嚎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第二天,一家人黑着脸扒完饭,女人红肿着眼照常出工去了。

于是村里就议论,阿陆家的女人不声不响,把男人治得服服帖帖,真是会捉老鼠猫不叫。阿四家的女人太抠太拉喳,口无遮拦,闹得家里鸡飞狗叫——居然还不让阿四上床,这怎么受得了。

其实,那些农妇,在其为未出阁的农家女时,全然不是这样的。她们虽然读书少,但都懂事达理。出挑得健壮的体格,头发乌黑,红扑扑的银盘似的脸上写满笑意与憧憬。一条粗黑的大辫子,槛内槛外跳荡着青春,自小就学会浆纱织布纳鞋等女红,其中做鞋子是最见功力的。

那做鞋,先是绞鞋样,绞鞋样要有点灵气,不是每个农妇都能绞的。有的终其一生,因为绞不好,一直得向人讨要,而且就此成为别人议论的话柄。然后是纳鞋底,鞔鞋面。鞋底纳得不好,像酱饼,鞋的样子就难看。一双鞋完工后,既要看它的样子,还要穿着跟脚。如果具备这两个要素,那是一双好鞋。

所以,那时农家的小伙子找对象,往往先有媒人讨个对象绞的鞋样,或看女的纳的鞋,然后再要生辰八字。这自然也有作假冒充的,有句农谚叫作“瞎子看申报,缺嘴(兔唇)嗅木犀”,指的就是在相亲上为掩盖缺陷而作假。待洞房花烛夜一看不对劲,那已生米煮成熟饭,晚矣!将就着过吧。

农家女未嫁时,除了下地干活,还得帮父母带弟妹。得空则忙里偷闲,纺纱织布纳鞋,准备嫁妆。等她的嫁妆准备就绪时,她家的门槛几乎被媒婆踏瘫了。那时她大概十七八岁。说来也怪,那些曾经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女孩,在伙伴们中间撒野的村姑,一下子变得娴静起来。连走路的姿势也不再风风火火了。见着生人或与人说话,无端地会脸红。那时段的村姑,有如上蔟前的春蚕,用自己青春的全部热情,准备着爬上蚕蔟,吐丝而作茧自缚,等待生命的蜕变——这也是村姑的宿命吗?

等出嫁后,再回娘家,人们发觉,那粗大的辫子不见了,开过的脸上不是泛着幸福的红晕,就是显得有些忧郁苍白。人们由此推断她的婚姻是否美满。要不了一年半载,孩子出生了,那女人就算是完成了由女人到妇人的蜕变。

此时,原本作为女人的羞怯与爱美荡然无存。敞开衣襟奶孩子,即便有公公小叔子或野男人也视若无睹。大着嗓门使唤得男人团团转是她们的幸福与满足。这大多是因为生了儿子底气足之故。俗话说:母以子为贵。这不仅在帝胄富贵人家如此,平民百姓亦然。人类好些习性,尽管已进化成高级动物,但低级动物的本能还保留着,而动物界似乎没有重雄而轻雌的,人类却进化出重男轻女。那时每户人家有五六个小孩则不稀奇,如果那女人倒霉,一直生女孩,她在家里就没地位,且一直生下去,直到她油枯灯尽而丧失生育能力。那时的女人早已蓬头垢面,精神的折磨与生活的压迫,使得她脸色焦黄,头发稀松。

更倒霉的是这类女人,她们嫁过去后肚皮不见其鼓起来。那时的男人是不会找自身原因的,播种就有收获的农民意识把女人视为土地,男人是土地的主人,他们不会去想想播下去的种可能是瘪谷。那样的女人就惨了。头一年不见肚皮的动静,男人倒没什么为难,因为他还没有失去对土地的新鲜感。而婆婆则耐不住了,又不好明说,往往指桑骂槐。趁给鸡喂食的当儿,会嚷声:这小母鸡尽吃食,脸色红红,毛色光鲜,怎么不抱窝呢?那媳妇也懂,听到了知趣地走开,暗地里去找医生,偷着去拜观音菩萨。

