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与诗
一片叶子依次传递给另一片
整个树林就知道了风的消息
从脊椎到达头顶的战栗
每一次砍伐留下的创口
流尽泪水后变成凝视的眼睛
被焚烧的词进入了心灵
落尽叶子的树露出了鸟巢
黄昏时的鸟群太吵了
未归来的那一只才是诗
树与树保持着应有的距离
它们向上,向上争夺阳光
只需写出黑暗中根与根的相握
所有的新绿都是旧绿
所有的树都是自然的抄袭
大地的沉默是唯一的原创
母亲与盐
母亲不是一个词,是众多活生生的
女人,是乳汁、是亲吻、是怀抱
是呵斥、咒骂、痛殴也不离开的家
因为爱成为母亲的女人是幸福的
被强暴成为母亲的女人又能怎样
她依然将孩子养大,即使孩子夭折
她也在心里将他养大——因为她是
母亲,她养育善,也养育恶
雌性哺乳动物具有泥土的质地
伊朗少年巴拉勒十七岁时斗殴
杀死了同龄人侯赛因扎德
巴拉勒不知道他刀子上滴下的血
是扎德母亲心上的血,也是
自己母亲心上的血,他只知道
鲜红的血会渐渐变黑,发臭
七年后他被执行绞刑——程序是
由扎德母親踢倒他脚下的木凳
当绞索套上巴拉勒的脖子
受害者扎德的母亲冲上去
巴拉勒的母亲已瘫倒在现场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过
扎德母亲用颤抖的手摘下
巴拉勒脖子上句号一样的绞索
然后,掩面大哭
巴拉勒母亲跪行过来,哭泣着
亲吻扎德母亲脚面的尘土
一位母亲亲吻着另一位母亲
所有的母亲变成了一位母亲
在这样的母亲面前,失声痛哭的
巴拉勒有罪;在母亲的苦难面前
我们――所有人――有罪
我们流下的泪水――忏悔之泪
却冲刷不掉淤积已久的
并继续增加的黑暗血迹
泪血之中的盐含在世代的口中
这人类生活不可或缺的滋味
谢谢孩子们
孩子们:谢谢你们
给了我这次发言的机会
我第一次给我的女儿买奶粉时
曾想,是谁创造了货币
它有时肮脏,有时圣洁
谢谢你们
使这个词变得干净
你们褴褛的衣衫,皴裂的笑脸
破鞋子里乌黑的脚趾
让我脸红,让世界蒙羞
让我流下尘封已久的泪水
谢谢你们
让我想起自己是人
让我感觉到这世界不是丛林
这世界还需要我
谢谢你们
让我也变成了一个孩子
羞涩地写下这首诗,再次
写下爱这个词,让我再次返回
我们辛酸的,甜蜜的童年
孩子们:请打开手中的书吧
去探索这个残酷而又美好的世界
请在你们崭新的作业本上
签上你们独一无二的名字
放生
长河公园的湖里经常有人放生
已成为本地的习俗
有人边将手中的鱼类放入水中
边念念有词口诵经文
似乎天地之间突然增加了点什么
还有一个手持生锈抄网的人
倚着那棵歪脖子垂柳吸烟
悠闲地等着那些放生后
因幸福来得突然过于兴奋
或早已昏昏欲睡的鱼类浮出水面
一个老妇人正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
将一只起码十公斤重的鳄龟慈爱地
缓缓地推向深水
她不知道她正在将一只狼领进羊群
哦,我对听不懂的经文,生锈的抄网
老年斑的手,鱼类,鳄龟
以及我的联想突然产生了厌倦
哦,夕阳
缓缓下坠,祂注视着这一切,祂还要
再看一会儿
怀中之物
总是在夜深人静
将它拿出来
抚摸,端详
有时将它串成项链
绕在自己脖子上
有时摆成心形
压在自己左胸
缠在手腕上
还是那么好看
多好呵,唯有它
是我一个人的
在暗夜里闪亮
我记得它的来处
我不会赠予他人
天亮前我就藏好
这世上唯有它
不会生锈,消失
它有美丽的名字
人们称之为:痛苦
影子
有时,我站在很远的地方
看自己慢慢地
走过这条走了三十多年的长街
我的影子跟着我
在台灯下写诗
影子是忠实的读者
二十年了,它不发一言
守着我写作的秘密
有一天,我会在更远的地方
看影子默默地
走过这条走了几十年的长街
影子的后面没有我
台灯下没有诗稿
影子不在
我已把诗和影子
寄给了远方从未谋面的友人
送你回家
如今我已五十开外
如今我遇到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分外殷勤
拉开椅子——请坐
展开餐巾,摆好餐具
菜不用问,已经点好
我知道她的口味——再来一份甜点
哦,下雨了——我打开雨伞
小心脚下——轻挽住她的手臂
她满脸的柔情蜜意——去哪儿
我说回家——送你回家
——哦,我母亲也是一头乌发
她离开我时就是你这般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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