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辉《百花村小学》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家有半斗粮,不做孩子王。

——题记

我看了看窗户外边,天麻麻亮了,赶忙爬起,脸都没洗,就朝灶房跑。赛虎立即从房檐下站起,围着我转了三圈,扭腰杆,摇尾巴,尽心竭力给我骚情。我拍了下它的脑袋,蹲下身子,把脸贴在它脸上,一种毛绒绒的温乎传到我脸上,很温馨。我和赛虎亲热了一会儿,说:我去厨房给你拿吃的,吃得饱饱的,今天可要给老子壮脸!我跑到灶房,拿起头天晚上留下的两个窝窝头,三个不大不小的红苕,给自己留了一个窝头,剩下的全喂给赛虎。今天要吆狗撵兔,狗要出大力,吃不饱咋行?

我刚把赛虎喂完,自己还没顾上吃,张土改就在大门外头喊:杜成,你驴日的磨蹭啥哩?我回答:我没磨蹭,刚把狗喂完!我说着,把麻绳绑在赛虎的脖子上,牵着朝大门走去。

张土改牵着他那只叫豹子的狗,站在俺家大门外边,说:你看看,都到啥时候了!我说:天才麻麻亮,耽误不了事情!张土改说:赶到帽珥冢疙瘩下边,还得半个多小时,赶到日头都出来了。

这是今年寒假头一回吆狗撵兔,在我们这些四年级学生的眼中,还有比吆狗撵兔再重大的事情?我说:解放、广利那几个哩?张土改说:早在老槐树下等你哩,就你睡到这时候才起来!我申辩:我起来的时候看了一下天,还没亮,急得脸都没洗!张土改说:你咋到这时候还没出门?张土改说完,又说:马兰花也来了?

我不情愿吆狗撵兔带女的,她们跑不动,拖后腿,我们拉屎尿尿都不方便,就说:叫她干啥,她又没有养狗?张土改说:她有架子车,咱们谁家有架子车?我说:吆狗撵兔要架子车弄啥?张土改说:我说你是笨怂,你非说你是灵怂,从咱村到帽珥冢疙瘩,四五里路,狗跑到那里,腿上就没劲了,咋能撵上兔?让狗卧在架子车上,把它们拉到帽珥冢疙瘩跟前,再下来撵兔,力气足着哩!

我不说啥了,心里佩服他想得周全,到底比我大两岁,头里盛的脑浆都比我多二两。

我们走到老槐树下,马解放、宋都督、张广利一齐对我发起攻击:杜成你驴日的球戳尻子真睡着了,这时候才来?我还没说话,马兰花却接上话:你们才来多大工夫,杜成也不比你们晚来,就是一前一后的事情!我心里涌出对马兰花的感激,后悔刚才还嫌张土改叫上人家了。

突然,我想起阎全顺放假时讲的规定,先把作业做完,然后再玩耍,作业没完成不许玩耍,就说:阎老师规定没做完作业不能玩耍?马解放说:他咋知道咱们啥时候完成的作业?咱先耍,到最后几天突击做作业。宋都督也说我:杜成你是阎全顺的孝子贤孙,这么好的天气,不吆狗撵兔,囚在家里做作业,你神经了?马兰花又出面护我:杜成说的没错,学生就得做作业。咱就耍这几天,过了这几天就做作业,做完了再耍!张土改说:咱都听兰花的,就玩这几天,下来做作业,作业完了再耍!

我们把狗抱到架子车上,我来的晚,想挣点儿表现,说:我驾辕!马解放说:你来的晚,耽误了大家的工夫,你不驾辕谁驾辕?马兰花走过去,把我从车辕里拉出来,说:杜成比咱们小两岁,让人家驾辕,咱用巴掌打自己的脸哩!说着,就钻进车辕。张土改走过去,把她从车辕里拽出来,说:俺这么多男生,咋能让女生驾辕!他说着就钻进车辕,拉着架子车。

天色大亮,东边的临潼山上空亮得最厉害,太阳在临潼山后边腾升,身子没有出来,光芒已经憋不住了,散射在东天。我们身上从热炕上带的暖气被北风一吹,涤荡无存,觉得西北风像锥子样朝身上戳。这个时辰的空气最好,人们都窝在家里的热炕上,小动物都钻进窝里猫冬,没有人和畜牲的田野,空气纯净清冽,吸进鼻子,尽管冰冽寒冷,但肺叶和身子都感到振作。我们走在田间土路上,脚步噗噗嗒嗒,车轮吱吱,嘎嘎哒哒,车上的狗都仰着头,目视前边,胸脯挺得老高,比皇上都牛。我们走了一阵,张土改给马解放说:解放你给咱唱点啥?

马解放说:我赶早啥都没吃,哪有力气唱?张土改说:你妈没给你弄吃的?马解放说:我都喂狗了,今个全靠狗给咱出力气,狗不吃饱哪来的力气?张土改又问我:杜成你吃东西没?我说:我吃了个窝窝头,剩下的全喂狗了!张土改又问那几个,都说把吃的东西喂狗了,自己饿着肚子。张土改又问马兰花:带锅没有?马兰花说:带了个铁锅,还带了一包盐。张土改说:还是兰花想的周全,连盐都带上了。

他是告诉我们马兰花没有占我们的便宜,他说完又说:谁给咱唱,一会儿逮住兔子了,把兔子后腿给他吃?马解放把裤袋勒了一下,说:我给咱唱!宋都督不屑地说:你刚还说没力气唱,一说有兔子后腿吃,就有力气了?马解放就嘿嘿笑,说:阎老师都说过,啥都要精神鼓励哩,你忘了阎老师给咱讲的曹操望梅止渴?张广利说:宋都督别打岔,咱听解放唱,这驴日的啥都不行,就是唱戏行!

马解放就清嗓子,咳,又咳,再咳,势扎得很大。宋都督又恶心他:你嗓子里塞驴毛了,咳一遍又一遍,还咳不干凈?马解放说:冬里睡热炕上火,喉咙里生痰,咳不干净咋唱?说完,又说:我唱啦!张广利说:你唱就唱,甭光说不唱?马解放又干咳一声,说:我唱啦!宋都督说:你是打拳卖狗皮膏药的,光说不练!马解放这才说:我给咱唱个《大实话》。说完,不等我们再恶心他,扯开喉咙唱开:

松木椽柳木檩都是木头,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我说这话你不信,你爸的婆娘你叫妈……

马解放一唱,引逗得旁人都想唱,宋都督说:解放刚才唱了大实话,我给咱唱段大反话,说完就唱开:

出了南门朝北走,路上碰见人咬狗,拿起狗来砸砖头,又怕砖头咬了手。我说这话你不信,牛犊子卧在了鸡架上,苍蝇把锅盖掐得梆梆梆……

宋都督唱完,张土改说:都督唱得一点儿都不比解放差,一只兔子两条后腿,解放吃一条,那一条归你!宋都督就学着大臣谢皇恩的样子唱了一句:谢主隆恩!张土改哈哈一笑,扭脸看着马兰花,柔着口气说:兰花,你也给咱唱一段!马解放说:再唱就没兔子后腿了,一只兔子只有两条后腿,给我和都督吃了,拿啥给兰花吃?张土改说:你真是傻屄一个,就知道一只兔子两条后腿,两只兔子几条后腿,你知道不知道?马解放说:两只兔子四条后腿,一年级的算术,咱都四年级了,还算不出来!张土改说:咱今天只逮一只兔子?要是逮了两只兔子,三只兔子?马解放说:我咋没想到能逮那么多兔子?宋都督说:你是笨怂,才想不到!

马兰花清了嗓子,说:我给咱唱一段秦腔,唱《法门寺》里的《告状》。说完,放慢脚步,胳膊朝胸前一搁,学着戏台上的动作,唱开宋巧娇的唱词:

禀太后和千岁细听民言,宋巧娇居住在眉坞小县,我的父宋国士儒学生员。因家贫小兄弟雇工求饭,雇主人刘公道孙家庄前。有傅朋贵公子大街游转,将玉镯偶遗在孙家门前。孙玉娇拾玉镯媒婆看见,诓绣鞋为的是贪图银钱。有刘彪诈傅朋未曾如愿,那夜晚就起了杀人祸端……

马兰花唱完,除了驾辕的张土改,我们都鼓掌喊好。宋都督说:兰花姐,今天要是只逮一只兔子,我把兔大腿让给你吃!马解放也表态:把我的那条腿也给兰花吃,人家唱的比咱俩都唱得好!宋都督又和他逗开:人家要吃兔子腿,不吃你的腿。你多少年都没洗澡,垢痂比肉都多,上边爬满虱子,看见都恶心,还叫人吃!马解放还击:你的腿才多少年没洗,垢痂比肉都多,上边爬满虱子……

帽珥冢疙瘩下边是麦地。冬里,麦苗伏在地面,墨绿的叶子上沾了一层白霜。这个季节的田野,没有高庄稼,一眼可以望出几里路。张土改把架子车拉到一个坑边停下,给马兰花说:兰花你在这把锅支上,把水烧上。我们这就撵兔,逮住一只先吃,吃饱了再撵!说完,又吆喝我们几个:去抱些苞谷秆过来,让兰花烧火!我们跑到帽珥冢疙瘩上,那上边堆着玉米秆。我们一人抱了一捆,放到马兰花跟前,牵着狗走到地边,隔上二十几步,布置一条狗,五六条狗布置了一百多步。张土改对我们吼:听我的命令,统一把狗放出去!说完,就喊:预备——放!我们早就把绑狗的麻绳解开,搂着狗脖子,听见张土改的吆喝,猛地丢开狗,早就急不可耐的狗像离弦的箭。

张土改养的是细狗,这种狗细瘦,身长,腿长,比所有的狗都跑得快,专门用来撵兔子。我养的狗是藏獒和陕西土狗的杂交品种,粗壮,笨实。它并不笨,跑的也不慢,而且耐力特好,可以连续奔跑两个小时不歇气。这阵,它只落后豹子半个身子。十多分钟后,我们看到一只兔子被惊起,仓惶奔跑逃命。

这些狗中,只有豹子和赛虎紧紧尾随着它,别的狗被它甩得很远。狗有种天性,追起猎物不要命地朝前冲,不管跑在前边跑在后边,都拼尽全力。那只兔子跑了两三百公尺后,体力就不支了,速度明显减慢。狗的耐力比兔子好,尽管与兔子的距离还在拉近,就是够不着兔子的身体。豹子开始减慢速度了,赛虎的耐力优势显示出来,它猛地一个加力,冲到豹子前边,距离兔子只有一丈多远了。兔子惊慌地朝后看了一眼,又加力奔逃,可惜没有力气了。赛虎的嘴差不多就咬上兔子了,我一边蹦一边喊:赛虎,加油!我看见赛虎前抓一扑,兔子滚了一下,就被赛虎压在身子下边,咬住兔子的喉咙,叼着朝我跑来!

我的狗第一个逮住兔子,心里的得意滋滋地朝出冒,从赛虎嘴里接过兔子,掂了下,说:差不多有三四斤。张土改也掂了下,说:何止三四斤,我看有六七斤。马解放说:兔子肚里全是草,没多少肉!我抱住赛虎的脖子,说:你给老子把脸壮下了,一会儿再跑到前头,再给咱逮只兔子!

张土改说:我们把兔子杀了,洗干净,先让兰花煮着,我们再逮!他杀兔子有一手,从裤带上抽出牛耳刀,把兔嘴割开,把兔头上的皮朝下脱,兔头上的皮一剥下,我们用细麻绳穿过兔子嘴,绑在树上,他用力朝下一扒,就把皮扒下来了。又用刀朝兔子肚子上一划,噗嗤一声,兔子肚子里的东西全涌出来。他把兔心、兔肝择出来,和兔肉放在一块,给马解放和宋都督说:你俩把兔子送给兰花,你们下到井里,打点水,把兔子洗干净,再把煮兔子的水也盛好。

我担心他们掉到井里,说:打水的时候小心点,不要掉到井里!马解放呸呸地朝地上吐,说:杜成你驴日的就不会说好听的,快过年了说霉气话。我说:万事小心都没错!

快到晌午,我们就逮了三只兔子,张土改说:咱们先把这三只兔子煮着吃了,把肚子弄饱,再逮兔子。狗也饿了,我看它们都跑不动了!

