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玲玲《学车记》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黄小拓最怕对面的学校放假,只要放假,来接学生的私家车辆就排起了长龙,从学校门口拐个曲尺弯,延伸到大堤上,下了堤坡,一直摆到老城区的街道上。不到一公里路段,两个红绿灯路口,水泄不通。数十个警察站在南来北往的车辆中间指挥着交通,半天才露出一条缝隙,仅够一队行人通过。

黄小拓推着自行车,望着近在咫尺的家,过不了街道,只能看着车辆蜗牛般的一辆紧挨着一辆爬行。小拓觉得开车的人并不比走路骑自行车的人快多少。无论大城小城,如今的街道,在下班期间哪条道不堵?而且新车新手越来越多,他们的车后贴着一个实习的标志,以十码的速度磨蹭而行。公交车、的士司机都是猛惯了的角色,跟定新手车后,一看这慢劲头,就忍不住骂:“妈的,这么好的车给他们开糟蹋了。你他妈的这样在路上跑,还不如两条腿快,玩什么味呢?”

也是,县城也就巴掌大点地方,上个班,就算你跑个全城,也花不了一个小时。有必要买个菜,送个娃,逛个街还要开个车晃?打个的最多也就十块钱的事。街道狭窄,停车的地方都没有,也不怕警察大哥贴条?

但车辆却在迅速增长,恨不得如手机一般,人手一车。黄小拓所住的小区,并不是富人区,也就平常百姓家,但一到晚上,各种小车就把小区靠边的路占满了。宝马、奔驰、奥迪你可以数一路。真想不通,住着几十平米的住房,开个豪车,显摆个啥。

黄小拓一辆红色自行车骑了七年,铃铛掉了,车条生锈了,座板露出了海绵,车胎漏气,三两天就得打一次气,不然骑起来费劲。黄小拓周围的朋友不是换了电动车,就是换成了小汽车。她没想过换,一辆生锈的车,放在哪里都安全。任何车子,只是代步的工具,自行车虽说行走缓慢,但穿梭自如。偶尔看车辆趴窝不动,焦急得疯了似的鸣喇叭,伸出窗外的脖子,恨不得拉成长颈鹿,但她如一只轻巧的燕子,贴着车身而过,在夹缝中穿行,顺利地拐到小巷子里,左突右冲,很快就到了单位。

黄小拓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安逸,一个人,不去攀比,幸福感是无比强的。下班后她守在几十平米的家里,看看电视,逗逗猫,写写画画,悠闲的时间就过去了。但她这种安闲的日子很快被她儿子的一通电话打破了。

儿子说:“你下班后闲着不觉得无聊?何不趁这时间去考个驾照?将来到深圳了可以帮我接送一下孩子,帮我一下啊。”

考驾照?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胆子比兔儿还小,就算千辛万苦考得驾照,那也一定是个摆设,自己哪敢在深圳的大街上开?深圳的车辆那叫个多,整个就是车的海洋,一辆车在路上,那就是海边的沙砾,天上的星星。黄小拓不敢想象自己开着车,追着人家的屁股,带着宝贝孙子,会不会来不及刹车,冷不丁地撞上去。她还真是觉得走路比较安全。

她可以牵着孙子的手,走在绿荫道上,一路讲着故事,一路嘻嘻哈哈地回家,让孙子领略大自然的美,还锻炼了身体,那样应该比手握方向盘,一手的汗,一脸紧张要舒服得多。可儿子说:“你觉得将来我孩子会愿意步行回家?他(她)会愿意走?”也是,如今的孩子都是蜜罐里的花儿,破自行车不会坐,半步路都不肯走。他(她)会面对黄小拓伸出的枯瘦的手掌,一脸不屑,一脸不满地探头探脑问:“我爸呢?我妈呢?我们家车呢?他们怎么不来接我?”问完后定会“哇”地大哭,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腿乱蹬,气呼呼地哭吼:“你怎么不滚回老家去?我不要你在这里,不要跟你走回家!”

一想到这样的场景,黄小拓就万分难过。她这一辈子就是为儿子活,将来也要为孙子活。她帮儿子管好家,管好孩子,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老了的黄小拓,还能为儿子做点什么,还活得有价值,心里会感到宽慰。

好吧,那就去学车。

黄小拓说做就做,去驾校报了名,见了师傅,领回了一本书,闭门休关在家苦苦做题,开始了第一关的考试。从报考驾校开始,黄小拓就觉得她离幸福的生活遥遥无期了,一个快五十岁的人,就算再有开拓精神,你也不得不服老。成千上万道题,黄小拓反复做,把错题归类,直到每一题心中都有数,直到每次模拟考试都可以考九十几分,一百分,她才松了一口气。

坐在候考厅里,听监考官说着考场规矩,念着一个个进考场的名字,她的一颗心“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她强作镇静,双手按压在胸口上。旁边一个女人抖动着双腿,正叽里呱啦不停念经:“我好紧张啊,好紧张啊。”黄小拓的心再也按压不住,随着女人喋喋不休的话语跳出去了。她仿佛可以看到一颗鲜红的心,裸露在外,犹如敲鼓一般。小拓只得闭上眼睛,就算闭上后眼前一片黑暗,心脏跳动的声音还清晰可闻。

好不容易轮到她,她端坐在电脑前,一手握住鼠标,一手按住胸口,眼也不眨地做题。她小心翼翼,生怕出错,还好一路顺利,正匀速平稳地前进,这样下去,应该不会超过半小时就可以结束。直到遇到一道判断题:七十岁的司机,每年体验一次。黄小拓记得原题是六十岁的司机每年要体验一次,七十岁的人身体更差了,难道一次不够要进行两次?她皱着眉头,苦想了好一会,最后犹豫着点了“否”,结果出现一个大红叉,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叉,她吓了一跳,手一慌又点错一题。她咬咬嘴唇,题目才刚过半,不知后面的题型难度有多大,千万不能再出错了。她比先前更加小心,稳住,直到看到98题,99题,100题。胜利!她以97分的成绩完成了考试。过五关斩六将,其实,噩梦才刚刚开始。

驾校在小城的最东头,偏僻,安静。

从前这个地段有好几个大工厂,化肥厂、制药厂、制鞋厂、塑胶厂、砖瓦厂、玻璃厂等热闹非凡,上下班的工人多,餐饮夜市也跟着多,所以周边也很热闹。但随着城市扩充,市民反应强烈,密集的工厂不适合放在小城的入口处,那些工厂要么倒闭,要么整体搬迁。城东,现在是座蛮荒之地了。

