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娟《赴宴》

老人机一响一响的，儿子们在催。

三奶奶把扫到一块的树叶拢进蛇皮袋，心说你们光干着急，西北风一刮，树叶跟雪花儿似的。

三奶奶种田出身，土地被征收后，自作主张减掉十岁，出去做马路保洁。

保洁队几次裁员，超过六十岁的不留用。三奶奶耍赖皮：“回了我，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三奶奶做事负责，比如今天，赴宴归赴宴，阵脚一点儿不乱，一扫帚一扫帚，一片树叶一片树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三奶奶把最后一只蛇皮袋拖到垃圾站时，老人机又响了。

这回是小儿子，问三奶奶到哪里了？

有了老人机，儿子们放一百个心，电话里给三奶奶画地图：从垃圾站一直往南走，左拐一直往东，然后右拐一公里，那幢最高最尖够得着云端的房子，房子上有几个烫金大字。

三奶奶进过扫盲班，马马虎虎识几个。

“还在垃圾站。”三奶奶回小儿子。

“要不，我开车过来接您。”相较而言，小儿子最贴心。

三奶奶四个儿子，四个儿子四辆车，四辆车比赛着摆阔气。越阔气三奶奶越覺得有面子，三奶奶也要面子，不声不响地给儿子们贴钱，包括儿子们的儿子过春节、过生日、上大学，三奶奶都要封红包。

看到儿孙们接过红包时的高兴劲儿，三奶奶高兴。

这叫甘蔗老根甜。可惜三爷爷走得太早，没能与三奶奶一块成为半拉子城里人。假如三爷爷在，老两口热热闹闹地去赴宴，多有福气！这是儿子们的意思，三奶奶说69不摆宴，整数摆。儿子们说今年摆小宴，明年把亲朋好友喊过来，摆大宴。三奶奶说放家里，我来操办，你们只管回来吃。儿子们说没档次，城里大饭店里的五子拜寿席，是老娘你无论如何学不来的。

“别来接，我骑我的小马达。”三奶奶把那辆天蓝色小三轮叫作“小马达”。

三奶奶骑上小三轮时，时已正午，风稳了些，阳光厚了些，鼻尖尖的汗珠珠稠密了些。三奶奶放慢速度，敞开棉衣扣子，忽然想起一桩事，带给小孙子的三千元钱忘在换下来的棉衣口袋里了。

前些日子，小儿子打三奶奶老人机，说刚升中学的小孙子吵着要“苹果7”。三奶奶说小孙子从小馋苹果，不奇怪。小儿子说是苹果牌子的手机。三奶奶说明白了，这不怪小孙子，怪做手机的拿苹果勾引人。买一个给小孙子，省得学习不定神。小儿子说给了更不定神。三奶奶说别瞎说，小孙子不是这种人，小时候我不给苹果吃就哭，给苹果吃立马不哭。小儿子吞吞吐吐说苹果手机贵。三奶奶问三千够不够？三奶奶手头刚好攒了三千。

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的二奶奶，看见心急火燎赶回来的三奶奶，大声说今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呀！二奶奶晓得三奶奶天天带饭去扫地。二奶奶与三奶奶岁数一般大，加上是几年老邻居，平时好过亲姐妹。

三奶奶想不能瞒二奶奶，二奶奶儿子替二奶奶摆宴时，前后左右只喊了三奶奶。

三奶奶灵光一现，长话短说，请二奶奶一块去赴宴。

二奶奶倒也爽快，骑上与三奶奶一模一样的小三轮，有说有笑地出发了。

老人机一响一响的，三奶奶顾不了了，心说让快点就少打电话。

阳光下，那几个烫金大字耀着了三奶奶的眼。

三奶奶这才掏出老人机。

又是小儿子：“哎哟，我的老娘，到哪里了？”

三奶奶说：“楼底，正在认。”

小儿子说：“站着别动，我这就过来。哥哥嫂嫂们等不及，先走了。”

三奶奶傻了眼，要不是碍于二奶奶，就拍拍屁股回家了。

小儿子说：“你们慢慢吃，大部分菜没动筷子。”为了“苹果7”，小儿子自告奋勇留下来。

三奶奶明摆着在生气，绝口不提小孙子。小儿子看情形不对，说老娘其实我最忙，以后电话联系。

三奶奶指着一桌高高低低的碗碟，讪笑说：“看看，肯定花了他们不少钱，我说不要摆，他们偏要……”服务员跑过来，说二位奶奶，账谁去结？

三奶奶搁下筷子：“说啥？”

服务员说今天五子拜寿席打特价，三千，不贵。

三奶奶顿时脸白了，递过老人机：“问他们，跑不了，全在里面。”

二奶奶把老人机挡了回去：“干啥呢？别为难孩子们。”

三奶奶说：“是他们……”

二奶奶说：“一样样的。以后别去扫地了，学我，坐屋里晒太阳。”

三奶奶问：“一样样？”

二奶奶肯定：“一样样！”

第二天，三奶奶又拎着饭盒出去了。三奶奶盘算了一晚上，等下月拿到工资，就给小孙子买“苹果”吃。然后，该准备过年的红包啦。

老人机一响一响的……到底是自己儿子，一个个想着念着，三奶奶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