三只兔子煮熟了,马解放伸手就在锅里抓,张土改啪地打了他一巴掌,说:驴日的没一点儿规矩!马解放说:你都说了,我唱了戏给我吃兔子后腿!张土改瞪了他一眼,说:你就长了个屁嘴,光知道吃。这些兔子都是狗逮的,应该先给狗吃,把狗喂饱了人再吃!

马兰花把兔子捞出来,她还带了块案板。天气冷,兔子搁到案板上,没多大工夫就不烫了。三个兔子头,五只狗,张土改说:赛虎今天一个逮了两只兔子,立了大功,给它一个兔头,别的狗两个人一个兔头。

我拿着兔头走到一边,把兔头朝空中一扔,赛虎忽地朝上一蹦,兔头还没落地,就咬住兔头,趴在地上啃开,啃得嘎巴嘎巴响。

三只兔子六条后腿,刚好一人一条,我们抱着兔子腿,啃得满嘴流油。兔子身上全是瘦肉,没有肥膘,香味很浓,满嘴溢香。我啃兔腿的时候,赛虎蹲在我面前,看我,十分眼馋。我心里不忍,兔腿上的肉还没啃完,就塞到它嘴里。

马兰花把兔腿也啃完了,琢磨了几秒钟,把骨头一折两半,一半给了豹子,一半给了赛虎。

三只兔子吃完,人饱了,狗也饱了,张土改给宋都督和张广利说:你俩去打点儿水,让兰花把锅刷了。咱们再逮的兔子就不吃了,带回去给家里人吃!

半后晌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一只兔子被狗撵出来,这只兔子身上的毛脱了很多,跑的时候脚步都不利索,是只老兔子。用不了多大工夫,这只兔子就会被狗咬死。谁知,天上出现了一只老鹰,正在撵兔子的狗们,看见老鹰,忽地刹住脚步,把即将到手的战利品拱手让给老鹰。兔子还在拼命逃命,老鹰也拼命追赶。兔子跑不动了,猛地停下脚步,仰面朝天,身子缩成一团。老鹰对着兔子俯冲下来。就在利爪要抓住兔子的瞬間,一个奇迹发生了,兔子猛地发力,四个爪爪抓住老鹰的肚子,猛地一蹬,竟把老鹰的肚子蹬破,老鹰一惊,朝空中逃去,肠子从空中坠到地面上,没飞多远,就栽在地上。

我突然灵醒过来,说:咱石头爷说《武松传》的时候,拳术里有个兔蹬鹰。武松有三不及,拳术不及蜈蚣道人,变化不及西门庆,力气不及蒋门神,但武松把这三个人都收拾了。武松收拾蒋门神的时候,叫蒋门神打得一点儿招数都没有,眼看就要叫人家打死,他突然想起师父周侗教给他的最后一招,把身子缩成一团,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蒋门神以为把武松打倒了,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武松手脚合力猛力一蹬,把蒋门神的肚子蹬了个大窟窿,武松一只手拽住了蒋门神的喉管,一只手拽住了蒋门神的牛牛,用力一揪,把喉管从脖子里拽出来,把牛牛从裤裆里拉出来,蒋门神蹬了几下腿,就呜呼哀哉了。

黄昏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在宝鸡方向露出一个大红脸,散射出满地的光芒。风也停了,晌午还飘零的雪花也停了。我们又逮了三只兔子,张土改给我们说:咱们六个人三只兔子,两个人一只,自己拿回去分。我跟兰花一只,你们自由结合!

在落日的辉煌中,我们两个人抬一只兔子,旁边走着撵兔子的狗,走在架子车旁边,向村子走去。快到村子的時候,张土改停下脚步,问:明天干啥?他们一致回答:吆狗撵兔!张土改看着我,问:寒假作业咋办?宋都督抢着说:这阵说啥作业哩,做作业有啥意思?我说:咱们这几天吆狗撵兔,然后再写作业。要不,阎全顺会收拾咱们!

我们天天吆狗撵兔,把寒假作业忘到后脑勺了。吆狗撵兔的乐趣还没过够,又要过年了,穿新衣,吃好饭,走亲戚,收压岁钱,又是一番快乐。农村人讲究过了十五才算把年过完,我们正月十八开学。到了十六,我们掰着指头一算,后天就开学了,寒假作业还没做。我们又想起阎全顺的凶恶,拧耳朵,踢屁股,罚站,请家长,心里恐惧起来。我跑到张土改家,张土改也在为寒假作业发愁,见我进门,说;杜成,你说咋办,这么多作业,就是这几天不睡觉也做不完!

我也没琢磨出啥好办法,说:实在做不完,只好让阎全顺收拾咱们了!张土改说:咱们去找马解放、宋都督、张广利、马兰花,看他们有啥办法没?我说:他们能有啥办法?张土改说:三个臭皮匠顶着诸葛亮,咱们凑到一块,起码挨批评的时候,人多势众,也不害怕。

商量的结果,就是把寒假作业分开,一人做一部分,然后互相抄。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能不能骗过阎全顺,就看我们的运气了。

开学头一件事情,就是交寒假作业。我们给阎全顺交寒假作业的时候,心里侥幸,一个班五十个学生,他能一道题一道题地检查我们互相抄了没有?到了第三天,他还没有收拾我们,我们就有些高兴,看样子这一关闯过来了。谁知,下午快放学的时候,阎全顺走进教室,说:杜成、张土改、马解放、宋都督、张广利、马兰花,你们到我办公室来!

我们低着头,朝阎全顺的办公室走去。阎全顺等我们全部走进房间,把作业本放在桌子上,问:你们说,这是咋回事情?我们都不说话,谁都知道抄作业不对。阎全顺在作业本上一拍,说:你们以为这种瞒天过海的办法,我发现不了。你们说,怎么办?

我们还是不吭声,已经把错误犯下了,能说啥?张土改梗着脖子说:你说咋办就咋办,反正俺已经犯到你手里了!阎全顺走过去,对着他的脖子就是一巴掌,说:你还嘴硬,犯了错误不知道改正!张土改急忙朝后退去,缩着脖子再不说话。阎全顺又走到马解放跟前,对着他的胸脯就是一拳,把他打得朝后退了几步。马解放犟嘴,说:你打人!阎全顺说:我不打好人!马解放说:打骂体罚学生是侵犯人权!阎全顺对着他的胸脯又是一拳,说:我今天把你打了,你告我去!马解放不敢反抗了,反抗的结果只能多挨几拳头。随着,宋都督、张广利也挨了打,就是马兰花没挨打。最后,阎全顺走到我跟前,对我的屁股踢了一脚,说:你也跟着他们混,看你能混出什么名堂!他踢我的时候,我趔了一下,没踢到屁股蛋上,踢到了尾巴骨上,疼得我差点儿跪下,眼泪都流出来了。

阎全顺又指着我们的鼻子说:我不是把你们看得低,你们再这样下去,要是考上大学,跑到我家祖坟上拉屎,我屁话都不说一声,还给你们递擦屁股纸!这还不算完,阎全顺又说:谁都不能迈出这间房子,我让学生去叫你们家长,看你们家长咋说!

我们不怕阎全顺,他批评我们的话就当刮了一阵风,刮过去屁都不留一个。打我们那两下,比老爸打的差远了,我们这些成天挨老爸打的人,挨他那两下真是毛毛雨。就怕叫家长,要是家长知道这事,少不了一顿饱揍。

天黑了,我们还囚在阎全顺的办公室,不敢开灯,黑灯瞎火,房檐下有盏路灯,晕光透过窗户玻璃,房子里就有了朦胧的亮。我抱怨张土改:我早就说了,耍上几天就做作业,把作业做完再耍,你们就是不听。这下好了,驴日的阎王叫家长了!

张土改不在乎,还笑,他是独子,他爸兄弟四个,那三个生的都是女娃,他这一辈就他一个男娃,十亩地里一棵苗,宝贝得啥样,他老爸就是打他,也是象征性地做个样子。有时候他老爸还没打上,他妈就像母狼样扑上来,护着他,对他爸又踢又咬,他当然不怕,说:娃死了埋娃,甭说大腿还白着哩!

马解放想着即将到来的饱揍,越想越恨阎全顺,把眼睛凑到窗户跟前朝外看了一阵,没见阎全顺回来,压低声音又愤怒万状地喊:阎王,我日你先人!宋都督说:你替我日,多日几下,把他先人日烂!张广利说马解放:声音小点儿,小心阎王听见!他的话音没落,阎全顺推门进来,对着马解放踢了一脚,骂:就凭你这怂样子,还要日我先人!你以为我没听见,我脊背上都长着耳朵!

俺爸和马解放他爸、张土改他爸、宋都督他爸、张广利他爸、马兰花她妈,厮跟着来了。马解放他爸进门就要扇他儿子的耳光,被阎全顺挡住,说:这是我的办公室,不能在这里打娃。咱商量一下,娃欠的作业咋办?

我爸走到阎全顺跟前,像汉奸见了日本鬼子样鞠了个躬,说:从今天起,每天夜里让他们补作业,做不到半夜不能睡觉!

阎全顺看着另外几个家长,问:杜成家长说的办法,你们同意不?其他几位家长鸡啄米样地点头,连声说:同意,同意!阎全顺这才说:咱们就按你们说的办法去做。第二天上课前,把头天夜里做的作业交给我,我中午看,下午还给他们。错一罚十,再发现互相抄袭,过去做的不算,重新再做!

我爸把我领回家,进门就对着我的尻子给了一脚,又踢到尾巴骨上,疼得我哎呀一声,倒在地上,俺爸又对着我的屁股踢了一脚,说:你装,驴日的一个寒假都吆狗撵兔了,不好好做作业,看你这辈子能成啥材料!

我的尾巴骨疼得钻心,额上冒出黄豆大的虚汗,脸都变了颜色,我妈见我疼成这个样子,挡住还要揍我的老爸,说:娃咋啦,你才踢了他一脚,又没用多大的力气,咋疼成这样子?我爸见我疼成那个样子,蹲下身子问:咋啦?我说:阎老师踢了我一脚,踢到尾巴骨上。你刚才那一脚,刚好也踢到尾巴骨上!我妈心疼我,嘟囔:啥地方不能踢,偏偏踢娃的尾巴骨。要是踢个三长两短,娃这辈子咋办?我爸立即对我妈吼起来:你懂个毬,人家凭啥要踢你娃,你娃不做作业,人家完全可以睁只眼闭只眼,还省人家的力气。人家踢你娃,是对你娃好。他们补做作业,老师还要批改,人家图啥?你娃上辈子烧了碌碡壮的高香,这辈子修来这么好的老师!

我妈这才灵醒过来,说:说的也是,人家图啥。咱娃考上了大学,当上了干部,挣下了钱,又不给人家花一分,人家凭啥在他们身上下这么大的力气!

我爸把我拉起来,让我坐在凳子上,把裤子脱下来,露着大白屁股和尾巴骨拿来石头爷配的跌打损伤的药酒,用棉花蘸着抹到我的尾巴骨上,揉了一阵,问:咋样?我站起来,扭了下屁股,真的不疼了,說:不疼了!我爸说:你石头爷配的这个药酒,管用得很,比城里大医院都管用!又给我妈说:人家阎老师给咱娃使这么大的劲,咱也不能不表示一点儿心意?

我妈说:咋着表示心意?我爸问:你的鸡蛋罐子里有多少鸡蛋?我妈说:十五六个。我爸说:全拿出来,给阎老师送去?我妈犹豫了,说:这些鸡蛋准备卖了买盐哩,咱家的盐罐子都空了!我爸说:空了就空了,半个月不吃盐死不人。欠人家的人情,不还心里难受。

初春的初夜,还有风,还冷峭,但已经不像冬里那么难以忍受了,感觉风里蕴含着丝丝暖意。人们还没有入睡,能听到二胡、笛子的声音,声音里蕴含着苦难、幽怨,无奈。还有人扯着喉咙吼秦腔,仔细听去,是《下河东》赵匡胤唱的那一段。我端着鸡蛋罐子走在前边,我爸我妈走在后边,后边跟着赛虎。在二胡、笛子、秦腔的热闹中,走出了村子。

我们走进百花村小学,阎全顺窗户的那盏灯光,透过玻璃照在院子里,很显眼,被黑暗淹没的学校有了唯一的光亮。我爸走到阎全顺房子门口,轻轻地敲门,谁?我爸回答:我,杜成他爸!房里传出挪动椅子的响动,随之,房门打开。阎全顺看着我们,惊诧,说:这么晚了,还跑这么远的路?我爸又像汉奸见日本鬼子样给阎全顺鞠躬,说:你下那么大的力气管教我娃,给我娃教学问,我一家来看看你,算个啥!