驾校曾经是石油公司的地盘,年轻时的黄小拓在县城上班,每次回家,都要骑车路过这里,高高的大堤上,和煦的江风吹过来,高大的烟囱吐着黑烟,化肥厂刺鼻的气味紧跟而来,只有走到石油公司这里,各种混合的气味才散了去。石油公司场地中央立着无数大油罐,高大的油罐上,架着爬梯一直延伸到罐顶。如今,那些大油罐不见了,成了空场地,场地上画了许多黄色的线条,那些线条要么在花坛边,要么在笔直的道上,空场地上有三四个铁皮棚子,男男女女有的在棚子里闲坐,有的在慢吞吞地开车,有的在花坛边观看。

师傅乔安平见到黄小拓,一脸温和地将车上的学员赶下来,说让新学员感受一下。让黄小拓坐在驾驶座上,告诉她哪个是挡位,怎样挂一挡,怎样松手刹,如何踩离合,压脚刹。然后一屁股坐在副驾驶上,问:“记住了?准备起步。”黄小拓懵了,这就让她开车?这车能开走?不会翻?惶恐间,一个漂亮的小师妹开了车后门,笑嘻嘻地说:“我也坐上来啊。”黄小拓心越发地慌,说:“你下去吧,一会要是撞车了,我可负不起这责任。”黄小拓有一种不祥之感,血肉模糊的场面浮现在眼前。她的一个朋友学驾车时直接撞到墙上,车撞坏了,人也伤了,从此再也没敢练车了。小师妹笑着说:“没事,师傅在旁边呢。”

师傅有点不耐烦,说:“让你走就走,哪那么多废话。”黄小拓不想让师傅看出自己笨,在大脑中飞快地回顾了一下师傅那简短的话语,牢记着挂挡,松刹,车真的走动起来。黄小拓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进练车场之前,她在模拟室里学着打了半个小时的方向盘。此时,她手握方向盘,在师傅的指引下在场子里走直线,绕圈,师傅喊:“回正!要撞花坛了你不知道?”黄小拓说:“知道啊,我汗都吓出来了,但不知道往哪边打才能避开花坛。”

师傅伸出手,将黄小拓手上的盘子拉了半圈,车子又稳稳地走在道路中间了。黄小拓是个好学而不懂就问的好学生,边小心地前进,边问:“怎么就叫回正了?”师傅说:“车子是歪的你看不到?”黄小拓探头看了看车头,说:“车子一直就是歪的啊。”师傅气得翻白眼,猛地一脚踩停了车,说:“你看你看,你人坐在左边,怎么看这车子都是歪了,你要是坐在正中间看,车子是不是正的?”黄小拓越发糊涂,坐椅固定在左边,人又不能移到中间,如何分辨歪正?师傅吼了一声:“起步,走!你教书时,每一个学生来,你都要从人口手,上中下教起?你是不是还要我教你怎样走路?”黄小拓想着学生如果来时真不认识“人口手,上中下”,我也得教,关键是这些字都认识,直接教他们怎么观察怎么写就行了。能和这学车一样吗?

但她什么也不敢问了,一出口好像就会惹师傅烦,师傅仿佛吃了炮仗,黄小拓一出口,炮仗就点燃了。远远地看着前方有一辆车在走,黄小拓生怕撞上去,停着不敢动。师傅板着脸,看了她一眼,说:“你走啦,等什么?”黄小拓说:“等他转过弯了我再走。”师傅气不打一处来,说:“将来你上路,是不是还要警察给你清场子?街上那么多车,你就是等几天几夜也不会有空着的街道给你走。”

两圈下来,黄小拓再不肯开了,后背的衣服都汗湿了。后座上的小师妹笑嘻嘻对师傅说:我来开啊。师傅也下了车,冲黄小拓说:“你胆子这么小,还光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怎么学得会?”

黄小拓也觉得自己学不会,但脖子已经架在刀架上了,还能退缩?黄小拓咬了咬嘴唇,没出声,无比倔强好胜的她,她发誓,一定要学好,证明给大家看。

说归说,黄小拓觉得自己一到驾校,那智商就为零了,干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是错,高傲的她,一棒子就被师傅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从此就像一只忍气吞声的乌龟,时不时就把头缩在壳里,一声不吭。她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动手能力一点也不差,但在开车方面,真是一点天赋也没有。师傅说话向来是言简意赅,一遍就够,以黄小拓的记性,不重复个三四遍是记不住的。当师傅冲她吼:“我说的你不记是不是?”黄小拓忍住心中的一团火,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说:“我也想,但一慌就忘了。”

倒库时,眼看着左边宽出许多了,右边要压线了,师傅说:“这种方向盘就要打一圈半,你怎么不打?”黄小拓说:“我正回顾你的话呢,想着不能打一圈,但脑子没反应过来,打不了了,已经压线了。”师傅听了,“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声音之响亮,犹如晴天霹雳,像在黄小拓的心上重重地锤打了一拳。这巴掌,是说黄小拓笨得无可救药,是后悔她怎么收了这个徒弟?黄小拓的眼泪在眼眶里转着,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心底吼着:走,不学了,回家!干嘛好端端地要受这份窝囊气?她想着不动声色地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人,从此再也不踏进驾校的门槛。但她坐着没动,冷冷地对师傅说:“以后你要是想打人,千万别打自己,这巴掌摔在我脸上,我会好受些。”

接下来的练车,黄小拓一言不发,认认真真的练,练完后回家,她不想吃饭,不想动,一个人坐着发呆。

没练车前,她的心情一直都非常好,散步,看电视,逗猫,上班,去影院看电影,偶尔和朋友聚聚,没事和同学在网上聊聊天,日子安逸没烦恼。但练车后,心情就没好过,做任何事都没有了心境,看天是灰的,看人脸色是灰的,就像那要入冬的树,落叶满天,狼藉一片。

天黑了,两只猫冲她叫唤,一只拿头在她的腿上蹭。她起身给猫碗里装猫粮,听它们吃得那么欢实,觉得自己的肚子也饿了,她起身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加了两片青菜,一顿晚饭就解决了。

学车以来,心情不好,也不想做饭,用的懒人方法度日,买的汤圆、手抓饼、锅盔。并不是学习紧张没时间,是没胃口。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蜡黄,笑容全无,感觉一下子老了好几岁。黄小拓只希望这个练车的过程快快结束,如此拖下去,快乐的人生就会被毁了。

但学车没有速成法,只有靠苦练。黄小拓每天练完车回来,都要做笔记,那些点肯定已经烂熟于心了,但车子不会那么听话完全按你的点走。有时出现状况还得修复,挽救。这个修复的过程对于黄小拓的死脑筋来说,难度相当大,她在笔记本上画图,标注,第二天要是遇到这样的问题后,要拿出来运用。