这样的女人在婆家最没地位,总是低眉顺眼的,公公一般是不涉嘴的,但考虑到子嗣香火,常常虎着脸。若男人脾气温良,则没什么怨言,只是唉声叹气,觉得在外面抬不起头。若遇到脾气坏的,则对女人三天两头施暴,女人则是鼻青眼肿以泪洗面。回娘家吗?一则,嫂子弟媳脸色难看,二则,怕父母伤心。实在熬不住回趟娘家,当娘家人问起脸上的青紫,她会掩饰说是不小心磕碰的。但母亲心知肚明,只是暗暗叹息。俗话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曾经出生了自己的家已经回不去了,就像出了娘胎再不能转世一般。那时还不怎么兴离婚,哪家女孩被婆家休了,那是件坍台的事。唯一的路,还是抹干泪再回到婆家,在痛苦的煎熬中寻找微茫的希望。

那样的女人,看别人家孩子的神态都特别,眼神直直的,既羡慕又忧伤。心里一定在想:何时即使能生出个女孩也好。求医生也不灵了,她们不会有其他的念想,只是在求神拜佛中老去。即便知道今生无望,她们却更信菩萨,相信自己冥冥中的罪孽,为来世祈祷。

一个女人,一生育有男男女女才算完美。如果只生男孩,婆家满意,但她心里却有缺憾,企盼生个女儿。那不仅仅女儿是母亲心头的肉,更重要的是在她离别这个世界时,女儿会在她的灵床前哭。虽然媳妇也会哭,但那多半是做给外人看的,眼泪都没有,只是干嚎。虽然有儿子,但儿子往往是讨了媳妇忘了娘。只有女儿是哭亲娘的,最揪心。还联想到在寂寞的坟场,女儿会时不时来看自己,拉些家常,烧些纸锭。所以,作为女人,一定得有个女儿。

农妇们,在无尽的企盼、无尽的折磨中,不知不觉成了老太婆——不管是儿女成群的还是未曾生育的。随着年岁的增长,就越发思念自己的出生地——娘家,娘家的兄弟不是垂垂老矣,就是也已作古,侄孙辈虽然客气,但没怎么贴肉了。于是隐隐觉得,亲戚也有越走越远的无奈。落寞间便拄着拐杖去看看父母的坟,哭上几声,捡拔坟头上的茅草。而今,坟头都推平了,老宅也动迁了,作为女儿的最后寄托,只能退守在长夜梦回的记忆里。

所剩的时间也许不多了,那一代老年的农妇,本想葬在自己家的田埂边——即便是已化作了一抔骨灰。但远处推土机的轰鸣告诉她们,那是不可能的事。她们认命地叹了口气,也管不了许多了,不如趁阳光和暖,赶紧缝自己的老衣吧!

她们边纳鞋、缝老衣,边唱童谣。那也是从她们的祖母或外婆那里传下来的。她们曾将这些童谣或农事谚语,唱给自己的儿孙听,如今,儿孙都出道了。再也没有娃儿围在膝边听她们唱了。那就自己唱给自己听吧!

在某一个夜晚,或月朗星稀,或风雨如晦,她走时,也许儿女在床前,也许孤独地离去,这对她已不重要。儿媳们在打理遗物时,发现她荷包里积攒下来的许多零钱,那钱差不多够儿女打理丧事的费用。

儿女们回想起母亲把自己拉扯大的艰辛一生,于是嚎啕大哭。哭出“子欲孝而亲不在”的悔恨。她知道吗?不得而知。也许她在去黄泉的路上听到了,所以一般寿终正寝的农妇都很安详,在由阳界跨入阴界的刹那,脸上会浮出笑容。

这是那片土地上最后一拨农妇,随着她们的一一谢世,也标志着上海郊区这片土地上一个农耕时代的结束。连同那些童谣和农谚。

2010年10月19日于枕曲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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