阎全顺看了一眼我端的鸡蛋,说的比我爸说的还好听:其实,娃吆狗撵兔也不算个啥事情,谁不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就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他们长大了要考大学,考不上大学就跳不出农门。他们离不开农村,就得受一辈子苦一辈子穷……

趁这个工夫,我看桌上堆放的作业本,是我们班的语文作业,五十个人五十本作业。阎全顺走到办公桌跟前,说:有些娃们做作业,也做对了,就是字太潦草。以后高考,还有个卷面印象分,字迹潦草卷面不干净,要扣分。到时候你就差零点一分,过不去就过不去,一个字迹的潦草,把娃一辈子的前途糟蹋了!

我爸给阎全顺谝了几句,觉得不能再浪费人家的时间了,就说:我跟他妈来的时候也没啥带的,你也知道咱农村的情况,就带了几个鸡蛋。老师在娃身上耗费了心血,补养补养!

阎全顺说:老哥你这是弄啥哩,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农村的情况我太清楚了,这些鸡蛋是你家两个月的盐钱,拿来送给我,家里就吃不上盐。我爸打肿脸充胖子,说:昨天才买了两斤盐,还打了两斤酱油两斤醋,给他妈扯了件的确凉料子。这点儿鸡蛋也没啥用处,刚好遇到这事情,拿来表示一下俺的心意。

阎全顺推辞了几下,还是收下了。

新学期开学,我到阎全顺办公室交学费,阎全顺说:学校认为你家庭生活困难,把你的学费免了!课间操时,我在布告栏看减免学费的学生名单,没发现我的名字,去问阎全顺,阎全顺说:可能在红纸上抄名单时漏掉了,名单在校长手里,我抽时间帮你问问。后来没见他给我答复,我也没再追问,回家给我爸我妈说,我爸说:可能是阎老师替咱把学费交了。我妈说:人家凭啥替咱娃交学费?我爸说:上个学期咱给人家送了鸡蛋……

夏天,简直是我们的天堂。到了星期天,吃过赶早饭,我和张土改、马解放、宋都督、张广利,马兰花,不再吆狗撵兔,但绝对少不了我们玩的东西,逮黄鼠狼。吃过赶早饭,我们担上两只桶朝地里走去。跑到刚割过的麦子地,找黄鼠狼洞。黄鼠狼洞有个特点,它们钻出钻进,把洞口磨得光溜溜。发现黄鼠狼洞之后,我们跑到井跟前,给桶里盛上水,把水猛地倒在洞里,黄鼠狼被水一激,就朝洞外跑,跑出来一个我们逮一个。逮到黄鼠狼后,给它们腿上绑根绳子,训练它们。

黄鼠狼的长相俊美极了,细长的身子,俊雅精灵的脑袋,晶亮有神的眼睛,尖尖的嘴巴,短短的耳朵,白色的爪爪,尾巴很长很粗。黄鼠狼通人性,能听懂人话,很容易训练出来。它们会站,会立正,我们喊上一声:跩——黄鼠狼就站起,两只前爪耷拉在胸前,眼睁得圆圆地看我们。它们把动作做出后,我们就喂它一颗炒熟的葵花籽。黄鼠狼吃葵花籽的模样更可爱,坐在桌上,伸起上身,两只前爪捧着葵花籽,小嘴咬开,把皮剥掉,把籽仁塞进嘴里,咀嚼。黄鼠狼到了冬季要窝冬,不吃不喝不动弹。张土改有办法让黄鼠狼不窝冬,他用棉花把黄鼠狼包起来,揣在怀里,人冻得鼻涕直流,绝对不能冻黄鼠狼,挨了冻的黄鼠狼不但要窝冬,甚至被冻死。捉黄鼠狼、训练黄鼠狼,成了我们最大的乐趣,只要见到黄鼠狼,觉得那些大中小括弧连带加减乘除四则运算、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张土改给他养的黄鼠狼起了个很亲的名字——儿娃子。

下午一放学,我们都跑到他家,他妈把炕烧得热热的,房子里很暖和。张土改从怀里掏出黄鼠狼,解开一层一层的棉花,把它放在热炕上。黄鼠狼躺在炕上,不动,死了一样。我们爬在炕上,围着黄鼠狼,等待它苏醒。等了好大工夫,马解放说:土改,儿娃子会不会死了?张土改对着他的胳膊打了一下,说:你狗日的咒我的黄鼠狼。你要是把我的黄鼠狼咒死了,我把你揍死,让你给它陪葬!

我们都不敢说话了,耐心等黄鼠狼醒过来。马兰花没有上炕,张土改他妈端了一盘葵花籽,放到马兰花跟前,说:兰花,吃葵花籽!马兰花很有礼貌地说:姨,你也吃!我们感觉张土改他妈对马兰花也好,想让人家当她的儿媳妇。

我们等了一个多小时,儿娃子才醒过来,迷迷瞪瞪像人刚睡醒一样,摇晃着站起来,摔倒,又摇晃着站起来,又摔倒,摔倒了几回,终于站稳了。张土改高兴地说:儿娃子醒过来了。

儿娃子又给我们表演起来。

这天,我们在张土改家耍的很晚,要离开张土改他家的时候,宋都督才想起还没有做家庭作业,着急地说:还没有做家庭作业哩,明天阎全顺又要收拾我们了!我说:现在就做,咱们不要互相抄袭,别让他再抓住咱们的把柄!

于是,我们就趴在张土改家的热炕上,做家庭作业。做完,夜已很深了。我们揉着眼睛,摇摇晃晃走出张土改家的大门。我突然想起高玉宝《半夜鸡叫》里的文字:从地里走回一群摇摇晃晃的长工。此情此景,我们跟周扒皮的长工差不了多少。

儿娃子死了,张土改发现儿娃子死是中午放学以后,我们起立送走老师,张土改从怀里掏出儿娃子,发现儿娃子软瘫在棉花包里,身上没有一点儿温度,感觉情况不妙,带着哭腔说:儿娃子死了!马解放接受了上次的教训,凑到张土改跟前,说:不会死吧,是窝冬!张土改说:不是窝冬,是死了,这回和往常不一样,肯定是死了。宋都督摸了一下儿娃子,说:黄鼠狼窝冬跟死了一样,咱们要耐心等它苏醒过来。万一它是窝冬,咱们以为它死了,把它抛弃了,多可惜,多残酷,多悲哀!

我突然觉得宋都督长大了能当作家,他一口气用了三个多,就是真正的作家都不一定能用那么多的多。

张广利一直在思考,他长了个爱因斯坦的大脑,脑浆比我们多好几两,都看他,想听他的意见。他表态了,说:咱把儿娃子搁到最暖和的地方,看它能不能醒过来。要是醒过来了,就是窝冬,不能醒过来,就是死了。马兰花问:啥地方最暖和?我说:老师灶就暖和,咱们把儿娃子搁到老师的灶台上。宋都督说:老师会不会不让咱们搁?张土改说:要是老师不要咱搁,咱给他好好说。儿娃子也是一条命,咱石头爷都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什么浮土?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宋都督说:没错,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我不知道是啥意思?我说:哪天问下阎老师,他肯定知道!

我们簇拥着张土改,张土改捧着儿娃子,朝老师灶走去。学校有十几个老师,晌午都在灶上吃饭,雇了个生产队的妇女给他们做饭。我们走到灶房,给做饭的妇女说了我们的意思,人家没等我们说完,就说:快把这东西拿出去,老师都是干净人,你们把这脏东西放在这,老师会恶心!

我们围着她说好话,叫她姨,叫她娘娘,不管叫她啥,都打动不了她的铁石心肠。这时,阎全顺夹着饭碗走进来,我们想开溜,他已经走到灶房门口。

阎全顺看着我们,目光里有了怀疑,问:放学了,你们不回家吃饭,跑到老师灶房干啥?我们啥话都不敢说。他是最反对我们玩耍的老师,恨不得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做作业,玩黄鼠狼绝对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做饭妇女就把我们想让儿娃子烤火给阎全顺说了。

阎全顺问:黄鼠狼呢?我看看。张土改解开棉袄,取出棉花包的黄鼠狼,双手捧给阎全顺。阎全顺看了一阵,说:看样子不是窝冬,是死了。我小时候也养过黄鼠狼,没有一只黄鼠狼可以真正不窝冬!张土改又悲伤起来,哭着说:它昨晚还好好的,咋會说死就死?我就要把它暖过来,不让它死!

阎全顺给做饭的妇女说:让他们把黄鼠狼搁到灶台上暖暖,说不定能暖过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从阎全顺嘴里也听到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句话。更让我们惊奇的是他竟然没有批评我们,还让做饭的妇女同意我们把黄鼠狼放在灶台上暖和。日头从西边出来了,柳树叶子变圆了!

儿娃子到底没暖过来,这个陪伴了我们大半年的黄鼠狼,给我们带来无限欢乐的小动物,到底离开了我们。我们给它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张土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纸盒子,用棉花把儿娃子包好,就当给它穿了寿衣。马解放在学校树林里挖了个坑,那是儿娃子的墓穴。张土改把儿娃子和它的棺材放进去,然后,我们把土捧到它的棺材上,掩埋好,还修起一个墓疙瘩。张广利弄了个木板,用毛笔在上边写了:我们的好朋友儿娃子之墓。张广利把墓碑朝儿娃子坟头插的时候,我们站起身子,持立正姿势,低头致哀。马解放还念叨:儿娃子,安息吧,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埋葬过儿娃子,我们还不肯离去,还在回忆儿娃子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张土改坐在儿娃子的坟头,像农村妇女哭丧那样,拖着长腔哭开:儿娃子呀,你咋舍得把我丢下,一个人走啦!你让我咋活呀!我们能听出来,他是真悲伤,不是那种媳妇哭婆婆的假悲伤!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们收拾过书包准备回家,阎全顺又来了,他堵着教室门,指着我们几个,说:你们几个到我办公室来!不用说,我们又犯了啥错误,排成一溜,低着头,像老地主走向批判台样朝他办公室走去。

我们几个的作业本一排溜摆在桌上,我们看着作业本,低着头摆出挨批的架势。阎全顺站在我们面前,问:儿娃子死了?张土改说:死了!阎全顺又说:你们中午埋葬儿娃子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我们一惊,当时我们浸沉在失去儿娃子的痛苦中,没有发现周围有人。但我们能感觉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温柔,没有过去那种专横跋扈!

阎全顺口气突然一变,指着我们的作业本,凶恶起来:看看你们的作业,要多潦草有多潦草,肯定放学后耍黄鼠狼了?我们没有说话,等于承认。阎全顺口气又变得缓和了,说:我今天不批评你们,也不请你们的家长,你们说咋办?我说:我们重做一遍,绝对不潦草,一笔一划做。

我们回到教室,认真做起作业。阎全顺搬了个凳子,坐在教室门口,一边看书一边看我们做作业。

我们心甘情愿地写作业,确实没有潦草,一笔一画,觉得这是我们上学以来写得最工整的作业。我们把作业写完,交给阎全顺,他看过,说:这次的作业确实很认真,你们要是这样坚持下去,以后考不上大学,我把阎字颠倒过来写!

生产队的牲口集中饲养,官话叫饲养室,土话叫马号。

入冬,饲养室就热闹起来,吃过夜饭的男人争着朝饲养室跑。饲养室有个汽油桶做的炉子,里面烧着块子煤,比家里四面透风的厦子房暖和,傻子都知道冷天朝暖和地方跑。饲养室还有生产队专门给饲养员买的“满山跑”,满山跑是茶叶。到了入冬季节,茶树上的叶子都落下了,茶农把落在地上的叶子拢起来,装到麻包里卖。里面除了茶叶,还有老梗、土块、羊粪蛋。火炉上坐着一个很大的烧水壶,我们叫它“鐅子”。石头爷给里面放茶叶的时候,把老梗、土块、羊粪蛋拣掉,一把一把地朝鐅子里捂,熬出来的茶又黑又苦,大人说喝这茶过瘾。饲养室还有不掏钱的旱烟。生产队专门划出二分好地,种旱烟,收的旱烟就挂在饲养室的房檐下边晾,给饲养员抽,到了饲养室还能不抽饲养室的旱烟?最关键的是石头爷会说书。他肚子里装着盘古开天辟地到民国解放的故事,没有哪一个朝代,哪一个行道的事情他不知道。漫漫冬夜,要是不到饲养室熬夜,还能干啥?