每天早上六點多她就起来,坐上的士赶往驾校,风雨无阻,在无门的简易棚里冻得发抖。有时练车的人多,大家需要排队等候,等上一个小时才能轮到自己练两三圈,等待的时间比练车的时间多,但谁也不敢露出些微的不满,不然师傅会说:“肯定不能让你一个人练了,都像你们这样练,我的油钱都不够。”

黄小拓很惭愧,她笨,练的时间长,让师傅赔钱了。她只想自己哪天能开窍,突然之间将车开得行云流水,人车合一。

“土匪”是黄小拓的大师兄,五十多岁,个子高大,皮肤黝黑,说话大嗓门,鼻梁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一看就是刀砍过的,这道刀疤无形当中给他增加了一道匪气。他在当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要提他的名字,方圆几里的混混们都不会为难你。

对于一个科目一都考三次有着“光荣”历史的人,黄小拓早已久闻大名。那天她去考科一的路上,担心着能不能考过,师傅说你一个文化人,肯定考得过,我有个徒弟,一个字不认识,人家都考过了。黄小拓很吃惊,字都不认得,那些题怎么做的?立马信心大增,觉得怎么着也不会输给一个文盲,说明考题真不难。

黄小拓去练车时,棚子里正听一人吹嘘:“我报了名,拿了书,看都不看,就去考了。”黄小拓暗自一笑,知道这就是“土匪”了。一个才报名的年轻人一脸惊讶,问:“这么牛?你之前就在家里做过题?”土匪哈哈一笑:“做个屁呀,老子只读了一年多书,后来再没拿过书本,学的几个字早就还给老师了,反正是蒙么,第一次我考了六十分。”众人大笑,原以为他说都不用看书,一下子就考过了,牛逼得很。不想是个冷笑话。

黄小拓站在棚子外听他口若悬河讲述光荣史,他接着说:“第二次,我每天在手机上看题,字不认得,我就比样子,后来又去考,考了八十来分。不错嘛,有希望。第三次再去考,考了九十分,总算是过了。”听的人也一起舒了一口气,这整个就是一个励志哥啊。

他看了一眼正在练车的小师妹,师妹倒库那个慢啊,仿佛没走动似的,一个点瞄半天。“土匪”看得直摇头,一副咬牙切齿样,说像她这样开车我要急死,我才不会听师傅的,我开得飞快。

师傅反复交代,科二的要诀就是慢,越慢越好,所以黄小拓她们几个女的,都遵守着师傅的规定,向蜗牛学习。

果不其然,轮到“土匪”练车了,车一上手,他好像刹车都没踩,飘移似的让车右入库,左入库,一次都没进库,练得乱七八糟。他烦躁地加大油门,不耐烦地把车开出一阵风上坡下坡,飙车似的将车开到最远的一个弯道,就这样胡乱地转了好几个圈。众师弟师妹们直摇头,说他每天都是这样乱开的,没人能管住他。

恰逢师傅过来,一见他这样,直喊:“停!停停!把车给我开到库里去。”土匪哥非常听话地将车开到库里,倒给师傅看。师傅高喊道:“我告诉你这样倒的?让你不要看点?”土匪哥不作声,速度放慢了些,将脑袋伸出窗外看点,后退时脚也不压着点,飞快地钻进库了。师傅站在车头喊:“压着点压着点,要我喊多少遍?”“土匪”不还嘴,非常老实地进、进、出、出,十次就有九次不准,师傅直摇头,看不下去了,丢下一句:“这样搞法,神仙也救不了你。”生气要走,走时冲“土匪”说:“不要老占着车,不要在这里使狠,把时间匀点给师弟师妹们。“土匪”说:“没占狠,让着呢,哪能这不懂事。”

“土匪”闲着时嘴从不闲着,讲他杀人、赌博,反正浑身都是故事。他住在离城区好几十里的湖区里,那里的人都很富裕,家家都有车,老早前他就想考个驾照,也不用骑个摩托车上街风吹雨淋,但就因为不认识字,怕考不过。这次下了好大的决心,拿到证就去买车。

湖区里,他承包着鱼塘,每年的收入好几十万,加上老婆在外地做生意,家里一年怎么着也有上百万的收入,所以是一个不差钱的主。他说有一次去吃酒,一个晚上输了二十几万,老婆知道后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睡了两天,怎么劝都不起,一副看破红尘要决绝于世的样。他去床前劝导,说:“钱去了有来的,不就几十万吗?还要赔掉你一条命?你这一死,新房子不能住了,以后老子挣的钱你也没法花了,就等着看老子全给新娶进来的年轻媳妇?”老婆一听,“腾”的一声起来,切肉烧鱼,饿鬼似的大吃一顿。

“土匪”虽说看起来脾气火爆,大大咧咧的,但其实心还蛮细。每天练完车回去时都会对师傅说:“明天我帮你带早餐。”就算师傅不领这情,不吃他的早餐,他也会换着花样带,从不间断。

黄小拓又挨了师傅的训,师傅说:“你是智商有问题,还是根本就不按我的来?”黄小拓没好气地说:“智商有问题,我就是个笨蛋。”黄小拓在车场里一点底气也没有,觉得自己就是个弱智。师傅一听她这样回话,头也不回地走了,丢下她不管了。“土匪”说:“不生气,你看她天天骂我,我从不放在心上,她骂她的,我搞我的,再说她骂也是对我们好。”黄小拓也知道师傅严厉是对大家好,但也受不了成天被人吼啊。

有几次她表现很好,忍不住对旁边坐着的师傅说:“我做得这么好,你表扬我一下啦。”师傅冷着脸没做声,接下来看她实在是做得好,不冷不热面无表情地说:“不错,这次倒得很正。”黄小拓心下暗喜,看来师傅还是个很有趣的人么。

面对师傅的扬长而去,黄小拓心里安穩了些,有师傅坐在旁边,一路上“呱啦呱啦”,压力太大,越是想练好越是出错。“土匪”站在车头前,说:“开,来照我撞,快撞到我时再把方向盘打死。”黄小拓害怕,说:“你闪开些,我怕轧到你。”“土匪”拍着胸脯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撞!”土匪一直站在车外指挥,高喊着:“好,这次可以打一百分,做得非常好。咦,你还真是怕师傅啊,师傅一走,你盘盘都正。”在“土匪”的鼓励下,黄小拓觉得自己找到感觉了,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她觉得练车没那么难了。

第二天,“土匪”顶着一个鸡窝头,衣服皱皱巴巴,红着眼眶来练车了。上车就乱练一气,师傅在旁边吼得声嘶力竭,说:“你是不是没睡醒?你的心不在车上?你练了这么久,还不如才来的小师妹们,你还有没有脸啦!”“土匪”依旧不回应,但速度越来越快,看得出来他把气全撒在车上了。“下来下来,先让别人练。”师傅喊着。他下了车,走到一旁去抽烟,对人说昨晚打了一夜牌,脑子不清醒,人还没缓过劲来。

