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热《人间消息》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文中的自然科学知识均为虚构

——题记

她说我是骗子。

她说她算是被我给毁了。

她说当初她怎么就瞎了眼呢。

她还说,好在她有两个人生,一个坏掉了,还有另一个,如果再碰上像我这样的混蛋,直接打死。

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直接打死。

你听我说……

没人听我说,手机全是杂音,杀杀杀杀,是风声;啪,最后一响,是手机落地的声音。我仿佛看见一道弧线,在遥远的北方闪了一下。

她从此音讯全无。

电话断了,我感觉整个人已被抽空。风呼啸着,像世界末日。我抱紧自己,想着她离开我之后我该怎么办。她有另一个人生,我没有啊,我感觉自己掉进冰窟里。

我是爱她的。

我,季天冬,十多年来,一直在找寻一种叫“玛沙”的植物。玛沙灭绝于几千年以前,那个时候,人类活动以及一般常见的风雨雷电,已经不能够完全摧毁一种生物,然而,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玛沙,这种古老的生物,这种见证人类成长的物种,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为什么消失,成为生物界争论的焦点。有一种说法是由于太阳风暴,散发大量的“镊”,而“镊”与玛沙含有的“镥”是一对冤家,两种元素之间进行的战争一直没有停歇,之所以相安无事,是因为势均力敌,而太阳风暴,打破了这种平衡,强大的镊,终于战胜镥,玛沙从此在地球上消失;另一种说法是,每一个物种,都有强大的自我更新自我适应的能力,玛沙这方面的能力在几千年前突然丧失,就像物种之间一场没完没了的长跑比赛,玛沙被罚出场外,从此了无踪迹;还有另一种说法,那就是,盛极而衰,几千年前,是玛沙的黄金时代,这种长相酷似老虎皮的物种,攻城略地,本来是低纬度植物,热带是它的温柔乡,不知为何,竟出现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冰天雪地中,出现在塔克拉玛干灼热的沙漠中,出现在大兴安岭茂密的森林中,这是生物界至今未解的一个谜。打那以后,厄运来临,这种长着老虎斑纹,质地像波斯地毯的植物,在征服了冰川、沙漠之后,谜一样地从地球上消失。当它再次出现时,已经变成我和我的学生们眼里雕塑般精美的化石。

我就是在玛沙化石跟前认识周畅的。那天,我带学生来看古生物化石展,周畅是博物馆的讲解员,我们跟在她后面,听她解释那些化石的前世今生。她的讲解很有趣,把枯燥的古生物知识像讲故事一样讲给学生听。我以为解说词是别人给她准备好的,她只是背出来而已。我问了一句,稿子是谁写的?有专业水准,也很有趣。她说是我。这让我非常吃惊。她是个义工,念的是人类学,却对古生物有浓厚的兴趣。博物馆需要讲解员,她来应聘,聘上了,每周来两天。干练的短头发,小圆脸大眼睛,一副青春无敌的样子。当时我就要了她的联系方式,约了几次,就像她说的,从此她就“瞎了眼”。

我在广西,此时我万念俱灰。这些年来,自打有人发现疑似玛沙的踪迹以来,我从北到南,一直找寻它,我和课题组的同仁,甚至到南美的沼泽,掘地三尺。因为,一旦证明玛沙重现人间,物种之间的秩序将要重新排列,气候、土壤、水文等等,已有的概念将产生根本性的动摇。我曾信心满满地认为,玛沙,这个神秘的物种带给人间的消息,究竟是好是坏,迟早都将由我一一证实。

