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铺上的兄弟(外一篇)》简云斌散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和我同睡一张地铺的兄弟,叫中建,是我初中时的同学。我们不见面已三十二年。岁月太过漫长,在人生的重负之下,我甚至忘记了曾有这样一位兄弟。

他却没有忘记我。

上月某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从广东打来的——说是找了我N年,通过另一个初中同学,在网上发现了我的踪迹,又辗转打听到我的手机号码,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把我擒了回来。不得不承认,网络是神奇的。

“老同学,你现在可好?”一句平常的问候,令我的心微微有些发慌。三十二年了呵!这位兄弟突然从时光隧道中现身,向我挥手致意,让我握住少年时那些熟悉的体温、气息、欢乐、忧伤,恍然一场梦。

记忆拉回那个地铺时代。

1982年秋天,我在故乡罗家坝读初二。中建似乎留了一级,到我们班,他个子敦实,肤色偏黑,脸微胖,一笑就露出白牙齿。我和中建离家都远,为了上晚自习,先是在学校附近找了一户人家,一张床,两人挤着睡;后来,学校安排了一间大宿舍,十几个读初二初三的学生住在一起,打通杆地铺。

屋子没有窗户,黑黢黢的,弥漫着汗臭与霉味,地上是一溜被盖、竹席、稻草,大家睡觉时,头挨头脚靠脚的。农村孩子不知道苦,反而觉得很快活。中建睡在我的右边,我们每夜都聊那些学习试题,语文、代数、几何、物理、化学……那时,为了升学考个中专或高中,我们都太刻苦,一天拼命看书、做试题。中建成绩一般,他有点儿佩服我。

有时,我们也聊《霍元甲》、《武松》。当年,看武侠电视是一场精神盛宴,学校有台黑白电视,几百人围着看,很热闹。看完电视,一群孩子就在校园那棵香樟树下“练武”,口里“嘿嘿”叫着,胡乱对打一番,或用脚飞踹树身。中建有体力,经常把树踹得在月光下剧烈摇晃。

中建穿的衣服很旧,每件都有几个补巴,学费要拖到期中才能交足。他家兄弟多,父亲好像有病,他能读初中,已很不容易了。我们在一起聊理想,他最大愿望是考上中师,当一个小学老师,拿“国家粮票”。其实,我的愿望也差不多。对于我们这些偏僻农村的孩子来说,能有什么理想呢?

印象中,为了省钱,中建很少吃早餐,中餐用瓷盅蒸饭吃,盅里只有米饭,有时配一点红苕、洋芋和咸菜,很少见油荤。当然,我们的中餐都很差,长期吃瓷盅蒸饭,令人反胃。有一次,我打了份回锅肉,两角五分钱,要分一点儿给中建,被他坚决拒绝了。那一刻,他脸涨得通红,似乎我要分给他一万块钱,令他不知所措。唉,地铺上的兄弟,当年,我们的友谊多么清贫而颟顸!

1984年6月,初中毕业,我如愿考上中师,中建却落榜了,连高中也未考上。他爱笑的脸上有一丝落寞。我不记得最后一次是怎样与中建分开的。我们住在不同的村子,隔很远。读中师时,我们断续通过一些信。他出去打工了,先是在福建,后来又到江西或者新疆,再后来就不知所踪了。在福建时,他寄了一张照片给我,穿着白衬衣站在码头上,背景是轮船,手里握着杂志,人很精神、青春,不像一个打工仔。

搬了几次家,照片早丢失了,但中建青春的形象已在我心中定格。我甚至不能想象他如今的富态模样。

从电话中知道,中建在广东开了一家制衣厂,有几百名员工,自己有车有房,妻子能干,有两个孩子,大的已上大学。当年睡地铺的兄弟,如今发达了,很有成就感。但我不知道,他这三十二年是如何走过来的,料想也充满了艰辛与磨难,毕竟,他只有初中文化。在为中建高兴的同时,也叹息自己的庸常,人生不可谓不辛苦,但多顿挫、少磨难,故人过中年,还困于生活的重轭之下。时乎,命乎?

中建重情义,说要给我寄一件衣服来,我说,算了,都老同学了。他说,怎行,他自己公司做的,意義不一样。隔不多久,就快递来了。是一件做工精致的毛线上装,没有商标,看来,他的公司规模还不大,是帮大公司做贴牌的。衣服很好,就是短了点。时隔三十二年,他不熟悉我的身高,甚至不熟悉我的生活。我们,只是当年打地铺的兄弟,我们对彼此的记忆,都停留在少年。

地铺兄弟也上QQ,他的QQ名“湖海一鬼”,居然是我读中师与他通信时使用的一个笔名,假装得愤世嫉俗。我早已忘了,他却还记得,还捡来上QQ,好兄弟!岁月会改变人生的许多东西,命运、生活、思想……但年少时的友谊,却永藏于心底,如沙中琥珀,温润、圆满、永恒。这是怎样一种慰藉!