“土匪”是个急性子。休息等车时,他在手机上做科四的题,他说要把那些字都比划得认识了,将来考试才能过。倒库还没练好,他已经让人教他学了侧方位,学了半坡起步,走了曲线。科二练习中,抽空已经跟着科三的兄弟们去上路了,他恨不得一个月把证考下来,一个月后开着新车在路上飞奔。

其实黄小拓打心眼里佩服他,一个将字比划着来的人,可想而知他的艰难。虽说脾气火爆,但从没和师傅顶过半句嘴,没像黄小拓那样故意气师傅。

“土匪”去考科二了,他说:“放心吧,我肯定能过,考试时我会放慢速度的。”黄小拓也觉得他能过,一个人自信,心理素质好是关键,只要现场把速度压下来,应该没问题。中午时,传来消息,他在直角转弯时压到线了,科二挂了。

每个来学车的人,都会有各自的原因。

2号车上两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就因为一次同学聚会,同大家一起去乡下吃柴火锅巴饭,开车的人技术不到家,在乡村小道上一会要开到沟里,一会走错了路掉不了头,一直绕过饭点,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那个锅巴饭的农庄还遥遥无期。女人急得不行,直骂开车的人笨,发了狠要来学车,并夸下海口,等练好后,顺順当当地带大家下乡玩。

女人还好说歹说约了一个同伴,两人每天守着一台车子,也没见她们师傅冒面,两人光练倒库就练了一月有余,那个执着劲,在车场里很是显眼。

6号车上一个六十五岁的女人,已经开始练全程了,她是要接孙子,一头的白发在练车场里飞扬。3号车上一个在农贸市场卖鸡的女人,每天下午都来,估计学会后可以自己去进货,一辆车开着,在乡村里转,遇到真正稻谷喂的鸡鸭,会购回市场上销售。而不是送上门的那些货,说是本地鸡,实则是吃饲料速成的。

1号车上两个快六十岁的男人,住在离县城三四十里的乡下,每天转几趟车赶来练,练到中午去街上喝点小酒,然后打道回府。估计他们有了车后,农闲时可以开到镇子上听听戏,喝喝酒,打打牌。农村都富裕了,大家都不差那点钱。

黄小拓她们车上的“溜溜梅”,却是因为爱好打牌,在老公的怂恿下来学的车。“溜溜梅”说话是外地口音,像唱歌一般,人长得漂亮。她在市场上卖方便菜,一个玻璃柜子里,肉丝、鸡丝、土豆胡萝卜丝、鱼块、虾球等,都收拾干净拌好作料,买回家直接就可以下锅。

自从练了车,估计很少去打牌了。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守在驾校里,技术娴熟,能当新学员的小老师。练得再好,让人再佩服,但都经不起师傅盯一眼,只要师傅在旁边,她必定手忙脚乱出错,让师傅羞辱一顿。师傅仿佛是她的克星,她就是那只胆小的老鼠。

她来练车时肯定被老公洗过脑了,叫她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所以无论师傅怎样说她,她都会一声不吭。气得师傅骂道:“你听进去没?听进去哼一声可以吧!”她还是不哼,只是回家就冲老公发火,大哭。她哪受过这等气啊,在娘家她是老幺,家里哥哥们都宠着她,老公娶了这如花似玉的人儿,宝贝得不行,对她也是百依百顺。

溜溜梅从此生意不管了,早市不守了,一切推给老公,专心练车,争取早日把驾照拿到手。她不像黄小拓那样傻练,师傅说让黄小拓一圈一圈地打,她会言听计从,后来师傅说有的情况下可以两圈一起打,要灵活运用,黄小拓就傻眼了,她眼睛盯着车屁股,手上的方向盘在犹豫,心里在想到底是一圈还是一圈半还是两圈?思想的功夫,师傅的吼声就已经传来了。

溜溜梅却爱捉摸,说如果车身留宽了,那一定是一圈一圈打,如果车身窄了,那肯定两圈一起了。如果出库时空间留窄了,那要迟点打,车身留宽了,方向盘可以早点打。说归说,黄小拓除了佩服的份,脑袋一派混乱。

无论谁练车,溜溜梅都会尽职尽责半个小老师样守在副驾驶上,让人安心,真有事了,她像师傅一样踩一脚刹车,就能化险为夷。所以车场里只要有溜溜梅在,大家就像吃了颗定心丸。

但溜溜梅也有大意的时候。那天一个要去参加考试的老手来练车,溜溜梅坐在副驾上玩手机,谁知道老手也会出意外!倒库时车头前有一辆车正在侧方位停车,老手忘记换倒挡,一头就撞上去了,把对方的车身撞凹进去一大块,溜溜梅的头在玻璃上磕出一个大包,吓得魂不附体,开了车门一个劲地“呀呀呀”,生怕师傅来了骂她。

“溜溜梅”和“小八哥”是好朋友,两人进度一样,约好一起去考。“小八哥”个子小巧,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每次上车都要在屁股下垫一个厚枕头,不然看不到车头,看不到点。小八哥人虽小,但心中似有定海神针支撑,稳如磐石,极少出错,人也聪明绝顶,任何事都不需要师傅说第二遍。她像有超能大脑,说什么都能立马装进脑袋里,并进行转化,成为自己的东西。

黄小拓她们同一时间练车的,一共有五个女人,每天五个人坐在车上换着练,师傅不在时,嘻嘻哈哈,好不热闹。师傅在时,个个都成了淑女,下车看点的看点,指挥的指挥,乖乖守在坡道上看人练半坡。

燕子像唐朝美人,打起方向盘那个溜,黄小拓像搬铁,师傅说快点打,你就硬是转不动?黄小拓觉得是不是胖人力气大?燕子就像在绕裤腰带,一点力气也不费。方向盘还是次要的,黄小拓对付起那个档位更吃力,她握住那个圆柄,费力地拉,推,压,每一次换挡都拿出了吃奶的劲,有时还觉得这挡柄迟早会被她推断、拔起。只要见她换挡,“小八哥”她们就好笑,而后就示范给她看,说你看,这轻轻一拨就过去了,你干嘛非得费那么大劲?黄小拓臊红着脸,摇着胳膊说:“我这胳膊都要断了,你们看,拨不过去呀!”大家没法,也是,挂挡的操纵杆好像真不听黄小拓的,非要和她对着干。

