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梅《阿二的麦钓船》散文赏析

作者:朔梅 栏目:朔梅诗集 2020-09-18 17:07:40

阿二的麦钓船

阿二是他的小名,那是他在家族内排行第二之故。我们那里将“二”念成“油腻”的腻,所以正确的称呼应是“阿腻”。阿腻是折脚,所以在背后,村里人都叫他“折脚阿腻”。这样称呼也不算损,伧俗使然。乡下人识字不多,给孩子起名,雷同的多。譬如小时候溺爱,便叫杨小弟,胡小弟;如果是入赘,陆根发,季根发。乡下又不习惯牵名带姓地称呼,这样称呼起来有不少麻烦。倒不如以某人的特征呼之来得方便。譬如:长脚阿胡,撅须公公,阿缺嘴,摇头阿德等。

阿腻儿时得过小儿麻痹症。那时在旧社会,医疗条件差,即使有钱人家也眼巴巴看着孩子成残疾。更何况像阿腻这样的贫苦人家。所以就落下一条瘦得似麻秆的腿,行动时必须拄着双拐。但即使拄杖,也瘸得厉害。他开步时先将双拐往前一撑,然后肩一耸,脖颈一缩,一条好腿随即跟进,牵引着残腿往前一掠。那坏腿一掠的姿势,像一把割草的镰刀。

每回看赵本山的《卖拐》,就想到阿腻,想到阿腻,就联想到他的麦钓船。

阿腻这样的残疾,作为农民,那肯定是不能从事田间劳作的。他的父母虽然是农民,可谓用心良苦。为儿子日后的生计考虑,给他打了一条划桨船。希望他将来以捕鱼为生,自食其力。从此,那条划桨船就成了阿腻人生的拐杖。

划桨船是专用于捕鱼的小船,两米稍长,宽仅容一人。最多能承载两人,船头船艄各一。若泊在江心,如柳叶般娇小。重心稍有偏离,就会侧翻。我出于好奇,曾趁阿腻公公上岸的间歇,登上划桨船,结果船倾人翻,跌入水中。以后就不敢造次。所以,非渔工水师是不敢登划桨船的。

而阿腻却能凭借其残疾之双腿,上下裕如,操控得宜,可想而知,在当初他不知吃了多少的苦头。他是我祖父一辈的人,这些我自然不得而知。他们相遇,一个在岸上,一个在船上。我祖父叫他“腻哥”,他叫我祖父“火泉弟”。我家门前就是百尺泾,百尺泾边除了一个养猪的牧场,几乎就我家了,独家野村的。后来,建国家搬来了,国园家也搬来了,小孩也多了起来,有十来个,才热闹起来。其实祖父也孤独,人们都下地了,他一个人生病在家,我又长大了,再也不围着他转了。而阿腻的到来,给他带来快乐。有时,几天不见阿腻的划桨船,他会无端地自语:阿腻怎么不来呢?

阿腻行动不便,一般是不上岸的。他的船虽靠在岸边,但也没闲着。不是梳理着隔夜的麦钓线就是将麦粒一枚枚喂到打理好的麦钓上。我祖父坐在水桥石上,与他一唠就是半天。那多半是在午后,我祖父身体不好,整年整年不上镇,阿腻公公就把卖鱼时从茶馆里听来的闾巷逸闻倒腾给祖父。

这当然也是有趣的事。

在梅雨季的傍晚,当农家饭后剔着牙,望着门外暮色渐合,烟霭迷蒙的田野,听到百尺泾里传来三五桨声的时候,知道阿腻在下麦钓了。

岸上的人问:这两天鱼多不多?

阿腻答:马马虎虎,水太浑了,不肯上钓。

用麦钓捕鱼,是一种细活。麦钓的纲线,不是一般普通的纱线,而是将蜡线用糯米汤加猪血浆制杵打而成的。那浆制杵打的过程,使得纲线更有韧性且不渗水。纲线上有浮子,再系上一搾长的钓线。钓线的另一端,系在像火柴棒似的篾竹签上,那篾竹签就是麦钓。那麦钓两端用刀片削尖,中间刮了一刀,以便使之能弯曲成弓状。但这一刀很讲究,太深则弓背没弹性,撑不住鱼嘴,太浅则不易折弯或断裂。