而现在,我对它的无限热情,瞬间降到冰点。此时,玛沙成了一种根本就不存在的植物。而我这么多年来对它的追寻,就是一场睡梦中的恋爱。

我得回去。从圣堂山所在的金秀瑶族自治县到南宁吴圩国际机场,五个多小时的时间,我的脑子一直在回放我和周畅的点点滴滴。

她是撑不下去了。

这些年她一直在撑,我知道,可是我没有当一回事;她对我早有怨言,我知道,可是我也没有当一回事。她曾当我的面歇斯底里,叫我不要再从南到北地瞎折腾,玛沙,其实就是老天跟人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从古到今,有多少物种消失啊,如果每一种物种的消亡和重新出现都要细细考据,人间就要变成地狱,你大概被你看到的那块精美的化石给骗了。她的话把我气了个半死,关于玛沙的资料我有半屋子那么多,而用来寻找、鉴定玛沙的仪器就有一吨。我对我所从事的事业充满敬畏,我不容许我的女人对我所做的事有一丁点儿的不敬,她是把我当成民间那些为了一夜暴富而到处去寻宝的人了。我看着她像看陌生人,她看我像看怪物。当初,她是多么喜欢我啊。她在我面前介绍古生物化石时青春无敌的样子经常出现在我脑海里,可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这个曾经喜欢古生物、青春无敌的女孩,终成怨妇。

我知道,一切都是“拜”我所“赐”。

我在候机室里睡着了,我梦见一条冰河,冰河上的船被冻住了,企鹅栖在上面,滚滚黑烟,漫无边际……

电话把我吵醒。是我妈妈,她很少给我打电话,她一给我打电话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妈,我说。

小冬,你在哪里?

广西,准备飞北京呢。

小冬,那最好了,回北京后去看你唐俊叔叔,他病了,病得很严重。

我没有吱声。

你听到了吗,小冬,你听到了吗?她很着急地说。

妈,唐俊叔叔怎么啦?

他要跳楼,被保姆发现了,现在在医院里,这个老唐,怎么就想不开呢?我妈在电话那边哭了起来。

妈,别哭,没事,一回北京我就去看唐俊叔叔,您放心吧。

唐俊叔叔是我妈妈当年的同事,我妈妈蒙冤受难,他没少帮助她。我是个遗腹子,很多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小的时候我没少被人嘲笑,为此我曾恨过我妈妈,这是我心中永远的一块疙瘩。对我来说,唐俊是个很敏感的名字。我妈在上海,我在北京,唐俊叔叔也在北京,我大学毕业刚刚工作,他曾想来看我,但我都借故不见,这就是当我妈妈提到他时我不出声的原因。听说他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家里只有保姆照顾他……

不好的事情都摊到一块。

我现在很艰难,这个老人也很艰难。

我想到周畅,她一定也很艰难。这么多年来周畅一直跟我绑在一起,最美的时光都被我耗掉了,她对我的期待都化为泡影,从对我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到怒不可遏大声呵斥,她是多么的绝望。当初她不肯结婚,确实是有先见之明。我知道她的脾气,我也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无法挽回。但是对她的牵挂就像黑洞一样吸掉我的魂魄。她在哪里?她的另一个人生是怎么开始的?

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我一看是北京的区号,赶紧接了。一个女生,老季,她说。她叫我老季,从来没有人这样叫我,这样叫我让我有晚景凄凉的感觉。她说,老季,你别找周畅了,她离开北京了,你好好过,岁数也不小了,该干吗干吗。

你谁啊?周畅在哪里?我现在回北京找她。

早干吗去了,她就知道你要来找她,她还有一点点心疼你,她叫你不要再费那个劲,你把她给毁了你知道吗,她已经离开北京了,你好自为之,你这个贱人。电话挂掉了。

虽然被骂贱人,但这个电话让我稍稍有点儿心安。我知道她的脾气,我大她十几岁,当初她不顾父母反对跟我在一起,父母差点儿给她下跪她都不听。现在她离去,同样决绝。

十一月中旬,南边还热浪滚滚,而北边已天寒地冻,准备要往北飞的人们身穿T恤,手里却抱着冬衣。我这时才发现,我所有衣服都是夏天的,我出来已有几个月,其间周畅生病住院,求我我都不回。现在晚了。现在回去,是够狼狈的。

本来应该傍晚回到北京,飞机晚点,进家门时已是深夜两点。家空了一半,周畅把自己的痕迹全部从这里抹掉。平时她的东西是最多的,现在一件都没留下。我接受不了这种冷清,这跟我在野外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吸烟。我懒得再动,干脆躺在沙发上。