饲养室有饲养室的缺点,头牯有屁不夹,有屎不憋,有尿就尿,二十几个头牯排成一溜,不是这个哗哗地尿尿,就是那个噗噗地放屁,要不就是噗嗒噗嗒地拉屎。饲养室里的男人也是有屁不夹,有尿不憋,转过身对着头牯圈就尿。牲口的屎尿味中,又掺杂了人的臭屁和臊尿味。从小就闻惯这种气味的庄稼汉子,丝毫没觉出空气的龌龊,一个心思地喝满山跑。从鐅子里把满山跑倒到大茶壶里,先捧给石头爷,石头爷抿上一口,递给旁边的人,旁边的人抿上一口,再递给他旁边的人,一个递一个,一茶壶喝完,再给里面倒,再接着传递,像学校的击鼓传花。喝过两三鐅子,人的肚子就鼓胀起来,一个一个地站起来,一边解裤带一边朝头牯圈跟前跑,跑到了,裤带也解开了,兄弟五名抬炮出城,对着头牯圈就大雨淋漓,头牯的屎尿味中又增添了人尿的臊臭味。

这时候,人们就盯着石头老汉,期盼他开始说书。石头老汉拿架子,他站起来做出朝头牯槽跟前走的样子,说:头牯要加草了!立即,有老汉对年轻人吼:三和尚、满道。驴日你先人,头牯槽里没草了,还不知道加草,咋这么没眼色!

三和尚、满道赶忙站起来,跑到草房里,把铡碎的谷草扒到筛子里,端到饲养室外边,筛去灰土,端到头牯槽跟前,倒进槽里,又钻进草房里,又筛。筛上三四次,才把二十几个头牯喂上一遍。他们回到火炉跟前,给石头老汉骚情地说:喂过了!石头老汉这才拿模捏样地说:昨黑讲到啥地方了?立即有人回答:讲到《薛刚反唐》了。石头老汉说:我知道讲的是《薛刚反唐》,我问的是讲到啥地方了。又一个小伙子说:讲到薛蛟有拔山举鼎之力......

石头老汉这才讲:一日,薛蛟走到一座山下,感觉有点儿疲倦,就倒在树下睡觉。恰巧好宝公主经过这里,看到年仅十五岁的薛蛟,竟有如此美貌,当下春情激荡,下马走到树下,将薛蛟拥在怀里。禁抑不住地解开薛蛟的裤带,露出男人的家伙……

石头老汉讲到这里,有个老汉插嘴:石头你心瞎(坏)了,娃在这哩,给娃教瞎(坏)哩!石头老汉说:男人戳女人挨,天生的,无师自通,不是谁教不教的事情。你娶媳妇的时候,谁还给你教咋着摆弄媳妇?说完,又对我们几个吼:你们几个到炕上睡觉去,明天还要上学,黑了不睡觉听说书,白天上课打瞌睡,老师不打你们的板子打谁的板子?我们几个赶忙爬到饲养员睡觉的热炕上,扯开被子盖住脑袋,却把耳朵露在外边,听得一字不漏。

整整一个冬天,我们听完了石头老汉的《隋唐演义》《三侠五义》《说岳》《杨家将》,全是忠勇刚烈,仁义礼智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石頭老汉不说书的时候,那些上了岁数的老汉就讲自己过去的舞马长枪,吆车走西岸子,过宝鸡、天水、穿过河西走廊,到张掖、武威,过了酒泉到新疆,下南岸子过留坝的张良庙,到汉中。再过洋县、石泉到安康,上北岸子过山原、耀县到延安绥德。车到了店里,白锅盔捞面条,啃羊头吃牛肚,老碗喝烧酒,吃饱喝够就去看戏、喝茶、拜朋友,隔些日子还要逛窑子,把窑姐日得喊爹吼娘,三天下不了炕。

满道看着柱子爷干瘦的身子,不相信地问:柱子爷,你是嘴上的功夫,还是裤裆里的功夫?石头老汉就冷笑,指着满道说:甭看你长得五大三粗,比起你柱子爷,那上头的功夫差远了。不信你啥时候娶了媳妇,你要是能把尿尿到你媳妇那里头,你尿到啥地方,你柱子爷喝到啥地方!满道不服气,说:我就不信尿不到那地方,到时候我尿给你们看,非要柱子爷喝我一泡尿不可!岁数大的人都笑,我们没笑,不知道满道哥以后娶了媳妇,能不能尿到他媳妇那里头?

一直听到公鸡叫鸣,月过中天,围着火炉的庄稼汉子站起,摇晃着身子,朝家里走去。

我们都没回去,睡在石头老汉的热炕上,第二天爬起来就去上学。

老师刚走进教室,还没有开讲,我们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就开始打架,脑袋里盛满了浆糊,头昏,身子发软,老师讲的啥都听不进去。上课不到十分钟,我们就睡着了。我睡觉的姿势很像认真听讲的样子,身子坐得端正,脖子挺得直直,就是眼睛闭着,老师站在讲台上,不一定能看到我的眼皮没有睁开。那几个的睡相很不好看,直接趴在课桌上,还打呼噜,一声扯着一声,整个教室都能听见。还流哈水,一条明晃晃的哈喇子从嘴角流出来,耷拉到胳膊上,旁边的人能闻到臭烘烘的哈喇子味。阎全顺最见不得学生上课睡觉,他走到马解放跟前,举起柳树枝对着他的脑袋抽了一下。柳树枝柔,有韧性,抽到人身上,轻的抽出一道血痕,重的抽烂皮肉。他们每人都挨了几下,阎全顺还没发现我也在睡觉,回到讲台上的时候,还对学生们说:今天杜成表现得很好,从上课到现在,一直坐得端端正正。我身边的同学捂着嘴笑,前边的同学扭过身子看我。我还在睡梦中。

阎全顺这才感觉不对,走到我跟前,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还是纹丝不动,他这才知道我睡着了,睡得比他们几个还死!就抡起柳树枝,对着我的肩膀就是一下。我马上惊醒,还没睁开眼睛,肩膀上又挨了一下,我急忙用手去捂肩膀,手背上又挨了一下。我这才看清,阎全顺胀红着脸,眼睛瞪得比牛眼都大,脸腮上的肌肉都突突颤抖,用柳树枝指着我揶揄:杜成你修炼到家了,竟能坐着睡觉,恐怕太上老君都没你这个道行!

我知道自己犯了错误,站得端端正正,啥话都不敢说。阎全顺回到讲台上,琢磨对付我们的办法,过了一分多钟,才说:你们几个中午不能回家吃饭,留在学校补课,我把这节课给你们重讲一遍。晚上回家以后,写篇作文,题目是《屡教不改》,必须400字以上,不能超过4个错别字,语句要通顺,思想要深刻,达不到标准重新做!

中午放学后,别的同学都回家了,我们几个留在教室,等着阎王来给我们补课。张土改说,我到窗户跟前盯着阎王,他来了叫你们,你们都睡觉。宋都督说:都是阎王跟咱们过不去,别的班上课睡觉,叫起来最多批评两句就算了。他驴日的抽咱们,还罚咱们中午不能回家!马解放说:咱们不能回家吃饭,他也不能午睡,两下扯平了,谁都没占便宜。张广利说:说到底还是阎王吃亏多些,他今天给咱们补课,明天给他们补课,中午都不能午睡。咱一个学期才让他补几次课?

二十多分钟后,阎全顺剔着牙缝里的菜丝丝,打着饱嗝,朝教室走来。趴在窗户跟前担任瞭望的张土改哧溜回到座位上,给我们说:阎王来了!我们都捧起书本,装成认真读书的样子,大声朗读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阎全顺走进来,我们急忙放下书本站起来,表示礼貌。阎全顺走到讲台上,说:你们别给我装样子,我知道你们恨得我要死。宋都督说:我们知道你是为我们好,感谢你都来不及哩,咋能恨你!阎全顺说:你年纪小小的就学会这事情了,长大了能当干部!

一节课四十五分钟,阎全顺跟真上课一样,又是提问,又是上台默写,四十五分钟讲完,他不下课,又给我们讲,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句话把我们的耳朵都磨出茧子了。张土改举手,阎全顺说:啥事?张土改说:俺几个昨黑听石头爷说书,后半夜才睡觉,上午犯了上课打瞌睡的错误。你不让我们现在补一觉,下午上课还要打瞌睡!阎全顺恍然大悟,说:你们抓紧时间睡觉,离下午上课还有一个半小时,可以睡一觉!

我们一直睡到下午上课的预备铃响,才揉着眼窝爬起来。马兰花挎了个篮子,里面装着给我们带来的饭。她晌午也没有睡觉,跑到俺们几个家里,给我们带饭。上课的预备铃响到正式上课,有五分钟,我们就利用这五分钟时间,狼吞虎咽,吃完午饭。

后晌放学的时候,我走在张土改跟前,说:土改哥,你把俺兰花姐娶上算了,这么好的女子,嫁给外村都可惜了,咱的肥水咋能流到人家的地里。张土改说:你兰花姐确实是个好女子,但咱家的条件太差,兄弟姊妹六七个,我是老大,只有两间厦子房,她爸她妈不一定能看上俺家!

我再没说啥,我這个年龄,对找媳妇这事还糊里糊涂。但我能感觉出来,马兰花对张土改好,就说:我看俺兰花姐对你最好。张土改说:好是好,要过门做我的媳妇,还得她爸她妈说了算。她爸她妈不同意,她再同意也不行!我说:新社会讲究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她爸她妈凭啥不让你们自主?张土改说:那都是口号,喊喊可以,要是真弄起来,还得讲真实的东西。家里多少弟兄,多少房子,条件咋样,哪个女娃也不愿嫁过来吃苦受罪!

我没话说了,猛地想起村里的小伙子说的恋爱就是嘴甜加不要脸,把姑娘的心说动了,趁机把她的麝香掏了,让她的肚子大起来,她家会追着要你娶她家的女子,就给他出主意:我听咱满道哥说,恋爱就是先把她们的肚子搞大,让她们追着你结婚。你把俺兰花姐的肚子弄大了,她爸她妈不愿意也不行。张土改踢了我一脚,骂:我看你老老实实,没想到肚子里装的净是坏水水!

这以后,他跟马兰花骚情地更紧了,马兰花给他骚情地也更紧了,我估摸他们以后可以成为一对!

听了石头爷的说书,我们满脑子装的全是英雄豪杰、好汉侠客,觉得人能活到岳飞、武松、杨家将、薛仁贵、罗成、秦琼的份上,才没有亏对自己。放学以后,我们就跑到苞谷地里,踏断一根没结穗子的苞谷秆,当做长矛方天画戟,要不就当成大刀、齐眉棍,这个高喊:我是常山赵子龙,不怕死的放马过来!那个高喊:我是五虎上将关羽,想送命的过来!还有人喊:我是飞将军李广!我是燕山张翼德!我是征东大将军薛仁贵!

上课的时候,阎全顺给我们讲,中国古典文学最出名的是《红楼梦》,《红楼梦》里有个花花公子叫贾宝玉,最会讨女娃喜欢。我们看不起贾宝玉,这个时候没有一个人说:我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

那天,我们一人拿着一根苞谷秆,耀武扬威地装扮着各自的角色。百花村的人看到我们折了他们的苞谷,端着铁锨朝我们冲过来,边跑边骂:驴日的崽娃子,竟敢遭害俺村的庄稼!他们手里的铁锨,锨刃磨得闪明发亮,要是铲到脖子上,脑袋肯定和肩膀分家。我们惊叫一声,丢下苞谷秆,仓惶而逃,没有一个人再喊我是赵子龙,我是薛仁贵了!

下午,我们到了学校,刚走到教室跟前,百花村的人指着我们喊:就是这几个驴日的,把我们的苞谷糟蹋了好大一片!阎全顺给他们赔笑脸,说:我们一定严厉批评他们,让他们做出深刻检讨,保证不再重犯!

我们这才知道,人家把我们告到学校了。我们又被阎全顺训斥了一顿,还让我们默写三遍李绅的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写完还不放我们走,又让我们默写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马解放没记住那几句诗,但记住了大概意思,就在作业本上写: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一双,一对狗男女,使劲磨豆浆!

