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终于拥有了一间小小陋室,虽然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凳一书架而已。
这是我参加工作后的单身宿舍,在教学楼顶层最左端的最里间,门也开在教室内,出入都要从教室的后部经过。所以,除了老鼠,基本上没有谁来光顾。
室内简单得像一句没有饰词的主谓短句。靠墙一张单人床,床边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前一凳一椅;另一个屋角的墙壁上钉着一个简陋书架;书架下方是两张单人桌——一张搁着一个箱子,一张摆杂物;床脚边放着一个米坛子;门角里有一个下水池,可以倒水;另外,窗边摆着我的“坐骑”——一辆旧单车,怕有六十岁的样子了。窗子连玻璃都没有装,冬天还得钉薄膜。四壁别无饰物,明白得像最浅显的道理。后来,学校分来两架风琴,我搬来一架,摆在书架边,把它擦拭得一尘不染,于是,陋室就像一位乞丐脖子上戴了一条珍珠项链了。
陋室虽陋,却井井有条。几件简单的物品摆得合情合理,一挪动就不妥当了;就连放杂物的桌上的洗衣粉、香皂之类,也是从高到矮依次摆放整齐,像学生出操列队。办公桌上,书籍、本子堆放整齐,位置固定,一摞挨一摞;抽屉里呢,也一样,想要什么,伸手可取。桌面无尘,地板素净。陋室,就这样简洁、整齐、宁静。
我每日除了上厕所、上课、上食堂,差不多就呆在这小小的陋室里了。备课,改作业,看书,写写什么,偶尔也弹弹琴。日子就这么过去,转眼八个月有余。
二
啊,别以为这陋室就一潭死水了,它的动静可大着呢!下雨的时候,就知道了。
去年秋冬,忽降大雨,只见两处漏水洗墙而下,继而床上方也开始欢欢地滴水了。幸好是白天,连忙移床接漏。但对洗墙而下的水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毒蛇般在房中四处游动扩散。又幸好,雨不久就停了,但也害得我惶惶然。天一晴,我就爬到顶棚上,检查漏水的原因。床顶上的是瓦片错动露了缝隙,很容易解决。然而墙角的那处,却无法补救,因为那角上已经片瓦无存,连椽子也腐朽了。原来,是一棵大树的树枝伸到了屋角,刮风的时候就把瓦给扫下去了。难怪刮大风的时候,我总听见几声莫名其妙的哗啦声。我试图添上一些瓦,然而无法上房顶去,只能从里面添上一些槽瓦。后来下了场小雨,已是不太漏了,我就疏忽了。
不想一夜狂暴的北风冻雨,树枝又把那些瓦扫得片甲不留。暴雨在我熟睡之际倾泻而下,待早上起来一看,房中已成池塘,新棉鞋吸得饱饱的。我又只得爬上顶棚,把一张大薄膜用图钉钉到椽子上,把水理出去。这主意不坏,以后每次下雨,就只有几小股漏水线下来,我也就算了。于是,每次下雨,这几股水就带着一些污迹流下来,在墙上画出几条流畅而整齐的线条,有的淡得若有若无,有的浓得黝黑夺目,浓淡适宜,章法得体,宛若敦煌壁画的线条。我不觉赞叹了,时时欣赏观摩。
冬季的雨稀而小,一到春季就不同了,时而大雨倾盆。这几股水就变成了“水绳”,它们飞流直下三米,不一会儿,就漫至桌下、凳下、椅下、床下……我跳脚拍手,失了主意。忽然想起了化学里的引流之法。于是找来一根木条,一头靠在“水绳”上,把水引进桶内。我忽然来了灵感:把一块薄膜的一头用图钉一颗挨一颗紧紧钉在墙上,把薄膜的下端用钉子撑起,撑成斗槽形状。于是,水就乖乖地顺槽而下,流入桶内。哈哈,好主意!大约可申请专利。
于是,每当下雨时,我就不慌不忙地拿个桶子放到斗槽之下,然后,抱手于胸前,悠然地看着圆溜溜的水头犹犹豫豫而又顺理成章地顺着那些流畅的线条一路探进,汇入斗槽,滴入桶内,叮、叮、叮……煞像一曲小小的打击乐。如果是晚上,在灯光下,就可以看到“水绳”荧动着细碎的毫光,如一条条银链碎颤着。
前不久外出,忽降大雨,我忽然记起没有放桶子,并且棉鞋还放在桌边,离“危险区”很近。我急急忙忙赶回来,幸好下雨的时间不长,地板才湿了脸盆大的一块。受了这回惊吓,我小心多了,每次远离,都先要放好桶子。就像今夜,现在,北风忽起,天色有变,等一下我也要放好桶子才睡呢。
我要学校请工匠来盖一下,并砍掉那棵祸害之树,但一直没有盖。我想不盖其实还好一些呢,盖好了恐怕还会抹杀我这枯燥的陋室中的一段勃勃生机呢,也会使我大半年来的对付它的“妙策”付诸东流呢!