此时,地铺兄弟的QQ就在网上亮着。我的QQ也亮着。我们的QQ,都带着工作性质,忙而琐碎,不涉情感。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之间还需要说话吗?都三十二年了,我怕网上突然闪现一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企业家来,怎么瞧着也不像当年的兄弟。

就让时光永远停顿在三十二年前吧。尽管,我们之间只相隔一个鼠标。

山路马帮

近来在乡镇工作,每天上下班要坐四十分钟的车,一般早上八点出发,晚上六点回家,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来回奔波,天天如此。坐车时,我喜欢打量窗外风物。本地属于采煤区,公路沿线多是光瘠、裸露的石灰岩山壁,间或有些茶山、竹林、庄稼地,由于灰尘重,色调并不青绿,路旁的农舍更是灰扑扑的。这样的感觉自然不太爽。只有马帮在公路上出现时,才令人眼睛一亮。

早上看见的那些马,同人一样,是出门干活的。晨光中,几匹矮小、结实的马,在公路边排成一队,驮着沉重的货物,摇着尾巴,低着头,悄然地走着。每匹马左右两边各挂着一个大竹筐,装的多是水泥、石灰、片石等建筑材料,两个竹筐用木棍架起,紧紧压在马背上。行进中,它们的身子洒满了阳光,黄色、褐色或黑色的毛发沾着尘土,稀疏而脏乱,散发出热腾腾的汗水,马蹄在坚硬的路面“嗒嗒”作响。

赶马的是些普通村民,有时甚至是老人、妇女,拿着树枝类的马鞭,并不吆喝,也不鞭挞,只是牵着缰绳,那些马就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们走。主人不说话,马儿也不吭一声,像一队默默移动的石头。偶尔,一匹马因不堪重荷,会抬头喷一个响鼻,顺便打量一下我们的汽车。它的嘴是咧着的,似在憨厚地向我们笑,它的眼神特别温驯、纯朴,像山里那些孩子。

这儿的马匹,是典型的南方矮种马,个子不高,身体也不骠壮,但筋骨结实,腿短而有力,善于爬山。一匹马能驮三四百斤重物,在坎坷嶙峋的山路上如履平地。据说,本地解放前也有马帮,但都是跑长途驮运,到贵州、重庆等地贩盐、山货,当年,一些古道上,马帮成群结队,络绎不绝。解放后,马帮一度绝迹。近年来,随着农村发展,马帮又逐步出现了。不过,现在村民们饲养马匹,一般不跑长途,主要是就近搞些零星驮运,将砖、石头、水泥等重货,运送到不通公路的大山之中。

有一次下乡,碰见一位正在运料的老乡,顺便向他打听了一下马的行情。据他讲,一匹马身价两千元左右,每天吃十几斤饲料,主要是豌豆、玉米、小麦和草料,成本二十多元,而马干一天活,可以挣七十八元!那位老乡说着,很自豪地拍了拍身边一匹正喘着粗气的黄马。那马已干了一整天活,此时,身上仍驮着两大袋水泥,背部早勒出了几道深深的血痕。我摸了摸它的背,它也向我甩了甩尾巴,不知是不是表示感激。

每当看着这些低眉顺眼、老实巴交的矮种马,我总在心底发出一声感叹:这就是命运呵!同样是马,北方的马可以在草原、大漠上扬鬃奋蹄、驰骋如风,大地是它们的舞台,自由是它们的性格,奔跑是它们的形象。而南方这些马,生来就是负重,套着缰绳,驮着比自己还重的货物,在山路上无休无止地跋涉、劳苦,一直到衰竭、老死。终其一生,它们除了行走在这些坑坑洼洼的山道,身体被荆棘、乱石擦出层层血痂外,从不曾梦见过辽阔的草原、浩瀚的沙漠和坦荡的阳关大道,也从不曾拥抱过奔驰的梦想。

但是,这些矮种马身上表现出的坚韧品格,却着实令人敬重。人们常把干沉重的体力活叫做“当牛做马”。相对来说,马比牛更忠实、更勤恳。牛一般不会累死,如果它实在不能负重时,会消极怠工,赖在地上不肯动,所以牛虽然勤劳,但有时也博得一个不雅之称:懒牛。马则不一样,虽有“良马”“劣马”之分,但从未有“懒马”之说。它是宁愿累死,也不会停下跋涉的步子。面对这些朴素的马,我想起曾经读过的几句:“我是一匹埋头于千年耕作的老马/忘记了奔腾/挣不脱鞭子和故乡”。我想,当这些马驮着重物,艰难行走在大山深处时,一定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在支撑着它们。不然,它们如何爬得上那么高的山口,跨得过那么深的沟壑?

我还听说过一件事:本地一个叫“奥陶纪公园”的景区开发之初,业主请了一些马帮驮运材料。因工期紧,运输量大,那些马匹没日没夜地奔劳,先后有四匹马累死在了工地上。这个故事令人伤心。我觉得,公园业主应该为那四匹马修一座纪念碑,让人们在游玩时,记住这些为人类幸福献出了生命的牲灵。虽然,它们在大地上活着时,是那样卑微、无声,但谁又能说,在仁慈的神明面前,它们的灵魂不比我们人类更为圣洁高尚?

下班路上,碰見马帮时,则是另一番情景。夕阳落山,暮霭四合,马儿们完成了一天的劳作,迈着轻快的步子,从陡峭的山上一路溜达下来,是那样轻松、自在。树林漏出的夕晖中,它们晃动着矫健的身子。沿路都是青草、野花,一些马忍不住停下来,惬意地啃上一两嘴,主人也不急着催促它们。有些马儿身上的竹筐里,还盛着一大堆青草,那是主人顺路扯的。马儿和它们的主人一起,沿着公路,悄无声息走上一阵子,就回到那些亮着橘红灯光的农舍,那是他们歇息的地方。

我们的车走远了。回头看时,马帮早已不见,薄雾冥冥,宛若缰绳般纤细的一条条山路,也隐进了夜色之中。我不知道,在那样的夜晚里,当那些马立在厩旁默默嚼食时,会不会忘掉白天的辛劳,偶尔揣想一些与奔跑有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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