我们写完,阎全顺检查,检查到马解放的时候,他把那页作业撕下来,走到阎全顺跟前,说:我没记住床前明月光下边的几句话!阎全顺说:把你口袋里的那张作业掏出来!马解放说:上边的东西写错了,我撕了重写。阎全顺说:我就检查你写错的东西!马解放只好掏出来,阎全顺看过,冷笑,说:我欣赏你的聪明,不欣赏你的流氓意识!马解放说:这不是我写的,是俺村一个高中生写的,我跟着他学的!阎全顺说:他让你跳崖,你跳不跳?马解放不吭声,阎全顺又问:我问你哩,你跳不跳?马解放说:不跳!阎全顺又问:为啥不跳?马解放说:跳下去就摔死了!阎全顺说:看来你还不傻,知道跳崖会摔死,咋就判断不出这诗里有流氓意识?马解放说:李白写的不好记,我背了二十多遍,就是记不住,这几句话我只读了一遍,就记住了!阎全顺说:你和他臭味相投,就容易记住他的话。说完,又说:你今天回家,再用《屡教不改》写篇作文,不能和上次写的重复!然后,对我们几个说:咱们都是农村长大的,农民种一茬子庄稼多不容易,你们竟然折人家的苞谷秆,糟害庄稼。这是初犯,我不罚你们,下次人家再告到学校,我就让人家估产,损失多少,让你们家长赔多少。从那以后,我们再不敢折苞谷秆当武器了。

学校后边是厕所,厕所分男教师厕所,女教师厕所,男学生厕所,女学生厕所。学生不能进老师的厕所,老师也不到学生的厕所。那个年代,粮食短缺,饭食稀,当时用水把肚子填饱,一堂课下来,就变成臊尿。下课铃声一响,学生都跑到厕所,你争我抢地拉屎尿尿,拉屎者少,尿尿者多。男女厕所还有一个特点,男生站着尿尿,女生蹲着尿尿,一米长尿池可以站三个男生,一米长的便坑只能蹲一个女生。十分钟课间休息,到了最后三分钟,男生进行完毕,女生还在排队。男女生厕所中间的隔墙不高不低,只隔形不隔音,跳起来看不到隔壁的屁股,但能听见山泉淋漓的声音,哗哗哗,啦啦啦,嘀嘀哒哒,叮叮咚咚,有点儿像缩小的军乐合奏,引起我们浮想翩翩。马解放又不安生了,指着男女厕所的隔墙给我和宋都督、张广利说:咱们谁能把尿浇过去?

我看了一眼隔墙,胆气不足,说:我浇不过去!马解放说:杜成你驴日的怕阎王收拾你,不敢朝过浇。我说:我不是怕阎王收拾我,是咱没那能耐,就不逞那精神!

马解放又怂恿张广利:你要是把尿浇过去,我给你个烤红苕!张广利被烤红苕诱惑了,朝肚子里咽了口吐沫,说:要烤红苕,不要蒸红苕。马解放说:我给你说的很清楚,烤红苕,不是蒸红苕!张广利又把那堵隔墙看了,给我们说:杜成、宋都督,你们做证人。我要是把尿浇过去了,解放给我吃烤红苕。宋都督说:你要给他说清楚,多大的红苕,要是他给你小拇指粗的红苕,咋办?张广利灵醒过来,给马解放说:要不是都督提醒我,我差点儿叫你哄了,你要是给我吃小拇指大的红苕,也是一个红苕?马解放冲到宋都督跟前,踢了他一脚,骂:我日你先人,你啥时候见我给人吃过小拇指粗的红苕?他把宋都督骂过,又给我说:杜成你作证,我保证给广利吃半斤以上的红苕,要是不够半斤,叫驴日俺先人!

张广利在红苕的诱惑下,解开裤带,寻找能把臊尿浇过去的角度。最后,站在小便池的台子上,增加了身体的高度,把裤子褪到膝盖跟前,一只手攥着牛牛,身子使劲儿朝后仰,把肚子鼓得老高,给马解放说:我尿啦!马解放说:我看着哩,你尿!张广利又给我和宋都督说:你们看着我浇过去没有,要是浇过去了,不要让解放赖我的烤红苕!说完,就把牛牛抬起来,选了一下射击角度,还真把臊尿浇过去了。

隔壁厕所传出女生惊叫,马兰花叫得最凶:张广利,不要脸,尿到我头上啦,还浇了我一身!这时,刚好張土改走进来,听见马兰花在隔壁叫,张广利还攥着牛牛站在小便池子的台台上,立即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冲到张广利跟前,对着他的胸脯就是一拳,骂:广利我日你妈,敢给兰花头上浇尿,活得不耐烦啦!张广利也不示弱,对着张土改骂:我骑驴又没压你的腰杆疼,你骚情啥哩!说着,把裤带绑好,也朝着张土改冲过来。

张土改和马兰花好,张广利尿到马兰花头上,张土改还能放过张广利?张土改要是不在这时候替马兰花出头,咋能证明马兰花是他的媳妇?张土改揪住张广利的领口,张广利也揪住张土改的领口,谁也不肯松手。按俺们打架的规矩,谁要是先松手了,就是谁怂了,不敢跟人家作战了。

张土改说:咱不在厕所里打,到外边,看老子不把你的屎打出来!张广利也说:到外边打就到外边打,谁怕谁呀!他们拉扯着走到厕所外边,找了一块空地,摆开了战场。张广利是猛张飞,张土改是锦马超,张飞战马超,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大战三百回合不分公母(雌雄)。三百个回合以后,高低就分辨出来了,张土改是为马兰花而战,目的明确,意志坚强,奋勇向前,有十分力气能发挥到十二分。张广利被迫迎战,自知理亏,有十分力气只能发挥八分,开始节节后退。

马兰花站在旁边,气急败坏地喊:不要打了,都上课了,迟到了阎老师又要罚你们站!

张土改和张广利刚一开战,宋都督就咋呼着朝阎全顺的办公室跑,边跑边喊:阎老师,张土改跟张广利打架了!

张土改跟张广利还在酣战中,阎全顺跟在宋都督后边跑过来,老远就喊:不要打架,再打就开除!张土改和张广利听见阎全顺的喊叫,阎全顺已经跑到跟前了。张土改脑子一灵醒,猛地搂住张广利的脖子,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就说咱们不是打架,在练摔跤!说完,搂着走到阎全顺跟前,张土改说:阎老师,俺俩昨晚跟马胜利学了几个摔跤动作,刚才练了一阵。张广利跟着说:土改用小背差点儿把我摔过去!张土改说:就你那成色,还值得我用小背,随便几个动作就把你像摔死鸡娃样摔!

阎全顺迷惑了,看他俩,张土改的嘴角流血了,嘴唇还肿得老高。张广利的眼角被打青了,脸上还有一块血痕。练摔跤能摔成那样子?阎全顺就看宋都督:你说他们打架,他们咋说练摔跤?

宋都督的脸色难堪了,小声说:我刚看他们是打架,咋变成练摔跤了?说完,又说:哪有练摔跤能练出那么多的伤?马兰花走过去,在宋都督头上拍了一下,说:这么多人都在看他们练摔跤,就你说他们打架!阎全顺说:不管摔跤也好,打架也好,到了上课时间,不到教室上课,跑到这里玩耍,本身就不对!他把我们押到教室,罚张土改和张广利站在讲台上,一个站在左边,一个站在右边,像过年大门上贴的秦叔宝和尉迟恭。

下午放学,刚走出校门,张土改跟张广利说:一会儿走到路上,咱们收拾那个奸细!张广利说:要收拾就狠狠收拾,叫他以后再不敢打小报告!张广利又给我们几个说:我们一会儿收拾宋都督,你们围住他,不要让他逃跑了!我说:你们把他收拾了,他又给老师打报告,老师还要罚你们站!张土改说:我们要是收拾他了,就要把他收拾的不敢再打小报告!马解放也赞成收拾宋都督:我早就看那驴日的不顺眼,学习不好,舔老师尻子好。要是把他的毛病治不了,以后咱们放个屁阎王都知道!

马兰花看了张土改一眼,说:千万不要把他打伤了,要是打伤了,他妈就会找你家,还得给他看伤!张土改说:这事情你甭管,俺要收拾他,就不会给自己惹麻烦!

宋都督贼精,估摸张土改要收拾他,放学后就在教室磨蹭,想等我们回到家了,他再回家。他真没想到,他成了《林海雪原》里神河庙老道,智谋不及少剑波。张土改让我们藏到苞谷地里,守株待兔。过了大约多半节课的工夫,我们透过苞谷秆的缝隙,看到宋都督低着头朝这边走来。走到我们埋伏地点时,张土改大吼一声,站住,我们一起从苞谷地里跑出来。宋都督见中了埋伏,转身就跑,张广利一个扫堂腿,把他绊了个跟头。他趴在地上,见我们围着他,知道跑不了了,摆出一副挨打的样子,双手抱着头,撅着屁股,张土改对着他的屁股狠狠踢了下,说:驴日的当奸细,叫阎王收拾我们!

张广利也抬起腿,刚要踢他的脑袋,张土改赶忙对他吼:朝他屁股上踢!张广利收回脚,对着他的屁股踢,边踢边骂:驴日的,当甫志高,叛徒。要是日本鬼子国民党把你逮去了,灌不了几口辣子水,就叛变投降了。那些日子,我从一个中学生那借了本《红岩》,我们几个轮着看。甫志高是《红岩》里的叛徒,被双枪老太婆打死了。

马兰花走到他跟前,骂:宋都督,你咋能干这事情,把你宋家先人的脸都丢了!宋都督还是抱着头,撅着屁股让我们踢。我们一人踢了几脚,觉得没意思,就不踢了。张土改对着宋都督喊:起来,我们不收拾你了!宋都督耍死狗不起来。张土改又踢了他一脚,说:我说不收拾你了,就没人再收拾你了!宋都督这才爬起来,还是啥话都不说。张土改又说:咱石头爷讲的岳飞、杨家将、罗成、秦琼、薛仁贵,哪一个当过奸细,你白听石头爷说的书了!你当时是咋想的,跑到阎王那里出卖我们!

宋都督说:我前天考试得了61分,差点儿不及格,我怕阎王家访给俺爸说,就想巴结他。马解放又踢了他一下,说:你巴结老师,就出卖我们?张土改冲着马解放喊:解放你驴日的,我说不收拾他了,你还收拾他!马解放说:这哪算收拾,轻轻踢了一下!张土改说:轻轻踢也不行,我说的话泼出去的水,要是说话不算话,跟放个屁有啥两样,放个屁还臭一会儿哩!

张广利给张土改说:咱不能这么便宜他,我看过的小说里,对叛徒一般都是枪毙。咱不能枪毙他,起码要罚他再也不敢!宋都督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张广利说:光说不行,赌咒!宋都督把胸脯一鼓,脖子一挺,扯着喉咙喊:我以后要是再当叛徒,驴日俺宋家的先人!张土改问我们几个:他都赌咒了,行不行?马解放说:赌咒算个啥,连喝凉水都算不上,刮一阵风啥都没有了。咱让他也犯个错误,抓住他的把柄,他再当叛徒了,咱就揭发他!

