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去
一个人一辈子会有好几个家,尤其是一些经历坎坷的人,人生几十年,待过的地方竟有七八个,甚至更多。常常在一个地方呆了一阵子,人生中的许多重要事件在那里发生,个人的感情也投在了那里,心底里就会觉得,那就是“家”。所以有的人会有许多故乡,第二故乡,第三故乡,甚至更多。但如果要叫他说对哪个故乡感情更深,却不一定说得清楚,比较不出来,因为这地方有这地方的特色,那地方有那地方的重点,不好厚此薄彼。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比较正宗的家通常有两个,一个是人小的时候,与父母兄弟姐妹住的那个地方,或者加上爷爷奶奶辈的老人,那个房子,就是家,也就是歌里唱的“常回家看看”的那个家;然后,一个人长大了,成立了自己的家庭,与自己的配偶孩子生活在一起的,那也是家。这两种家的概念,与地域无关,与历史也无关,只与人物有关、与家庭的人物关系有关。所以,如果是站在这样的角度,那么,无论你一辈子曾经走过多少地方,搬过多少次家,真正意义上的家却只有两个。
只是,通常在大家的心里,还会有第三个家,除了父母亲的家和自己的家,还有一个家叫“老家”。老家也可能就是你父母亲的家,就是你小时候住过的家,但也许不是。也许别说是你,连你的父母亲都没有在那里待过。在后来的一些岁月里,你也许找到机会回过老家,也许没有,甚至因为许多年的大变动大变迁,使有些人连自己老家在哪里都不知道了。但是,无论老家对于你是遥远的还是近切的,也无论你对于老家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老家始终沉在你的心底深处,它会不时地泛起一些涟漪,让你平静的心变得不平静,让你的思绪向着那个地方飞翔而去。
比如我,从小在苏州长大,苏州当然是我的家乡,但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跟着父母下放到农村,在江浙交界的某个村落里,离茅盾的故乡乌镇不远。在那里我从一个女孩长成一个女青年,学会了插秧割稻犁田挑担,也体会到艰苦和朴素,它应当算是我的第二故乡。从第二故乡出来后,我又有了第三故乡,那是我在县里高中毕业后,又独自去插队的地方,是江苏吴江县的湖滨公社红旗大队,有一片水面,叫庞山湖。虽然这个公社现在已经没有了,但在我心里,那也是我永远的故乡。二十多年后,庞山湖的一位农民企业家陈金根在那里建起一座静思园。有一天我在静思园碰到陈金根,聊了当年的事情,陈金根说,我老婆就是红旗大队的人呀。
另外还有一些地方,待的时间并不长,比如有一个叫震泽的小镇。我在那里念过一年高中,后来我也有机会重新回去看看,在我的一些小说中和散文中,它们也经常出现,我的一些小说作品,像《杨湾故事》、《洗衣歌》、《片段》等,都是以震泽中学为背景的。甚至包括我出生的上海松江县,虽然记忆中没有留一点点印象。但那个学校,松江三中,我父母结婚和生我的地方,我也回去过。那是在相隔了整整四十年以后,由我母亲当年的一个学生带我去的。我们家从松江搬到苏州后,住在苏州五卅路,有一天大学生徐惠德从这里经过,就听到了我外婆的声音。一个外地来的大学生,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像找到了亲人一样高兴。徐惠德虽然不是南通人,但我外婆的南通话,对他来说,竟是那么亲切。他和许多同学都很想念我母亲,我母亲走后,他们失去了联系,猜想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了。可是,突然间断了的线索又突然地续上了。大学生徐惠德带我到他们的学校去玩,20年后,我也进入了这所大学,徐惠德已经是大学的领导,我叫他徐老师。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又过了一些年,徐老师带我来到松江三中参加我母亲工作过的学校的校庆。不然我将永远不知道我出生在哪里。当年的房子已经不在了,但是地方还在,感觉还在,我看到一排平房,看到母亲坐在家门口,我父亲正在门前的球场上打球。我去松江三中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去世多年。
