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梅《土方郎中》散文赏析

作者:朔梅 栏目:朔梅诗集 2020-09-18 17:07:16

土方郎中

土方郎中,是早些时候我家乡人对乡村医生的统称。是相对于医院里的医生说的。那些土方郎中都有些文化,大概在高小或初中的程度,学的多半是中医,给病人诊断的手段,主要是听诊,号脉,看舌苔与脸色。俗话说“后生木匠老郎中”,那郎中是凭经验的学问,所以郎中年纪越大,经验也越丰富,名望也随之。乡下人尊称他们为郎中先生。

他们一般上午坐堂看病。看病的诊室陈设也简单,一张铺着月白布床单的床,一张老式的案桌,一张藤椅,几条榆树长凳,一排竹制的火罐。手头放着几本中医的书籍,有《黄帝内经》、《本草纲目》等。那些翻烂了的线装书散发出的书香,与拔火罐、针灸烧艾蒿的气息相杂,平添了几分温馨与踏实。似乎告诉病家:你的病不碍事,服上几帖药就会好的。

下午,往往是郎中出诊的时段。他们的活动半径约莫在七八公里范围。那时的病家,都要起码隔天请郎中上门的。郎中出诊前那天的晚上安排好行程,第三天过午,匆匆扒些饭就上路,一直到黄昏或半夜回来。这一路都靠两条腿来丈量,其辛苦可想而知了。

也有年事已高或名望重的郎中先生,病家会用船来接或用轿子来抬。不过用轿子抬,是在解放前的事。这状况一直到公私合营成立乡村诊所才罢。而后是合作医疗培养赤脚医生,郎中们担当起了师傅的角色,着实传授了不少经验,也给劳苦的农民看病提供了许多方便。那是后话。

他们虽然什么病都得看,但术业也有专攻。有的看蛇咬,有的攻针灸,有的治火胆疮,有的专司正骨,有的则长于妇科,不一而足。他们在自己所司的领域,都有偏方——那除非是子孙,一般是不传外人的。

这些郎中,不要小看他们文化不高,除了一代代传承而积淀下来深厚的功底外,使病家敬重的是他们的医德。他们给人看病都神色温敦,童叟无欺,切脉听诊无微不至。所以一般的毛病,经过这样的切问,早已减轻三分。在行医过程中,若遇到贫困穷极的人家,他们往往不收分文。他们也算是江湖上的人,虽有“江湖庸医”一脉,但这些老中医秉承了儒家“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古训,遇病家,一定尽心尽责。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兼济苍生的风范。

我们那里传说曾有一位土方郎中,遇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媳妇难产,那大户一大早用八人大轿将他抬到家里。坐定,看看日头过午,那老郎中一言不发,只顾噗噗地吸水烟筒。看他悠闲的样子,大户虽急却又不便发作。老郎中心领神会,嘟哝一句:急也没用,要看她命大不大。片刻,门外来了个叫花子,蓬头垢面,腌臜不堪。老郎中一拍大腿说:救星来了!他把叫花子迎入厅堂,扒下他的老棉袄,只见赤条条的脊背上,除了鲜活的虱子,就是黧黑的鏖糟。老中医大喜,忙说有救有救!

一会儿工夫,叫花子搓下面团大的鏖糟,老中医叫产妇就水吞咽下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产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叫花子褪去了一层皮后瑟瑟发抖,大户给了他一件半旧的老棉袄,盛出好菜白饭打发他。古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看着自己老来得子,大户朝着老中医捣蒜似的磕头谢恩。

老中医说:不要谢我,今天没有他,我也回天无力。不能就这样打发了他,得好好地供着。那大户也感恩,就把叫花子收留下来打杂,住在厢房里。日后把一个奶妈撮合给了他作老婆。那叫花子姓曹,老一辈的人还知道,往往指着某个姓曹的说:某某就是那叫花子的后人。那是我曾祖一辈的事了。如今姓曹的出了好几个大学生与村镇干部。

那似乎有点像民间故事,你信吗?不过我信!

