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从逢五鬼说起》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从逢五鬼说起

有朋友问,逢五鬼的为何是宝玉、凤姐,而非别人。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逢五鬼始作俑者是赵姨娘,她与马道婆合谋构陷,欲置宝玉、凤姐于死地的一出闹剧。

一个人若想对另一个人下手,必然恨极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么凤姐和宝玉与赵姨娘到底有何过节,以至招来杀身之祸呢?

我们先看下何为逢五鬼。逢,遇到,五鬼即五位瘟神,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季、中瘟史文业。瘟与疾病与死相连,我国民间一直流行祭拜他们,以保家畜平安。现今北方人还说某某像个瘟神之类的话。

《红楼梦》是部很含蓄的书,看似写得漫不经心,情绪上没多大起伏。作者不会先入为主,牵着读者鼻子走,加入太多个人因素。读者能读到哪便到哪,绝不强求。二十五回分上下两阙,泼灯油为上半部分,打底用,属前奏;逢五鬼是其延续,高潮部分,属递进。两者不可分割,前为贾环,后为赵姨娘,是作者单为他们母子立传的回目,意在凸显贾政这边的矛盾。

贾政的家庭并不复杂,一妻两妾,王夫人和周赵两位姨娘。周姨娘无子,平日寡言,不多事,是个可有可无之人。王夫人生三个孩子,长子贾珠早逝,长女元春进了宫,身边只有一个心肝肉的宝玉。赵姨娘有两个孩子,探春和贾环,均在府内。非常简单,别看贾府号称多少多少人,真正的主子没几个。贾母随贾政度日,确切点说是贾政留在了贾母身边;贾赦另有黑油大门,即另立门户。

这里没王熙凤什么事,她的生活和赵姨娘并不搭界,各在各的屋檐下,至于赵姨娘为何要恨她,得慢慢讲。

王熙凤是贾赦那边的人,贾琏的夫人,贾赦的儿媳妇。只是她嫁的这个丈夫,除了言谈人情世路机变些,并没多大出息,捐了个官,也是空挂着,类似于现在满天飞的空衔。当然也可以等待机会谋个实缺或外放类,但我们看完前八十回,好像这样的事情并没发生。清朝捐官成风,官多缺少,秦可卿死时,贾珍给贾蓉也捐了个官,只不过贾蓉为五品龙禁尉,贾琏五品同知,均没俸禄。在清朝即便有俸禄也没几个钱。

贾琏当时还属于待业青年,和王熙凤一样只拿几个散碎月例过日子。到了七十二回,王熙凤仍说:“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

即他们一直属于啃老族,并没有单独进项。

闲着也是闲着,两口子遂借调到贾政这边,给叔叔家帮忙,家也随之迁了过来。这个家不可小觑,绝非我们现今通常意义上的家,单单贾琏两口子和巧姐,而是包括仆从、丫头、奶娘、嬷嬷、王熙凤的陪嫁丫头平儿、王熙凤的陪房旺儿一家等大批人马,蔚为壮观。贾政是个不理俗务之人,王夫人吃斋念佛图清净,权利全部下放,由贾琏、王熙凤夫妻操控。王熙凤在内,贾琏在外,各得其所。大观园的筹建安插布置,原材料购买,整体开销、人员调配以及平日涉外事物,田亩地租类均由贾琏负责;内帷的工资发放,银钱支出,人事调动,各房的吃喝拉撒睡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以至对外的人情来往,皆凤姐之事。贾政这边的财政和人事权皆归他们两口子调配把持。

当然得汇报,凤姐几乎天天汇报,天擦黑,便到王夫人房里事无巨细说上两句,这是功课。去宁府,也得言语一声。贾琏也是,会常常请示贾政,贾政也会唤他去。书里多次渲染,尤其修大观园回,作者特意书上几笔,以醒读者目。但贾政、王夫人平日并不大过问,所以贾芹贾芸他们想谋个差事,得先找琏、凤两口子。另外王熙凤是个权力欲极强的女人,不该插手之事也管。大观园种树、管理小道士、小沙弥的事情均染指,贾琏那时尚爱她,也就依着她。