我曾经待过的一些地方,我的好几个“故乡”,许多处“家”,我都回去过,但是有一个家却始终没有去过,那就是我的老家,真正意义上的“老家”,我父亲出生的地方,我爷爷奶奶生活的地方。许多年来,我只知道在这块大地上有个范家庄,但是我的脑海里勾勒不出范家庄的模样。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和奶奶,在我出生的时候,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间,从我父亲那里,也较少得到关于爷爷奶奶的一些事情。因为我父亲也是个少见的糊涂人,有一阵子,他甚至连自己的母亲的名字都给忘了,后来过了些日子,不知怎么又想起来了。也可能因为很小的时候,他就从家里出来了,他的家乡留给他的印象,是零碎的,一些片段,是不连贯不完整的。
尽管如此,尽管对于我的老家对于我的爷爷奶奶不甚了解,但是我的生命是从他们那里开始延续出来的,我的血液里流淌着他们的因子,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我知道范家庄在江苏省的南通,在南通乡间的某个角落。南通离苏州并不遥远,现在交通好了,就更方便了,苏州到南通,只需两个小时多一点。就这么一点距离,难道这么多年里就没能忙里偷闲跑一趟?抓紧一点,当天打个来回都来得及,但偏偏就一直没有抽这么一点点时间出来。一直到今年初夏,南通的一家少儿文学刊物《绿洲》邀我去南通的几个乡镇的小学讲课,第一站到的就是我的老家通州刘桥镇。
走在老家乡间的小路上,一路打听“范家庄”,打听我父亲仅记得的几个亲戚的名字,但一路上的乡亲们,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有人说在这里,有人说在那里。我并不慌张,我知道肯定有范家庄,因为没有范家庄就没有我。我走在路上,这条路一定是通往范家庄的,它也许比较弯曲,也许比较狭小,但它是一条路。
见到范招荣的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她的脸我很熟悉。她是我父亲的堂妹,七十多岁,我肯定没有见过她,在父亲提供给我的几个亲戚的名字中也没有她,但我又确确实实地觉得自己是认识她的。后来同行的人跟我说,你们长得太像了。我有些恍悟,也有些恍惚,我是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与生俱来的亲热从心底里升起来,弥漫开来,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对老家亲人的感受,唯一的办法,就是掏了一点钱出来。可是范招荣和她的儿媳妇两人一起拼命拒绝,三个人推推让让,我扔下钱就走,她们抓起钱又追上来,几次三番,最后范招荣说,你要是留下了钱,我心里会难过的。就这一句话,打动了我,最后我收起了钱,留下一张名片,走了。
在我的另一个堂姑妈范玉珍家的后面,我父亲出生时的屋子还在,很旧了,也没有人住,里边有一张床和一只马桶,是我奶奶当年用的。这房子和父亲的回忆也对不上号,父亲总是说,他家的房子是沿街的店面房。但是那个地方没有街,怎么谈得上沿街和店面呢?是我父亲记忆错误,还是范家庄的面貌发生了较大的改变?这件事情,以及还有许许多多曾经发生在老家的故事,我都没来得及向我的堂姑妈打听,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去老家坐一坐,聊一聊。我父亲嫡亲的兄弟姐妹有七八个,先先后后都走了,现在只剩下住在杭州的我叔叔。
我去过老家后,大约过了半个月,忽然收到一个短信,说,阿姨你好,我是范炳均的儿子,范炳生是我的伯父。我父亲和我伯父让我到苏州来看看你们,我明天来苏州。你名片上的地址嘉宝花园是办公室还是家庭地址?我回短信告诉他,嘉宝花园是我家的地址。第二天下晚的时候,他的短信又来了,说,阿姨,我现在在苏州汽车南站,本来想去看你的,但是天要下大雨了,我要赶回南通去,下次再来吧。那时候雷声隆隆,大雨将至,他回南通去了。他在几次的短信中都没有提及自己叫什么,所以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他是我的一个亲人,一个来自老家的亲人。我在我的电话本上记下了他的手机号码,姓名栏里,写的是“范炳均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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