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梅《土工》散文赏析

作者:朔梅 栏目:朔梅诗集 2020-09-18 17:07:16

土工

如果看过由泷田洋二郎导演的电影《入殓师》,你也许对给死者送行这一行当不会陌生。那部影片名有好几种译法,如“送行的人”,“葬仪师”等,但我以为译成“入殓师”更好些,用“入殓”二字,简洁典雅,既体现了送葬这一仪式的庄重,也体现了对操此职业者的尊重,字里行间渗透出安详与从容。我不是在写什么影评,倒是那称呼使我联想起我们乡下操类似职业的人。说一类,其实也不确,因为干这行当的人很少。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有个土馒头”,生老病死于人,则在所难免,不管你是阔人还是穷人,达者还是不得志者,是寿终正寝还是英年夭折。只是在终了的仪式上,显得不同,或排场或寂寥。当然,想得通脱的豁达者,以为无所谓,死则死矣,一了百了,谁管死后是非。但活着的人少不了要给他打理一番,既慰藉死者,活着的人也求得心安。能使死者体面地步入天国者,那人就是所谓的“入殓师”了。

但在我们的乡下,对这类人没这样的雅称,而被唤作“土工”。乡俗崇尚“入土为安”,以前都是土葬的,“土工”是为死者作入土前的准备,故谓之“土工”,不也宜乎?

“土工”不像“五匠”、“牛头”这类闲散职业来得吃香,“五匠”、“牛头”出门在外,总是呼幺喝六地惹人注目;而土工则不然,所操者,贱业也,所以大多是默默者。再说他的出现,是在人家悲伤的时刻,谁有心境嬉笑?加上整日与死者打交道,看惯了生死,脸上一副淡然的表情。穿戴也不像“五匠”、“牛头”们光鲜,往往是灰不拉几的服饰,冬天则在腰间束一条作裙。这作裙“牛头”也是常围的,围在“牛头”腰间,显出他的从容老辣,而围在“土工”身上,却全无那气度,倒生出些委琐。同样给死者送行,他也不如吹打念经的道士体面。道士按职位的高低、所司的行当不同,穿着也有异,但都戴着瓦当似的帽子,服饰也缤纷得多。哪家死了人,道士先进场。吹唢呐的、笛子的,敲木鱼的,拉二胡的,放铳的,搭台的,一应俱全,给原本悲伤死寂的氛围平添了不少热闹。在这热闹声里,死者的女眷属们有节奏地嚎哭着,一拨拨的亲戚鱼贯着磕头戴孝,作悲切状,然后坐到一边喝茶谈天。因为有道士的调节气氛,所以即使在唢呐们的演奏间歇,也不显出凄清,有那喁喁的忙碌声填补。

乡村的丧事都得三天,忙碌到第三天,“土工”才出现。土工一进场角,丧事人家的整个气氛就肃穆下来。人们仿佛觉得死神真的来了,那躺在门板上的人真的要远行了。在静穆片刻之后,嚎哭声更显热烈了。那土工则把家属找来,其实也不用找,自然围过来。土工就一一问送行时所需的物品。那都是有程式的,乱了则神明不享。

我对土工的记忆,最初应该自“达财公公”始的。

他先是炊事员,在“大跃进”的大食堂里给全村人烧饭,手里提着像鲁智深月牙杖似的铁铲,在浴缸般大的铁镬里搅拌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他比我祖父年长,呼祖父叫“福财弟”,他把“火泉”念成“福财”,那是外地方言使然。他是浙江平湖一带人,至于,怎么孤身一人来到我们那儿,现在已无考。当年,我祖父在搞地下党时,为避白色恐怖,曾“逃”到他的家乡避难。我在此,用“逃”字,并不是对祖父有不敬。俗话说:隔代亲。我对他的感情,是超乎父亲的。在他去世后,我去看他的档案,他对那事,也用了个“逃”字。这也许显得不体面,而我觉得倒更真实,一点无损他作为祖父的形象。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其实胜利者,在取得胜利之前,一定是经历了无数的磨难与不体面的。而像汉高祖斩蛇起义,是历史神话了他,其实,压根儿不曾有过那条白蛇。倒是睢景臣的杂剧《高祖还乡》更贴近真实些。

正是达财公公将错就错的“福财弟”,才使祖父逃过劫难,不然,这世上就少了“我”这个公民了。

达财公公给我最深的印象,那是他作为土工。后来食堂解散了,他年事已高,身体欠佳,又未曾娶妻育子,所以成了村里的“五保户”。所谓“五保户”,就是他的柴米油盐生老病死,都有村里负责。照理,他虽孤独些,但应该是衣食无忧了。但他有着农民的朴实,觉得这样坐享其成,心里不踏实。不知怎么,他想到了做土工,给村里的老人送葬。