醒来时已是早上十点,我匆匆煮了点儿冻饺。电话又响了,是我妈妈。还是因为去看唐俊叔叔的事情,她怕我敷衍她,又一次催我。她把唐俊叔叔住在哪家医院哪个病房都告诉我了。她真是太操心了。母命难违,吃过饺子,我下楼打车,直奔医院。

我很久很久以前见过唐俊叔叔,应该是小的时候吧,在放学回家路上,经常遇到他,每次他都蹲下来摸我的脸。我工作以后,参加一位早逝的同事的追悼会,看见他三岁的儿子站在人群中,我也忍不住蹲下来摸他的脸,这个时候我曾短暂地想起唐俊叔叔。如果没有那些风言风语,在我印象中,他应该算是个善良且乐于助人的人。后来我一直躲着他,是因为心中的那块疙瘩。岁月悠长,我渐渐把他给删除了,所以他什么模样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要不是妈妈给的地址,在这家医院,我有可能把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都当成他。

我提着一袋营养品走进病房,一个老头,没穿医院的病号服,坐在沙发上,一沓书稿捧在手里,在认真地看。知道有人进来,眼神斜过眼镜片边沿,瞟了我一眼。

我很尴尬,把礼品轻轻放在病房里的茶几上,说了声,唐俊叔叔,我是天冬。

他说,我知道。他一边拿红笔在书稿上画,一边说,是你妈妈叫你来看我的?

我没有直接回答,说,听说你病了,我……

我没病。

他一点儿都不礼貌,真是莫名其妙。但是我又不好发作,愣在那里。

好了,你已经来过了,你可以走了。他说。他连头都懒得抬。

本来我压根就不想来,他叫我走,我也不客气,转身就出了病房的门。从进来到出去,都不到一分钟时间,这是我原先没有想到的。我在心里嘀咕,这个老人真是莫名其妙。

在过道上,我被一个脸蛋红扑扑的西北大姐叫住。她说,大哥,你是来看唐老师的吧。

我没吱声。

她说不好意思,我刚才出去了一下,没想到有人来看他,我是专门照顾唐老师的兰妮。

哦,原来是唐俊叔叔的保姆。

我朝她点点头。

小陆好些天没来了,电话也打不通,我有事也不知道跟谁商量,你还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哩,我有些话要跟你说,可以吗?她说。

我不情愿,想赶紧离开,但是看兰妮哀求的神情,又有些不忍心。

什么事?你说吧。

她想了一下,说,你认识小陆吗?

小陆是谁?我不认识他。

她很失望,说,那可怎么办呀,大哥,你是唐老师什么人啊?她说。

我是他什么人?这又碰到了我心中的那块疙瘩。

我不是他什么人。我说。我有点儿慌乱,前面说过,唐俊叔叔在我这里是个敏感词,要不是我妈妈叫我来,我是不会来的。为了不让他追问下去,我说,有什么话你跟我说吧。这是缓兵之计,我想,在等她把话说完之后,我再跟她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她说,我得回老家去了,我儿媳妇要生小孩了,需要人照顾。但是唐老师这里……

你跟他说了吗?

谁?

唐……老师。

没有说,我得先跟小陆说,叫他另外找人,新保姆来后我才走。她说。

小陆是谁?我问。

是唐老师的学生,我就是他找来的,但是现在联系不上他,我跟谁商量啊,我儿子不停地催我,可是我又不能扔下唐老师不管。

老人家应该知道小陆去哪儿吧,他不可能不知道。我说。

他不知道小陆去哪儿,他谁都不理睬。兰妮左看右看,压低声音道,自打我去他家当保姆,就没听见他说几句话,他谁都不理睬,就是小陆他也不理睬。他住院后,除了小陆,没有一个人来看他。

原来是这样,这个老人封闭自己,拒绝所有的人。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保姆就要走了,他该怎么办啊。

我说,大姐,老人家我也不认识,是别人托我来看他的,你说的小陆我也不认识。

听我说完,兰妮很失望。看她可怜的样子,我说,这样吧,我帮你打听打听。

我到医院过道的另一头给我妈妈打电话,我要告诉她我来看过唐俊叔叔了,顺便把这里的情况也跟她说一下。兰妮则在过道那头一直看着我。

电话打通了,我还没开口,妈妈就问,他怎么样?