凤姐夫妇在贾政这边权力愈来愈大,根基越扎越深,办事之人可以绕过贾政,和王夫人,他们也可以背地里做些手脚。比如鲍二家的死时,贾琏赔的二百两银子,让林之孝入了陈年的流水,即公账。二百两不是个小数目,王夫人近一年的月例,刘姥姥家十年的生活费,相当于现在的十多万元钱。他的风流债,入了叔叔家的账,就这么简单,熟门熟路,绝非一次,惯常而已。王熙凤放高利贷,收受贿赂,做些扯篷拉纤的事,也很有手段。她胆子大,又不信邪,鬼神不惧,愈发恣意。

所以赵姨娘才有那么一句话:“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她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这句话,非空穴来风,也不可全作嫉妒之想。凤姐狭隘,唯娘家是尊,一天王家、王家的不离口,很有卖弄之嫌。最后恰恰是她的娘家卖了巧姐,此人看似聪明,实蠢笨。另外,贪并非来自贫,而是越有越贪,一个止境问题。

王熙凤的身份是双重的。既是王夫人的内侄姑娘,哥哥家的孩子;也是王夫人夫家的侄媳妇,两边都属至亲。王夫人既是凤姐的亲姑妈,也是夫家婶娘。故王夫人特别信赖她,属一条线上的。这也是她能坐稳当家交椅的主要原因,办事能力和手段尚在其次。所以二十五回,回目的上半句是:魇魔法姊弟逢五鬼。这里的姐弟,指王熙凤和宝玉,从王夫人娘家那头算起,而非贾政这边。若从贾政这边论,凤姐应该是宝玉的堂嫂,而非姐姐,这便是基调。

日月渐深后,王熙凤成了贾政这边重要的一份子,贾政夫妇相当依赖他们。王熙凤又是个说一不二杀伐果断之人,有须眉气,能干。她一病,王夫人就开始抓瞎,总问凤哥好了没有,不得已才选出探春、李纨、宝钗打理事物。贾府是个大工厂,几百号人,人际关系相当复杂,各有来路,互相牵扯。故探春走马上任时,困难重重,书里出现了“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的字样,这个幼主便是探春。

在大家庭里,妻妾矛盾属内帷常事,家家不可避免。王夫人和赵姨娘早有抵牾,只没明显发作。赵姨娘不忿宝玉,觉得宝玉受宠,一直压贾环一头。这种落差让赵姨娘心生怨恨,贾环亦有如坠冰窟之感。

王夫人是个出了名的大善人,又是个大家闺秀,犯不着降低身份和赵姨娘纠缠,打压赵姨娘的任务,自然落到凤姐头上。按常理,王熙凤是晚辈,和宝玉平级,赵姨娘多少是个长辈。宝玉见到赵姨娘还是客客气气的,贾府三艳也是,均要站起来。王熙凤表现得却很露骨,正眼都不瞧上一眼,该说说,该笑笑。不高兴还站在园门洞或窗根底下指桑骂槐一番,赵姨娘得干听着,并不敢言语。但心里愈恨,把对王夫人的不满也一股脑地转嫁到了王熙凤头上。

说白了,王熙凤无非王夫人的枪手,风头浪尖的人物。不仅帮她处理杂事,还帮她平衡感情战场,可谓一箭双雕。王夫人却好人坐定。我们看到王夫人破口大骂赵姨娘只一次。逢五鬼回,贾环算计宝玉,想用辣辣的灯油烫瞎宝玉的眼睛。那一年宝玉也就十三岁,癞头和尚有言:“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即宝玉降临人世十三年了。贾环是弟,比宝玉至少要小两岁,贾环还有个亲姐姐探春,夹在宝玉和他中间。探春比宝玉小,贾环至少比自己的姐姐小一岁,那年他最多也就十一岁。然而恨已养成多年,一心想把宝玉弄瞎。这样的心态足够恶劣,也足够扭曲,属内心常年不见阳光所致。

事情起因很简单。贾环嫉妒宝玉和王夫人的丫头彩霞调闹,手边将将有盏热灯油,宝玉又将将躺在桌边,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看似一次,背后却隐藏着无数次,文里说贾环素日憎恨宝玉,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由此带出以往情景。王夫人也骂:“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的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每每不理论你们,越发上来了。”甲戌侧批:补出素日来。可见这样的事情并非孤立,作者只是择其紧要代表性述上一述。