张土改迷惑了,咋能让宋都督犯错误,问马解放:咋能让他犯错误?马解放说:他跑到阎王那里揭发我们,我们就让他骂阎王。他以后再当奸细,我们就揭发他!张土改说:宋都督,你当着我们这些人的面,骂阎王,使劲儿骂,表示和他划清了界线!宋都督鼓起胸脯,挺直脖子,扯着喉咙喊:阎王,我日你先人!张广利说:不能喊阎王,要喊阎全顺的名字!宋都督又拼尽全力吼喊:阎全顺,我日你祖宗八辈子先人!马解放走到他跟前,紧握他的手,说:欢迎你回到革命队伍里!张广利不知从哪里学了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我们的教室是用胡基(土坯)垒起来的,墙上抹了层麦草泥,年代久了,麦草泥脱落,能看见大片的胡基。窗户上装的玻璃,有的玻璃破了,学校也不补。就是没有破玻璃的窗户,窗户缝子都有一寸宽。还有教室的前门后门,关上后还有半扎宽的门缝。教室顶上的檩条子搭在墙上,缝子没有用麦草泥抹,麻雀钻进钻出。到了冬天,西北风朝教室里灌,我们能听见风灌进教室的呼呼声。要是遇到下雪天气,雪从那些缝隙里朝教室里钻,落在地上,落在课桌上,还有的落在我们身上。我们这些农家娃,最多穿件破棉袄,用草绳把腰一缠。很多人没有棉裤,穿件夹裤子,也没有棉鞋,穿着他爸他妈他哥他姐的破棉鞋。坐在教室里冻得簌簌发抖,缩着脖子,把胳膊抱在胸前,嘴对着手哈气,根本抵御不住寒冷的侵袭,还得坚持听课。尤其脚,被冻得生疼,疼上一会儿工夫,就发麻,疼中有麻,麻中生疼。很多人的脚被冻裂口子,流出鲜血黄脓。手上都生了冻疮,也裂着口子,口子里流血流脓。我们冻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跺脚,跺的人多了,声音大了,教室里就爆起一片跺脚的声,像几十张破鼓在敲。盖住了老师讲课的声音,老师不得不停下讲课,也对着手掌哈气,搓着取暖。

阎全顺上课的时候,我们照样跺脚,不是我们不认真听讲,实在受不了严寒的冷冻。阎全顺听着几十张破鼓的轰响,没办法讲课,喊:不要跺脚!声音在有深度又有广度的跺脚声中,显得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他停下讲课,无奈地苦笑,突然,他给我们喊:都到麦秸垛上抱捆麦秸,我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快!

我们高兴地呐喊一声,朝着学校外的麦秸垛跑去,一人抱了一捆麦秸,跑回教室。

阎全顺说:把麦秸放在脚下,把脚塞进麦秸里头,就不冷了。我们就照他说的办,真的不冷了,脚不冷了,身上就不觉得太冷了。我们不再跺脚了,教室静下来了。阎全顺说:现在不冷了,就要注意听讲!

校長看着教室地上堆的全是麦秸,给阎全顺说:让学生在麦秸堆里上课,成何体统?阎全顺说:天气太冷,学生穿的太单,冻得受不了,哪有心思听课。说一千道一万,学习成绩提高了才是根本。

检查组来了,像日本鬼子进庄样溜进学校,偷偷接近教室,老师和学生都没发现。别的班的学生照样冻得鼻涕直流,紧缩脖子,跺脚声一如既往地声势浩大。唯有我们班,没有跺脚,认真听讲。检查组站在窗户外边,看着教室里铺满的麦秸,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下课了,他们走进教室,问阎全顺:他们上课怎么把脚塞进麦秸里?

阎全顺说:这些农村孩子,衣服都单薄,没有棉鞋,冻了就跺脚,课就讲不下去。用这个土办法,学生们不冷了,课讲下去了,学习成绩提高了,应该是好事情。他说到这里,还让我们伸出手,让检查组看。检查组看了我们生着冻疮的手,看着冻疮里流着血流着脓,问:手冻成这样子,咋写作业?

阎全顺又让我们把脚从麦秸里伸出来,让检查组看。我们的脚上长满冻疮,裂的口子比手上的口子还宽还多,流的脓血更多。领导看得心痛,说:真没想到,农村的学生这么苦!张土改说:阎老师让我们把脚伸到麦秸里,就不冷了。领导给校长说:这么破的教室,这么冷的天,应该在教室里生个炉子!校长连着给人家躬了几下身子,说:您的指示太英明了,确实应该给教室里生炉子,就是没有经费,生不起炉子?领导说:我回去就通知有关部门,给你们下拨生炉子的经费!

过了个星期天,星期一来上课的时候,墙上剥落的泥皮抹上了,椽和墙的缝隙填上了,门上补了木条,所有透风的地方都整治了。再刮西北风的时候,教室里就没有风的肆虐,没有飘进来的雪花。我们尽管还觉得冷,还把脚塞到麦秸堆里,但比过去暖和多了。

校长被撤职了,降为一般教师,上头来人宣布,他挪用下拨的经费,把烤火费用在修补教室。

阎全顺也受了处分,事由是他和校长共谋,犯了经济错误。

到了夏天,我们除了抓黄鼠狼,还有一件充满乐趣的事情,逮蝎子。离我们村子三四里路,有个土沟,叫帽珥冢沟,长约四五里,宽约两三丈,深的地方两人深,浅的地方一人深。沟里不长庄稼,不生野草,沟边的土壁上,布满缝缝隙隙,盛产蝎子。到了假日,我们拿着铁铲,腰上绑着玻璃瓶子,跑到帽珥冢沟,逮蝎子。蝎子能卖钱,逮上一个假期的蝎子,够交学费课本费作业本费,还能买瓶蓝墨水。剩余的交给俺妈,买盐用。

我们从沟口走进去,看到沟壁上的土缝,把铲子插进去,别开,有的土缝里什么都没有,我们满腔的希望顿时落空,张土改就嘟囔:日他个先人,连根鸡巴毛都没有!有时候爬出两三只蝎子,它们囚在黑暗的土缝里,土缝突然被我们别开,阳光照在它们身上,就仓惶逃窜。石头爷说过,蝎子是夜眼,白天看不清东西。我们不是蝎子,不知道蝎子到底是不是夜眼。石头爷也不是蝎子,不知道他根据啥说蝎子是夜眼?仓惶逃窜的蝎子还不忘我们破坏它们家园的仇恨,高高地翘着尾巴,做出随时蜇我们的样子。蝎子最多的时候,别开一条土缝,爬出来十多个,有大的,还有小的,估计是个家族。蝎子逃跑的速度很快,要是逮不住它们,几秒钟就钻进旁边的土缝里。谁要是别开这样的土缝,就喊:快来,一大群蝎子!我们急忙跑过去,都伸出用树枝做的筷子夹,谁夹到归谁。

我们一般都是10点出发,11点赶到帽珥冢沟,逮到下午三点,基本能把瓶子装满。

我们逮到蝎子,拿到公社旁边的中药店,问他们收不收蝎子。站柜台的是个女娃,二十出头,她说:收,要看质量,按质论价!

张土改把瓶子捧到柜台上,把盖子揭开,把蝎子朝出倒。蝎子满柜台乱爬,有几只还掉到柜台下边,落在女娃脚上,吓得女娃妈呀爸呀地乱叫,两只脚在地上乱蹦,指着张土改训斥:谁让你把蝎子朝柜台上倒?张土改说:你说按质论价,不看咋知道质量好坏!

女娃揉着胸口说:快把它们逮到瓶子里,我看过质量了,一等品!

我们几个急忙用“筷子”夹蝎子。女娃又喊:有几只爬到柜台下边了,你们要把它们逮住,要不哪天跑出来把我蜇了咋办?马解放和张广利就跑进柜台里面,把地上的两只蝎子逮了。我们又合力把柜台挪开,下边果然隐藏了两只蝎子,还有一只是原来就有的蝎子。女娃惊魂未定地说:真可怕,竟有三只,要是不逮住它们,我不定哪天就倒霉了!

宋都督把三只蝎子摆在柜台上,说:两只是我们的,一只是你柜台下原有的!女娃说;我柜台下边就没有蝎子,都是你们带来的!宋都督用筷子拨着蝎子,说:你看这两只,个大,肥,厚,钳子粗,颜色是土黄色。再看这只蝎子,瘦,小,钳子细,颜色发黑。俺的《自然》老师讲了,野生动物的颜色与它们生活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我们逮的蝎子生活在土沟里,就是土黄色。你柜台下边的蝎子,生活在黑暗里,就是浅黑色!

女娃看宋都督,眼睛里射出的全是惊奇。我们也看宋都督,平时也没看出他学习有多好,到了关键时候说的一套一套的!宋土改说:你真是活学活用,要是用在毛主席著作上,肯定能当上学毛选积极分子,到处做报告,吃不掏钱的大肉臊子面!宋都督说:毛主席著作里就没有讲帽珥冢沟里的蝎子是土黄色,药店柜台下的蝎子是浅黑色!张广利说:咱的《自然》课本里也没讲帽珥冢沟里的蝎子是土黄色,药店柜台下边的蝎子是浅黑色?宋都督就骂:你真是笨怂,学习要联想呀,你不会联想,咋能学习好?

马解放又看不惯宋都督的嚣张,走到他跟前,把他上下看了几遍。宋都督估计他想恶心自己,说:你看鸡巴哩?马解放说:我就看鸡巴哩!宋都督这才知道自己吃了亏,说:你驴日的干啥都要占便宜!马解放说:你张嘴联想,闭嘴联想,联想是啥东西,长的?短的?方的?圆的?能当饭吃?能当水喝?宋都督不说话了,他也解释不出啥是联想,心里不服气,说:阿凡提(维吾尔族传说中很聪明的人)都说了,一个傻子提出的问题,十个聪明人都回答不出!马解放没看过《阿凡提的故事》,不知道阿凡提是干啥的,更不知道阿凡提说过这话没有?

宋都督和马解放、张广利斗了一阵嘴,才转过脸问情绪已经平静的女娃,我们的蝎子多少钱一斤?我这一瓶差不多有三四两?女娃说:药店不收活蝎子,我们不办养蝎场,要活蝎子干啥。我们拿蝎子入药,要死的!张土改说:我们把蝎子砸死不就行了。说着又要把蝎子朝柜台上倒,然后用瓶子砸。女娃急忙说:不要再朝柜台上倒了,我们不收活蝎子,也不收死蝎子,只收干蝎子!张广利嘟囔:收个鸡巴蝎子,条件还那么多,又不是姑娘娃找婆家,条件不好过去要过苦日子!女娃生气,说:你嘴里干净点儿,张嘴一个鸡巴,闭嘴一个鸡巴,你长了几个鸡巴,成天拿出来抡!

我们都笑,张广利说话不文明,她更是个二百五。张广利是男娃,说个鸡巴也不算啥。她是女娃,张嘴就说了几个鸡巴,还抡过来抡过去!我们不能当她的面说她是二百五,她要是不收我们的蝎子,我们拿啥挣钱?女娃又给我们说:你们不能把蝎子砸死,砸死了品相就不看好了,降低蝎子的质量。

馬解放说:我们把蝎子放到锅里烤,烤死,也烤干了?女娃说:不能放到锅里烤,蝎子一烤,就没有药效了,白给我们都不要!张广利说:煮,倒进开水锅里煮!女娃说:也不能煮,蝎子入药就是煮了让病人喝,或者泡酒喝。你们把蝎子一煮,药效都煮到水里了,蝎子还有啥用处?宋都督说:蒸,把蝎子蒸死?女娃说:这办法可以,但不能蒸的时间长了,蒸死就拿出来晒,晒干拿到我这卖。说完,又说:你的学习肯定比他们几个好,你刚才一说话我就听出来了。他们根本说不出联想、阿凡提这些学问,就知道说鸡巴!你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他们几个只能上农业大学!

我们从药店出来走出一两百步,估计女娃听不见我们说话了,才议论起这个女娃。张土改说:这女娃脑子差成色,说的话比男人都粗!马解放说:这么二百五的女娃,咋到药店工作了?张广利说:人家七大姑八大姨亲戚本家里有掌权的人,只要有了权,啥事情办不成。连生产队的队长都知道给野婆娘派轻松活,甭说那些更大的官!

宋都督得了人家的表扬,觉得人家和他亲近,就替人家说话:这女娃说话粗些,长得还差不多。张土改说:你真是棉花籽眼窝有珠子没光气。她哪点长得好,满脸的苍蝇屎,腰长腿短,尻子有磨盘大,连咱兰花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宋都督笑着揶揄:情人眼里出西施!

张土改学习不好,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我学习不如宋都督,但不差他多少,知道西施是古代最漂亮的女人。男人要是喜欢上哪个女人了,这个女人在他眼里就是最漂亮的。

马解放说:药店那女娃哪有咱兰花姐漂亮,你看她胸脯一点儿都没疙瘩起来。俺妈都说了,奶头子不大的女人,就是把娃生出来了,也没奶喂娃,没奶喂娃的女人怂用处都没有!张广利说:咱百花村小学几百个女生,没有一个能超过咱兰花,不是吹的,咱兰花要是搁到古时候,肯定选到宫里当娘娘了!