我可舍不得!
三
有同事问我:“你怎么就坐得住呢?你又没有任何活动!”他们所说的活动,指的是打牌。学校僻小,乒乓球台子也没有一个,更不用说篮球之类,所以只有伙聚打牌了。而我呢,没有烟的熏陶,没有酒的麻醉,也从不参与牌桌上的“生意”——看都不看,也不串门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陋室里。能干什么呢?
他们当然不知道我在这小小陋室中,建筑我的世界。每日,我改完当日的作业,备完次日的课,就进入我的世界:一本名著,两篇散文,三首诗歌……成为我的世界的脊梁。我面对大师而坐,面对古今中外优秀的灵魂而坐,清风扑面,我们侃侃而谈,大师们的面孔欲隐欲现。墙上原来贴了一溜搔首弄姿的明星像,我撕了。抄了一些古代诗歌散文精品,贴在墙上。在三五指宽的空闲里,我就踱到它们面前吟诵。感觉它们都上善若水,大河一样奔腾,古井一样汩汩,千年不绝,滋润我的精神天地,正好!真好!
我也开始自学英语了。师范三年,因为没开英语课,便荒废了。现在只能从头学起,许多内容都忘记了,不禁叹息:许多东西只有过后才懂得珍惜啊,那三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要自学英语呢?而现在学起来是多么的吃力。而且,在这偏远的山村里,我的那一点点电脑知识也丢得差不多了。我该怎么办?
被分到这般偏远的地方,我并不懊恼;面对环境和生活的艰苦,我也并不悲哀。我甚至有点庆幸自己被分到了这里。我觉得人就像是弹簧,要想跳得更高,就必须先压得更低。这里因偏远而宁静,没有花花绿绿来分散眼和心,正好潜下来。门外的教室里坐着初三的学生,他们是一个异常发奋的群体,堪为我师。他们琅琅的书声每天很早就把我从睡梦中拽出来,鼓励我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感谢他们!也常常有那么一只白头翁飞临我窗前的枝头,向我讲述它的那个著名的故事:感谢它!晴天的下午,夕阳就斜斜地对着窗子照过来。这时,我常常凝立窗前,看着它在淡橙色的西天缓缓地漏下树梢,滑过屋顶,沉入远峰的背脊,然后消失。我如梦初醒,立刻拉亮电灯,扑到桌前,打开书本……
四
独处陋室之中,久了,当然也孤独。
原来处于喧嚣之中,找不到安静去处,久了,就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宁静之处。而现在有了,却又感到了莫名的孤独,有时竟想要和他们“合群”了,然而又抑制着自己,心里像困着一头兽。我常常吟诵陶渊明的诗句:“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余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吟诵着吟诵着,我就仿佛穿越了一千五百年的时空,与这位知己拼席而坐,而相对无言……
幸好有门和窗。门和窗绝对是建筑中最人性的创设:人类的分子都渴求自己有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于是就砌起墙壁,与外界隔开;而人又不能不与外界交流,于是就开了门和窗。在身心孤独、疲惫和无奈的时候,我就走出门户,走向大自然。这里的风景相当不错。平缓的山岭遍覆油茶林,林间没有杂草荆棘之丛,只满溢清脆的鸟鸣。特别是学校后面有一座雄伟峻拔的大石山——金银山,让人百攀不厌。我就这样的,徜徉于山林之间,看日出日落、花开花谢、鸟翔鸟集,细细地安安静静地想一些问题,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我还能通过窗子看到春的剧目一场场上映:一场春雨怎样地丰厚了一层青,小溪一夜之间涨满春水,垂柳悄然间氤氲出绿意,不久,油菜花泼剌一声就黄了,野草儿也映绿了半截窗户……我还完成了窗前的一个“杰作”:前不久,天气回暖,我卸下窗薄膜,眼前不觉一宽,这时春意已浓,几枝梧桐花伸到窗前,伸手可及。我就把它们拉过来,用绳子系住吊到窗栅栏上,使它们伸到窗台上,并有几小枝探入室内。我就瞧着它们怎样地花开花谢,怎样地吐芽长叶,还想象着不久以后绿叶缀满窗台的妙境。我为自己的杰作而高兴,偶尔有事来陋室的同事、学生,也像发现了新大陆,说别有一番情趣。
五
小小陋室,大大世界;大大世界,小小陋室。我唯一的遗憾,就是看不到《新闻联播》。不过,能从校长那里借来《湖南日报》,这为我的陋室又开了一个“窗口”。通过它,我听到了索马里的枪声,看到了4月5日纽约的聚会,来到北京,又飞往香港……地球越来越小,一定也会小成一间小小陋室的。
我知道,这间小小陋室,只不过是我暂时的寄寓。为着小小的它,写下这长长的废话,不知应不应该,值也不值。现在,我又一次环视着这一床一桌一椅一凳一书架一风琴一单车,禁不住默念: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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