我说,妈妈,他拒绝跟任何人交流。

妈妈说,我知道,他很早就这样了。

我说,保姆要走,他马上没人照顾了,他的学生小陆也找不到,保姆急死了。

妈妈说,小陆啊,我知道我知道,他母亲去世,他回老家去了,可能现在正在往回赶呢,我马上跟他联系。

原来我妈妈什么都知道。我心里不大高兴,这些年她肯定跟唐俊有联系。我爸我妈是患难夫妻,我爸熬不到头,“文革”刚刚开始就走了,我正好十个月后出生,所以,他们一直怀疑我的爸爸是唐俊。我为这事一直恨我的妈妈。后来我妈妈嫁给了我的继父刘飞,唐俊则调到北京,终身未娶。

我走过去把小陆正在赶回来的消息告诉兰妮,兰妮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就给小陆打电话。

我匆匆离开。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小陆进到我的屋子里,他三十多岁的样子,跟我以前的那些学生年纪相仿。他左臂戴着一块黑纱,那是他给他妈妈戴的孝。他摘掉帽子,灰白的头发把我吓了一跳——这个年轻人脱帽之后,一下子就像个小老头。

他来之前,我妈妈说,小陆要来找我,跟我说一些事情。我隐约觉得他来找我可能跟唐俊叔叔有关。我很不情愿,但是又不好拒绝。只要我妈妈让我做什么,能做的我还是尽量去做,而且尽量不让她看出我不情愿。

小陆有同龄人罕见的成熟和周到,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先去烧水,泡茶什么的,弄得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忙了一阵子,才坐下来跟我说话。

季老师,真的很冒昧,过来打搅您。

别客气,听我妈说,你找我有事。

是的。

是关于唐老先生吗?

不完全是。

说吧。

季老师,您知道唐老一直在做什么吗?小陆说。

他不是研究光学吗?

唐俊叔叔在大学物理系教书,我当初考大学,想读文科,他跟我妈妈建议,叫我读理科,我虽然不大情愿,但最终还是听从他和我妈妈的意见。

那是以前,退休后,他改了研究方向。小陆说。

什么方向?

人类灾难史。

人类灾难史?

对。

我一下子就蒙了,这完全超出我的意料之外。一个学物理的,晚年改了研究方向,而且是吃力不讨好的社会科学项目。

你跟他一起?

对。

我一下子对小陆刮目相看。这是个偏门啊。怪不得他少白头。

我说,你大学念的是什么专业?

数学。

数学?

对,数学,兼修历史,所以后来就跟唐老一起,做他的助手。

真不简单啊。我想起我带着研究团队,为研究玛沙从南到北,风餐露宿。我的那帮同事,现在还在山上呢。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在学界,研究自然科学的人天生有一种优越感。确实,自近代以来,因为人类在自然科学研究领域的重大突破,人类文明的进程才大大加快。

“人类灾难史”,我突然很想知道,唐俊叔叔和小陆是怎么研究人类灾难史的。

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课题。我说。

小陆说,不错,说是灾难史,其实就是研究“人类的罪行史”,说得好听点,是“人类的过错史”。小陆苦笑。

难度太大了,我说。

是的,国外也有人在做,但在国内,没有人喜欢我们这样做。

想想也是,我突然觉得我很幸运,研究一种植物的消失,很容易就获得支持。而唐俊叔叔和小陆的课题,可想而知,多么的艰难。

小陆说,我们是用一种很笨拙的田野调查的方式,这些年来,我们收集到很多很多标本。太惨了,唐老就是在这期间患的抑郁症,他完全是陷进去了。

原来如此。我的内心起了波澜,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沉溺于玛沙的世界,什么人间烟火、人间悲剧都跟我无关。周畅离我而去,在我看来,已经是一场灾难。应该说,在此之前,我的研究是充满乐趣的,我不止一次梦到,玛沙老虎皮一样覆盖在人类的原野上,小孩在上面打滚,野兽在上面奔跑……一个女人的离开,却让我对我的研究产生怀疑,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所做的研究到底有没有意义。