所以二十五回,特意为他们母子画像,一老一小齐上阵,揭开贾府平静生活下隐藏的惊涛骇浪。

一直相信红楼梦是本自传体小说,脂批也多次透露,宝玉即曹雪芹的化身,孩童时期缩影。作者生命里肯定有过这么个姨娘和弟弟,绝非完全虚构,且深受其害。若干年后平静下来,依旧难以释怀,书其他人尚留几分余温。写薛蟠霸尚有几分热;贾珍滥却有几分真,但到了赵姨娘这怎么都过不去,厌恶之情,不觉溢于笔端。贾环,贾坏也!但不是完全不顾客观。凤姐做寿回,也借尤氏之口说赵、周两位姨娘是两个苦瓠子。苦,对甜,不容易之意。但人是复杂的,以赵姨娘和贾环的个性,在探春身上也能看出,都有不服输的一面,有机会便要冒一冒。只是探春的作风和他们有天壤之别,不能相提并论。

踩下去的任务就落在了王熙凤头上,她替她的姑妈打压制裁他们。谁的月例银子都不减,偏减姨娘房里丫头的,还有林林总总的大事小情,所以赵姨娘对凤姐恨之入骨。剪掉王熙凤,无疑王夫人少了一只臂膀,王夫人自己不可能赤膊上阵。贾政常宿赵姨娘房中,对赵姨娘的感情要略厚于正妻,是赵姨娘在府里唯一的靠山。

没有王熙凤,赵姨娘的日子会好过些,至少不会太受气。王夫人不可能事事挑拣她,多少能扬眉吐气点,即夏婆子嘴里说的“立下威”。在一个大家族里,很多人都是墙头草,王熙凤一再踩,很多人也就跟着踩,连唱戏的芳官都说,“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并且藕官、蕊官、葵官、豆官皆来“帮忙”踩上一脚。

这是贾政的府,赵姨娘再不着调,也是贾政的女人,大小还生了两个孩子。孩子都是正经的主子,她们也太没把赵姨娘放在眼里,这些都有赖凤姐。赵姨娘不恨她才怪,且凤姐还不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这点平儿也说过,早晚得回去。

在赵姨娘眼里,凤姐这个外来户不仅占了权,占了钱,还在精神上替她姑妈欺压折磨他们母子。所以赵姨娘想害她,不足为奇。逢五鬼属妻妾矛盾的衍生物,由王夫人那头转嫁过来,真正恨的还是王夫人。

再来看看宝玉与赵姨娘的关系。

宝玉是个自顾自的人,内心较单纯,除了那点鱼鸟之思,和林黛玉缠绵外,别的并不太上心。即便亲姐姐当了皇妃,回家省亲,全府欢天喜地的,独他置若罔闻。他善,没利禄之心,也无争夺之念,看似偎红倚翠的,却很出尘。贾环对他使坏,以他的聪明,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不计较,不责怪,有悌弟之情;对赵姨娘也相当客气,保持着礼仪上的尊重。与探春较厚密,常在一起吟诗作赋,心里却明镜似的。故二十八回对黛玉说:“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即便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和我是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和你的心是一样。”可见与贾环、探春怎么都亲不起来,但也只是心灵疏远,并无害人之想。对他来说有吃有喝,有心意相通的人就行了,远大之事尚可不虑,也可回避忽略不计。

但人家不这样想,老太太的宠爱,大家的跟风,本就扎心刺目。何况躲在冰窟之人,总想出来晒下太阳。这样的状态,导致仇恨滋生,且愈演愈烈。宝玉的优越性是有目共睹的,连丫鬟秋纹、芳官都不可一世。秋纹冬夜管婆子要水,芳官用糕掷雀,都可窥一斑。作者毫不隐晦,一一写来,很客观。贾府敢对宝玉不好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贾政。贾政是亲爹,望子成龙心切,可以理解。但绝不会幼稚到因为宝玉抓周抓到脂粉钗环,就开始厌恶他,拘定他的一生。宝玉不爱读书,贾环又何尝爱读?还不是抽空逃课。所以这是个笑话,但论起读书,宝玉是极有天分的,只是不喜欢八股科举类。不科举,对一个家族就无希望,贾政的不喜欢有恨铁不成钢的成分,也有赵姨娘的挑唆,后者才是主要原因。

第十九回,宝玉脸上蹭了点胭脂,黛玉就说:“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庚辰双行夹批:补前文之未到,伏后文之线脉。即为此类事情,贾政没少教训宝玉,也伏下后文挨打事件。吹到舅舅耳朵里,一个“吹”字,便知道是谁的作为,枕边风而已。第五十二回,赵姨娘顺路去看黛玉,恰巧宝玉也在。林黛玉一边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一面使眼色给宝玉,让他快走,免得赵姨娘做文章。可见赵姨娘上签子,众所周知,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常事。