那老郎中的后人呢?也在。但是没有一个学医的。原因是太苦倒也罢,解放后历次运动都脱不了干系,所以失传。我听后怃然。

不过我倒也亲历过这样的土方郎中。八十年代中叶,敝人得皮肤瘙痒症,凡肢体拐角处奇痒难耐。遍寻医院,无果。祖父说还是找老干吧!

老干叫干益闻,是乡里的植保站的植保员。关于他的最早记忆是,每到稻麦拔节扬花或棉花挂铃前,他总是提着一个白铁制的圆筒喇叭,一路走来,在田头喊:稻飞虱上来了,快撒“六六粉”,红铃虫抬头了,赶紧喷洒“敌敌畏”。当然还喊施药的配比。

他应该在我祖父的年纪,瘦小个,背驼得不逊于刘罗锅,一个眼睛吊眼皮且眨个不停。样子像《三国演义》里过目不忘,将西川地图献给刘皇叔的张松。他是黄浦江以南极负盛名的蛇医。江南多蝮蛇,不管再毒的蛇咬伤,找到老干,就有救。他靠的就是土方。不过未曾闻听他能治瘙痒。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他,尽管在年龄上隔了一辈,但由于经常走巷串户,他认识我是某某人的孙子。他一看我的症状,脱口说:疥疮。

我问他:怎么个治法?他眨巴着吊眼注视我:你怕吃苦吗?我说:能!他说:无碍,去捉几只癞蛤蟆,去内脏,煮水喝三天,每天一酒盅。我将信将疑。但为免却瘙痒之苦,只可信其能。

那癞蛤蟆煮水后,如乳汁,白而稠,其苦难耐。那是冬天,为了治愈瘙痒,我弄来五只癞蛤蟆,硬着头皮喝了。结果三天下来,果然见效。我再去找他,想谢谢他。

他摆摆手说:小事一桩,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由于那一次的接触,我对貌不惊人的老干刮目相看。

后来每回老家,听到有乡民蛇咬,进医院后饱受折磨。人们就念叨:要是老干还活着,就好了!

老干的那些绝活有传人吗?无考。

我的岳父吴中兴先生也是一个老郎中,他出生于南汇,家境贫寒,后来拜师学艺,来奉贤道院小镇,开了爿“天生堂药店”,兼看病行医。他的专长是妇科,专治不孕不育。经他的医治而生育的不在少数。他过世了好些年后,依然有人上门诊治。隔壁邻居告诉说:老先生已归天有年矣!

他自学而有所专长,但在世时常说:叶先生本事好,字也写得漂亮。那叶先生就是我同村的叶祖光先生,他的针灸技术,浦南闻名。他出身殷实人家,文化也高,中医入门,与时俱进,兼学西医。在这些领域都有所成就,只是被他高超的针灸水平所掩盖。他带出的赤脚医生夏水良,就继承了他针灸的衣钵,从赤脚医生的岗位退下来,本该继续行医,可不知何故,办不了执照。但凭着他的名望与医术,每天病客盈门。

我读中学时闹肚子痛,夤夜不宁。母亲请来夏叔,他取出半尺来长的银针。我虽胆大,但就怕针灸。心想那长长的针刺入腹腔,若入心肝五脏奈何?夏叔开导说:不妨,针入体内,那些脏器都会让开的。我无奈。他一针下去,旋捻三五十秒拔出,说:好了!敛针盒内,释然点烟,似庖丁解牛。片刻,我疼痛全无。服了!

我们村还有些村妇,其貌不扬,可也有独门绝技,譬如接骨斗榫,譬如治火胆疮,治小儿惊厥……

不过生活的境遇,以及所谓文明的偏见,阻碍了像他们这样的人发挥医术,解百姓之病痛。

土方郎中的偏方与独门医术,也随着他们的一一过世而失传,给人以“人亡政息”之叹。

特别在庙堂医生把病人当作摇钱树,“老军医”、江湖骗子视生命如草芥的今天,人们更怀念那些土方郎中与老中医。再过些年,也许人们将不再了解土方郎中为何物,以为医生就是像现在这样的——他们的医技,他们的医德。

2010年10月16日于枕曲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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