这在他其实是蛮合适的,因为做土工是一般的人家所忌讳的,整日与死人打交道,晦气。如有儿孙,则娶妻都有困难。而他孤身一人,了无牵挂。一般的土工,给丧家入殓,会收取三元钱,而达财公公是分文不取的。那纯粹是感恩。

所以,村里走了老人,丧家先到达财公公处报丧,要他第一天就进场。其实第一天对他是没事的,一是因为反正办丧事开伙仓,他一人在家也冷清,来了大家热闹;再说,他是老者,经验丰富,有他在心里踏实,免得在丧事的礼数上出差错。

到出殡的那天的午后,道士们摇头晃脑地念经,前俯后仰地敲木鱼,“咪哩吗啦”地吹唢呐,与家人亲戚的嚎哭声乱成一片。

这时,达财公公来到死者榻前,揭去死者脸上的毛巾,神色庄重地端详死者片刻。死者的家属将死者扶直,然后,达财公公给死者梳洗、剃头、刮脸。若是男宾,他刮胡子很细心,胡子对一个男人是极重要的。他推推滑到鼻翼上的老花镜,凑近死者的脸,仔细地用手摸死者的下巴,绝不漏掉一根胡茬。

此时围边上的人们,也不再哭泣,都神色凝重地看着达财公公的一举一动,缅怀起死者的往事与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来。

随后是给死者穿外衣,这是检验土工水平的活计。死者身体僵硬,关节不能弯曲,而且要穿棉衣、罩衫、风衣,加上断气时穿上的内衣,共得四个领子,那土工得穿外面三件。穿戴时你不能硬手硬脚地折腾,这样家属会心疼的。所以必须轻手轻脚,动作柔顺。

那裤子比较好穿,套上去便是,衣服就困难得多,但土工自有办法。他先将衣服翻转过来,反穿在自己胸前,然后握住死者的手,再剥离到死者身上。第一个手还好,第二个手,如果那衣服裁缝得偏小,那对土工是个考验。几个回合下来,如果还不行,那土工一定是急得满头大汗。可达财公公有绝活,遇此,他会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老人说,那是在通神。果然,不要一刻,衣服全穿好了。最后,他把红头绳系住死者的双脚,再用手掌抹一下死者的脸,让他口眼闭好,土工的活才算完成了。

达财公公波澜不惊的一生,到他晚年,因偶然的原因做土工才出名。方圆几里地都知道他的手艺。老人们会告诫自己的子女,自己死了,一定得达财公公来收拾,不然会口眼不闭的。而我们那儿的乡俗,如果死者口眼不闭,这对儿孙是极大的不孝。所以达财公公忙不过来,他想找个人接班,可没人愿意。他说起此事,显得有些落寞——有一天自己死了,会由谁来收拾呢?

我祖父常年卧病,达财公公会在做土工的空闲里来我家,与他的“福财弟”聊天,谈当年由他带到平湖,像模像样地混在农村的事。不过我一直觉得,达财公公身上有一股丧事人家特有的白布的味儿。有一次,他摸我的头,我不情愿地推开他的手。我不知道他当时的感受如何,他走后祖父打了我一顿。虽然现在可以用自己当时还小,不懂事来开脱,但忆起来心里依然内疚。

闲聊时祖父跟他说:“达财哥,我死后由你给我收拾。”

达财公公会说:“你比我小近十岁,我肯定走在你前头。”

“我一直身体不好,你别安慰我喽。”祖父坦率地说。

“如果是这样,那是自然的事。我们是老弟兄了。”达财公公实在地应了。

结果还是达财公公先走。他是“五保户”,老人说,没子女的人去世时口眼不闭的。真的,临终前,小屋里挤满了村里的人,他挣扎了好几天,看看油尽灯枯了,可喝口热水,又活过来了。因为是冬天,他喘得厉害,神智有些恍惚。队长当时在开河工地,接到讯后马上到达财公公的床前,达财公公嘴里“呜呜”,谁也听不懂。

队长眼眶有些湿润,上前拉住他枯瘦的手说:“达财叔,你安心去吧!我自己给你收拾入殓。”

说来也怪,达财公公嘴角一咧,露出一丝笑意就咽气了。队长用他粗糙的手掌抹上达财公公的眼睛。他去得很安详。自此,人们也渐渐淡忘了他。只是远村的人不知道,一遇丧事,还来请他。隔壁的人家告诉说:老人已去了好些年了。

祖父在的时候,有时会无端地念叨:“没想到,达财哥竟然走在我之前。唉,真的没想到!”

祖父去世时,是由原来的队长——掌泉伯伯收拾的。

掌泉伯伯是最后的土工吗?我不知道。

只是听说时下就业紧张,殡仪馆收入颇丰,所以很吃香,报考的都得本科以上学历,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土工的职业,为流水操作的殡仪馆所取代了。

2010年1月15日于枕曲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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