七十三回开篇,赵姨娘服侍贾政安寝。她房里的小鹊深更半夜跑到怡红院对宝玉说:“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这是通风报信,那边刚落音的话,这边便知道了。所以她叫小鹊,唧唧喳喳,没秘密;又是反义词,非喜讯。害得宝玉又是夜读,又是装病。宝玉这样小的孩子,不会有啥大错,尚属宅男,想诋毁他,没啥大名目。手段无非不爱读书,內帷厮混。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贾府共知,确有其事。但说多了,就走了样,贾政深以为信,要不金钏死那回,贾政不会下死手打宝玉。挨打的原因不是为了不读书,而是为了情,男男之情、男女之情。就像现今整人,找不出别的毛病,总可以制造点作风问题。

宝玉的生活,看起来风和日丽,花团锦簇,活龙一般(赵姨娘原话),却暗藏危机。到了二十五回,作者告诉你,有人想害他,一个要烫瞎他的眼睛,一个想要他的小命,形势非常严峻。红楼是部巨著,涉及面广,不可能围绕一件事情纠缠不休。但能在八十回里,挑出一回,单独处理这个问题,已足够重视,也见兄弟间、妻妾间的矛盾已趋白热化。虽然宝玉没动作,但该发生的事还是要发生,此乃好人与坏人的区别。

谁都知道这个府,若没宝玉,便是贾环的天下。贾兰尚小,且是晚辈。所以赵姨娘对马道婆说:“你若果真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这里说的是钱,还有一个潜在的爵位问题,那便是权,权钱相连。宝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障碍,赵姨娘得想办法挪开这块绊脚石。

宝玉遭梦魇,不醒人世时,赵姨娘不该没眼色,深浅不知,说,“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这等于火上浇油,也暴露了自己内心的急切。

贾母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这是在骂赵姨娘,里面有调唆二字,赵姨娘背地里做的事,贾母都知道。还有“你们”二字,也捎带上王夫人,知道是两厢争斗的结果,宝玉不过是个牺牲品。里面并没贾政的事,贾母护子,对自己的儿子并无责怪之意。

再回头看下赵姨娘这个人。赵姨娘是个妾,妾可以买也可以娶,尤二姐就是娶来的。还有个渠道便是丫鬟晋级,赵姨娘属后者。丫鬟晋级不是件简单事,袭人那么兢兢业业,也只是个隐姨娘,还没过明路,尚瞒着贾政和贾母。外面的账房也不知道,属王夫人个人手脚,离真正的姨娘还遥遥无期。平儿也只是平姑娘,属通房大丫头,最终能不能成妾还是个谜。赵姨娘能一步步走过来是不简单的,由丫鬟变妾,如果太不堪,是不可能的,得一路披荆斩棘。

像五儿想进怡红都大费周折,即便进来了,想靠近宝玉又是一层困难,尚有那些伶牙俐爪的大丫头挡着。大丫头之间亦互相倾轧,袭人晴雯便是。所以一个丫鬟要突破层层重围才能晋升为姨娘,还得主子喜欢,这是最重要一点。赵姨娘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当然也有贾赦那样,把秋桐直接赏给贾琏,赠予的。

赵姨娘是家生子,探春当家回,多次点明。家生子,父母本身即贾府旧仆,鸳鸯、司琪、小红、五儿皆是,奴才生下的孩子依旧是贾府的奴才。奴才,买断之意,没有人身自由,只能在府中听命,除非被主子卖掉或赎走。奴才生的女儿只能配给府里的小厮,再生奴才。最好的结果便是主子开恩放出去,另择夫婿,获得人身自由。成妾的凤毛麟角,得足够优秀,有造化有机遇还得自身努力。所以当初赵姨娘能成为贾政的妾,不可能太丑或性格太恶劣。赵姨娘之所以现在这样,是心灵变态,长期压抑所致。有王夫人和王熙凤的功劳,也是当时婚姻制度的产物。七十四回,邢夫人有句话,“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这是她对迎春说的,这里就有“如今”二字。

妻妾之争是內帷最大的矛盾,牵扯颇多,绝非单纯的得宠问题。而是利益,下一代的财产和权力分配。得宠只是其中的一个砝码,且母凭子贵,笑到最后的还不知道是谁!