这样,渔具算是完成了。

鱼饵是小麦或圆麦。没经过处理的麦粒,篾签是插不进去的,所以先得浸泡上一天半宿,等麦粒涨胖了才行。因为饵料多半用麦粒,“麦钓”也由此得名。当然,也有用玉米粒的,那往往是为了钓鲤鱼等大鱼的。

麦钓捕鱼,除冬季外,都可为之,而以春秋季为宜。之所以对梅雨季的印象更深,那是因为梅雨下得人不易出门,想想发芽的麦垛,油菜籽发绿,大人们心里发毛,小孩子更猫在屋里,为不能出去野而发呆。你想想,此刻有一条麦钓船从河里经过,实在是最好不过的风景了。

那些整理好的麦钓,是盘在笸箩里的。插在篾签上的麦粒挂在笸箩的边筐外,密密匝匝的,像流苏般齐整。

阿腻的船上大约有三四盘。此时,他不再用双手划桨,而是将木桨夹在膝弯间,用残腿作支点,不时用一只手划上一桨。忙着将麦钓放入河中。船慢慢荡漾着。岸上的人无意间看着阿腻将黄昏纺入夜晚。

第二天清晨,当人们听到鱼尾摆动的“鲅嚓”和熟悉的咳嗽声,知道阿腻公公在收网了。此刻,躺在被窝中的我,还能想象出阿腻公公嘴唇上一定粘着一支烟,烟灰长长的,耷拉着取势。烟熏得他眼睛眯缝着,侧着脑袋。在一脸的满足中,将一尾尾活蹦乱跳的鱼扔进夹舱。

麦钓上的鱼是最鲜美的。你想想,那鱼被麦钓撑住了嘴,有苦说不得,只好一个劲地在河里摇头摆尾。一夜下来,把五脏六腑洗得干干净净。一旦收钓,扔入夹舱。夹舱下面有一排洞眼,都是活水,那鱼有多新鲜?

此时的阿腻,再也用不着去街上卖鱼了。水桥边早已挤满了撑着纸伞,穿着雨披,提着菜篮子的人。那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黄斑鲫鱼,不贵,两毛五分钱一斤。拿回家用毛豆子或雪里蕻一烧,鲜美绝伦。

在农家油锅的欻啦声里,阿腻惬意地点着钞票,将纸币叠在一起,然后从腰带间扯过牛皮皮夹,放好,揿上揿钮,再扯向腰的一侧。于是,用桨将水桥石一点,划桨船悠悠着驶离河岸。木桨划出一串的漩涡,伴着他哼的不知什么小调,远去。

阿腻是捕鱼高手。除下麦钓外,还会敲鳑鲏鱼。那是一种入冬后使用的捕鱼法。渔具是丝网——一种网线很细很柔的网。先在河道内将丝网四周围起来,完了就用木板敲击船帮,那船板发出的“梆梆”的声响很有穿透力。鳑鲏鱼胆小,以为末日将临,于是乱穿一气,结果投入网中。

待将纲绳渐渐收起,丝网上满是银亮的鳑鲏鱼,在阳光下像闪光的银币。鳑鲏虽然也鲜美,可以烧咸菜鳑鲏鱼,但不值钱,不到一毛钱一斤。这对一个勤劳而又要养家活口的阿腻来说,实在是苦涩的淡季。于是,他还要摸河蚌。

冬天水枯,河床浅露。但往往结冰。而且光着一个膀子伸入冰冷的河水中,实在不易。此时的阿腻,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戴一个行灶帽,出入于寒风中。臂膊冻得发紫,鼻清水从他的鹰钩鼻尖上挂下来。吸溜吸溜的。整个冬季,他几乎就是那副模样。

阿腻除了腿有残疾,套现在的话说,其实是个帅男。不要说那冬天鼻清水不断的鹰钩鼻,就是那轮廓分明眼窝微陷的眼睛足以证明。很像演济公的那个游本昌。

他的鹰钩鼻足见他的聪明。还是拿捕鱼来说事。譬如捕甲鱼,他只要从河边划过,就知道这里有没有甲鱼,而且知道有几只,多大。甚至能说出雌雄。人们不信,以为他吹牛。因为他能说会道,有时对一些闾巷传闻添油加醋。好事者曾经一试,果然不爽。

人们于是服了。村里人农闲时,常来讨教,他从不诓人家。

有人曾问,既然你知道,为何不自己去捕捉呢?他笑而不答。

2014年冬于枕曲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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