而唐俊叔叔和小陆……他们太难了,我仿佛看到,一老一少孤独的身影,在农村、在城市,那些曾经的灾难现场……对唐俊叔叔,我一下子心怀怜悯。这个老人太可怜了,本来可以安享晚年,却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小陆说,本来很健康的一个老人,你也看到了,变成这个样子。

他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我问。

想必你也猜得出来,我们做这方面的研究,基本上就是在地狱里面逛。他说。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想起周畅跟我说的,如果每一个物种的消亡都要研究,人间都要变成地狱。我跟他们两个人的研究方向不一样,难度也不一样,但我也陷进去了,这么多年来,做的梦都是跟玛沙有关。我不理解的是,一个研究光学的退休老人,怎么突然就喜欢在地狱里面逛——人类灾难史,多浩大的一个工程。

我问,什么原因使他改变研究方向。

小陆说,可能跟他的经历有关吧。他曾经跟我讲,“文革”的时候,他亲眼看见,那些坏蛋,把一个死婴又塞回母亲的肚子里,因为这个母亲是个“坏分子”;还有……

我头皮发麻,连忙摆手不让他继续再说这类事情,人类的发展史也就是人类的灾难史,多少孤魂野鬼在人类的原野上飘啊。

那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我问。

他看了我几秒钟才开口,我想得到你的帮助。

接下来,他跟我说他需要怎样的帮助,才使他和唐俊叔叔的研究能够继续下去,我听完后,一口回绝了。

他眼含泪水,失望地离开。他左臂上的黑纱非常醒目。

我在广西的团队一直催我回去,说又发现了新的证据。我还没有回去的打算。我想念周畅,我发现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外面找寻一种也许并不存在、对这个世界来说也无关紧要的生物,能坚持下来是因为家里面有一个女人,现在她不在了,我一下子就失去支撑。我开始对我的研究产生怀疑,人类的情感太奇妙了,一些所谓的伟大的梦想和抱负,在人类的情感面前,很多时候不堪一击。

这些天,我偶尔会想起唐俊叔叔和小陆他们的课题。他们想继续但是困难重重。那天小陆跟我请求,希望得到我的帮助,他想“寄生”在我的这个项目里,也就是他想到“玛沙”的团队来,借助“玛沙项目”的财力及种种方便,来进行他们的灾难史研究。如果我同意的话,他就可以跟着我走南闯北,甚至到国外,我们研究玛沙,他调查灾难。这完全是一种“地下活动”。他说他们已经山穷水尽,也只有这么一条出路了。这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事情。

他眼含泪水的情景经常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很内疚,但是我也没有办法。从此小陆不再跟我联系,我不知道他将如何坚持。说老实话,我很佩服他,他是个了不起的青年。还有唐俊叔叔,他同样是个了不起的老人。

半个月后,我接到唐俊叔叔去世的消息,是我妈妈告诉我的。这一次是安眠药。他出院回家之后,换了新的保姆,新的保姆不熟悉情况,给了他可乘之机。

我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一点点难过。他在医院里斜过眼镜框的那一瞥是他给我留下的最后的影像。退休之后,他一头闯进地狱里面,最终被黑暗击垮。

我没想到我妈会来,我打开家门,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妈妈,我非常惊讶。她已多年不出门,现在竟然千里迢迢赶来,显然是因为唐俊叔叔。保姆把她推进来后,她叫我把她推进卧室,把保姆留在客厅外面。到卧室里面后,她就开始哭了,哭唐俊叔叔,我在一边劝她,怎么劝都不管用。

哭过之后,她跟我说,小冬,你要去给他办理后事。

我不出声。

她知道我不愿意,看着我,点了点头,犹豫了很久,说,小冬,如果我跟你说,他是你的爸爸,你会拒绝给他操办后事吗?

我吃惊地看着我妈妈。

我妈妈说,他是你的爸爸,你要尽孝。

我脑袋嗡的一声,一口气堵在我胸中,什么,你说什么?