阳阳每天都穿着工装,练一会就赶去上班,练得最辛苦的应该是她了。她分成两个时间段,一个是早上六点,练一会去上班,一个是中午一点多,练一个小时赶下午班。所以阳阳算是练车瘾最大的,她说,要是哪天有空,让她练上一天一夜才过瘾,从没觉得练车烦过。

黄小拓把练车当成任务,因为这是儿子布置的,所以她从来没感受过乐趣可言。阳阳因为上班远,将来有了车,自己开车上班会方便很多。溜溜梅是为了逃避打牌,小八哥因为结婚老公会送车。燕子学车是为了将来接送上初中的孩子。尽管每个人都练得刻苦认真,但因为动力不一样,感觉也就不一样。

溜溜梅科二时,在半坡熄火了,挂在坡上了。阳阳、燕子、小八哥都是一把过。一同回来的路上,车上死气沉沉,大家都没有心情说话,因为溜溜梅无比难过。

再后来,黄小拓很少见到她们了,考过了的人,都去练科三了,溜溜梅心情不好,没出现在车场。不久,溜溜梅发来了信息,补考时,又在半坡熄火了,她说,坡,就是她的劫!真羡慕那些倒过库的人,她只走了两项就回来了,都没尝过进库的滋味。黄小拓看见那些字,觉得“库”字真是扎眼睛。

黄小拓正在上班,接到师傅电话,让她晚上赶过去熟悉场地。过几天黄小拓就要考科二了,她每天念经,求菩萨保佑,晚上睡觉也不安稳,一脑门子的车,侧方,曲线,倒库,睡不着干脆起来在本子上画图,边画边捉摸,感觉自己好多地方没把握,老天保佑吧,也许能过呢!

天色已晚,黄小拓坐上去考点的车,黑漆漆的一会儿怎么看点?考场的考点却是热闹非凡,各个驾校的车子穿梭其中,黄小拓睁大眼睛找师傅,一辆车子悄无声息地停在她面前,急吼吼地喊:“怎么才来!一会儿考点都要清场关门了,快点上来。”黄小拓诚惶诚恐地上车,看师弟巡了一圈,一把过。师傅说换人,你来。黄小拓坐到了驾驶座上,上车就松刹开跑,师傅一脚踩死了车,坐在灯光下不动,也不出声,只是拿眼睛看她,看得她心里发毛。师傅晚饭还没吃,就为了等她,心里肯定憋着火呢。黄小拓又要起步,师傅冷冰冰地说:“还有什么没弄?”黄小拓低头左右看看,手刹松了,脚轻轻地踩在油门上,起步挂在一档上。还有什么没搞?灯光越来越暗,师傅要是不抓紧教她看点,明天考试一点底儿都没了。憋了半天,师傅才面无表情地说:“安全带。”黄小拓脸一红,“哦”了一声,安全带,训练时师傅没让她们系,临到考试时才强调这是扣分项,但她总是记不住,上车就跑。

黄小拓小心地开着车子,把那些烂熟于心的动作演练给师傅看,半坡起步黄小拓控制得最好,从没死在半坡上过,这点师傅表扬过她,但生怕压线,把边线总是留得很宽,师傅说不管了,这个十分让它扣,其他的地方谨慎一些。黄小拓的问题在倒库上,两边的线总是不一样宽,悬得很,动不动就压线了。师傅说这是盘子回迟早的问题,听见语音喊“倒车入库”再打盘子,这时候就不早不晚,正好。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饭也不想吃,买了一碗泡面,囫囵几下吞进去了。洗澡时黄小拓对着镜子坚定地握紧拳头,大喊几声:“你行的,过!过!”她早早地躺在床上,养好精神第二天备考。

十月的早上,天亮得晚,五点钟黄小拓就起床开始准备,赶往驾校时,街边的店铺还关得紧紧的,街上也不见几个行人,几个早到的学员在风中抱紧了胳膊。大家相互望望,忍不住笑了,说这驾考把人要逼疯啊,一个个起早摸黑的比考大学还紧张。

赶到考场时,大厅里都快坐满了,大屏幕上已经开始出现考试名单了,考点还有几辆早训的车子在抓紧训练。一个挨着她坐的男人拿出一个药瓶子吃药,说吃了心不慌,好多学员都在考试前吃的。黄小拓没听说过,一颗心要跳出来,两粒药就可以稳住了?黄小拓的名字排在最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她。一会儿一个考过的学员从窗户外冲屋里的同伴喊:“过了啊!”一会儿一个人在窗外喋喋不休抱怨车子不灵活,几号车有问题,人们都去屏幕上看自己是不是那辆车,有着急的人连忙跑去找考官换,说那辆车有问题,但凡用那车的都考不过。考官说自己技术不过关,少怪车子,车子都统一检测好的,心态放平稳,慢点来,都能过的。黄小拓眼见着厅里人越来越少,所剩无几了,一趟一趟往厕所跑,进了厕所一滴尿都尿不出来,但在厕所里蹲一蹲,紧张的情绪会缓解一些。轮到她了。

她小心翼翼,一路顺畅,很快就到最后一关了。黄小拓深吸一口氣,她最害怕的倒车入库在前面等着她。她开过那条黄线,挂倒挡,等着语音响起,迅速打方向,右库完成,左库时,她稳了稳发抖的双手,咬紧嘴唇,心想着:坚持住,前面就是曙光了。车子很缓慢地入库,退,退,坏了,车屁股歪了,车头还没进来,再退要压线了,方向应该往哪一边打呢?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管了,退!“考试不合格,请把车开回起点。”黄小拓要崩溃了,眼睛里含着泪水。

还有一次机会,接着考。

在倒车入库时,黄小拓又压线了。她背上包,默默向外走,一个熟人冲她高喊:“你过了吗?”黄小拓忍住眼泪,冲她摇头。坐上回城的车,黄小拓一直扭头看窗外,摸出手机给师傅发了一条信息:“死了,死在库上了。”师傅说没事,下次好好考。

回到家,进了门,黄小拓一下趴到床上号啕大哭起来。每天六点多赶去练车,风雨无阻从没偷懒,挨了多少骂啊,怎么就不叫她过呢?这将人折磨得半死的驾考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哭过后又去练车,不然还能怎样?

八号车上又收了一个新学员,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那车开得溜,打方向盘一只手,另一只手悠闲地抽着烟。师傅冲他喊:“哥,你真想拿驾照就得听我的。”男人很听打招呼,扔了烟,一五一十地练侧方、入库,一个停顿都没有,飞车一般,压线压线,总是压线,没有一把能成功的。男人下车猛摔车门,冲车子狠踹几脚,嘴里骂骂咧咧道:“他妈的,要是这样停车还不得把活人逼死?老子开了二十多年车了,几时这么憋屈过?”师傅好笑,说:“哥,你别把我这车踢坏了,听我的,看点,看线,你倒是听啊。你开了二十年车又怎样?没有驾照不一样不能上路?成天怕警察逮到!”