张土改听我们赞扬马兰花,心里就得意,说:你们以后见了兰花,规矩点儿,她遇到啥难处了,能帮就拼命帮,帮她就是帮我,我记着你们的人情,到时候我还这个人情。宋都督说:土改你说的都是外话,咱跟兰花是一个班,又是一个村,她要是有啥难处,俺们还能不帮,你把俺看成啥人了!张广利说:兰花就是俺以后的嫂子,兄弟给嫂子帮忙,天经地义,还要啥人情!马解放说:咱这些人要是跑到南山当土匪,土改是咱的头头,兰花是咱的压寨夫人!

我突然想起,好多日子没见马兰花了,就问张土改:兰花这些日子咋没音信了?张土改脸色一沉,说:她病下了。宋都督问:啥病,咋病这么长时间?张土改说:刚病的时候,就是头昏,发烧,出虚汗,没力气,她没在意,她爸她妈也没在意,这阵越来越重了,发展到吐血。找公社卫生院的医生看了,说是痨病。马解放问:啥是痨病?张广利抢白马解放:你真是笨怂,痨病就是痨病,就像你拉肚子了,我问你拉肚子是啥病,你能说出拉肚子是啥病?张土改给张广利说:广利你就不懂了,痨病是咱农村的土话,官名是肺结核。这种病不能干活,还得吃好的喝好的,老人说这是富贵病。穷人要是得了这病,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着急了,马兰花除了对张土改好,对我也非常好,她比我大两岁,亲姐样照顾我,就说:土改你也真是的,俺兰花姐得了这么重的病,你也不给俺说一声,把俺当啥人了!张土改说:不是我不给你们说,是兰花不让我给你们说。她这个病传染,怕你们知道了去看她,把病传染给你们!我说:就是传染也得去看她,连这点儿革命意志都没有,还能干啥事情。要是让俺兰花姐知道了,俺们怕传染不敢去看她,她会咋着看咱们。人家对咱那么好,咱不能这样没情义!

宋都督说:就是传染上她的病,哪怕今天看了明天就得死,俺也要去看她。人活在世上,就活个仁义礼智信忠勇刚烈,要不活着还有啥意思!张土改说:我后晌去给兰花说说,你们想看她,看看她的意见?宋都督说:你用词不当,不能说俺们想看她,要说俺们要看她,这一想一要,意思就大不一样了。如果说我们必须去看她,意思更准确!

我们去看马兰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星星出来了,月亮出来了,村子弥漫着做饭的炊烟,浓浓的,呛得人咳嗽。马兰花她妈从灶房跑出来,说:难为你们这么有情义,先生说了,兰花这病传染,你们不要到她房子,就站在窗户外边看看就行了!她跑进马兰花的房子,把床单盖在马兰花身上。然后,拉开电灯。我们透过窗户玻璃,看到马兰花躺在炕上,睁着眼睛木木地看我们,似乎想动一下,但没有动的力气。

她很瘦了,皮肤没有一点儿光气,皱皱巴巴。她没有生病的时候,肉把皮肤撑得紧紧的,很光滑,很有油气。现在身上没肉了,皮肤就多余了,皱在一块了。她要不是还睁着眼睛,真和《少年学科学》上介绍的干尸差不多。

我们看着她,心里又想起她对我们的好,想我们一块玩耍的欢乐,想她万一治不好就会永远离开我们,心里就涌出悲恸,浓烈地冲击着我们的鼻子,鼻子就酸酸了,囊囊了;冲击着我们的眼睛,眼睛就涩涩了,有了泪水,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张土改哭起来了,他哭得没有一点儿声音,蹲在地上,把脑袋埋在膝盖里头,肩膀一耸一耸,能听见他吸鼻涕的声音。

马兰花她妈见我们哭,也跟着哭,哭了一阵觉得不该陪我们哭,就劝我们:娃呀,甭哭了,这就是命,命到这了,老天爷也没办法。她把我们劝离了马兰花的屋子,我们走到她家大门口,站在那里,不知道咋着安慰马兰花她妈。过了好一会儿,宋都督才说:姨,俺兰花姐的病能不能治好?马兰花她妈说:医生说还没有治疗这种病的特效药。只能吃好,喝好,休息好,心情好。咱是农民,拿啥给她吃好喝好?

我们蹲在马兰花家门口,没有心思回家吃饭。张土改已经不哭了,说:我这个假期逮的蝎子,除了给下学期交学费,全送给兰花她妈,给兰花做好吃的,把兰花救过来!宋都督立即说:土改你驴日的不仗义,咋能说你一个人这样做,咱几个都这样做,留下学费,剩下的全给兰花买好吃的!马解放说:我没意见,就是咱们把学费抽出来后,就剩不了多少钱了,天大的火,一瓢水,咋能浇灭。张广利说:以后咱吃过赶早饭就去逮蝎子,中午不回家吃饭,把馍带上,一直逮到后晌,逮的多了,买的钱就多。马解放说:我还说你是笨怂,没想到还有点小灵醒,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广利你以后要是得了痨病,我们也起早贪黑给你逮蝎子!张广利就骂:解放我日你先人,你咒我得病,你咋不得痨病,我们给你逮蝎子!马解放说:我这是比喻,你知道啥是比喻不知道,阎全顺讲的比喻你没记住?就凭你这脑子,你爸还指望你考大学,光宗耀祖,指屁吹灯!

以后,我们吃过赶早饭,就在村子的老槐树下集合,跑到帽珥冢沟里逮蝎子,挣的钱全交给张土改。

天快黑的时候,药店还没有关门,我们把蒸死晒干的蝎子卖了,收入了九块多钱,这是我们逮了五天蝎子的全部收入。我们蹲在药店门口,看着张土改从裤兜里取出小本子,在上边记的收入,又把钱夹在本子里,给我们说:你们看看我记的账,有没有不对的地方。

宋都督说:我们还能信不过你,马兰花是你的媳妇,你还能贪污你媳妇的钱?张土改叹了口气,声音很沉地说:我从来没有给兰花说过我喜欢她,她也没有给我说过她喜欢我。不管咋说,我要把心盡到!我让你们看账,不是怕你们信不过我,做事情要一是一,二是二,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天黑了,夜色降临,药店的女娃要关门了,她看我们还在门口蹲着,说:你们还不回家,你妈等着你们吃夜饭哩!我们没搭理她,过去她收我们的蝎子都是一等品,这次竟成了二等品。张土改问她:同样的蝎子,过去是一等,现在是二等?她说:过去药店缺蝎子,现在多了,不缺了,就降你们的等级,老师没给你们教过物以稀为贵?

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阎全顺朝我走过来,我赶忙站住,表示礼貌。阎全顺问:放学后我跟你一块到你村,看看马兰花的病。我说:马兰花她妈说这病可能好不了!阎全顺看着俺村的方向,说:马兰花是多好的学生,要是身体好了,绝对可以考上大学,最次也能考上中专!

还是黄昏时分,村子里还是笼罩着做夜饭的炊烟,还是爆着婆娘吼娃回家的声音,还是喧起庄稼汉子有一句没一句的秦腔,还是响起娃娃打架的哭骂。整个村子,没有因为马兰花的生病而改变。唯有马兰花家的日子更加贫穷,她爸她妈的心情更悲伤,更无奈。我们逮蝎子挣的钱,对于治疗马兰花的病来说,真是阎全顺讲的杯水车薪。

我们几个领着阎全顺,走到马兰花家大门口。宋都督抢先跑过去,喊:姨——俺阎老师来看兰花姐了!马兰花她妈从灶房跑出来,手里还拿着勺子,上边黏着苞谷蓁。看着阎全顺说:娃这病,把你也惊动了!阎全顺说:兰花有病,我是她的老师,咋能不来看看她?说完,问:娃在哪间房子?马兰花她妈指着马兰花的那间房子,说:就在这间房子。阎全顺就要朝进走,马兰花她妈挡住他,说:娃的病传染!阎全顺说:我知道传染,传染也要看!阎全顺坚决走进房子,我们也要跟着进房子,阎全顺转过身子,给我们说:你们不要进来,防止传染!我们没敢进去,不是害怕传染,是怕违背的老师的命令。我们站在房子门口,闻到里面刺鼻的臊臭味,还有各种难闻的混合在一起的气味,熏得我们直想呕吐。

阎全顺站在马兰花炕前,什么话都没说。马兰花更瘦了,大腿比我们的胳膊都细,胳膊比大拇指头粗不了多少,更像一副骷髅摆在炕上。她的意识很清醒,看到阎全顺时,嘴还动了一下,眼泪都流出来了。阎全顺掏出手绢,弯下身子给她擦了眼泪,说:兰花,好好养病,你的病好了,我给你补课,绝对让你考上大学!

他这几句话说得马兰花流出更多的眼泪,马兰花她妈都用手抹眼睛。我们几个更难受,不停地擦眼泪。

阎全顺从房里走出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块钱的票子,塞到马兰花她妈手里,说:给娃买些补品,补补!马兰花她妈急忙缩回手,说:我们咋能拿你这么多的钱?

马兰花她妈说的是实情话,俺们农户人家平时用钱,都是几分,最多几毛,很少上一块的。就是亲戚本家的小伙子娶媳妇嫁姑娘,搭礼,一般都是五毛,亲叔伯亲姑舅也只是一块。人家阎全顺和你非亲非故,来看看你娃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咋能接人家那么多钱?

阎全顺硬把钱朝她怀里一塞,啥话都没说就朝外走。马兰花她妈跟在他后边,很歉疚地说:家里啥都没有,连口饭都没吃上!阎全顺转过身子,给马兰花她妈说:把娃照顾好,给娃吃点儿好的,让娃感到亲人的温暖!

我们把阎全顺送出村口,走到半路上,他突然蹲下身子,哭起来。他哭得呜呜咽咽,断断续续。我们站在他身边,想劝他不要哭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就傻傻地站着。他哭了十多分钟,朝起站的时候,身子竟踉跄了几下,说:我把你们这批学生,从一年级带到六年级,跟自己的亲娃一样,突然病倒一个,心里就难受。马兰花还那么小,马上就要上中学了,多可惜!

我们把阎全顺送到学校门口,他给我们说:快点回去吧,回去晚了,你爸你妈操心!张土改说:我们把你送到宿舍再回!老师的宿舍在学校后边,要经过操场、教室、还有一片树林,才能到宿舍。阎全顺说:都进了校门,还怕什么?宋都督说:我听俺村的人说,前一向在北岸子发现了一只土豹子,难说土豹子不会跑到学校!阎全顺说:一会儿你们回去,万一有土豹子咋办?马解放说:我们手里都拿着棍,四个小伙子还能怕一个土豹子。石头爷都说了,野兽只要肚子不饿,你不收拾它,它也不会收拾你!

我们把阎全顺送到宿舍,他又把我们送到学校门口。我们还要送他到宿舍,他坚决不让我们再送,说:这样送来送去,送到天亮都没完。你们快点儿回去,明天还要上课哩。你们放学后,都去看看马兰花,让她感受到班集体的温暖!她现在病中,特别渴望我们的关怀!

我们朝回走的路上,月亮出来了,月光淹没了村庄、土路、麦田、老树,照着快要成熟的麦子,麦子开始发黄,主调还是绿色,那种绿中带黄,黄中带绿的颜色。土路两边的麦子朝路中间倾伏,麦穗不时地拂着我们的大腿。月光在我们身子的右边,照出一个不长不短的影子,我们走多快,它跟多快,没有一点儿声息。土路在月光里朝着我们村子延伸,通向麦田的深处。土路不远的麦地里,传来不知什么鸟的嘟噜,不洪亮,很沉闷。我们想着马兰花的病,想着阎全顺给马兰花家的十块钱,想着他蹲在路边恸哭的样子,突然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老师,我们过去怎么没发现他是好老师?

张土改说:阎老师是个好人!宋都督接着说:我早就说过,阎老师是大好人!马解放说:以后谁再骂阎老师是阎王,驴日他先人!张广利说:咱不把阎老师叫阎王,旁人也不能叫,誰叫咱收拾谁!

我的思维转到另一个方向,说:兰花姐的病要是没有肉没有蛋,没有白面蒸馍,没有臊子面,咋能治好?张土改说:咱们还得想办法,说啥也要治好兰花的病!