我一下子就被击垮了。为什么?为什么?我心里一直在喊。想想小时候那些鄙视的眼神,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擦干眼泪,我慢慢地缓过劲来,这个老人本可以慈祥却孤傲决绝,对这个世界,他本可以举手投降却最终选择一刀两断。他的死,我母亲的悲,冲淡了我心中的怨。

我回想在医院里,他拒绝穿病号服,拒绝跟人交流,这是一个父亲的形象吗?

看着我妈妈苍老的面孔,我百感交集……爸爸这两个字,对我来说过于沉重,我一下子也很难开口叫他爸爸。我甚至在心底埋怨我妈妈,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世界上太多的谜,如果都要一一解开,人间都要变成地狱,这是周畅当初说的。我现在,就像在地狱里一样。从此,我将屈辱地活着。

处理完老人的后事,我送妈妈回上海,在飞机上,我妈妈轻轻地对我说,小冬,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告诉你他是你爸爸,主要是因为唐俊叔叔太不容易了,他得有一个后人给他送终。如果你不去做,真的没有人去做了。

妈妈看到我无动于衷,又轻轻说道,小冬,唐俊叔叔是清白的,你妈妈我,也是清白的……

妈妈,别说了……

这个时候,他是不是我亲生爸爸已经不重要了。在告别仪式上,学校来了很多人,妈妈、我,还有小陆是作为亲属方站在灵堂左侧,接受他们的安慰。之前一系列烦琐的手续都是小陆去办。学校的档案里,唐俊叔叔亲属一栏是空白,遗体认领、火化、骨灰保存都需要直系亲属的证明,我们自然没有,后来是妈妈上海的单位开了一张妈妈和唐俊叔叔曾经是同事的证明,唐俊叔叔的学校也开了一张他确实没有亲属的证明,派出所甚至还发函到唐俊叔叔的原籍去调查他有没有其他亲人,最后公证处作了公证,有关方面才答应由我们处理后事。妈妈和我以及小陆分别作为唐俊叔叔的同事、同事的儿子、学生站灵堂上的。妈妈没有哭,我也没有哭,倒是小陆哭得很厉害。在等待遗体火化的时候,小陆对我说,那一年他跟唐俊叔叔去柬埔寨,在金边一个死难者纪念馆凭吊,一个透明的玻璃房子,密密麻麻堆满了死难者的头颅,从地上一直堆到屋顶,站在玻璃屋子面前,他感受到强烈的震撼和悲伤,唐俊叔叔一直都在发抖,泪流不止。这里原来是个万人坑,在玻璃房子四周,还散落着死难者牙齿、手骨、腿骨……这样的现场,对唐俊叔叔和小陆的冲击可想而知。小陆说,唐俊叔叔的灾难史研究,其实很简单,就是找出曾经的灾难现场,然后记录成册,算是留给这个世界的一份证据。我想起我去医院看他时他手捧书稿对我不理不睬的样子,那个时候,我只是个看客,而看客是可以忽略的。当我获得他的死讯,在为自己是不是生子而纠结的时候,他已坠入黑暗,如果我是他亲生儿子,那又怎么样?

但是我相信我妈妈。

我又想起周畅,我依然爱她,她的另一个人生应该充满温情、喜悦和浪漫,我祝福她重获青春。

飞机着陆,我离唐俊叔叔越来越远,他的苦难,这个世界的苦难,深海一样不露痕迹。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唐俊叔叔蹲下来摸我脸庞的情景,孩子的脸庞,像块易碎的豆腐,他的爱抚,直到今天我才明了。

我又重新回到广西圣堂山。我身边多了一个人,小陆。从此,他跟着我们,广西广东河南河北……

我们去寻找也许并不存在的“玛沙”,他则去寻找曾经的灾难现场。我想,我总得为老人家做一点儿事情,这个世界春暖花开,同时,这个世界寒风刺骨。有人沐浴春光,就得有人忍受饥寒。这是小陆对我说的。他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小陆没有停下来,我就不要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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