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那个小村子,犹如县城丢在边陲的一颗孤零零的棋子,周围被其他县辖村所包围,尽管高速从村边驶过,但并未改变那里的落后局面。让母亲回那儿生活,一旦有个闪失,恐怕连医院也走不到。多年来,母亲但凡有丁点的不快,一准拿“回老家”要挟我。这一回,母亲想不到,我不但答应送她回去,还二话不说叫来了车。
这次战争缘于母亲偷偷擦地。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母亲虽然腿脚利落,不让人伺候,可成天因为干活,不让子女消停。在母亲看来,不让她干活,是嫌她脏,嫌她不中用,活人,活人,就该活动。二十多年来,因干家务,母亲不慎摔过三次,皆因治疗及时,没留后患。可以说不管住谁家,最担心的就是母亲的安全问题,毕竟是耄耋之年,禁不起折腾。母亲在我家居住,每天出门前,我拍着她的肩膀,以诙谐幽默的口气,告诉她不可以擦地,不可以做任何家务,不然摔倒了自己受罪。母亲口头答应,往往,我前脚走,她后脚行动起来。那一次,母亲跪着擦地,被我爱人逮个正着。娘,不是对您说了,不能擦地,万一摔倒了,家里没人,咋办?母亲一听,把抹布狠狠一甩,坐在沙发上,足足奚落了他一个小时。
我值班回家急忙去宽慰母亲,不料她话锋一转,非说我的房子是她出钱买下的房基地不可。房子住了十几年,还第一次听母亲这么说,感觉可笑的同时,我有些愠怒,但担心母亲不高兴,便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房子是单位分的!我的担心还是成为现实,母亲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先是冲我摆摆手,然后速度极快地用枣树皮样的老手捂住脸,孩子般哭起来,边哭边说,谁也别想赶我走,我死也死在这里。
母亲这一哭,哭得我束手无策,哭得我如利刃挖心。我最怕母亲的眼泪。二哥小时候没少惹母亲生气,每次看见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我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宽慰她,小红一辈子不惹娘生气。多年后的今天,不是我忘却发过的誓言,而是感觉自己没错。可是,母亲像孩子一样哭起来没完没了,哭够了还吵着回老家,一会儿也不能待。我知道,如果此刻向母亲道歉,说我错了,母亲会破涕为笑。我偏偏没有,反而说,好,我马上叫您孙子开车来。
母亲一听,骂我没良心,说早知道我如此不孝,当年就改嫁了。 临走,还丢下一句狠话,再也不登你家门。
多年来,爱人总是把第一碗饭端到母亲跟前,买来的零食在桌子上堆成山。为了让母亲睡得踏实,有腰疼的他还睡翻不过来身的行军床。我推掉朋友的饭局、谢绝好友的相邀,乖乖地守在母亲身边,恪守着“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谁知,到头来,我们的孝心,被母亲一笔勾销。
着实说,我不想惹母亲生气,更不希望母女之间战火不断。无数次我怀疑她不是我母亲。母亲思想开明,说出来的话,时常使处于迷惘中的我茅塞顿开。眼前的这个老妪,除去指责人外,还像泼妇一样无理取闹。将近四年来,我还接受不了母亲的吝啬。要知道母亲一辈子手松、即使在吃饭很成问题的年代,也经常把好不容易换来的米面施舍于人。很小的时候,清河一代有妇女儿童到我们村子乞讨,母亲不仅拿出我们吃的棒子面、小豆腐窝头给她们,还让她们和我们同桌就餐。这些人身上携带着难闻的气味,母亲视而不见,晚上拿出大哥准备结婚用的新被褥给她们盖。整个冬天,从里屋传来的搔痒声,搅得我整夜睡不踏实。临近过年,母亲把家里不多的白面送予她们,我的碗中从此是跟水没区别的稀汤。再看她们盖过的被子,被里上到处是或鲜红或陈旧的星星血渍。那时母亲眼睛眨也不眨,似乎被子粮食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用不着心疼。
二姐无非是把她那些样式过时的衣服和褪了色的被褥送了人,母亲三天两头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这穷二妮子,没把大人放在眼中,拿我东西慰人,真是气死人了。每次说起时,母亲眼中向外喷着火,似乎是强盗抢走了她的金银珠宝。因为此事,我与母亲远不止一次地发生战争,也不止一次地想满足她回老家的愿望。从记事起,二姐为弟弟妹妹没少花钱,更没少操心。对家中排行老小的我,更是宠爱有加。每到周六,二姐把我从大姐单位接走,去食堂打饭时,总是把馒头留给我,她吃窝头,把炒菜留给我,她吃咸菜。为了让我好好上学,二姐看到我考试卷上的百分时,高兴地拿出一块或五块,作为“奖学金”。长大后恋爱的对象,为不能给我一个安乐窝一筹莫展,又是二姐把房子贡献出来……
于是,我劝阻母亲,她不是你亲闺女?哪有亲娘这样说自家孩子的?刚刚还斗志昂扬的母亲,转眼间萎靡不振。可母亲不肯就此偃旗息鼓,起身对我进行最后的反扑,丢下一句“抱着狗脸亲嘴——不知香臭”,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不得不将母亲的这些改变归结于衰老的缘故。
母亲打过好几个电话,说是想我,无论如何让我周末回老家一趟。我嘴上没说,心里还生她气,推说工作忙,有时间再说。我知道母亲是想让我亲口对她说,跟我回城吧,娘。母亲故意说一声,人老了,糊涂了,还是别去了。我接过话茬说,再老也是我娘,何况您明白着呢!这样一旦我惹母亲生气时,母亲就会逮住我的话柄,说是我求她回来的。好在,这一切我早已习惯。
回老家接母亲时,一见面大嫂就劝我,不要跟母亲一般见识,她糊涂了。我惨然一笑,说,没事,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别说要房子,要命也给。大嫂说,您看咱娘,是真糊涂了,那天一脸严肃地把我叫跟前,说给韩冬红争了半天房子,也没争下来。最后,咱娘还给我说了声对不起。
我的泪水冲出眼眶。想起一个公益广告:表情痴呆的父亲,在大庭广众之下,把盘子里的好吃的往衣兜内装,还说儿子爱吃。母亲简直是那个父亲的翻版。三姐去世十余年,剩下我们兄妹五人,属大哥大嫂日子艰难。母亲无非是想帮大哥一把罢了。
那一刻,我对母亲的怨恨顿时释然。
民间有孝歌《十重恩》,其中第一重恩:养儿生身母,十月怀胎,昼夜娘苦,临生之时性命全不顾,好似钢力,隔断娘肠肚……
“嗷嗷林鸟,受哺于子”,“马驰未觉西南远,鸟哺何辞日夜飞”,都是说乌鸦由母鸟养大,在母鸟衰老不能觅食时,小乌鸦便衔食喂母鸟,以为回报。
我羞愧,没有回报母亲的养育之恩,反而总与她发生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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