急性子男人抱着头,蹲在草坪旁,说没一把能过的,我他妈什么时候能去考?

驾校好几个考砸的,聚在一起交谈,有骂训练时间太短的,有骂考场的车有名堂的,有的怪自己不争气的。黄小拓到是谁都不怪,怪自己练了后头望前头。倒车入库差不多练了有二十来天,后面的四项练了个把星期。入库练得非常熟了师傅才让她换项目的,这不,后面学会了,前面的全丢了。一同练车的还有两个老面孔,其他的都喜滋滋跟着师傅去路上练科三去了。溜溜梅怎么喊也不来,说考了两次都死在半坡上了,不学了。土匪倒是干劲十足,猛将一枚,科二科三一起练,一起考,还是那样不稳沉。

八号车上的师傅一见那男人泄气,爬上车,一脚油门,火箭般“嗖”的一声就冲出去了,一分钟不到完美地完成了全项动作,又来一圈,再来一圈,看得满场子人张大嘴巴,每次停车时,两边的车轱辘都和边线保持着10厘米的距离。师傅潇洒地下车,说:“哥,你看有什么难的,你练熟了也不用看点,但考试考的就是这技术,你按照我的要求练没问题的。”

男人听了劝,嘴里虽说骂着街,但还是听师傅的,减慢车速,认真练了。

黄小拓也不会老练,老练师傅会骂,说你只是心态问题,技术上没问题,下次别那么紧张,放松放松,能过的。师傅这么一说,黄小拓也懒得去驾校了,偶尔去一下,练两把就下来,给新学员看点做指导。

补考时,师傅亲自开车陪着她去,一直陪到她进场。黄小拓平静地将车开出去,侧方后正准备上坡,语音提示“考试不合格,请将车开会原处”,黄小拓蒙了,侧方那么简单也会挂?怎么挂的?她大着脑袋将车开回去,哭丧着脸问监考官,考官说可能你盘子打早了,出来时压到线了。黄小拓心里有了底,想着只有这次机会了,一定要稳住。她蜗牛散步似的将车开出,小心又小心地完成了最后一项倒车入库,全程她没发现犯错,语音也没提示,但也没说“考试合格”这几个字。黄小拓一直把车开到原点,还没听到合格的话语。她急得要哭了,冲考官喊:“怎么啦?又哪里挂了?”考官说别急,你坐着别动,我来看看。考官在显示器上看了看,说:“下来吧,过啦。”

黄小拓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师傅已经在出口处等着她了。当听说她是第二把才过的,师傅一惊,说:“天啊,今天要是不过,也对不起我亲自陪考,你是不是得投河去。”黄小拓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没考过哭得半死,驾校里的人都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黄小拓心情极好,问师傅:“什么时候我可以练科三?”师傅把车靠边停下,说:“现在就可以,你把车开回去吧。师傅说完就下了,坐到副驾上。”黄小拓从没在路上跑过,一直都在驾校的场地上打转转,这路上又是人又是车,又是红绿灯的,好开吗?

师傅说:“没问题,来吧,我坐在上面你怕什么。”黄小拓一踩油门,车子就开出去了。师傅一路提醒着,不能占两个车道,眼睛放远了看。不要总盯着眼前,注意看后视镜。离那骑自行车的人远一点,不要刮着他们了。黄小拓一路开得小心,走过了乡村公路,来到宽阔的省道上,这道上车少人更少,黄小拓开得很顺手。师傅冷言道:“蛮猛呢,都开到八十码了。”黄小拓一惊,松了油门,天啊,在驾校开四十码都觉得快,这都八十码自己怎么没觉得?

四十分钟后,黄小拓顺利到家,把车交给师傅,想着这科三不难么,感觉比看那些死点好多了。

新区工业园道路宽敞,新修的厂房很多都还空着,道路四通八达的,是个练科三的好去处。

师傅带着四个学员,学员有先有后,有的是马上要去考试的,有的是才来的。土匪上次两科联考,科三没过,又跟着练科三。师傅坐在副驾上,按动着语音提示器,学员听指令靠边停车,直线行驶,通过学校,完成加减档等。學员做错,师傅猛地一脚,将车踩停,冷着面孔吼:“你是个死脑筋?记不住是吧!下车,换人。”做错了的师妹灰溜溜地下车,换了黄小拓。档位黄小拓很熟悉了,换挡时又轻松又快捷,再不会使出牛力气来了。但总是跳挂,明明要挂三挡的,结果换到五档了。明明转弯要用二档的,却挂到四档上了。她怕师傅骂,老忍不住要低头看。师傅说:“下来,看我的。”师傅坐上车,一档到五档,行云流水般,指哪打哪,也不用看,水到渠成。“你这样总是低头,会出事的,说不定就轧着人了,撞着车了。不能总是看脚,看档,说过多少遍了,就是不听,改明日一上路,就得去坐牢。”

再轮到黄小拓时,她就凭手感,慢慢地也找到感觉了。转弯时,师傅一脚就踩死了,停在路中央,玩着手机,也不做声。黄小拓想起步重开,但师傅把脚刹死死地压住。黄小拓说:“这路中央也可以停?”师傅说:“不停怎么办,看你用四档转弯轧死人去?转弯用二挡,二档,说过多少回了。这弯处最容易出事,转那么快万一撞上车了你喊天?”

黄小拓才发现自己又没减挡。

“土匪”越来越像个老司机,不像那些新手,上车就蜗牛爬,师傅急得快疯掉,“你是怕轧死蚂蚁呢还是怕把那树叶压碎了?轻手轻脚的,四档呢,用四档跑。”新手抖抖索索加到四档,老远看见有一辆板车拉着一车堆成山的棉梗,也不知道减速,急得嘴里大喊:“怎么办呀,要撞上去了。”师傅说怎么办,撞上去呗,撞死他。坐在后排的黄小拓她们大喊:“减挡,踩刹。”师傅早一脚把车踩死了,车已经离板车只有半尺来远了。新手师妹趴在方向盘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拉板车的老头回过头来,还以为是自己的板车刮坏了车,一脸疑惑。师傅凶巴巴地说:“哭什么,你不知道遇着人和物要减速啊?真准备这样撞上去啊?这撞死人是你赔还是我赔?”