再说下马道婆。道婆是指僧庙寺院的女执事,奔走各府之间,收点香火钱。马道婆是宝玉的寄名干妈。寄名,古代人家为求孩子长命,认他人为义父母的一种行为,或拜僧尼为师,但不出家。寄名有一定的仪式,通常都是焚香祷祝之类的。寄名时,出家人要给孩子一些东西,比如僧衣、道衣、寄名符、寄名锁等。宝玉初会黛玉时,我们看到他戴的寄名锁、寄名符,便是马道婆所赠之物,亦为此回做铺垫。

寄名干妈,只是名义上的干妈,并没实质情感。马道婆对宝玉下手,不足为奇,她也不见得就宝玉一个干儿子。马道婆是贾府的常客,入贾府像走大马路,与各房皆熟。一进府便看见宝玉脸上的伤,还持诵了番。现在看来,皆是骗人行径。马道婆心里明白,事出有因,业务来了,老的最疼小的,先骗了贾母一笔。说得滴水不漏,进退自如,打了很多比方,这个诰命那个王妃的。马道婆也绝非普通道婆,她所在的寺庙也非普通寺庙,王侯诰命常顾之所,可见她的级别。

这节情节较紧凑,看似风平浪静,却把马道婆的路数抖落得一干二净,一个个人物往里钻。马道婆离开贾母那,到各房转了一圈。一是为了发展业务,二是打探宝玉脸上的伤,然后才转入赵姨娘房中,查看动静,伺机诱蛇出洞。两人三言两语,果真一拍即合,一个有贼心,一个想要钱,严丝合套。赵姨娘并没什么钱,一个月就二两银子,月例和贾母的大丫头一样多。为了除掉宝玉凤姐,她孤注一掷,除金银首饰,外带写了一张五百两的欠契,可谓倾家荡产,下了血本。马道婆也利索,当即从腰里掏摸出十几个青面獠牙纸铰的鬼祟和两个纸人来,即作案工具。看样子是常备之物,不然不可能随身携带。出入豪门,驱灾是假,害人是真,为钱啥事都能干,和嘴里的阿弥托佛没啥关系。此乃高门大户常有之事,她只是伺机而动。所以善恶相连,恶往往披着善的外衣。

暂不说此事的科学性,只说按书里写的,若没那块通灵宝玉、和尚道士的及时出现,宝玉和凤姐的小命也就真没了。至于现实中有没有此事,都在其次。作者旨在表明矛盾,揭露用心,捎带毁僧谤道。

有朋友说不喜欢《红楼梦》,《红楼梦》误人,不如某某著作。还有的说不关心里面的人际,是本相书。其实都属浅阅读。一本书能被这么多人真心喜欢实属不易,也非因其残,才感兴趣,而是它的合理性、周全性、艺术性、深度性。看似平淡,吃喝拉撒睡的背后,却暗含波涛,是经得起琢磨推敲的一部书。白开水一眼见底的文字谁都不爱,看的书愈多,愈知道它的好。《红楼梦》是个整体,封建社会的楼盘,不单为某人而设。若只看到几个美人,几句词或那点爱情,没窥见幕后情形,不知道人物的性格言语行为的由来,尚属盲人。又怎会理解一些事物的发生发展,定位他们的作风与品格!你的经历绝非他的,你的父母也不是他的。《红楼梦》千丝万缕,每个人物都不是孤单的风筝。

人际是一部作品的命脉,家庭社会的呈现形式,谁都躲不开。尤其恢弘巨著,那是背景。否则人物便是水草,摇曳在水面,好看罢了,尚属无根之书,无根阅读。二十五回,遭梦魇逢五鬼说的便是矛盾、争夺、人心的险恶。《红楼梦》不可能永远是大观园里的花光柳影,那只是美好精神世界里的一部分,现实多半是丑陋的。所以黛玉要葬花,要干净;宝玉要焚书,要反对科举。因为外面的世界更不堪,更多的遭梦魇逢五鬼。

赵姨娘害凤姐是因为恨,绝宝玉是为了得到继承权,就这么简单。行为的背后是目的,书写的背后是揭示,揭示现象成因,引发思考,而不是为现象而现象。

艺术,软化了生活,真正的现实更不堪、更残忍,大多被时间遮蔽或冲淡。能被揭示出来的,极其有限。这点,一定得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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