马上就要升学考试。成绩好的可以进公办中学,成绩不好的只能进农业中学。公办中学是公家办的,老师拿工资发粮票,学生可以考大学、考中专中技。农业中学是人民公社办的,教学质量差老鼻子了,学生不能考大学,也不能考中专中技,毕业后回生产队当社员。学校的墙上都刷上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努力学习,接受祖国挑选”。阎全顺像疯了一样,每天都给我们训话,说的全是绝情话:你们谁要是考不上公办中学,我就不认你们是我的学生!要是看到谁在操场玩耍,在教室看小说,女生踢毽子,男生玩黄鼠狼,就冲到人家跟前,劈头盖脸地训斥:火都烧到尻子毛跟前了,你们还耍,放着阳光道不走,非要走独木桥。你们就愿意跟你爸一样,打一辈子牛的后半截、没出息一辈子!他说的这些道理,我们都懂,知道考不上大学的悲惨出路,更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古训,把拉屎的力气都用在复习功课上。早上天还不亮,就朝学校跑,要上早自习。中午不回家吃饭,吃块自带的苞谷面馍,喝口学校烧的开水,又继续复习功课。下午一直熬到天彻底黑下来,阎全顺才允许我们回家。我们走出校门的时候,头昏脑胀,摇摇晃晃,真和高玉宝写的《半夜鸡叫》里的长工一样。

我回到家,吃过夜饭,俺妈就催:趁这个工夫,再做两道题!俺妈不识字,但知道做学问就是做题,这是她去开家长会时,阎全顺灌输的。我铺开书本,准备做题。突然,有人在大门外边喊:杜成!我听出是张土改的声音,朗着声音问:啥事?他喊:你出来一下!我放下书本,就朝大门外边跑。俺妈对着大门外边吼:就考试了,还叫俺成娃子!张土改回答:就一小会儿工夫,不耽误杜成复习功课!

我跑到大门外边,看到张土改站在月光下,怀里抱着一只鸡,鸡耷拉着脑袋,没有一点儿声音,我说:你咋抱了只死鸡?张土改说:俺舅家的鸡叫黄鼠狼咬死了,我把它要过来给兰花吃,补养补养,说不定能把她的病吃好。我说:你给兰花姐家送去就行了,叫我干啥?他说:咱俩一块去,让兰花她妈知道,鸡是咱俩送的!

张土改抱着鸡走在前边,我甩着手走在后边,踏着水雾般的月光,朝马兰花家走去。张土改过了好大工夫才说:杜成,我不想考中学了。我惊诧,说:你学习还差不多,绝对可以考上公办中学,咋能不考?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黄榜题名。咱都熬了六年寒窗,咋能不考?张土改说:我想回生产队挣工分,挣点儿收入给兰花补养!我说:你现在回生产队,只能是个半劳,一天五六个工分,连你的口粮钱都顾不住,哪有钱给俺兰花姐补养?你还是好好复习功课,考上公办中学,将来考上大学,端上铁饭碗了,还愁没钱给兰花姐补养?

我们走到马兰花家大门口,张土改一手提鸡,一手拍门,屋里传出马兰花她妈的声音:谁?张土改应:我,土改!马兰花她妈说:就来,就来!随之,我们听到一串跑步声,跑到大门跟前,停住,又有了拔门闩的声,马兰花她妈拉开门,问:土改,成娃子,这么晚了,啥事?

张土改把鸡提起来,说:俺舅家的鸡叫黄鼠狼咬死了,我把死鸡拿回来,给兰花补养补养?马兰花她妈说:你舅也真是的,留下自己吃就行了,还让你给俺拿过来。张土改说;人好好的没病,咋能吃鸡。你这阵就把鸡煮好,给兰花吃。天热,不能放,放坏就可惜了!马兰花她妈说:你们也在这,煮熟了一块吃。张土改说:不用了,就一只鸡,全给兰花吃了,今黑吃不完,放到明天早上再吃,坏不了。说完,又问:兰花今天咋样?马兰花她妈说:还是那样子,这阵可能睡着了!张土改说:我跟成娃子在窗户外边看一眼就行,不打搅她睡觉!

我和张土改站在窗户外边朝里看,里面没有开灯,啥也看不见。张土改看得很专注,像是能看见马兰花似的。

张土改开始复习功课了,复习得很刻苦,很卖命。阎全顺组织了一次模拟升学考试,他的成绩竟然进了前十名,阎全顺在全班同学面前把他狠狠表扬了一番。过了四五天,还是我晚上复习功课的时候,大门外边又传来张土改敲门的声。我打开大门,他怀里还是抱着一只死鸡,给我说:我姑家的鸡叫黄鼠狼咬死了,我又把鸡要过来给兰花补补身子!

我又陪着他敲开了马兰花家的大门。

过了三四天,张土改他姨家的鸡又被黄鼠狼咬死了。

我有了疑惑,怎么他家亲戚的鸡都被黄鼠狼咬死,他会不会偷人家的鸡?他把第四只鸡给马兰花家送去,朝回走的时候,我问:土改,你是不是偷人家的鸡了?他一愣,说:我咋能干那事情,偷鸡摸狗,小人的勾当!我穷追不舍:别人家的鸡都没被黄鼠狼咬死,怎么净是你亲戚家的鸡被咬死?他说:这事情你要问黄鼠狼,不应该问我。黄鼠狼的事情,我怎么能知道?我见他态度很坚决,就没有再追问下去。话说过来,丢鸡的人家也没有找张土改,碍我的啥事情,骑驴又没压我的腰杆,我蹦跶啥哩。

再过十天就要升学考试了,我们已经进入冲击阶段,阎全顺要求我们的口气也变了,说什么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抓紧最后十天,给祖国交出满意的答卷。这天中午,我们吃过馍喝过水,又进入临阵磨枪的冲刺。突然,四五个农民押着张土改走进学校,一边走一边对张土改拳打脚踢。坐在教室门口监督我们磨枪的阎全顺第一个看见,立即冲过去,把扭押张土改胳膊的两个庄稼汉子朝旁边一推,吼:凭什么打人?庄稼汉子问:你是他的老师?阎全顺说:我是他的老师,你们凭什么打他!

这时候,我们全从教室冲出来,把他们围在中间。我们这些学生,最小的都十四五岁,大的十五六岁,发育好的跟大人差不多,五十个男女学生,打他们四五个大人,兵力上绝对占优。为首的庄稼汉子走到阎全顺跟前,说:你叫他给你说,我们为啥打他?张土改低着头,不说话。阎全顺说:他不说,你说,如果他真的犯了错误,学校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绝不姑息。但你们不能打他,他还是孩子,大人打孩子,再有道理都没道理了!

生产队的马达井,都是一个电动马达带动水车轮子,把井里的水抽出来。水车轮子上有个两块半圆形的铜瓦,扣在一块,水车輪子的轴塞在里面。张土改把人家的那个铜瓦拆下来,准备拿到废品收购站卖钱。铜瓦还没有拆下来,就被人家抓住了,挨了一顿暴打,被扭送到学校。

阎全顺问:你们几口井的铜瓦被拆了?庄稼汉子说:就这一口,要不是我们发现得早,逮住他,肯定被他偷走了。阎全顺问:你们谁家有娃在咱百花村小学上学?有个人说:我娃在你们学校上二年级!阎全顺说:上到三年级就该我当他们的班主任了,我要一直把他们带到小学毕业。这个学生家长立即给他哈了下腰,说:你要是给我娃当班主任,一定要好好管教他,我娃痞得很!阎全顺说:当老师的都希望自己的学生好,学生出息了,老师脸上也有光彩!这个庄稼汉子对另几个庄稼汉子说:算了,把他交给老师就算了,再说咱的铜瓦又没丢!

这几个庄稼汉子丢下张土改,走了。

阎全顺给我们说:咱们学了农业常识,课本里讲了灌溉井,我让张土改到井上观察抽水设备的构造情况,给生产队造成误会,这个责任该我承担,张土改没有一点儿责任!

有同学信阎全顺的话,有不信。我就不信,晚自习做过作业,同学们都回家了,我和张土改还滞留在教室。马解放和张广利见我们不走,也不走,要等我们一块走。张土改给他们挥了下手,说:你们先回去,做了一天题,早点儿睡觉,明天还要做题,我跟杜成一块回去!马解放说:土改,咱们是兄弟,你遇到难处了,俺咋能不管?张广利说:俺们要是在这时候不管你,和叛徒有啥两样?宋都督立即反击:张广利我日你先人,我把你咋了,你还攻击我!张广利说:我真不是攻击你!我要是攻击你,叫驴日俺八辈子先人!

张土改给他们说:你们先回,我真的没一点儿事情。兰花病成这个样子,都没有把我打倒,这算个啥事情,能把我打倒。我就想清净清净,这些日子太累了!

他们几个离开后,阎全顺来了,我们三个坐在教室里,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好大工夫,张土改才说:阎老师,我对不起你,又犯了错误,真是屡教不改!阎全顺说:这事不说了,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你现在的任务是全力复习功课,一定要考上中学!张土改说:这事一定要给你说清楚,要不我黑了睡不着觉。阎全顺说:你实在要说,就说,就是犯天大的错误,我们都会原谅你的!

张土改这才说开:我跟马兰花从小一块长大,他爸还给我爸说,等兰花长大了嫁给我当媳妇,我一直把兰花当成我媳妇。兰花也处处照顾我,把我当成她男人。她生了这个病,我就想尽办法给她补养,我们几个天一亮就去沟里逮蝎子,卖钱给她买好吃食。逮蝎子挣的钱根本不够,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我急得没一点儿办法,就偷鸡,偷了几只鸡后,人家提高了警惕,我一进人家村子,人家就盘问。我又担心兰花没有好吃食补养,病再加重,就想水车上的瓦是铜的,拆下来拿到收购站......张土改说完,就哭。

阎全顺把他搂在怀里,也哭。我们三个抱成一团,都哭,哭了好大工夫,阎全顺才说:这事情,只有咱们三个知道,谁都不要给外边的人说!

多少年以后,我才理解了一个十六岁的农村青年的爱情,多么纯真,多么痴情!张广利对马兰花的爱情,仅仅是两家父母一句话,他就承担起爱的责任!

一个多月后,升学考试的成绩张榜公布了,我们几个都考上了西安市第十一中学。天黑很长时间了,我们才回到村子,刚进村门,就听见从马兰花家里传出她妈撕心裂肺的号哭:我的花花呀,你咋忍心丢下妈一个人走了,让妈咋着活下去呀!

张土改听见这声音,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马兰花死了,她才十六岁!

三十五年后,百花村被拆迁了,百花村小学也被拆迁了,我们这些同学还在,挣扎了大半辈子,有的混得好,有的混得差。从天南海北聚在一块,相约去看望阎全顺,他已经七八十岁了,住在我们乡最偏远的村子。他们村子没有被拆迁,还很穷。我们坐着张土改的轿车,到了阎全顺的村子,打听到他家。他在房子外边掏了半边墙,办了个小卖部,做小生意过日子。阎全顺囚在小卖部里,穿着一身破烂的棉衣,坐在椅子上打盹。我们简直不相信,阎全顺的日子竟如此穷困潦倒。我们围在他四周,西安市未央区教育局长宋都督轻轻推醒他,他揉了眼睛,用袖子把嘴角的哈拉水擦了,问:买啥?

西安百花房地产公司董事长张土改说:阎老师,我们是你的学生,我是张土改,他是杜成,这个是马解放,那个是张广利,推你的是宋都督!阎全顺睁大眼睛看我们,连声说:变了,我都不认识你们了,咋变得比我还老?你们毕业的时候,还是娃娃,這阵也成了老汉!陕西省政府的处长马解放问:阎老师,你这么大岁数了,还干活?阎全顺说:不干活吃啥?肩上扛着大校肩章的张广利说:你儿女不在?阎全顺说:他们小时候学习不好,连中专都没考上,现在都是农民,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可怜。我能挣点儿就挣点儿,多少能减轻他们的负担。我问:阎老师,你的退休费不够花?阎全顺说:哪来的退休费,我是以农代教,公家不承认我是教师!

我们愣住了,教了一辈子书,竟不是教师!

张广利指着宋都督说:你是教育局长,这事情咋解释?宋都督苦笑,说:我只是区一级的教育局长,啥都得听上头的,上头咋说咱就咋办,政策到这了,谁都没办法!

我们想骂,却一句话却没说。我们成熟了,也许是圆滑了。

过了一会儿,张土改说:阎老师,你和你儿子下个礼拜搬到我开发的小区住。我把你这院子拆了,重新盖,盖好再搬回来。你儿女就到我公司上班,我按正式员工给开工资。公家不给你发退休费,我给你发,按公司副总的待遇。你为俺苦了一辈子,俺要是再不管,还是人不是?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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