第二天,没听师傅电话喊去练车,打电话问师妹,师妹说,师傅的车撞坏了,被那个小伙子撞了。

小伙子长得瘦瘦高高的,脾气温和,说话都不带大声,好几次练完车还顺带送黄小拓回家。

小伙子错把刹车当油门了,出了曲线路口,就飞一般向前冲,前面就是车和人,这小子也忘了松油门,只顾避人避车,人是躲了,车也躲了,没想到却撞到一棵大树上,差点把树撞成了两截。人倒没事,只是吓得不轻,但车头保险杠却撞断了,拉去修理了。

晚上,都快八点了,师傅打电话说拉了几个人去练车,马上来接她。黄小拓穿上棉睡袄就出去了,站在街边等。练科三时,很少挨师傅骂了,不知是黄小拓变聪明了,还是师傅脾气变好了。一有空就喊黄小拓练车,估计是怕冬天来了,下起雪来,黄小拓不好操作,快点考过为好。

夜晚的梅园大道分外热闹,散步的,跑步的,就着灯光卖菜的,道上满是来来往往的人。车辆就更多了,由于道路宽阔,车辆开得像飞机。晚上视力不太好,加上分叉的路口又多,红绿灯前要换挡,打灯,过路口时要加油加档,这人免不了手忙脚乱。屁股后头跟一长排车,师傅喊着:“注意轻重,离合慢点松,别在路口熄火了。”说着说着,这车就死路中央了,点火又死,后面的车辆急得大声鸣笛,好像在骂:“别挡道行不行。”黄小拓一脑门子汗,总算是打着火了,可是亮着红灯呢,她小心地踩在离合上,眼睛瞪着灯,五秒,四秒,三秒,松,走!总算平稳地过了路口,后面的车和她擦肩而过时,一个脑袋伸出来,“猪!”一个铿锵有力的字传入她的耳朵。黄小拓也不恼,自从练车以来,可不就是只猪吗?猪头猪脑的。

师傅带着他们在人堆里练胆呢。每天晚上在这条大道上来来回回打转转,几天下来,也流畅不少,过路口时也不那么紧张了。

一天大早上,师傅又喊她练车,黄小拓班也不上了,成天守在家里待命,随叫随到。听到呼唤就去了。师傅让她把车开进医院,左拐右拐,医院里早上是最热闹的时候,住院部的病人歪歪扭扭下来吃早餐,门诊部里的人堆成山,乡下赶早来看病的人特别多,那狭窄的小路上,病人、家属、汽车、摩托车来往不绝。有腿上架着拐的,有头上缠着纱布摸着走的,黄小拓开得格外小心,这要是撞着人可就方便了,直接送往手术台。“师傅要看病人?”黄小拓问。“不看,在这里练车。”师傅一路指挥着她转方向,一边冷冷地说。

天啊,在这里练车,师傅可真会选地方。师傅说这地方和考场的道路有点相似,你在这里练好了,考试没问题。这人员密集,路况复杂,让黄小拓神经绷得紧紧的,练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何时师傅才能高抬贵手放过她。

师傅总算是开了金口,说把车开出去。黄小拓长舒一口气,大道上人车马稀的,开起来轻松不少。

不久,黄小拓又去考场上熟悉场地。这次是路考,开放式的,考试的路段并不长,但是人们出行的重要路段,还有一个高速路口,还有学校,还要过一个大桥,还有无数条汇入大道的乡村小路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杀出一匹“黑马”,乡下的小伙子开起摩托来,那都是不要命不长眼的主,很容易让人措手不及。巡场的车辆一辆接着一辆,过了桥,在调头处排起了长队,新车和车手没有磨合,摸不着脾气,离合踩松了不动,踩重了就会扣分,扣两下子要重考。

黄小拓巡场时,师傅坐在旁边,一会喊扣十分了,扣一百分了,黄小拓急得眼睛都红了,灯上要扣,起步要扣,直线跑偏了要扣,加减档时间没达到要扣,特别是临近考完那条小路上扣分最严重,不注意换挡,一档跑的时间过长,转弯时不注意减挡,停车时不拉手刹。

第二天去考试,别人紧张得什么似的,黄小拓倒没事人一样。巡场时,师傅就料定她考不过,还紧张个屁呀,考过就是奇迹,考不过理所当然么。又遇到那个考试时要吃药的老头。老头是个猪贩子,乡亲们定了猪仔,他要给人送家里去。摩托车下雨又不好办事,所以想考个驾照买个车送。老头心理承受能力差,记性也不好,被师傅骂得狗血淋头,一考试这人就像打摆子,抖个不停,所以他的师傅给他出主意,吃药。黄小拓,老头和一个年轻人分在一辆考试车上。老头第一,小伙子第二,黄小拓最后考。

三个人都坐上了车,老头上车后就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了,手一伸,准备拉手刹,助考的教练急了,手伸到手柄那里不许他動,并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老头左看右看,不知哪里有问题。黄小拓急了,也不敢开口,心里狂喊着:“系安全带啊!”老头可能听见黄小拓内心的喊声了,醒悟过来,系好了安全带。开始模拟夜考,考灯。老头可能对灯不熟悉,一下子就挂了。助考员下车去抽烟,黄小拓连忙帮他复习一遍灯的流程。

为这个灯,黄小拓连续几个晚上都跑到师傅的院子里练,一个人坐在车里,边练边拿个本子记,所以灯上,黄小拓是不会出错的。

助考员上来,说别紧张,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容易,有事我会提醒你的。老头重新来过,还没起步,又死灯上了。换小伙子,小伙子倒是信心十足,开得飞快。在加减档时,潦草完成,也不看码表,也没注意速度,黄小拓心想坏了,要死在加减档上了。果不其然,语音提示不合格。小伙子有点蒙,不明就里。助考员吼道:“你师傅是谁?这样叫你换挡的?你他妈的开得乱七八糟。”

第二次机会,小伙子把直线开得像蛇扭,又死了。这下子黄小拓开始紧张了,老的没过,小的也没过,她更不能过了。管他三七二十一,走。起步时说她挂错了档,第一把就死了。第二次,一切顺利,直线行驶时路段突然钻出来一个行人,也不知躲闪。黄小拓稳住方向盘不敢动,坚持几秒就行了,眼看着那车要冲行人撞过去了。助考员的身子变得僵硬,随时准备踩刹,“直线行驶结束”语音一响,黄小拓避开了行人,减速,正常行驶。助考员长出了一口气,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了。

小伙子一路上都在抱怨,说自己真他妈背时,怎么就死了呢?这都是第二次补考了,什么时候才能过呢。一路上喋喋不休,严重影响人心情。黄小拓只想快点结束。全程一分没扣,助考员放下了心,靠边停车时也没怎么管她。黄小拓也不去修边线,大不了十分不要,师傅是这样交代的。拉刹下车,“考试不合格”,灯没有闪六秒扣十分,边线没修十分。黄小拓想死的心都有,只要还向前慢吞吞地走两步,就能过啊。大意失荆州,到手的好运又跑了。

助考员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说以前对这灯没有那么多要求呀,今天这是怎么了?哎,我要是提醒你一下就好了,走几步又死不了人。说什么都没用了,黄小拓挂了。

师傅喊她练车,黄小拓没脸见师傅,也没脸见那些师妹,都知道黄小拓高兴过头,死在终点上了。

过了几天再去补考,黄小拓沉稳操作,成了一个有经验的老手。靠边停车时,助考员给她手势,让她停车。但一脸硬气的黄小拓偏不听,边线她拿手,十厘米一点问题都没有,自己能拿一百分为什么要拿九十?上次就这样不求上进而败了麦城,走!看着倒车镜,估一下边线,停。一百分!完美。

科二科三考完,相当于就拿到驾照了,也不用去驾校了。这时候已经是冬天了,元旦过后黄小拓要去考科四,又回到当初科一那样,在家埋头做题。

黄小拓的同学秋平也在考驾照,她女儿在武汉,她想学会车后自己去武汉看闺女,方便一些。在科二上考了三次还没过,急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也不敢约考,寒冬腊月的也不想去练车。在家里急火攻心,老毛病就犯了,这个动过几次大手术的人,又被送到了手术台上。甲亢,脖子上开了刀,切了腺体,缝了十多针,躺病床上好多天话不能说,饭不能吃,难受得要死。医生说再不能情绪激动焦躁,不然这病还会复发。

有一次黄小拓路过她的店,秋平哑着嗓子把那伤痕累累的脖子露给她看,说不考了,那考驾照的钱只当打牌输了,一去练车这人就紧张,一来二去,这病又得犯,再犯就没救了。两人说着说着,都说起了学车的苦,这苦真不是人受的。还好黄小拓马上就要结束这段牢狱般的生活了。

科四考试那天,是腊月二十九,接下来就是大年三十了。一车人神情肃然,都不大说话,如果今天考砸,那这个年都过不安了。大多数的人都捧着手机,继续做题,还有的人在讨论自己比较疑惑的题,一百个为什么,几个人帮她一分析,她恍然大悟似的“哦”、“哦”,要真是遇到这题,那这些人可真是帮她大忙了。

大厅里挤满了人,庄严的宣誓,就可以进考场了。考题难在多选题,但认真仔细些,也能答对的。黄小拓九十七分过关,直接坐到大厅里等着拿证。当驾照本躺到她手上时,她觉得似有千斤重,眼里有泪水要涌出来了,真不容易啊,历时四个月,所有的苦都受了,所有的惊吓都领略过了,所有的折磨都感受过了。

车里再没有了沉闷,没考过的是几个年轻人,他们连书都没翻,纯粹就是来蒙的,蒙不过也不后悔,自己没努力么。哪像黄小拓她们呢,做题做到吐,在网上模拟考都考过上百遍上千遍了。努力总是有回报的。

车上传来科二考场出了事故,一个女人把油门当刹车直接撞到墙上了,把考场的围墙撞了一个大窟窿,人被卡在车里动弹不得,消防车破门救出她送去急救了。考试中断了三个多小时才恢复正常。一车人想着那个恐怖的画面,这对接下来的考生得产生多大的压力啊。

一个人说前几天的新闻你们看了吗?一个补考科三的年轻人,过了之后,惊喜过度直接倒地死亡了。那人刚拍了婚纱照,过几天要举行婚礼了。一车人唏嘘不已,这补考的压力得有多大呀,新郎没当上,为个驾照把命都断送了。

又有人说,前几天听人说一个考科三的,一连撞了好几台考试车,搞得考试都停了,场子都清了半天,好几台车子拖去大修了。

“这有什么,我们那里,一个刚拿驾照的女人,直接把车开进人家店里了,把一大面玻璃都撞碎了。”一个男人说:“还好没撞到人。”

“地下停车场里发生的一起车祸,你们没听说?一个人开车直接撞车库里的保安小屋,把一个正在喝茶的大姐撞死了。”

“这算什么呀,一个新手,让老公下车帮她看倒车,结果生生把老公轧死了。”

车上七嘴八舌地,全是撞死人轧死人的,也不知道他们将来还敢上路吗?难不成把驾照装裱起来挂墙上?难不成一辈子不开车?

溜溜梅不知什么时候继续考科二,小八哥科三挂了后怀上宝宝,也不敢去考了,秋平整个就是放弃了,朋友拿了驾照家里的车照样不敢开,那么远来上班,宁愿车空着,早晚跟着客车赶。土匪考过后大摆宴席,豪饮三天,仿佛家里过喜事一般。

黄小拓将来会开车去接孙子上下学?这可能性也不大。只不过黄小拓非常感谢这次经历,人生中这样的历程是难得的。成人不像上学的小孩,靠着老师哄,驾校的老师都是严厉出了名的,行伍出身,不讲策略,逮着就骂,还有出手就打的。黄小拓还算好的了,遇到个女师傅除了嘴有时说得难听一些,也没讨烟酒油费啥的,更没敲吃饭啥的,严厉也是为她们好,怕她们成为马路杀手。

全民驾考,已经成为了一种风气,这和人们生活水平提高有著紧密的联系,日子过好了,有辆车,去哪里都方便。可是路只有那么宽,停车场只有那么大,路上水泄不通,车比蜗牛还慢。

黄小拓让驾照睡它的觉,自行车也不骑了,成天走路上下班。现在流行酷跑,流行快走,环保又健身,一举两得。

黄小拓边走边看那些车在路上爬,心里暗自好笑,考个驾照干吗呀!她看见土匪开着一辆新车像一条蠕动的虫子在车缝里钻,扭着扭着就被卡死了。他气急败坏地冲下车就骂,挥手让人挪。挪,往哪挪?车又不能长翅膀飞,几辆车已经挤得趴了窝,动弹不得,喇叭声响成一片。

土匪开车那叫猛,师傅说指不定他哪天就出事了,性子像匹烈马,路是你家修的?也不知道礼让,一味地冲,赶着抢火去?你们以后遇着他了绕道走,千万别成为他车下鬼。

黄小拓贴着路边边走,驾考时人山人海的场景,就在眼前,那得增加多少辆车,道路的负荷该有多大,全民驾考,赶的哪般热闹。

驾考,还有许多人在路上,在过炼狱般的日子,正伸长脖子期待着黎明前的曙光。

作者简介:黄玲玲,六十年代生人,湖北省作协会员。爱好文学,擅长写散文,小说,曾在各大报刊上发表文章数百篇,出版过散文集《我离你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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